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豺狼当道,乡绅横行差役仗势欺善类 道义尚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强出头 从上海到常熟,路途本不算远,章秋谷坐船离开上海,只一夜多点儿工夫,天 还不大亮,就已经到达常熟码头了。 秋谷把船上的行李,都交给两个仆人去张罗搬运,自己跳上岸去,匆匆回家。 见了母亲、妻子,大家都非常高兴。每天除了应酬亲友之外,就是陪着母亲叙叙家 常,日子过得也很快。 他妻子张氏,虽然出身大家,但是才貌平常,结缡之后,秋谷就不太喜欢,幸 亏张氏性情极为平和柔顺,深得婆婆的欢心。这次秋谷回家,在母亲的解劝之下, 两口子的感情也渐渐融洽起来了。 一天,太夫人跟秋谷讲起有些佃户抗租不完的事情,秋谷说:“这班种田的人, 一年忙到头,还是穷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确实可怜。要是所欠不多,就算了 吧。” 太夫人说:“要是穷佃户交不起租子,自然不会逼着去问他们追讨;欠得最多 的这一户,听说是很有钱的。仗着他儿子的岳父在县衙门当差,平时就作威作福的, 很不安份。他家租了咱们五十几亩田,雇了好几个长工耕种,这三年来,一粒租子 也没有交过,你想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要是佃户们都学着他的样子,都不交租,叫 咱们怎么过活呢?” 秋谷听了,勃然大怒说:“你说的原来就是黄阿润这个混帐东西!去年他没有 交租,我就想把他送到县里押追了。我还以为他是个穷佃户,哪知道他倚仗着一个 差役当靠山,竟敢抗租不交,这还了得!明天我就去拜常熟县刘大令,托他立刻把 黄阿润提来,押追欠租。” 太夫人说:“只要他好好儿地把欠租交了出来,或者先交一半儿,也就可以了, 不必一定要送官押追。他们乡里人,究竟吃不起惊吓。” 秋谷答应着,把收租的帐目抱来一查,或多或少的,差不多有一半儿佃户抗租 不完。暗想:“这都是大家看了黄阿润的样儿,才有这么多人抗租不完。要不好好 儿地办他一下子,明年的租,就不用收了。”当即把几个欠租佃户的名字都抄了下 来,准备交给县里照单子提人。 第二天,秋谷换了衣冠,坐着轿子去拜常熟县刘大老爷。轿子在县衙门前面停 下,仆人投进帖子去。过不多久,中门大开,一个执帖家人手中举着帖子,说一声 “请”,秋谷的轿子就一直抬到二堂歇下。秋谷出轿,执帖家人斜着身子,把帖子 举得高高的,在前面引道,先让到花厅坐下,等了一会儿,刘大老爷从里面踱了出 来。俩人见面行过了礼,叙了几句寒温,秋谷就提起佃户欠租的事儿来,请他出票 提人押追。县太爷一口应允,并不为难。秋谷就把单子呈上,说明为首的是黄阿润, 只要先把他的欠租追出,其余的自然不敢不交。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端起茶碗来喝 了一口,就起身告辞。大老爷送到轿子旁边,打了一躬,进内衙去了。 秋谷坐进轿子,抬出大堂来。刚抬出暖阁,迎面抬进来一顶青布小轿,一直抬 到堂上才停下。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少妇,正好和秋谷打了个照面。只见她面目秀丽, 举止庄重,是个大家命妇的风范,却穿着一身缟素的衣裳,眼睛里噙着泪水,一脸 的怒色。秋谷不由得疑惑了起来,暗想:“这个人很像富贵人家的命妇,怎么会跑 到这个地方来?难道也跟人家打官司不成?看她满脸怨愤,大概有些冤屈的事情。 我不妨在这里略等一等,看看她的情形。要是她受欺侮,也好帮助她一下。”当即 吩咐轿夫停下,也不出轿,只从轿窗里看她的行动。 原来,那少妇的轿子后面,还跟着两个差役,这时候才慢慢地走了过来。那少 妇回身问他们:“县大老爷在哪里?快些请他出来。” 那两个差役微微冷笑,其中一个说:“你倒说得轻松,县大老爷是一县之主, 也是轻易见得的么?你既然来了,先到官媒那里等着去。” 那少妇不由得着急起来:“既然县大老爷没有坐堂,你们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 干什么?” 一个差役又冷笑着说:“大老爷既然提你,自然有坐堂的日子,你就老老实实 地等着吧!” 那少妇更加着急起来:“照你们这么说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另一个差役说:“那个我们可不知道。大老爷高兴什么时候坐堂,就什么时候 坐堂。我们当差役的,谁敢去催他?你只管到官媒那里去老老实实等着,自然有你 的快活。” 那少妇听差役说话的口气不对,抬起头来,厉声说:“你们两个嘴里放的都是 什么屁?我一个寡妇,你们无缘无故凭空把我叫到这个地方来,县大老爷却又不坐 堂,还要把我送到官媒那里去看押起来!官媒那里,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去得的么? 你们瞎了眼睛,把我也看成是那没骨气的人了!”一面声色俱厉地说着,却止不住 两行珠泪直挂下来,急忙扭过头去,擦干了眼泪,接着蛾眉倒竖,凤目圆睁,又高 声地对那两个差役说:“到底怎么样,你们只请县大老爷出来就是了。官媒那里, 我是死也不去的。你们不要想昏了头。” 两个差役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就“嘿嘿” 地笑着说:“听听,口气还挺大的呢!实话告诉你吧:大老爷的吩咐,去不去可由 不得你。你愿意去也得去,不愿意去也得去。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吧!” 秋谷看了这种情形,听了这样的言语,虽然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心中早 已经料到了五六分,不由得心头火起,就从轿子里走出来,一直走到那少妇身边站 定。那两个差役见从轿子里钻出这么一个人来,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放在心上, 依旧恶狠狠地对那少妇说:“怎么样?大老爷的话,难道你竟敢不听吗?怪不得祁 乡绅跟大老爷说你是个泼妇呢!” 那少妇听见了这句话,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原来果然是祁八那畜生干 出来的事情。好,好!” 一个差役说:“好也罢,歹也罢,还是请你快点儿走吧。在这里赖着,也解决 不了你的问题呀!” 那少妇忽然把眉头一皱,大声问:“你们真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么?” 一个差役冷冷地说:“岂敢!难道还跟你开玩笑不成?”那少妇一咬牙,一跺 脚,“嗖”地一声,从衣袖里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来,就往自己的喉部猛刺。两 个差役见了,直吓得灵魂出窍,傻了似的,连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四只脚就好像 生了根一般,一步也走不了。大堂上的其他差役家人见了,一个个也都大吃一惊, 有那脚底下快的,急忙赶了过来,要想去夺,哪里还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幸 亏秋谷就站在那少妇的身后,一见这形景,急忙抢上一步,轻舒猿臂,劈手把那小 刀夺了过来。就凭秋谷这样的眼明手快,那刀尖儿已经刺进喉咙大约一寸光景,登 时血花飞溅,身体软瘫下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亏得秋谷手快,那刀尖儿虽 然刺进喉咙,却没有割破食气两管和颈间动脉,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一时间 怒火攻心,加上鲜血直喷,自己吓着了自己,晕过去了。 这个少妇是谁?她有什么冤屈,要走这条绝路?说起来,话就长了。 常熟县有一位致仕①的乡绅,姓钱名韬叔,是个一榜举人的大挑知县②,做过 几任州、县官,政声倒也还不错。只是读书读多了的人,大都中了书毒,一旦出来 做官,不免总带有几分书呆子气,一心只想做个好官,不肯巴结上司。因此上司跟 他不对,借公事上的一些把柄,就办他一个撤任察看。钱大老爷气得发昏,干脆告 了长假,不做官了,回到常熟,自己修了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竹养鱼,栽花莳药, 地方虽然不大,却也房廊曲折,花木萧疏,榆柳两行,桃李百株,布置得颇为精巧, 从此一天到晚只在自己的花园里吟风啸月,饮酒赋诗。 -------- ① 致仕──本意是“还禄位于君”,即官员辞职。后来大都用于年老官员的 “退休”。 ② 一榜举人的大挑知县──科举时代,全省的秀才到省城考试,叫做“乡试”, 考中的叫“举人”,称为“一榜”;全国的举人到京城考试,叫做“会试”,考中 的叫“进士”,也叫“二榜”。“二榜出身”,是科举时代做官的“仕宦正途”。 “大挑知县”,请参看本书XX页脚注“大挑”条。 钱大老爷的夫人黄氏早年亡故,遗下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康寿,女儿名叫纫秋, 都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真是两株玉树,一对儿璧人。钱大老爷伉俪情深,加 上疼爱子女,生怕儿女受后母虐待,一直没有再娶。 纫秋长到十七岁,出落得如花似玉,而且性格温柔,对父亲极为孝顺,从不肯 叫钱大老爷生气。钱大老爷钟爱这个女儿,真像掌珠拱璧一般,亲自教她读书写字, 又请了一个绣娘教她女工刺绣。钱小姐资质聪颖,不论什么,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不过五六年工夫,就已经编织刺绣样样都会,诗词歌赋门门精通。十七岁上,钱大 老爷把她许给本城王贡生的儿子王芝宇为妻。王家景况虽然贫寒,王芝宇却长得面 白身长,一表非俗,而且天资卓越,学识渊博。钱小姐嫁了过去,情投意合,闺房 之乐,甚于画眉。 哪知钱小姐出嫁还不到一年,钱大老爷突然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年老之 人,早晚都有一死,这也不算横祸。没想到的是,常熟县城内,忽然倒了一家有名 的钱庄。钱大老爷为官清正,一生宦囊所积,本来就不很多,全部都存放在这家钱 庄里生息。如今钱庄一倒,老板逃匿,连一个小钱儿也要不回来。从此,钱家的日 子就渐渐地艰难起来。勉强支撑了几年,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把自己住的房屋和 花园典给本城的祁彦文祁侍郎家。得了六千两银子,钱康寿就捐了一个功名,到湖 北候补去了。 王芝宇本来是个寒士,以前还可以经常到岳家去通融借贷些许,以救燃眉之急; 如今钱家自顾不暇,王芝宇也就更加拮据起来。想想自己,空有一肚子四书五经, 面对着聪明贤惠的妻子,竟连粗茶淡饭也供给不起,穷愁潦倒,郁结在心,生生地 气恼成病。贫病交加之中,哪儿来的银钱治病吃药?无非是烧香拜佛,舍医就巫而 已。不到半个月,王芝宇就玉楼赴诏,地下修文去了。钱小姐呼天抢地,几次三番 地哭晕了过去,也无济于事。 祸不单行。钱康寿到了湖北,候补了好几年,也得不着一个差使,所带盘缠已 经用尽,候补官员的排场却还不能不摆,懊恼加上烦闷,也生生地恼出一场病来, 又没有钱医治,过不多久,就跟着王芝宇到阎王那里去了。他的遗孀夫人没有办法, 给钱小姐写了一封信,说钱康寿的棺木还停在湖北省城的一座古庙里,要想扶柩回 乡,手里却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要钱小姐帮她想想办法。 钱小姐接到这封信,丈夫死去还不满三个月,真是悲痛之上,又加悲痛,免不 了大哭一场。哭过之后,定一定神,暗想:“兄弟的棺木停在湖北,千里迢迢的, 又没有盘费,怎么运得回来?钱家的亲族虽然不少,但是穷的帮不上忙,富的听说 钱康寿身后萧条,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惟恐沾了穷气,谁还肯来帮忙?姓钱的族 人中,如果自己不去料理兄弟的灵柩,谁还会来管这种闲事?兄弟没有儿子,少不 得要从本族子侄中过继一个,这是第一件大事。搬运灵柩、办理丧葬,更要用很大 一笔银钱,这笔经费,又从哪里去找呢?”呆呆地想了好久,忽然想起:“自家的 房屋、花园现在典给祁彦文住着,这个祁侍郎为人一向还好,不如我自己去找他一 趟,问他借几百银子,一起算在典价上,料想没有什么不肯的。” 钱小姐打定了主意,换了一身素服,雇一顶轿子,径到祁侍郎大门上来。通报 以后,先见侍郎夫人,噙着眼泪,把钱康寿死在湖北,灵柩不得回来的情形详细说 了一遍,要问侍郎借五百银子。祁夫人见她神色凄凉,言词婉转,心里也不觉恻然, 就把祁侍郎请了出来,跟他说了。祁侍郎是个守财奴,一个小钱儿从他手里拿出去, 也要掂掂份量。如今听钱小姐一开口就要借五百两银子,吓了他一大跳,支支吾吾 地说不出话来。钱小姐说:“这所宅子,连着后面的花园,当初有人估价,值一万 银子。府上典价,是六千两银子。再加上五百两,也不过六千五百两银子。有房屋 在这里作抵,料想不会有什么不妥当,请只管放心就是。” 祁侍郎还是犹豫不决,沉吟说:“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事情。这么大的数目, 一时间也不能决定。请让我想一想,过两天再来听信儿吧。” 钱小姐见祁侍郎犹豫不决,只好告辞回去。祁侍郎等她走了,一个人坐在书房 里,踌躇了大半天儿,方才打定了主意:“她说是问我借钱,其实有房子在这里作 抵。这房子反正不止这个价钱,借钱给她,不会有什么纰漏的。”当即把账房先生 叫来,让他打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账房先生答应一声,正要走出去,忽然门外一个人搭话说:“要打五百两银子 的银票,干什么用?” 随着话音儿,大摇大摆地进来一个獐头鼠目的人。- 他是祁侍郎的族侄祁祖云, 做过一任福建道台,因他排行第八,人称“祁八老爷”。祁侍郎就把钱小姐的事儿 跟他说了。祁八的两条倒挂眉毛一皱,大嘴一撇说:“天下的事情,哪儿有这么容 易?她家里死了人,跟咱们什么相干?要是典房子的人家都学她的样子找起价来, 那还了得?” 祁侍郎本来心里就犹豫,听祁八这么一说,又有点儿舍不得这五百两银子了, 迟迟疑疑地说:“你的话倒是不差,可是我已经叫她过两天来听信儿的,如果她一 定要房屋上靠借五百两银子,叫我怎么回复她呢?” 祁八拍着胸脯说:“不要紧,这件事情交给我就是了。即便是靠屋借钱,也要 双方情愿才行,难道可以硬借不成?” 祁侍郎明知道这样办不太妥当,可是想着省五百两银子,就依着祁八的话儿, 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去办了。 这个祁八为什么这样好管闲事,又这样霸道?说起来,他也是个大有来历的人。 想当初,他刚刚到福建任上的时候,正赶上跟外国人划定地界,办起事儿来,左右 为难:要是帮着外国人跟百姓为难吧,百姓不服,万一聚众闹事,闹出什么乱子来, 可不是玩儿的;要是帮着百姓跟外国人过不去吧,如今的世界都是外国人的势力, 不但外国人不答应,做官的人担当不起,就是上司那里,也不肯答应的。祁观察到 任以后,见是这般情形,就好像猴儿抓着了一把屎似的,哪里摆布得来?只好暂时 拖着,外国人就说他办事不力,还纵容百姓跟他们为难,把个祁观察急得更加手足 无措。当时有一个幕宾给他出主意说:“这件事情,分明是两头不讨好的。要是帮 着外国人办事,不但朝廷不答应,要丢了功名,还要受那万人唾骂。倒不如干脆转 过头来,帮着老百姓,跟外国人硬顶。这样一来,外国人当然不肯答应的,要去找 咱们的上司;上司见外国人跟咱们说不拢,自然要找个借口,把咱们调到别处去。 那时候,既可以躲过这一场棘手的交涉,又可以保全自己的声誉。人家说起来,只 说咱们是为了帮老百姓说话,得罪了外国人,方才调走的,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祁观察仔细想想,觉得他的话还有道理,就连连点头。不过究竟还有些舍不得 功名,又问那幕宾:“这样做法,你看不至于丢官么?” 那幕宾说:“这种事情,只能做起来看,你要我保你不丢官,我是不敢保的。 照我看,上司碰见这样的事情,既要在皇上那里交代得过去,又要顾全外国人的面 子,无非是来一个调省察看,最多也不过撤任罢了。只要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仍旧 可以出来的。虽然暂时蹉跌一下子,却得了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名声。你说我的这个 主意好不好?” 祁观察果然依照这个幕宾的主张,处处帮着老百姓说话,专门跟外国人为难。 外国人一生气,一个电报打到了福建省城,要请浙闽总督周制军①参②他的官。周 制军不敢不从,果然上了一个折子③,把祁观察参了个实降两级,不准抵销。立刻 挂出牌来,先行撤任,然后派员接印。祁观察刚刚上任,就又忙于办理移交。好好 儿的一个四品道台,变成了一个六品通判①,把他气得拍着桌子大骂周制军,还跟 那个幕宾吵闹,说他出错了主意。那个幕宾嘿嘿冷笑说:“你不要这般模样,幸亏 我教了你这么一个办法,方才落得这样一个好收场。要是按照你的主意,拼命地巴 结外国人,去做他们的奴才,只怕百姓们不服,鼓噪起来,闹了个大大的乱子,那 时候你又怎么样呢?如今你虽然降了官,却得了个绝好的名声,将来还可以找个出 路。你不感激我倒也罢了,怎么还跟我吵闹不休,岂不是笑话么?” -------- ① 制军──明清时代对总督的称呼。因为总督有节制文武的权力。尊称为 “制宪”或“制台”(“宪”和“台”都是对高级长官的尊称)。 ② 参──本指臣子对皇上上本表明自己对某一件事情的意见,用在这里,意 思相当于“弹劾”,是明清时代官场中的常用语。 ③ 折子──“本章”、“奏折”的俗称。因为本章不论有多么长,都只能写 在一张长条形纸上,然后按照一定大小的规格一正一反折叠起来,前后加上封皮, 所以称为“奏折”。 ① 通判──清代的通判是知府的佐官,正六品,协助知府理事或分掌粮运、 督捕、水利等。 祁观察听了这一番话,哑口无言。想想仕途艰难,自己刚刚上任,就碰到这种 倒楣的事情,看来当官也不容易,干脆通判也不去当了,收拾收拾,回到常熟,做 起绅士来。 常熟县地方虽然富庶,却是个小县份,没有什么大绅士。祁彦文虽然当过侍郎, 致仕返乡以后,却是向来不肯干预公事的。祁八老爷回到常熟,当了绅士,不但民 间争执、官司词讼他要插手,就是地方上的公款,常平仓②的积谷,他都要千方百 计地搅闹一番,以便得点儿好处。地方上出了这么一个无耻的绅士,就有许多卑鄙 龌龊的刁生劣监甘心情愿地做他的走狗,在县里包揽词讼,把持衙门,招摇撞骗, 无事生非,把常熟一县的人弄得叫苦连天,恨之入骨。 -------- ② 常平仓──汉以后历代政府为“调节粮价、备荒赈恤”而设置的粮仓,谷 贱时买进,谷贵时卖出。清代规定:州县设“常平仓”,市镇设“义仓”;乡村设 “社仓”。到了咸丰、同治年间,大都名存实亡,甚至名实俱废。这类名义上是为 百姓而设的粮仓,实际上常常被官吏和豪绅们所把持。 就在祁八踌躇满志、得意非凡的时候,两江总督刘制军和两广总督寿制军连衔 保奏祁祖云老成练达,才识兼优,居然开复了原职。祁八当了几年绅士,尝着了甜 头,觉得坐在家里当绅士,比出去做官的进项反倒多些,还没有上司可以管得着, 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出去做官,也不进京引见,只拼命地在本县想着法儿地搜刮银 钱。这时候正赶上推行新政,房屋田地,都要加捐。祁八就借着这个名义,假公济 私,行出许多他自己独创的“新法”,从百姓身上捐了又捐。捐出来的钱,开办地 方上的什么事业,又都是祁八一个人经手,任凭他怎样中饱私囊,损公肥己,谁敢 说一个“不”字儿? 常熟县的刘大老爷,是一位不理民事的糊涂虫。他房里有个丫鬟,才十八岁, 长得山眉水眼,皓齿纤腰,颇有几分姿色。刘大老爷已经把他收房,正打算升作姨 太太。他有个本家侄儿,读过几年书,就随他到任上,在账房里帮着管账。这位侄 儿少爷刚二十三四岁,青春年少,风度翩翩。不知道怎么地跟大老爷的通房丫头勾 搭上了。有一天,俩人正躲在书房里你拥我抱地亲热,刘大老爷正好从门外经过, 听见书房里隐隐有男女嬉笑的声音,就从门缝儿里悄悄儿地张了一张,见是这般形 景,那一把无名邪火,登时从脚底下烈焰腾腾地直冲顶门,按捺不住,当时就要发 作。转念一想:“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情,要是闹了出来,别人会说我没有家教, 自己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这样一想,又忍住了,反倒轻轻地走了过去,一个人坐 在签押房里想那处置他们的办法:“这个小贱人,我这样抬举她,她一定是嫌我年 纪大了,不愿意跟我,所以才做出这种事情来。这个小畜生,更其可恶。他明明知 道这个人是我收过房的,竟敢动我的禁脔,绝不能轻饶了他!”越想越气,当时就 把那个侄儿叫来,放下脸皮,叫他收拾行李,立刻回家去。这位侄儿少爷见是这般 声势,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件事情发作了,火头上不敢分辩,只想拖延一阵子,等叔 叔火气小些了再求情,就说账房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交代,不能马上就走。刘大老 爷大声说:“不用你这样小心!账房里又不是你一个人。你只管回去就是了,给我 立刻动身,不许耽搁!” 这位侄儿少爷见无法挽回,只好垂头丧气地收拾好行李,当天就上船回家去了。 刘大老爷等侄儿走了以后,立即把这个丫鬟叫到面前,亲自动手,痛打了一顿, 然后叫一个男仆、一个女佣把她送到上海去,卖给堂子里。俩人听了,面面相觑, 不知道老爷是什么心思。男仆只以为这个丫鬟办错了什么事情,老爷不过是这么说 说吓唬吓唬她;那女佣却上前跪下说:“禀老爷,仆妇的儿子高福今年已经三十岁 了,还没有成过家。可否求老爷的恩典,抬一抬手,不要卖她到堂子里去,赏给仆 妇做个儿媳妇吧。老爷要卖多少银子,仆妇一定如数缴纳。” 刘大老爷听了,拍着桌子大发雷霆:“你们知道什么?正因为这个贱人没有良 心,所以我要把她卖到堂子里去,有意叫她多吃些苦头,多受些折磨。你们不准多 话!” 这个丫鬟听说要把她卖到堂子里去,直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哆嗦,跪在地上连 连磕头,哭哭啼啼地苦苦哀求。刘大老爷铁青着脸,不肯松口。这一闹,惊动了夫 人,也出来相劝说:“你不喜欢这个人,好好儿打发她嫁人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把 她卖到堂子里头去呢?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做的。你就譬如做好事, 把她放了出去吧!” 刘大老爷冷笑说:“你不要多管闲事!。这件事情,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 什么人来说,都是不中用的。” 刘夫人性情懦弱,家里的事情,一向不作主。听老爷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更不 敢多嘴,任凭他去胡闹。 刘大老爷立即打发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动身。临出门的时候,还再三再四地吩咐, 一定要卖到野鸡堂子里去,银钱少一些都不要紧。- 按照《大清律例》规定,卖良 为娼、买良为娼,特别是逼良为娼,都是犯罪的。地方官要是碰着这种案子,都要 严惩重办。如今这位县太爷自己竟然知法犯法,办出这种事情来,实在可叹。 刘大老爷到任不到一年,县里出了一件诬良为盗的案子。本地的士绅们联名出 了公呈,到江苏巡抚朱中丞①那里去告他。朱中丞想把他撤职,刘大老爷听得这个 消息,十分着急,求祁八给他设法。恰巧祁侍郎跟朱中丞是同年②,祁八就软求硬 磨地帮刘大老爷求到了祁侍郎给朱中丞的一封人情信,帮刘大老爷说了几句好话, 朱中丞就把这件案子压下了。 -------- ① 中丞──巡抚的别称。汉代设有御史中丞,司弹劾。历代的中丞大都为御 史台之长。明初设都察院,其中副都御史的职责相当于御史中丞。清代以右副都御 史作为巡抚的兼衔,所以习惯上仍以“中丞”作为对巡抚的别称。 ② 同年──指同年考中进士,也叫“同榜”“同科”,与年龄大小无关。 从此,刘大老爷对祁八的感恩戴德,简直就像再生父母一般,衙门里的公事, 也几乎全听祁八的指挥。以前祁八在地方上把持公事,还碍着刘大老爷;如今做任 何事情都不会再有阻碍,可以放心大胆地随意做去了。祁侍郎见他在地方上作威作 福,也曾经狠狠地说过他几句。可是他正做得顺手,哪里肯听? 也是合该钱小姐倒楣,碰上这个跟她毫无关系的祁八,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动机, 偏偏要在她靠屋借钱的事情上横插一手。 过了两天,钱小姐按约二次来到祁侍郎家。祁侍郎请她在客厅上坐着,自己不 出来,却叫人去请祁八来见钱小姐,一口回绝靠屋借钱的事儿。钱小姐见祁八大模 大样、目中无人的那种神气,心里早就不高兴了,就问他说:“靠屋借钱,是本地 历来就有的老传统,既不是我兴的,祁府更不是拿不出钱的人家,为什么不肯通融 一下?” 祁八说:“靠屋借钱虽然是老传统,可也得双方都愿意。我们不愿意借,那该 怎么样呢?” 钱小姐怫然不悦说:“既然府上不愿意借钱,可这所房屋却是我钱家的产业。 现在我要请府上外加五百银子的典价,总可以吧?” 祁八冷笑说:“当初典屋的时候,典价六千两银子,可也是两造商量后决定的。 如今事情过去都好几年了,为什么凭空地又要加起价来?” 钱小姐说:“我也不是无故加价,这里面实在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 祁八不等她说下去,就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不必多讲了,我也没那么多 工夫陪你。我们出钱典了你们家的房子,并没有亏负你们的地方。至于借钱不借, 加价不加,我一概不管。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年轻轻的妇人出来抛头露面,也不大 方便吧?” 钱小姐听祁八说话越来越不讲道理,气得面罩浓霜,冷笑说:“你一个堂堂男 子汉,怎么讲出这种不讲理的话来?” 祁八也发起火来说:“我好好儿地跟你说话,是赏你的脸,你竟敢连我都冲撞 起来。你说我不讲理,我就不讲理。你能拿我怎么样?劝你趁早回去,还好留个面 子;要是还不肯听,那就莫怪得罪了。” 钱小姐气极了,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大声说:“天下人讲天下的理;难道你 们做官的人就不讲理么?你们还算是世家子弟呢,原来一个个都是不成材的草包!” 祁八听她骂得尖刻,也不由得心中火起,怒喝说:“你是什么东西?还不快给 我滚了出去!这个地方,能容你放肆么?”钱小姐听了,反而笑了起来说:“这个 地方,是我们姓钱的产业。你们既然住了我的房子,我和你就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 难道这个地方成了皇上的紫禁城,我们不许来的么?” 钱小姐这一通抢白,把个祁八直气得翻白眼珠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 叠连声地叫:“来来来来来!”就这么一叫,有五六个家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垂着 手站在一旁。祁八一指钱小姐:“快给我把这泼妇撵出去!” 众家人听了,面面相觑,不敢动手。钱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对那一班家人说: “你们既然住了我的房子,我就是你们的房东。你们哪一个敢动手?”说着,顺手 取过一个茶碗来,咬牙切齿地对着祁八就摔了过去。祁八不及防备,吃了一惊,急 忙把头一侧,只听得“嗖”地一声,那个茶碗从耳朵旁边飞了过去,又“哗啷啷” 一声打得粉碎。祁八的头上身上,却淋淋漓漓地洒了一身的茶。钱小姐不等他开口, 又把天然几上的一个大瓷瓶用力一推,滚到地上,也打得粉碎。祁八急得双脚乱跳, 对那班家人大骂:“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叫你们撵一个人都撵不走,反倒容她这 样放肆,你们到底当的是什么差使?”说着,就自己抢上前去,揎拳捋袖子地要亲 自动手。 祁侍郎其实就躲在里面听他们说话,如今见闹得不像样子,连连顿足说:“糟 了,糟了!”急忙走了出来,对祁八双手乱摇说:“不要动手,有话好好儿地讲!” 这个时候,钱小姐气极了,已经把天然几上的东西统统撸到了地上,见祁侍郎 出来了,就转身问他:“前天咱们俩当面说得好好儿的,为什么今天又变卦起来?” 祁侍郎连连摇头说:“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也不必多讲了。只好请你先回去, 我自然另有安顿。” 钱小姐听他这么说,知道事情一时解决不了,就头也不回地管自走了。祁八也 气得目瞪口呆,拍着胸脯说:“好一个厉害的泼妇!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 人!” 祁侍郎见一个大花瓶和两个帽筒都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十分心疼,可又说不出 来。大家愣了半天儿,方才坐下来商量该怎么办。依着祁侍郎的意思,就借给她五 百银子,一并在房价上核算。祁八哪里肯依?连连摇头说:“咱们凭空被她这样糟 蹋,客厅上的陈设都被她打得稀烂,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要不好好儿给她一点儿 厉害看看,我这个‘祁’字也不姓了!” 祁侍郎起先还劝他不要多事,祁八不肯,只说:“闹出什么事情来,由我一人 承当,绝不牵连到二叔身上。” 祁侍郎暗想:“任凭他去胡闹吧,我乐得省五百银子。”也就不再说话。 祁八立刻坐了轿子,到县衙门去拜见刘大老爷,只说这个王钱氏,是个女光棍 儿,想凭空讹诈祁侍郎的银钱,请县太爷出签提人,提到了却不用坐堂,只把她押 在官媒那里,吓唬她一下,她以后就不敢再来讹诈了。 刘大老爷听了祁八的一席话,也不细问情由,糊里糊涂地就派了两名差役立刻 去提王钱氏到案,先押在官媒那里,听候审问。 两名差役接了火签,跑到钱小姐那里去,狗仗人势,大呼大叫的,逼着她立刻 就走。当时的陋规:公人上门,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先要打发银两,名称倒也非 常好听,叫做“草鞋钱”,但却绝不是十双二十草鞋的钱所能够打发的。钱小姐从 来没有跟公差打过交道,哪儿懂得这个?一看是县里大老爷发的火签,倒不慌不忙 地问他们为的是什么事情。两名差役见钱小姐不打发“草鞋钱”,哪里有好脸色给 她看?也不理睬她,只逼着她立刻就走。其实钱小姐心里也明白,知道今天得罪了 讼棍儿祁八,准是他勾结上县太爷跟自己为难来了。她虽然并不害怕,可是也知道 祁八不是个好惹的人,为防万一,暗暗取了一把小刀,藏在袖子里,带了一个家人, 雇了一顶小轿,就往县大堂抬。打算见了县太爷,把自己的苦衷好好儿向他哭诉一 番,要请大老爷主持公道。 没有想到糊涂太爷听了祁八的指挥,根本就不升堂,还要把他送到官媒那里去 扣押起来。想想自己也是个宦门之女,与其受辱,不如以死明志,于是就演出了公 堂自刎的一场戏。 秋谷见钱小姐晕了过去,脖子上还在汨汨地流血,急忙撕下自己的长袍里襟, 暂且给钱小姐包扎好伤口,等待她慢慢苏醒。一面叫自己的家人赶紧回去取刀伤药 和干净白布;一面指着那两个差役冷笑说:“你们这两个奴才,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了。好得很,这才算是会当差的呢!” 两个差役看看秋谷的气派,料想是个有来历的,不敢开口。秋谷又指着钱小姐 问那两个差役:“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自刎起来?” 两名公差其实并不知道钱小姐的事情,瞪着眼睛,回答不上来。钱小姐的家人 见秋谷是个肯出力气的,赶紧抢上一步,把这件事情的始末根由详详细细地说了一 遍。秋谷听了,心中怒极,气愤愤地转身吩咐号房:“你赶快去请刘大老爷出来, 我有话跟他说。”号房进去不多时,就出来把秋谷请到花厅坐下。刘大老爷已经听 号房说明情况,见了秋谷,慌慌张张地问:“王钱氏的伤势怎样了?要紧不要紧?” 秋谷微笑着说:“刚才要不是治晚手快,把刀子夺了过来,等到这个时候,再 有一百个也死了。” 刘大老爷向秋谷连连拱手:“有劳得很!有劳得很!” 秋谷连忙回礼:“不敢当,不敢当!这件事情,不知道老公祖打算怎么办呢?” 刘大老爷呆了一呆,说:“眼下只有暂且送她回家调养,别的事情以后再讲。” 秋谷冷笑说:“这件事情,我都清楚,本来就是祁八老爷的不是。他依仗自己 是个乡绅,横行乡里,欺负平民,外面的名声难听得很。老公祖不该听信他的一面 之词,冒冒失失地出签提人,几乎闹了个大大的乱子。老公祖以后还要小心些才是。” 几句话,把刘大老爷说得面红耳赤,只得答应一声:“老哥高见!” 秋谷又说:“那两个差役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十分可恶。刚才我亲眼所见, 王钱氏的自刎,就是被他们两个威逼出来的。请老公祖惩办他们一下子,也好叫别 的差役不敢效尤。” 刘大老爷立刻坐堂,把那两个差役传上堂来,先训斥了一顿,然后每人打了四 十板子。这时候,秋谷才知道两名差役之中,有一个正是黄阿润的亲家。眼见他们 被打得皮开肉绽,心里十分痛快。这时候,钱小姐经过上药包扎,已经苏醒过来, 刘大老爷就吩咐原轿送她回去。 秋谷也就告辞出来。一路上,想着钱小姐的事儿,心中还是愤愤的,要尽可能 地再帮她个忙。过了两天,秋谷派一个家人出去,打听到了钱小姐的消息: 原来,祁侍郎听说钱小姐在大堂上自刎未死,心中也慌了,就托人出来讲和。 钱小姐的刀伤本来不太重,经过两天的调养,已经能够说话,就对祁侍郎的来人说: “我知道这件事儿不是他的主意,全是祁八这个畜生闹出来的。我不会怪他。不过 我兄弟死在他乡,我不给他料理后事,谁来料理呢?我以前问祁侍郎借五百银子, 如今还只要借五百银子,把我兄弟的事情办完了,我做姐姐的责任也就算完了。别 的事情,一概不要说起。” 来人如实地把这话转告了祁侍郎,祁侍郎想如数给她,可是祁八手下那一班走 狗要讨祁八的好,七嘴八舌地纷纷到祁侍郎面前来吹风:这个说:“这五百两银子 是白花掉的。”那个说:“这房子是钱家的产业,钱小姐虽然是钱家的女儿,可是 已经嫁出去了,不能算是钱家的人,不能听她的。”祁侍郎本来就心疼这五百银子, 听了众人的议论,又拿不定主意了。 秋谷就亲自去拜祁侍郎。祁侍郎见了秋谷,觉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说不 出一句话来。旁边有个走狗抢着说:“据晚生看来,这一笔钱老先生可以不必拿出 来。就是老先生体恤她,给些丧葬银两,也用不着这许多,有一百两银子也足够了。” 另一个走狗也接口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都像她们这样,家里死了人就来 讹诈,那还了得?” 秋谷霍地站起身来,直眉瞪眼地大声说:“你们两位这样巴结,替祁府上省了 银子,这银子可是送给你们两位么?人家家里死了人,没奈何,才靠屋借钱,又不 是无故借贷,你们为什么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来破坏这件事情?你们的良心何在? 天理何在?” 几句话,说得这两个走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祁侍郎赶紧出来打圆场:“世 兄不要生气,他们两个,也不过这样说说罢了。老朽今天已经叫账房打好了五百两 的银票,正要叫人送过去呢。” 秋谷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议论,只说:“不是晚生多嘴,这件事儿,地方上 的公论很有些不平,晚生特地过来说一声,也好让老先生知道。” 说着,起身告辞。祁侍郎一直送到大门口,彼此一拱而别。秋谷走出大门,见 祁八大踏步地从对面走来,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要过去骂他几句,转 念一想,骂他有失自己的体面,不如让他吃点儿苦头。想着,就低头往前疾走,看 看走近了祁八,故意横身一个箭步抢了过去,跟祁八撞了个满怀。秋谷是暗地里用 力撞去的,祁八不曾防备,只喊得一声“啊唷”,身子就像皮球一般直飞出去,足 有七八步远,方才仰面一交跌倒。秋谷心中暗暗好笑,却急忙抢上几步,把祁八从 地上扶了起来,连连说:“得罪,得罪!对不起得很!” 祁八这一交直跌得浑身酸痛,骨节酥麻,头昏眼花的,也看不清撞他的是什么 人,扶他的又是什么人,嘴里“啊唷,啊唷!”地直哼哼。定了一定神,回过一口 气来,挣开眼睛,看了秋谷一眼,立刻醒悟到这是秋谷故意撞的,登时怒火上升, 待要发作几句,可是脊梁上的几跟骨头,一根根都好像跌断了一般,疼得他直不起 腰来,连声哼哼;秋谷又陪着笑脸,再三认错:“方才实在没有留心,把尊驾撞了 一交,不知道跌痛了哪里没有?实在荒唐得很,荒唐得很!” 祁八见秋谷连连道歉,加上后背疼得厉害,说不出话来,只恶狠狠地瞪了秋谷 一眼,无法发作。秋谷假意在祁八后背上摩挲了几下说:“可是跌痛了背上么?这 都是晚生不好,老先生千万不要生气!” 对着秋谷的笑脸,祁八有气也撒不出来,只得忍着疼痛,勉强地说:“多承小 哥关照,幸亏没有跌伤致命的所在,大概还不要紧。” 秋谷听了,几乎要笑出声儿来,连忙拱一拱手说:“得罪,得罪!晚生还有点 儿急事儿,先走一步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祁八吃了这个苦头,心里明知道秋谷是故意撞的,嘴上却说不出来。直等到秋 谷都走远了,方才哼哼唧唧一步一步地挨进了大门,走到书房,一屁股就在椅子上 坐下,喘着气儿,捶着后背,却不说话。祁侍郎和两个走狗都吃了一惊,忙问怎么 回事儿。祁八喘了半天气,才把秋谷撞他的事儿讲了一遍,又说:“这个小畜生, 真正可恶!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凭空撞我这一交?” 两个走狗急忙把秋谷方才来会祁侍郎的事儿讲了一遍,又说:“看起来,他是 为王钱氏的事儿打抱不平,故事撞八老爷这一交的。像这种混帐东西,不给他点儿 颜色看看,就不知道八老爷的厉害。” 祁八连连点头,恨得咬牙切齿。从此就跟秋谷结下了不解的冤仇,只恨找不到 事端,无法陷害报复。还想叫祁侍郎不要出这五百两银子,祁侍郎怕事儿越闹越大, 没有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