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外强中干,候补官员涂改房折愣赖账 虚张声势,地痞流氓夜闯私窝讨苦吃 章秋谷在家里住着,心里时常挂念陈文仙和一班朋友们,只是回家不久,难于 启齿说又要出门。几次略略露出口风,他母亲就一口回绝,只要他安安生生在家里 呆着。秋谷心里虽然着急,却也难违慈命,只好暂时隐忍。 一天,忽然收到贡春树从苏州给他写来的一封信,要请他到苏州去一趟,说是 有些房屋上的事情要跟他商议。秋谷见了这封信,有了出门的因由,就拿着信去给 母亲看。他母亲看了,颇不以为然地说:“如今快要到年下了,大家小户,人人都 在张罗着过年,难道你倒要在外面过年不成?” 秋谷急忙解释说:“到苏州去一趟,不过几天的工夫,当然是要回家来过年的。” 太夫人听了,仍然不置可否。秋谷就跟母亲说了说贡春树跟自己的交情如何深 厚,待自己又怎样真诚,如今特地写信相招,想来一定有要紧的事情要商量。常熟 到苏州又只有八九十里路程,如果不去,恐怕他要见怪的。几句话,把太夫人的心 说活动了起来,就点头应允了,只叮嘱他早些回来。 秋谷喜滋滋地回到自己房中,叫妻子张氏给他收拾行李。少奶奶听说丈夫又要 出门,心里不大高兴,可又不便拦他,只得把秋谷的衣服行李收拾起来。 第二天一早,秋谷叫家人押着行李先上船去,自己高高兴兴地别过母亲妻子, 坐着轿子出城上船。常熟到苏州的轮船,只须半日,将近中午一点钟,就到阊门码 头了。 秋谷自己先跳上岸去,吩咐家人把行李随后运来。找到了春树的住处,旧友重 逢,大家都十分高兴。俩人叙了一会儿别后情形,秋谷就问他什么事情要找他商量。 春树嘻嘻地笑着,把大略情形跟他说了说。 原来春树在护龙街有一所房子,租给一个姓韩的候补官员做公馆。这位候补老 爷,外面的排场还挺大,其实穷得要死,一住住了三年,竟只付了一个月的房租。 春树来到苏州,知道了这件事情,就亲自登门去讨。这位候补老爷面子上下不来, 就假意跟春树说:“你不要着急,欠你多少房租,今天一定跟你结清。你带房租折 子来没有?” 春树说:“房租折子当然带来的。”说着,取出折子来,递给韩老爷。韩老爷 说是要去问问账房,拿着折子进里面去了。 春树在客堂里等了一会儿,韩老爷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大声说:“我的房租, 都是按月付的,不欠你们一个钱,怎么你倒要起三年的房租来?这不是笑话么?” 春树听了,摸不着一点儿头脑,也大声说:“怎么怎么,我这所房子自从租给 你们以来,除了收过一个月房租以外,一个大钱也没有见你们付过,怎么这会儿说 出这样的话来?你不信,只要看这房租折子就知道了。” 韩老爷冷笑一声,把那个折子一直送到春树面前说:“你看,你看,折子上写 得明明白白的,怎么你还是这般说法?”春树听了,奇怪起来,接过折子一看,不 由得吃了一惊:只见折子上果然写得明明白白的,某年某月付房租若干,某年某月 又付房租若干,一个折子几乎写得满满的,刚刚付到本年本月为止。照着这个折子 上看起来,果然一个大钱也不欠。这时候春树方才恍然大悟:是自己大意,刚才递 给他折子的时候,没有当面翻给他看,让他钻了空子,做了手脚了。却也绝料不到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大胆的人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儿来。想跟他们争吵吧,本来是有 证据的事情,倒变成没有证据的了,还能争出个什么结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 “算了,算了,我一时大意,上了你们的当,如今也不必多说了。既然你们府上已 经穷困到这般田地,应该跟我好好儿商量,我也不至于就不肯通融,为什么要做出 这种事情来?” 说完,也不跟他们争论,一路哈哈哈地大笑着走了出来。回到寓所,越想越有 气,却又想不出对付他们的办法,所以才写信叫秋谷出来,一来欢聚畅叙,二来请 他想想办法。 秋谷听春树说完了这个故事,“呸”了他一口说:“这么小的一件事儿,你也 要找我?” 刚说到这里,忽然春树的家人进来回话说:“护龙街的韩老爷,如今委了浏河 厘局①总办,不日就要到差了。” -------- ① 厘局──清代总管厘卡的部门。厘卡是征收厘金的机构。一般在通商要道 设置正卡,正卡下设分卡、巡卡。分卡下面又设查验分卡(专管查验和缉私)和收 厘分卡(专管征收厘金)。厘金也称“厘捐”或“厘金税”,清咸丰三年(1853) 开始征收。当时清政府为了筹措军饷,首先在扬州仙女镇(今江都县江都镇)设厘 金所,对该地米市课以百分之一的捐税。百分之一为一厘,所以称为“厘金”。以 后各省相继仿效,遍及全国。不仅名目繁多,税率也很不一致,大都超过了百分之 一。 秋谷笑着说:“这一来,用不着我给你出主意想办法,你的房租可以去问他要 了。” 春树拍着手说:“你说得倒容易!收房租是要凭着房租折子的;如今我的房租 折子都让他写满了,我怎么问他要钱?” 秋谷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笨!难道除了死办法,就没有活办法不成?” 春树笑着说:“你不要张口就骂,我且问你:这个活办法,是怎么一个办法?” 秋谷说:“像姓韩的这种人,并不是存心要赖你的房钱。无非是到了那实在没 有办法的时候,只得老着脸皮,跟你混赖。如今他得了差使,料想还不至于会赖你 这一笔钱的。不过以前既然演过这样一场戏,如果你还是明明白白地跟他追讨房租, 恐怕他脸上挂不住,会老羞成怒。你只要核计一下,三年的房租一共多少,写封信 去,问他借一笔钱,不必提起以前的事情,叫他自己心里明白,彼此又不伤和气。 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春树想了一想,点头微笑说:“主意呢,果然不错。只是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地 要落一个向他借钱的名气呢?” 秋谷也笑着说:“这事儿只能怪你自己不好。当已经上了,如今还有什么别的 法子!你可要知道,如今的世界上,只要有钱,还管它什么名气不名气呢!人家千 方百计地想着法儿借钱,还借不来呢!” 春树苦笑了一声,果然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加上一个封套,叫家人送去。隔了 一天,韩老爷叫个家人送了一封回信来,里面装着一张四百块钱的瑞昌庄票,并把 春树的借钱原信附回。照春树的核算,每月房租十块,三年应该是三百六十块,所 以信中只提“请借三百六十圆”。他却送来四百整,竟多了四十块。春树也不想多 沾他的,跟秋谷商量了,用他自己的钱,给他添些光彩:买了许多上好的礼品,又 定了一桌官席,给他送去,算是祝贺的意思。一场纠纷就这样了结,大家面上还都 很光彩。 秋谷帮春树办完了这桩公案,就想偷空儿到上海去看陈文仙。春树苦苦地留他, 秋谷挂念文仙,怎么也不肯。后来春树跟他说:“这里庙堂巷有一个私货,长得美 极了,特别是那双眼睛,真个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简直就是那勾魂摄魄的催命 符,拨雨撩云的敕令牌,名字叫做阿娟,才十九岁。你既然来了,不可不去鉴赏鉴 赏。” 秋谷“寡人有疾”,生平所好,就是一个“色”字。听秋谷把那私娼描绘得如 此动人,心里也有些不大相信,就一口答应下来,晚上过去看看这个阿娟究竟是怎 样一路人物。 秋谷在春树寓所吃过了午饭,一个人走到方小松家里,指望跟他畅叙半天儿, 不料他已经在半个月以前被两广总督李制军聘请去了。秋谷只得惘然地回来,又到 抚台衙门去看两位亲戚- 都是太史公,一个叫曾祖述,一个叫邓振邦,都在江苏巡 抚衙门幕府里管理奏折案牍。俩人见秋谷来了,畅叙了一番,又留他在衙门里吃过 了晚饭。秋谷想起晚上跟春树有约,就苦苦地告辞。两位太史公留他不住,只得送 了出来。 秋谷回到春树寓所,春树已经约好了一班朋友,正在等他。大家厮见以后,略 谈了几句,就一起安步当车地往庙堂巷阿娟家里走去。 到了庙堂巷,秋谷看看两旁的大门上,有许多家都贴着公馆的条子,不禁奇怪 起来:“这个地方,都是候补官员的公馆,怎么会住着这样的人家?” 春树说:“你这个花间浪蝶,风月场上的事情,居然也有你不明白的么?苏州 地方,那些半开门的私窝子,门口贴着公馆的条子,冒充候补官公馆的,多得很呢!” 说着,众人走到一家门口站住,大门上果然贴着一张“余杭马公馆”的条子。 春树也不敲门,迈腿就往里走,秋谷等人在后面跟着。走过了三间花厅,就是三间 上房。春树不管三七二十一,领着众人直闯进去,房间里面竟连一个人也没有。春 树就高声叫喊:“客人来了,怎么连个人都没有?快给我滚一个出来!” 一句话还没有落地,房后已经转出一个丽人来,轻移莲步,一直走到春树面前, 半娇半嗔地说:“阿贡,你又胡说八道了,什么滚出来滚出去的,我倒是从来没有 滚过,不知道怎么个滚法,是不是请你滚一个样子给我看看?” 说着,回过头来,把一双俊眼前后左右四方飞了一转,方才用手掠一掠鬓发, 笑着对众人说:“各位老爷请坐!” 秋谷首先喊了一声好。阿娟又飞了秋谷一眼说:“我是不好的。还要请你们各 位老爷包涵点儿!” 秋谷跟她打趣:“啊唷,别客气嘛!照我看哪,是样样好,处处好,简直好得 没法儿更好了!” 阿娟把脖子一扭说:“好了,好了!别尽说反话了。你这位老爷,怎么这样的 呀?” 秋谷也不再说,只是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他。只见她穿一件铁青色摹本缎的皮袄, 下面衬着一条品蓝绉纱的裤子,湖色缎子的弓鞋不满四寸,蛾眉掠月,宝髻堆云, 那一双俊眼,果然就如一泓秋水,一颦一笑,顾盼生姿。这时候,阿娟过来应酬: “这位老爷贵姓?” 春树在一旁代为回答说:“这位是章老爷。” 阿娟就娇滴滴地叫了一声“章老爷”,正要说几句奉承的话,秋谷不等她说完, 就指着她的脸说:“你这个人岂有此理!” 阿娟被他说得一愣,反问说:“什么岂有此理岂有此外的,我可一点儿也不懂!” 秋谷说:“姓贡的跟我们一样是客人,为什么你见了他就叫‘阿贡’,见了我 却不叫‘阿章’呢?难道我不是客人么?” 阿娟把俊眼一瞟,小嘴一撇说:“啊唷,章老爷,别尽找我的碴儿嘛!” 刚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了房门口。一帮痞 子,也不问问房里有人没人,就闯进房间里面来。春树和那些客人们吃了一惊,秋 谷却不慌不忙,仔细地打量来人,见是七八个短衣窄袖的流氓,都套着皮马褂,敞 着怀,外面系一条腰带。一个个揎拳捋袖,横眉怒目,像是要找谁打架的样子。为 首的一个,大约三十来岁,身材高大,面目狰狞,大大咧咧地对秋谷等人一摆手说: “对不起,你们已经来了好久了,如今请你们到外面去坐一坐,这个地方,我们要 来解个闷儿。你们要是懂事儿的,快快出去,没你们的事儿;要是不走,哼哼,那 可别怪我们粗鲁。” 有几个客人听了那流氓头子的话,知道他们是有心找茬子来的,不免有点儿害 怕,一个个先后站了起来,想往外溜走。秋谷双手一举,先把他们拦住,说声: “你们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呢!”回身又向那班流氓怒喝:“你们这帮奴才,知 道我们在这里,还闯进来做什么?还不快些给我滚出去!你们也不睁开狗眼,仔细 看看我是谁,简直是昏了头了!” 那为首的流氓勃然大怒,高声说:“你们看看,我给他个面子,他反倒骂起咱 们来了!要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他也不知道土地爷的厉害!” 说着,从靴筒里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大踏步走近秋谷身旁,瞪圆了双眼, 厉声说:“老实跟你说,这个地方,是大家都可以来的。你们通共出了一块洋钱来 打个茶围,还打算坐到什么时候?老子们有的是钱,今天也要来打个茶围。识趣儿 的,你们给我好好儿地出去,倒是你们的便宜。” 说罢,把手里的尖刀用力往桌子上一插,只听得“铮”地一声,那小刀插进桌 子足有一寸来深。这一下,把春树的那班朋友吓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酥,好像有一 股冷气从脚底下直透上来,浑身乱抖,一句话也不敢说。那帮流氓见了,更其耀武 扬威起来,七嘴八舌地乱嚷:“老大,跟他废什么话,把他们拉出去就完了。” 秋谷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微微冷笑。为首的流氓见秋谷这般模样,焦躁起来, 就过来威吓说:“你出去不出去?” 秋谷微微冷笑:“我正要看看你们这班奴才有什么本领。我不出去,你能拿我 怎么样?” 为首的流氓心头火发,七窍烟冒,抢过来要抓秋谷前胸的衣服,想要揪他出去。 秋谷不慌不忙,依旧坐着,等他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只轻轻地一拧。 这些流氓本来都是鸦片烟鬼,大风都吹得倒的,那里禁得起秋谷的神力?只喊了 “啊呀”一声,已经身不由己地反身跪倒在地上。秋谷顺手往前一送,又把他推了 个狗吃屎,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了。那同来的流氓们见了,一拥而上。秋谷这 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下面用脚一勾,上面用手一推,前面的两个流氓一同跌倒在地。 后面的见了,再也不敢上来,只远远地站着,揎臂捋袖子地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 子。 秋谷哈哈大笑:“像你们这种没用的东西,也敢出来讹诈!你们哪个有胆量的, 只管上来!” 那帮流氓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手。起先跌倒的那三个,也都爬了起来,呆呆 地站在一旁。秋谷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说:“怎么啦?七八个人,就没一个敢上来 么?你们这帮奴才,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快些给我滚你妈的蛋吧!” 那帮流氓不敢开口,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地溜了出去,连插在桌子上的那把尖刀 都不敢拿。 秋谷回头看看同来的那班朋友,一个个都吓得唇青脸白,屁滚尿流。春树站在 秋谷背后,心里虽然也有些惊慌,却因为知道秋谷的本领,料想这几个痞子绝不会 是他的对手,所以并不十分胆怯。阿娟刚见那帮流氓拥进房来,就吓得花容失色, 趁乱中赶紧和两个小大姐儿一起躲进了床后的小房间里,插上了门,再也不敢出来。 直到秋谷打退了那帮流氓,她在房内听得明白,方才开门出来,对秋谷说:“这帮 砍脑袋的强盗坯子,我都快要让他们吓死了。今天多亏你在这里,方才赶走了他们, 要不,我今天就要吃大亏了。” 秋谷笑着说:“不要客气!甭说就这几条毛毛虫了,就是再多来几个,也不放 在我心上。” 那些同来的朋友见秋谷文质彬彬,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却居然能够 三拳两脚就把一帮耀武扬威的流氓打退,都觉得十分奇怪,纷纷感谢说:“今天幸 亏有章秋翁跟我们在一起,才没有吃他们的亏,要不然,今天可就要倒楣了。” 秋谷随便谦逊了几句。阿娟又过来道谢,秋谷就趁便拉住了她的手说:“你以 后不要叫我章老爷,只要叫我一声‘二少’就可以了。不信你问问阿贡,上海堂子 里的倌人,都是叫我二少的。” 阿娟斜睨了秋谷一眼,见他粉面朱唇,猿臂蜂腰,举止文静,神态俊雅,眉宇 之间,英气照人,不觉脸一红,低着头说:“知道了。那么以后就叫二少!” 秋谷又低声问她:“今天我帮你打退了这帮流氓,你应该怎样谢谢我?” 阿娟也不开口,只是飞了秋谷一眼,就又低下头去,脸却更红了。秋谷见她害 羞,也就放开了她的手,回转身来,正好跟春树打了个照面。春树微微一笑说: “你这个人真是岂有此理,你剪别人的边儿我不管,今天怎么剪起我的边儿来了?” 秋谷也笑着回敬:“我跟你认识那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剪朋友的边儿? 难道我章秋谷,也跟你姓贡的一样,不顾朋友交情,只知道胡闹不成?” 春树还没有开口,阿娟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不依:“什么剪边儿不剪边儿的, 你又胡说八道了,我不干嘛!”说着,就坐到了春树的大腿上,一手扯着他的耳朵, 撒娇地说:“我不干了,你下次还这么说吗?” 春树被她揪住了耳朵,发急起来说:“你有话好好儿地说嘛,别这样动手动脚 行不行?” 秋谷却在给阿娟打边鼓:“你用劲儿揪他,问他以后还瞎说不瞎说了?” 阿娟果然听秋谷的话,用劲儿扯了一下春树的耳朵,疼得他双手抱着脑袋直跳 起来,口中乱叫:“啊唷,耳朵,我的耳朵!扯掉了耳朵,可是没有价钱的呀!” 阿娟一面咯儿咯儿地笑,一面说:“谁叫你这样的呀?你下次还敢胡说八道吗?” 春树挣脱了阿娟的手,跑到一旁去,指着阿娟说:“你想吊膀子,只管吊好了, 我又不来管你的闲事,你何必这样着急呀?” 阿娟不由得又着急起来,追过去又要揪他耳朵。春树急忙逃到了另一边儿去, 双手乱摇说:“算了,算了,就算我的不是,讲错了一句话儿。我还要留着耳朵当 摆设呢!” 一句话,把大伙儿都说得哈哈狂笑起来。阿娟也笑着说:“都是你自己不好呗! 下次你还敢说吗?” 春树朝阿娟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说:“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我的不是!” 秋谷笑着对阿娟说:“既然他认错了,就饶了他这一次吧!”阿娟这才笑着坐 下不追了。春树见了,又拍着手说:“到底是章二少说的话儿比我要灵得多!” 阿娟坐着没动,只是白了春树一眼说:“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谁理你呀!” 春树还要跟她斗口,秋谷止住他说:“时候不早了,叫她们摆起台面来吧!” 春树这才敛起笑,跟阿娟说了几句话。阿娟吩咐两个小大姐儿摆好桌椅,端上 菜来。- 原来苏州的规矩,私窝子里是不备酒席的。有时候客人要摆酒,就自己到 菜馆里去叫。今天这一席,是春树事先到三雅园去定来的,菜肴十分精致。大家入 席以后,春树的那几个朋友每人也都叫了一个和阿娟一样的半开门私娼,只有秋谷 不认识这些人,无从叫起。春树一定要替他代叫一个,秋谷执意不要,也就罢了。 这一桌酒,,大家喝得非常痛快,一直闹到三更过后,方才散席。朋友们都告 辞了主人先走了,只留下春树和秋谷还坐在那里喝茶,俩人都已经微微有些醉意。 阿娟走了过来,跟春树并肩坐下,趴在他肩膀上咬耳朵。春树听她说完了,沉 吟了片刻,这才反问:“马上就要搬?一时间也找不到地方,搬到哪里去呢?” 秋谷听见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就插嘴问:“什么搬不搬的?你们哪个 要搬家?” 春树知道秋谷不懂苏州地面的情形,就给他简单地说了说。原来苏州地面上流 氓很多,常常到堂子里去敲诈勒索,倌人们只好定期给他们送钱,还要客客气气地 跟他们说好话,不然,这帮流氓就要聚众而来,或糟蹋她们的房间,或得罪她们的 客人。客人们大都有些身份,见了流氓,谁不害怕?要是到堂子里去常常碰见流氓 闹事儿,以后自然就不去了。开了堂子,是要靠客人赚钱的,客人都不敢登门了, 你叫本家和倌人喝西北风去?所以堂子里的本家和倌人都怕流氓进门闹事,不但不 敢得罪,还不得不忍痛拿出自己出卖色相皮肉的钱来打发他们,买个平安。除了租 界上的堂子,这帮流氓怕抓进巡捕房去,不敢去闹之外,其余城里城外的堂子,都 成了他们的衣食饭碗。至于这些半开门的私娼,门口既然没有挂着牌子,来往走动 的客人也不很多,这帮流氓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要是被他们打听出来,就会带 领一帮人来捣乱,要她们给钱,甚至讹诈客人的钱财。阿娟住在这里还不到一年, 所以起先他们都不知道阿娟是个私娼;后来被他们打听出来了,所以今天带领一帮 人进来搅闹,想得点儿好处。不料恰巧碰上了秋谷,不但没有得到好处,反倒吃了 一个大亏。今天秋谷在这里,他们不敢再来寻衅生事,但却难保明天后天不来翻本 儿。那时候秋谷不在,阿娟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他们?难免要受他们的糟蹋。所 以阿娟跟春树商量,想搬到阊门去做个幺二住家。只是阊门马路边的房子很不好找, 所以为难。 秋谷想了一想说:“也不必搬到城外去,你不是在胥门内还有几间房子空着没 人住么?何不就借给她住,即便将来有什么事儿,你是房主人,也可以出来讲话。” 春树想了想,点点头说:“你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只好暂时搬去,避避他们的 耳目。” 事情暂时这样决定。春树又跟阿娟唧唧哝哝地说了一会儿梯己话儿。秋谷催他 回去,春树说:“时候已经不早,咱们俩都在这里借个干铺吧!” 秋谷拿出表来一看,果然已经三点多钟,就依着春树,都在阿娟这里借干铺住 下了。 第二天,俩人一直睡到中午,方才回到春树的寓所。春树还要请秋谷到仓桥滨 高桂林家吃酒;曾太史和邓太史也派人来请他进城吃饭。秋谷一概都谢绝了,只说 急于要回家,其实是急于到上海去看陈文仙。因为从家里动身的时候,跟太夫人说 的是到苏州去帮春树办事儿,不过三五天就回来的,如今想到上海去一转,时间紧 迫,不能不抓得紧一些。 当天下午,秋谷别过春树,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走了一夜,天还不亮,就到 了上海。秋谷在大餐间里一直睡到八点钟,才起来雇辆车子赶到新马路自己的小公 馆里,见到了文仙。 文仙突然见到秋谷,高兴得蹦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你今年不会来的了!你倒 当真没有失信。太夫人和少奶奶怎么肯放你出来?” 秋谷就把别后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接着就问文仙年底要多少钱开销。文仙屈 指算了算说:“我这里倒没有什么开销。就是过年要用几个钱,也都有限得很。倒 是那些店家的店账,还有你堂子里的酒账、局账,加在一起,只怕不少呢!” 秋谷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儿说:“啊唷,我这一次来,可是连一个大钱也没带, 这可怎么办呢?” 文仙瞪了他一眼说:“你看,你看,又来了不是?假话只能说那么一次两次, 人家或许还会上你的当;你的假话,我听得耳朵里都磨出老茧来了,还有谁会相信? 我劝你还是别这样装腔作势吧!” 秋谷见自己的谎话再也不灵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一面从衣袋里取出一张一 千块的银票来给文仙,一面交代说:“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去,所有朋友那里, 都不去惊动了。店账和堂子里的账,我粗算算最多不过七八百块钱,等年下店里送 发票来,你就把钱付给他们。堂子里头,这一节我的账不多,只有公阳里的陆丽娟、 西鼎丰的梁绿珠那里有几台酒、几个局。你叫车夫去把局账抄来,就叫车夫把钱送 去好了。我自从娶了你以后,没有在堂子里住过夜,所以账目不大。” 文仙微微一笑:“只怕不见得这样克己吧?” 秋谷也笑着说:“瞧你说的,难道要我跪下来赌咒不成?”文仙说:“你们男 人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儿。在妻妾面前,甜言蜜语,说得好听;一转过身去,就忘到 九霄云外去了。” 秋谷说:“我是向来不骗人的。你看我骗过什么人?何况你又不是那种只知道 吃醋、不通情理的人,我又何必骗你呢!” 文仙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秋谷又问她新年里用钱不用,文仙说:“我一个 人住在上海,除了一日三餐,要用什么钱?自从你回去以后,我通共只出了一回门, 还是出去买洋货的,连马车都没有坐过一回。你不信,去看马车行的账单就是了。” 秋谷说:“新年里没有什么事儿,尽管我不在上海,你一个人也可以出去坐坐 马车,吃吃大菜嘛,或者去看看戏,消遣消遣,不要呆呆地坐在家里,闷出病来, 可不是玩儿的。” 文仙说:“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大喜欢出去玩儿。你不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 就更没意思了。” 秋谷听文仙这样说,更加放心了。当天哪儿也没有去,两个人就在家里说说闲 话,晚上早早地就睡了。第二天一早乘开往苏州的轮船离开上海,到苏州后也没有 担搁,立即换船开往常熟。连去带回,一共六天工夫,总算赶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儿以前回到家里。 太夫人见儿子果然帮朋友办完了事情就回家来,心里很高兴。秋谷少不得还要 帮家里料理一些过年的事情。到了正月新春,家里人来客往的,又要出去拜年,还 要应酬一些酒局,过了正月半,方才清闲了些儿。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过了二月,秋谷在家里就住得腻烦起来。勉强过了三月 份,实在忍不住,就又告禀了母亲,要到上海去结算一些账目,顺便也散散心。太 夫人心里本来是不愿意秋谷出去的,可是眼看着儿子恹恹悒悒地过了一春,总打不 起精神,也怕他闷出什么病来,只好答应他出去走一遭,快去快回。 秋谷得到了母亲的允许,就收拾起行李,急急忙忙地赶到上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