第二十七回 有心讹诈,高唐云梦神女成虹方觉醒 无意劝解,万金买笑宝枕余香始回头 沈仲思自从分得了乃翁一小半儿遗产,住在上海,俨然也是一个富家翁。只是 他从来不知道经纪生意,仗着手里还有几十万银子,依旧任意挥霍,堂子里的倌人, 也不知道做了有多少个了。在上海嫖界,几乎人人都知道“常熟沈六少”是个最肯 花钱的冤大头,倌人们也都愿意巴结她。 近来沈仲思又做了兆贵里的一个红倌人洪月娥,两个人很快就落了相好。洪月 娥已经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在上海的倌人中间,可以算是“老将”了。她阅人已 多,经验丰富,仗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副还没有发胖变粗的细软腰身,在风 月场上鏖战了十来年,居然能征惯战,所向披靡,虽然没有厕身于“四大金刚”的 行列,在上海滩上,依旧还是个名声赫赫的红倌人。 沈仲思自从做了洪月娥以后,对她十分钟情,极力报效,几乎一时一刻也离不 开她。洪月娥呢,只因为沈仲思是个很肯花钱的人,也就拿出一套假招子功夫,在 面子上巴结巴结他,其实是完全把他当作冤大头对待。这些底子,尽管沈仲思在上 海滩上也算是老嫖客了,却一点儿也不摸门儿。 一个星期天,仲思要和月娥一起去坐马车。月娥虽然口中答应着,心里却不愿 意跟仲思合坐一车,就掉了个枪花儿说:“我今天有点儿头疼,坐皮篷车只怕不行。 你另外再去叫一辆轿车,好不好?” 仲思听了,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就赌气说:“你不想去,就甭去吧,我自己一 个人去好了。” 月娥见仲思快要发火,就改了口气,急忙分辩说:“谁说不去了?你的话,我 哪有不听的?今天你不要我去,我倒偏偏要跟你一起去。省得你又胡说八道,说我 不肯。” 仲思又回嗔作喜,笑着说:“你不肯和我同坐一车,不过怕人家说你做了我的 恩客。这有什么可怕的?只要那客人不要你倒贴,这也不算什么。说句实话吧,你 要是拿我当作客人,咱们就同坐一辆车去;你要是拿我当作冤大头呢,你也不必客 气,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好了。” 月娥着急起来,拉住了仲思的手说:“你的话,倒说得够厉害的呀!我什么时 候拿你当过冤大头,你倒给我说说看。” 仲思笑着说:“既然你不拿我当冤大头,为什么不肯跟我同坐一辆车?” 月娥被他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琢磨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不瞒你说, 我不肯和你同坐一车,是有原因的。早先那些做我的客人,都要我跟他们一起去坐 马车;我心里不愿意,就回答他们说,我是从来不跟客人一起坐马车的。那些家伙 不相信,还跟我闹过好几次。就为了这个,以后有客人叫我一起去坐马车,我总是 回答他们不去。今天你沈大人要我一起去,我不好不答应。不过我想起来,可别让 那些家伙看见了,又去胡说八道,造我的谣言。我们堂子里,名气是要紧的。你沈 大人是个明白人,难道还不懂得我的苦衷?”说着,紧蹙双眉,装出一副幽怨可怜 的样子来。 仲思一想,倒也不错,就又问她:“既然你有这么一层缘故,为什么不早些跟 我说真话,却要说是头疼呢?” 月娥一时间又回答不出了,想了一想,方才说:“不是啊,我要是说了真话, 怕你沈大人要生气。你沈大人高高兴兴地叫我一起去坐马车,要是为了我不去,发 起火来,岂不是大杀风景?那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好一个洪月娥,一时间竟能编出这许多瞎话来,仲思听她说得婉转动听,合情 合理,连连点头,居然把先前的盛气被她说得烟消云散。月娥见仲思已经被她说动, 反而撒娇撒痴地跟他不依起来:“我倒是一片真心,你还要说我没有真话,你自己 想想看,你在我这里,做了一节光景,我心里哪一句话不跟你说?你还要当我是坏 人,想起来都叫人生气。”说着,滚到了仲思的怀中,咕哝着说:“我不干,你下 次还这样吗?” 仲思被她这样一闹,心里也有些糊里糊涂起来,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对不起 她似的,反倒安慰了她一番,月娥来个顺水推舟,就此罢了。 仲思听了月娥的话,果然多雇了一辆马车,让月娥和一个小大姐儿同坐一车, 自己独坐一车。到了张园,下车进去,沏了一碗茶坐下。有那些认得沈仲思的朋友, 彼此招呼闲聊了一会儿,又到四马路去兜了一个圈子,就回兆贵里来。晚间,仲思 自然住在月娥房内。 没过多久,仲思接到李子霄纳宠的请酒帖子,方才知道这件事儿,不禁羡慕之 至。就鼓起兴来,约了许多朋友,大家凑了份子,在子霄的新公馆里足足热闹了三 天,天天被人家灌得大醉。 仲思见子霄娶了张书玉,眼红起来,不由得也有点儿跃跃欲试。暗想:“他能 娶张书玉,我就不能娶洪月娥么?”趁着刚从子霄公馆喝完了喜酒回来,心里高兴, 就跟月娥商量婚娶的事儿。 月娥这样巴结仲思,本来只为他的银钱,并不是看中他的人品。那些面子上的 应酬,其实都是假的。在月娥的心中,还很看不起仲思。无奈月娥虽然是“自家身 体”,房间里老妈子的带档洋钱,却欠了有三千开外。堂子里不成文的规矩:老妈 子有了带档,表面上虽然是“下人”,实际上却能摆布倌人,作得了倌人三分主。 仲思初做月娥的时候,月娥本来并不喜欢他,本来没有留他住夜的意思,带档的老 妈子为了生意起见,自作主张地把他留下了。月娥又不能说只留恩客这样的话,受 到了带档老妈子的钳制,无可奈何,只好委委屈屈地留下仲思住夜。女佣们见仲思 很肯花钱,大家对他都二十四分地巴结,月娥只得也在面子上敷衍着他,不敢得罪, 其实一点儿真心也没有。这会儿忽然听见仲思提出要娶她的话来,尽管心中并不愿 意,却也在想:“她既然提出来了,我不妨暂且答应了他,只叫他替我把这些老妈 子的带档一概还清,省得她们混出主意,碍手碍脚。只要他把带档替我还清,我自 然有脱身的法子。料想他也决计想不到我会有这一手。” 打定了主意,就一口答应,并且说:“我吃这碗堂子饭,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只要你肯娶我,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难道我还不肯么?老实跟你说,我刚刚做 你的时候,就转过这个念头了,只怕我嘛一心一意看中你了,你呢,倒看不中我, 翻过脸皮来说一声”不要“,不是没趣儿吗?你们做客人的,要娶倌人,倌人不嫁, 倒无所谓;我做了倌人,想嫁客人,客人不要,你想想我怎么丢得起这个面子?” 仲思听了,高兴之极,立刻把房间里的人都叫来,跟她们说了。那些老妈子听 说月娥居然肯嫁他,都觉得奇怪,支支吾吾的,不肯相信,一个个都把眼睛转向月 娥,且看她是什么意思。月娥暗暗地给她们递了一个眼色,大家方才纷纷道喜,并 不为难。仲思大喜,也不用别人说合,当即跟月娥和老妈子们三方面一起商量:月 娥口口声声不要身价,只要仲思帮她还清了债务,就跟他回去。仲思问她一共欠了 多少债,月娥说六千,其实只有三千,衣裳首饰也还值四五千,仲思哪里知道? 当即讲定:还债六千,开销两千;先付六千,还有两千等轿子到门再付。月娥 欢欢喜喜地叮嘱仲思说:“咱们两个人的事情,如今总算说定了。依照我的心思, 巴不得明天就跟你回去。省得我不做生意了,还住在这种地方,让人家说起来,也 不好听。你赶紧去看好房子,好让我早点儿过去,也算是了结了我的终身大事。” 仲思本来就性急,被月娥这么一催,更加急如星火,先托人去看好了房子,瞒 着家里人,悄悄儿布置得十分妥帖。又拣定了一个吉日,准备迎娶。心里直在打算, 到了那一天,该当怎么风光,怎样热闹,预备好银屏金屋,消受那楚雨巫云,至少 比那李子霄娶张书玉要热闹一些。于是打了一张六千洋钱的即期庄票,亲手交给月 娥。仲思倒还有点儿见识,付了定洋,就问月娥要收据和婚书。月娥猛然醒悟说: “不错不错,这倒是要紧的事情。不过我自己不会写字,账房这会儿又不在,只好 等明天写好了,再交给你。要不然就你帮我写一张也算了。” 仲思笑着说:“别的文据,我都可以代写,独有这个婚书,却是一定要你们这 边的人写才行。我写了是没有用的。” 月娥也笑了起来说:“我可是不懂的。谁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讲究。看起 来只好明天你来拿了,不知道你可放心?要是不放心,这张庄票,你先带回去好了。” 仲思说:“笑话了,我自从做你以来,也已经有两个多月,什么时候有过不相 信你的时候?甭说是这么一张票子了。” 月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客气,把庄票收下。 第二天,仲思又到月娥院中,去取婚书和收据。走进月娥房内,见房间里坐着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和本家在说话,却不见月娥。奇怪的是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几 乎搬空了,连桌子上摆的自鸣钟和花瓶,都不见了。仲思一见这情景,吃了一惊, 心知有变,忐忑不安地走进房间。本家见仲思进来,站起身来,叫了一声:“沈大 人来得正好,这件事情跟我们可不相干。我开着堂子,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干系?” 仲思听了本家的话,一点儿也不懂,就先问一声月娥到哪里去了。本家还没有 答话,那个陌生男人站了起来,瞪着两只绿豆眼,一脸的怒气,冲着仲思说:“你 就是姓沈的吧?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要人呢!” 沈仲思出身富豪,从小听的都是巴结奉承的话,哪儿听过这般说话?不由得也 怒火上升,大声反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跟你并不认识,居然也来问我要人, 这不是怪事儿么!” 那陌生男人冷笑一声说:“你干的好事!还装什么糊涂?实话对你说了吧,我 就是洪月娥的本夫。你鬼鬼祟祟地把月娥藏到哪里去了?我的老婆,好好儿地在这 里做生意,如今被你弄得连影子都没有了,我不找你要人,找谁要去?” 一番话,把仲思说得晕头转向,好像被他当头打了一闷棍儿。那陌生人还在滔 滔不绝地耍无赖,口口声声要他把人交出,万事全休,不然就要把他扭送巡捕房, 告他拐骗。仲思心中一腔怒火直冲顶门,再也忍耐不住,双眉倒竖地大叫:“反了, 反了!你们做的好事!骗了我整整六千洋钱,如今把她藏了起来,反而问我要人。 难道世上没有王法的么? 这个时候,仲思心中已经完全明白,知道是月娥在存心讹诈他,骗得洋钱到手, 自己躲了起来,却串通了本家和老妈子跟他白赖,还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流氓冒充 本夫出面来跟他无理纠缠。心里这个气呀,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跳上天去。那个 陌生男人却不慌不忙微微冷笑一声说:“据你所讲,月娥骗了你六千洋钱。你跟月 娥,一个是客人,一个是倌人,最多不过是寻常的相好,并没有什么格外的交情, 你凭什么无缘无故地要给他六千洋钱?这种谎话,凭你怎么说,随便那个都不会相 信的。你不说你把她拐骗走了,反倒随口讹人。你开口之前,也该打听打听我是什 么样的人,可是随便让人讹诈的!” 仲思暴怒起来,大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乌龟罢了,也敢倒这里 来吓唬人!你问我为什么要给她六千块洋钱,我不妨明白告诉你:前两天月娥说定 了嫁给我,讲好一共八千洋钱身价,六千还债,两千开销;先付六千,给她还债, 这是本家和她房间里的女佣人都知道的事儿。所以昨天我才给她一张六千块钱的庄 票。当时我本来要她给我写一张婚书,她推说自己不会写字,又说账房不在,骗我 今天来拿。我把月娥当作好人,并不疑心。谁知道她骗走了我的银票,自己逃跑了, 却串通你们这一班人来跟我诬赖。难道她躲起来了,就能赖掉了这笔钱不成?” 那个陌生男人倒不着急,冷冷地说:“你倒说得好一篇道理,吹得好一口牛皮。 我且问你:你付了六千洋钱,可有什么收据?或者有谁在旁边亲眼看见可以作证的 么?” 仲思不由得一呆。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托大了些,所以才会坏事。六千块钱 的庄票,已经被月娥拿走了,如今她躲了起来,给你一个无人对证,自己既没有托 人经手,又没有拿到收条,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就是告到当官,也是无法判断的 糊涂案子。好在议婚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就强打精神地说:“这件事情,本家 和月娥房间里的女佣人都知道的,你只要问她们就是了。” 那人听了,转过身去,正要问本家,本家倒抢先说话了:“沈大人,当初月娥 先生说要嫁你,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是你沈大人叫我上楼来说什么身价,我才知道 的。月娥是自家身体,不是我的讨人,她说要嫁人,我也不能插嘴。你沈大人说已 经付给她六千块洋钱,我不但没有看见过,如今连月娥的人到哪里去了我都不知道, 简直成了死无对证一样。我开了堂子,只指望发财,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真 是前世的冤孽!” 仲思听本家的口气,明明是袒护那个人,跟他为难。心中虽然忿恨,却又无法 驳倒她,只得说:“照你这样讲,倒是我没有付钱,存心图赖的了?” 本家急忙分辩说:“不是啊,沈大人付她洋钱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看见,怎么 好瞎说呀?……” 本家的话还没有说完,被那人一声喝住:“你别罗嗦了,我来问他。”说着, 转向仲思,从从容容地问:“你说你付过六千洋钱,却又拿不出付钱的凭据。你想, 六千洋钱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比不得六百、六十,不算什么稀奇。哪有付了六 千块钱,连凭据也不要的道理?既然本家和女佣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你付钱的时候, 为什么不把她们叫上楼来,当众交代明白,却要鬼鬼祟祟地私相授受?你们大家听 听,天下可有这样的傻子么?我已经问清楚了,月娥这里,一个月中除了你天天来 往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客人。现在月娥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不是你拐走的,还有 哪一个?要说这件事儿跟你没关系,为什么她别的时候不走,偏偏拣了这个时候逃 走呢?你好好儿还我人就算了,要不然,哼哼,恐怕你难逃公道!” 仲思听了这样无赖的话,直气得面泛浓霜,浑身发抖。明知这是月娥骗去洋钱 以后,怕仲思不肯甘休,这才反咬一口的;可是自己没有证据,也就没有道理可讲。 那个无赖气势汹汹地只想寻事,本家和女佣们又都帮着他说话,自己只有暂时避过 锋芒,再想别的办法,就强忍着一口气,站起来说:“跟你们这一班人,简直没有 办法讲理!明明是你们把人藏了起来,却来赖我。我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没工 夫跟你们纠缠,等明天再跟你们说话就是了。”说着,匆匆地就要往外走。 那个无赖见仲思要走,不禁勃然大怒,跳了起来,两手一伸,拦住了去路说: “你说得倒容易,难道想这么轻轻松松地就走了么?告诉你,今天你要不好好儿地 交出人来,我就揪你倒巡捕房去。不管你是什么大老爷,我也不怕。从来王子犯法, 都与庶民同罪;难道做官的杀了人,就可以不抵命么?”一面说,一面揎拳捋袖子 的,就要来揪仲思的脖领子。 仲思见他真要动手,不由得也慌了,大叫:“岂、岂、岂有此理!这、这、这 是从哪、哪里说起?方、方才,你、你说我付过六千块钱,没、没有证据,难、难 道我、我、我指使月娥逃走,你、你、你就有什么凭据么?” 那无赖冷笑一声:“我不管有没有凭据,只要问本家,就是活见证:你贼形怪 状的,天天跟月娥两个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说了两天,人就不见了,你还 想赖到哪里去?今天咱们俩的官司算打定了。反正我是个无名小卒,官司就是打输 了,也不算什么。你却是个场面上的人,看你怎样丢得起这个面子!”一面说,一 面又要动手来揪。 仲思见势头不妙,走又走不脱,不走又没法儿解决,真叫着急。暗想:他的话 倒也不错。丢掉了六千块钱还在其次,要是真的拉拉扯扯被他揪到巡捕房,虽然真 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自然有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可是受了这样的糟蹋,以后 还有什么脸面在上海滩上见人?这样一想,心中就但求脱身,不顾别的了。无奈那 个乌龟横眉怒目地拦在自己面前,根本无法走出。正在忐忑不安,那本家和女佣们 见火候已经到了,就做好做歹地上前来解劝说:“沈大人可不是这种人物,你不要 瞎疑心。月娥不见了,我们慢慢地打听,料想总能找到的。” 那乌龟还装腔作势地不肯罢休,本家和女仆们连哄带劝地把他拥出房去,本家 还特意回过头来向仲思丢了个眼色,似乎叫他快走的意思。仲思正在着急,巴不得 立刻就走,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逃了出来,一路上昏昏沉沉,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 走回家去,生了一夜的闷气,只恨月娥没有良心。 第二天早上,仲思睡在床上还没有起来,忽然传进一张李子霄的名片,要请他 立刻过去。仲思受了一肚子委屈,正要找个知己朋友好好儿谈谈,赶紧起床梳洗, 吃过早点,就到子霄新赁的公馆去。 子霄一听仲思到了,就叫请到楼上去坐。仲思心里纳闷儿:书玉已经从良,就 是内眷的身份,如今楼上是她们两口子的房间,怎么可以把朋友让到内室去聚谈? 虽然是老朋友了,这个内外,总还是应该有别的。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上楼去, 进了卧室,见对面的房间关着,这边卧室里又只有子霄一个人,不见书玉,连老妈 子、小大姐儿都不见一个。再看看子霄,只见他虽然立即起身迎接,却是一副无精 打采的样子,脸上更显出十分懊恼的神色。正要动问,子霄愤愤然赶紧抢着把书玉 卷带潜逃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问他是报告捕房的好,还是另想别的办法好。仲思 这才知道不见书玉的缘故,原来也是中了她的圈套,跟自己正好同病相怜,不觉哑 然失笑说:“原来你也上了书玉的当!怪不得我见你脸上气色不对呢!你还不知道 我的事儿:我被洪月娥骗去了六千块洋钱,如今躲得连影子也不见了,反而串通一 个流氓冒充是她的本夫,翻过来吃住了我,要我还他的人。幸亏本家相劝,方才脱 身出来。你想想可是笑话不是?我为了这件事情,生了一夜闷气,正想赶到你这里 来跟你商议呢,没想到你这里也闹了这么一个乱子。” 子霄不等仲思说完,勃然大怒,抢着说:“你怎么这样没用?竟被她们吃住了, 一句话也不敢说?洪月娥既然逃走,就该问她本家要人嘛!你花了六千块洋钱,难 道就这样罢了不成?你的这件事情好办。既然你这样胆小,不敢出头,就交给我去 办。要不把这件事情彻底澄清,我这个‘李’字也不姓了。” 仲思急忙制止他说:“你不要这样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且等我把话说 完了,咱们再商议。” 子霄听了,方才气愤愤地坐下,先放下自己的事情,且听仲思说话。仲思说: “这件事儿只能怪我自家不好,过于大意了些。那六千块钱,是我亲手交给月娥的, 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现在就是要打官司,也得拿出人证物证来,单是空口说白话, 没有婚书收据,也没有证人,这样的官司,到哪里都是打不赢的。咱们何必为了一 个倌人,坏了自家的名声?好在咱们也不是吃亏不起的人家,虽然丢了几千块钱, 总算长了见识,学了一个乖,自己认个倒楣,只当生了一场大病,也就算了。” 子霄仔细一想,觉得他的话倒也不错,就说:“你的事情,也只能这样算了。 我的事情,你可能帮我想个什么法子么?”仲思沉吟了一刻,摇摇头说:“你的事 情,也恨棘手。你们的婚书,已经被她偷走,当初又没有什么保人,你找谁去?你 报了捕房,就算能把她抓了回来,你已经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真心,人你当然是不会 再要的了,无非想办她一个罪出出气,我看堂上的官员,也不见得会将她严办,最 多不过是发官媒择配罢了。对你来说,你娶了她才半个月,就让她卷带潜逃了,显 得你是个傻瓜冤大头,闹得通国的人都知道。所以这件事儿闹了起来,对你实在没 有多大好处,还是算了吧!” 子霄呆呆地瘫在椅子上,长叹一声说:“罢了,罢了!听你这么一说,闹了起 来,果然没有什么味儿。只好也跟你一样,认个倒楣算了!”说着,又连连叹气, 十分恼火。 仲思想到了自己的事儿,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青楼妓女, 本来十个中就有九个半没有良心,哪儿有那么巧,那半个就让咱们遇见了?咱们经 过了这一番阅历,得了一个教训,以后在堂子里,只能逢场作戏,应酬一下,断断 不可再去上她们的当。更不能明知故犯,一误再误了。” 子霄连连点头,又彼此互相劝慰了一番。 从此俩人看破了倌人的伎俩,寻花问柳的心思倒淡了许多,虽然也还做一两个 倌人,却只是叫几个局,吃几台酒,应酬一下朋友而已。经过这一次教训,两人勘 破痴情,悬崖勒马,成了回头的败子,总也算不容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