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恶妓欺诈,前车之鉴莫测真假再试探 良友规劝,佳人之意分清好歹终联姻 李子霄和沈仲思俩人上当受骗的事情,尽管他们两个为了自己的脸面没有告到 当官,可是这件新闻至少在上海嫖界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了。好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 秋谷已经看出书玉有“洗澡”的意向,自己跟子霄有同乡之谊,跟书玉也落过相好, 两方面都有不便,所以除了那一次偶然见过一面之外,尽量回避,就连他们举行迎 娶大典,办得那么热闹,他也没有随份子一起去喝喜酒,总算没有卷了进去。事后 子霄不告,也没有来找他商量,所以倒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不过张书玉和洪月娥同时卷款逃走以后,秋谷的心中却十分感慨,对上海滩上 的倌人,看得也更透了,不由得心中渐渐萌发出一个从此脱离嫖界回家去闭门读书 的念头。只是还留恋着一个陈文仙,一时间决断不下。 前一阵子,文仙吐露过想嫁他的意思,秋谷也答应过可以娶她为妾。因为他已 经对文仙试过心,认为她是个可靠的人。只是最近李、沈两位同时受骗以后,他体 会到了人心叵测,不但对上海倌人的信任程度大大降低,就连对文仙,也还想再冷 眼旁观一阵子,省得自己也步李、沈两位的后尘。 一天,秋谷正在文仙房中坐着,辛修甫来看他,俩人闲话之中,秋谷向他提起 了自己打算回家的话头,修甫也劝他不要迷恋上海的风月场,还是早点儿回家干点 儿正经事情的好。 他们的话,被文仙听见了,着急起来,慌忙问秋谷:“是不是你要回家去?” 秋谷点了点头,文仙又问:“那么我跟你说的话,你究竟打算怎样?” 秋谷微微一笑,只向她摇了摇头。文仙不由得发起急来,跺着脚说:“你这个 人,怎么总是这样啊?那时候我给你讲过的话,你都忘记了?”说着,皱起眉头, 狠狠地白了秋谷一眼。修甫在旁边看了这个光景,已经猜到了几分。只听秋谷笑向 文仙说:“你不知道我的家事有多么为难!第一,我母亲性格古板,家教严厉;第 二,我家不过中人之资,要是趁着一时高兴,做了这件事情,将来万一有什么不好, 我怎么对得起你呀?到了那个时候,不是为了你好,倒是害了你的终身了。” 文仙眼圈儿一红,忍不住掉下了泪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说:“话已经讲 到这个地步,再多讲也没有什么意思。不管你怎么样,往后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 哪里;随便你叫我干什么,我都答应,还不行么?” 秋谷还是笑嘻嘻地说:“尽管你不嫌弃我,可是我知道自己福薄,消受不起你 这样的人儿,所以不敢随便答应。” 文仙听他这样说话,不由得生起气来:“照你这样说法,是把我看作张书玉、 洪月娥一样的人,恐怕我以后也会闹出她们那样的事情来,所以借口推托。你自己 想想看,我有没有什么做错事的地方,或者对你没有真心实意,被你看了出来?” 秋谷见她这样说,干脆把话说明了:“实不相瞒,我自从十七岁上出来纵情花 柳,在歌场酒阵中整整阅历了五年,做了无数倌人,攀了许多相好,没有一个不是 深情婉转,蜜意缠绵,赌咒发誓地要跟我白头偕老。可是闹到了后来,竟连一个也 没有成功。所以你说你是一片真心,我却不敢完全相信。” 文仙听了,气得满面通红,逼着秋谷问:“既然你是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当时 又一口答应?是不是拿我开个玩笑、打个哈哈?还是看见张书玉和洪月娥她们骗了 人,就也怀疑起我来了?你自己想想看,对得起我么?这会儿我只有一句话:你答 应是这样,你不答应也是这样!哪儿有说得明明白白的话,到这会儿又打起马虎眼 儿来,让人家白白高兴了一阵子。你自己说,过意得去么?” 秋谷想想,果然有些对不起她;可是要答应她,却又有好些为难之处。没奈何, 只得附耳轻声细语地又跟她解说了一遍,指望她能够打消这个念头。不料文仙听了, 愈加气恼起来说:“我知道自己命苦,才会落到堂子里做了倌人。所以我也不想嫁 给什么大人、老爷,过什么享福的日子,只希望有个真心实意待我的男人,平平安 安过这下半辈子。想不到碰见了你,又是这么个人!……”说到这里,就咽住了, 再也说不下去,眼中珠泪,一行行直往下挂。 修甫坐在一边,呆呆地听她们说话儿,因为插不进嘴去,不便开口。这时候见 文仙气成了这般模样,忍不住对秋谷说:“这件事儿,却是你的不对。为什么早先 答应了她,如今又要变卦?其实你们成就了这件好事,也是一段美满姻缘,为什么 忽然你又不肯答应了?” 秋谷干脆把心中想了好久的话全说了出来:“并不是我不肯答应,也不是我出 尔反尔,而是我近来经过反复思考,觉得确实有许多为难的地方,让我举棋不定。 比如说,她们堂子里的倌人,都是吃惯用惯了的,走红的时候,聚集了多少客人的 财富统统用在她一个人身上,尚且横不称心,竖不满意,难讨她们的喜欢;嫁人之 后,这一家一户的财力,怎么填得满她那个无底深坑?这就难怪她们要不安于室, 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不到一个月,就要卷逃了。像四大金刚中的林黛玉、张书玉, 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家不过是个中人之产,怎敢冒冒失失地从堂子里娶个倌人回 去?” 修甫说:“你的话虽然不错,却也因人而异,我看文仙倒不是这样的人,将来 决不至于闹笑话,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秋谷听了,正在踌躇,修甫忽然笑了起来说:“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不要见怪。 你这个人,在朋友面前极有义气,可是在倌人面前,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确实没 有良心。” 秋谷让他说得莫名其妙,忙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文仙正气得晕头转向,忽然听见修甫这样说法,也觉得诧异,就停住了哭泣, 呆呆地听他怎么说。 修甫笑嘻嘻地大发议论:“一个客人,做着一个倌人,当然应该处处小心,以 免上了倌人的当,但却也不必过于虚伪。从来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天下的事 情,只有这种地方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要是一个人到了这等地方,还是满口胡 言,满身作伪,没有一点儿真的,这个人的居心,也就不问可知了。你想啊,人到 了花丛柳阵之中,粉黛笙歌之境,是最容易激发真心的。你是个个中老手,自以为 阅历深,有些克制功夫,却不知道资格越深,良心越坏:做了一个倌人,不管那个 倌人跟你怎么好,总是随随便便的无所谓,逢场作戏,缺乏真心。我说句不怕你生 气的话儿:像你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又天天混在那脂粉丛中、绮罗队里,居然毫 不动心,也不迷惑,不是那元奸巨恶的天性,就是那木偶刍灵的本质。我劝你还是 诚实些儿:宁可做一个明知故犯的傻瓜,被人所负;也不要去做那刁钻奸恶的智叟, 专门负人。你的意思以为如何?” 这一席话,竟把一个能言善辩的章秋谷骂得顿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修甫,过 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骂得好,骂得好!我自从出世以来,还从来没有 一个人骂我骂得这样结实的。今天你的这几句话,却正好搔着我的痒处,说到了我 的症结所在。我从心眼儿里佩服你。” 修甫听了,也笑了起来说:“我可不是存心骂你,只是就嫖界一般情况议论一 番而已,你可不要多心。” 秋谷笑着说:“我也不是个怕骂的人,只要你骂得有理,就多骂几句,又有何 妨?”说着,仍哈哈大笑。 修甫的话,文仙听不大懂,却知道他是站在她这一头在数说秋谷的,就委委屈 屈地对修甫说:“辛大少,你说说,这件事情,他可对得起我?” 修甫又善言劝慰了文仙一番,然后对秋谷说:“我看文仙这人,很可以娶得, 你不妨答应了她,不要又演一场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什么戏。” 文仙含着一包眼泪,跟修甫诉委屈:“他总说我不是真心,我的心只有我自己 知道,又不能挖出来给他看。这会儿我只有两句话,也没有别的花头:第一,不要 他一块钱身价;第二,随便他怎么吩咐,我都听他的。话说到这一步,如果他还说 我不是真心,那就问他自己的良心好了。辛大少,我的事情,瞒不过你。要娶我回 去的人不止一个,我要是没有真心对他,早就嫁人了,还等得到今天么?” 修甫听了,点头叹息,又开导了秋谷半天。秋谷自己想想,也觉得文仙确实是 一片真心,绝不是林黛玉、张书玉那一路人可比,心里已经有八九分懊悔,不该这 样对待她,再加上修甫又劝说了几句,当即顺水推舟,一口答应。 文仙见秋谷终于答应了,方才打开眉锁,收拾起一天烦恼,打叠起无限娇柔, 喜滋滋地提起精神,应酬他们两个。秋谷又对修甫说:“这件事情,我虽然答应了, 不过还要回家一趟,跟家里说清楚了,才能娶她,现在却不能就这样草率办事。” 文仙白了秋谷一眼说:“你说话总是这样马马虎虎,不负责任。我倒要看看这 一次你还掉什么枪花。” 秋谷说:“这一番不比上次,有修甫兄在中间介绍,就不单单是咱们两个人的 事情了。我要是再反悔,不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朋友啦。” 当下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俩人先搬到一起住,然后让秋谷回去禀明了母亲, 最多一个月就回来办喜事。文仙估量着不会再有变化了,立刻把女佣们都叫进房间 里来,跟她们说明自己决定嫁人的事儿,让打杂的到门口把自己的牌子摘下。女佣 们突然得到这个消息,都感到意外。不过文仙并不欠谁的带档,也无法阻拦。修甫 见文仙办事很有决断,暗暗称赞;秋谷也更加欢喜。文仙又把本家叫上楼来,让她 把账结清,房饭钱多算一节。至于酒、局账,因为过了中秋节还不久,算起来并不 太多,即便全数飘了,也没有多少,就不斤斤计较了。又叫秋谷赶紧去找房子,准 备搬家。先辞了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大姐儿;留下宝珠姐和一个小大姐儿,准备带 过去继续伺候文仙。 秋谷帮文仙大致上算了算跟本家的账,一共不到一千块钱,当天就去打了一张 一千块洋钱的庄票,交给文仙,叫她去结账。又赏了楼上楼下男女下人们一百块洋 钱。文仙还一定不肯要,秋谷说:“你不要我的身价,难道连赏钱也要你倒贴么? 我可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你也不要跟我这样客气。”文仙只好收了。 秋谷一连看了几天房子,最后看定了新马路的一所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子①, 把文仙搬了过去。自己也把吉升客栈里的行李搬到新马路公馆里来,跟文仙住在一 起。 -------- ① 石库门房子──当时上海最流行的砖木结构新式住宅。一般都是两层楼或 三层楼,因为大门的门框是用条石砌成的,所以称为“石库门”房子。一般的布局: 进大门是一个小小的天井,正对大门的是客厅,客厅后是“亭子间”。 秋谷跟文仙同居以后,两个人如鱼得水,似漆投胶。秋谷怕面是楼梯,楼梯后 面是厨房并通后门。客厅的楼上是卧室,厨房的楼上就 文仙淡散惯了,坐在家里气闷,还常常带她出去跑跑马车、看看夜戏。转眼一 个月过去,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秋谷正要张罗回家,恰巧收到母亲的来信,催他速 归。秋谷把信读给文仙听了,意思是自己回家去一趟,让文仙留在上海,等他禀明 了母亲,再回来跟她办喜事。文仙却不同意,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俗话说:‘嫁 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了你,就是你章家的人。如今你要回家去,我当 然应该跟你一同走。哪有我一个人住在上海的道理?” 秋谷哈哈大笑起来:“好哇,你竟敢把我比作畜生!你可别忘了,你我虽然住 在一起了,可还没有禀过母亲,眼下你还不算我们章家的人呢!” 文仙点点头,神色忧郁地说:“这个我知道。尽管我是个丑媳妇,终究还是要 见公婆面的;何况咱们的事情,还要婆婆点头,咱们才能张罗喜事。这次你回家, 何不让我一起同行,也好让我拜见婆婆,也好让婆婆看看我这个丑媳妇能不能做章 家的人,岂不是两便么?” 秋谷正色说:“上次就跟你说过了,我母亲是个性格非常古板的人,另外我家 里还有正室,如果不禀明了就把你带回去,母亲点头了倒还好说,万一母亲古板脾 气发作,说我先斩后奏,偏偏不许,那时候叫你受了委屈,我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文仙听了,把头一扭说:“你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也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 你家里有老太太、少奶奶,我又不是不知道!我随你回家去,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心里明白得很。像你们那样的人家,有两三房妻妾,本是极平常的事情。想那老 太太、少奶奶,必然都是大贤大德之人,我一个小妾,尽到我小心伺候少爷的职责, 不多嘴多舌、无事生非,在老太太、少奶奶面前做到孝敬尊重、礼数周到,她们还 能挑剔我什么?你只管放心带我回去,不要这样三心两意的。” 秋谷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你的话都是不错的。可是我心里总觉得不妥当。 万一你到了我家里受了委屈或者发生口舌之类的,抱怨起来,那时候懊悔可就嫌晚 了。” 文仙说:“这是我自己愿意跟你回去的,有什么好懊悔的?即便老太太、少奶 奶看不上我不要我,那也是我自己不好,绝不怪你。你的家在常熟,家眷又不在上 海,我和你两个人住在这里,你家里还不知道,这么不尴不尬的,究竟不是长久之 计。能够跟你回去一趟,求一个名正言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秋谷又想了想,正正经经地问她:“你果真愿意跟我回去么?不是一时高兴说 的玩笑话吧?” 文仙也正色地说:“说是说,笑是笑,这样正经的事情,怎么可以开玩笑?” 秋谷开怀大笑:“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事儿。你就准备准备,跟我一 起走吧。不过你却不许后悔哟!” 俩人当即商量了一下,除了铺盖行李全部带走之外,那些动用的家具什物,租 来的,准备退还店家;自己买的,拣那好些的都带走,粗笨些的,就都留给房东不 要了。 商量定了,文仙和男女佣人们整整收拾了两天。到了起程的前一天晚上,已经 把该带走的全部东西和行李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文仙的身子本来就娇弱,又是一双 三寸金莲,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把她直累得吁吁气喘,浑身是汗。 秋谷在旁边看着,只是微微地笑,既不开口,也不动手。文仙喘息了一会儿, 嗔着秋谷说:“你不来帮我干活儿,倒也算了,只管看着我笑干什么?” 秋谷依旧“嘻嘻”地笑着,却反问一句:“这两天你都忙了些什么?无缘无故 的,为什么要忙成这个样子?” 文仙诧异起来:“不是你自己跟我商量好了的,叫我收拾东西,跟你一起回家 去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秋谷还是“嘻嘻”地笑:“看你这个样儿,真要收拾了东西跟我一起走么?” 文仙更其摸不着头脑了:“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么?”秋谷突然抢上一步, 走到文仙面前,深深地打了一躬,连声说:“多谢,多谢!” 文仙见秋谷如此做作,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半晌,才翻着白眼问:“你这个 人,莫不是发神经病了吧?” 秋谷痴痴地望着文仙,半天才慨然地说:“我章秋谷半生落拓,没有遇见一个 红粉知己;不料今天居然娶到了你这样一个好人,既不贪我的钱,又不图我的势, 还这样一心一意地对我,没有一些儿势利的心肠,叫我怎么不感激?怎么不喜欢?” 文仙听了秋谷的这一番话,不由得也动情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四目相视, 脉脉含情,觉得心中千头万绪的,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说:“我既然嫁给了你,我这个人就是你的,自然应该跟 你回家去。自己一家人,难道也用得着这样客气么?” 秋谷从袖子里取出一方丝巾来,一边给文仙擦眼泪,一边无限深情地说:“你 不是不知道,上海地方,多少倌人嫁了有钱有势的客人,大都不肯一起回家,只想 住在上海,哪儿像你这样贤德?” 文仙说:“讲到‘贤德’两字,我也不敢当。不过自己倒还保得定不至于闹什 么笑话。照我看,那些嫁了人又不肯跟着人家回去一定要住在上海的倌人,大都是 想借嫁人‘洗澡’,并不是诚心嫁人。要是真心实意嫁人,怎么不想一家团聚?” 秋谷微微一笑,揽着文仙在榻上并肩坐下,十分恳切地说:“既然这样,我这 里有句推心置腹的话儿要跟你讲个明白,还得请你不要生气。” 原来,秋谷的母亲性格古板,根本就不许儿子娶妾。秋谷在上海租了小公馆和 文仙同居,当然是瞒着母亲的。不要说是带着她一同回家了,就是他一个人先回家, 禀明了母亲再回上海来迎娶,也办不到。他们俩人自从同居以来,双宿双飞,感情 融洽,可是秋谷心里,终究还有些疑惑,心想:“文仙虽然一心嫁我,没有什么别 的心肠;可现在我们是住在上海,吃的穿的用的虽然并不十分奢侈豪华,却也样样 现成,既没有一些儿拘束,也没有一点儿烦恼,过着这样的日子,怎么知道她究竟 是不是真心?所以平时间闲话,就常常说一些太夫人家教如何严格,规矩怎样厉害 的话头,且看文仙作何反映。不料文仙听了,只是微笑,并不开口,秋谷一时间也 看不出她心中的意思。 正好这时候母亲写信来催他回家,他就趁这个机会假意跟文仙商量,要把她留 在上海。如果文仙并没有十分真心,听说婆婆如此厉害,自然是愿意留在上海的; 谁知文仙反而自己不肯,一定要跟秋谷一起回家去。直到收拾完了铺盖行李,秋谷 完全证实了文仙是一片真心,这才恳恳切切地把自己家里的情形细细地跟文仙讲清 楚了,并说明不能带她一起回家的原因,叫她安心地住在上海等他。 文仙听了,不由得俊眼横睃,蛾眉微蹙,白了秋谷一眼说:“你这个人的心, 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凭着别人向你呕出了心肝,你总是不肯说一句真话。幸亏我 嫁你确实是出于一片真心,你也抓不住我什么错处;万一我心中存着丝毫假意,又 被你试了出来,那还了得么?我平日待你究竟怎么样?可曾得罪过你?你自己去想 想嘛!直到今天你还这样鬼鬼祟祟的,总是对我不放心,你对得起我么?” 说着,挣脱了被秋谷握着的手,扭过头去,似乎真的恼了。秋谷少不得好言抚 慰了她一番,又说:“不是我这样一番做作,也显不出你的一片真心来。你又何必 这样动气呢?” 文仙听了,方才破涕为笑。 第二天,秋谷把文仙留在上海所必须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又把自己手头的事务 料理清楚,临上船之前,才到辛修甫、王小屏、陈海秋等几个要好朋友那里去辞行。 朋友们都还不知道他要回家,如今听他说立刻就要动身,修甫就责怪他为什么不早 些通知,也好给他饯行。秋谷说:“我这次回去省亲,不多时就要出来的。你们不 要挂念。咱们知己兄弟,相交在心,不必拘泥形迹,我心领就是了。” 说完,就匆匆要走。修甫等人都要到船上送他,秋谷拦阻不住,只好自己先回 小公馆,再嘱咐文仙几句。文仙也要送他到船上,俩人就合坐一辆马车,一直开到 轮船码头。秋谷坐的是自己单雇的一只快船,由轮船拖带。秋谷和文仙刚刚上船坐 下,从船窗中看见岸上两辆马车风一般地赶到秋谷的船边停下。秋谷知道是修甫等 人来送行,就迈出船头,拱手相迎。修甫和海秋、小屏三人上船进舱坐下,文仙按 照内眷的规矩,急忙起身回避,秋谷说:“这几位都是知己朋友,你过来见见不妨。” 文仙回过身来,低着头,向修甫等人一连道了三个万福。三人也都作揖还礼, 同时偷眼看她。只见她体态依然,丰姿如昔,穿一件黑色上衣,曳一条黑色长裙, 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头上只戴一支珍珠压发,干干净净的,此外别无珠翠,低眉 敛袖地站在那儿,竟没有一些儿倌人的痕迹,完全是一派大家风范。三人见了,都 暗暗地称赞。 文仙只略略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进入内舱。小屏估计秋谷一定还有梯己话儿 要跟文仙说,就给修甫、海秋使了一个眼色,三人一齐站起身来告辞。彼此打了一 躬,三人就上岸去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轮船上汽笛“呜呜”地叫了两声,文仙知道船要开了,只说 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觉得酸甜苦辣咸各种味道一齐涌上心来,秋谷扶她上 岸,自己回身跳到船头。这时候又是“呜”地一声,轮船已经开动,秋谷站在船头 看着文仙,文仙坐在马车里也睁大了眼睛看着秋谷。直看到烟波浩淼,人影模糊, 文仙方才吩咐车夫放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