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桃花轻薄,野鸡妓女自吹自擂登榜首 柳絮颠狂,观察大人尽心尽力当傻瓜 方小松自从到了广东以后,两广总督李制军很是器重他,请他专门办理奏折。 制军衙门里有一位总文案,是个广东候补道,姓陶名继字伯瑰,浙江山阴人, 跟方小松还是亲戚。最近李制军下了一个札子,委陶观察到上海采办军装。陶观察 久慕上海是个独一无二的繁华世界,早就有心去见识见识,但他也是个没见过世面 的土佬儿,从来没有到过上海,这次有机会到上海去走走,就托小松介绍几个上海 的朋友。小松给他写了两封介绍信,一封给辛修甫,一封给章秋谷。陶观察收好了 信,就辞了制军和同夤们,上了轮船。 陶观察到了上海,在三洋泾桥泰安客栈包了一间官房住下以后,就带着小松的 信去找辛修甫和章秋谷。这时候,秋谷已经回到常熟,只有修甫还在上海。俩人见 了面,各道仰慕,说了些客气话,就算是认识了。 陶观察初到上海,虽然没有什么熟人,却因为他是专从广东到上海来采办军装 的,那些洋行里的买办听见了这个消息,想兜揽生意,就都去拜他,还请他吃大菜, 吃花酒,看夜戏,游张园,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的,拼命巴结,拼命 恭维,把陶观察奉承得飘飘然陶陶然,一个身子就好像在半天云雾里一般,几乎忘 记自己姓什么了。 陶观察常常被请去吃花酒,免不了要叫局,就有人推荐了两个倌人给他。一个 叫姚红玉,住在东荟芳里;一个叫薛金莲,住在福致里。姚红玉听说这位陶大人是 从广东来上海采办军装的,巴结上了他,一定有好处,所以尽心竭力讨好,没有几 天,就落了相好。薛金莲虽然也做着陶观察的生意,却冷淡得很,并不十分巴结。 偏偏这位陶观察有个喜新厌旧的毛病,虽然跟姚红玉已经落了相好,却嫌她过于迁 就,不到一个月,就有些厌烦了,一心一意地只想转薛金莲的念头。 这个薛金莲,其实是大兴里的野鸡妓女出身。模样儿并不俊俏,身段儿也不轻 盈,既不会应酬交际,也不会调丝度曲,却不知道怎么一来交上了好运道,做了几 年野鸡,生意居然十分兴隆,倒被她积攒下好些钱来。薛金莲既然有了钱,就自己 高抬自己,想升起长三来。于是就在福致里租了一处三楼三底的房子,铺设起房间, 拣了一个吉日,烧路头①开张,把从前的那一班老客人都请来,吃了几台酒,倒也 相当热闹。 -------- ① 烧路头──是一种迷信的仪式:傍晚的时候,在道路的两旁特别是拐弯儿 转角的地方,插三支点燃的清香,烧几张经过折叠的黄标纸,有的还舀一瓢大米粥 泼在旁边。其作用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供奉四方五路财神,所以也叫“请财神”; 一说是供奉四方游荡的阴魂、客死他乡的野鬼,所以也叫“施孤魂”。妓院开张的 头一天夜里,以及每一节的节下,按规矩都要举行一次“烧路头”的仪式。不论供 奉的是鬼还是神,其目的,一说是请鬼神把客人“引”到妓院里去,好让她们发财; 一说是嫖客中床头金尽客死他乡的人很多,每到节下,给这些孤魂烧几张纸,以示 不忘记他们,请他们不要作祟。 她做野鸡时候的那些客人,大都是些上不得台盘的:有工厂里的工匠,也有车 行里的马夫,哪里有钱常常来吃花酒?可是名声不红,一时间又找不到别的客人来 凑趣。她虽然也做着一个姓郑的恩客- 是广东香山人,因为他个子小,又有一脸的 麻子,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郑小麻子”──可也是个穷光蛋,连一个钱也拿不出 来的。这件事情,说起来也实在奇怪。大凡上海滩上的红倌人,只要是风头十足, 有些积蓄的,谁不做一两个恩客,自己高兴高兴?所以她们做起恩客来,当然专拣 那年轻貌美、风度翩翩的客人。可是薛金莲做的这个恩客,一副五短身材,两只眼 睛眍了进去,一个鼻子高高耸起,外加一脸漆黑的麻子。这样一副尊容,却不知道 为了什么,偏偏对了薛金莲的胃口,把他当作天字第一号恩客,而且还讲明了以后 一定嫁他。这个郑小麻子,非但一个大钱没有,吃着金莲,用着金莲,还要管着金 莲,常常不准她接客。偏偏薛金莲看中了他,无论什么事情,都听他的话儿。这里 面究竟是怎么一个缘故,大家都猜他不透。也有人说:郑小麻子外才固然不足, “内才”绰绰有余也未可知。 薛金莲自抬自己升为长三以后,生意清淡,面子上实在过不去,郑小麻子就异 想天开地帮她想出一个十分高明的主意来。这时候,上海有一家小报,正打算出花 榜。薛金莲听见了这个消息,就去把那家小报的主笔请来,俩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 半天儿,那主笔连连点头,金莲就从首饰匣里取出几张钞票来,递给那位主笔。那 主笔接过去,一张一张仔细地点清了,笑嘻嘻地说:“你再高升些,我也就帮你更 高升些!”于是金莲又拣出几张钞票来给了他。那主笔接过去,翻来复去地数了好 几遍,这才小心翼翼地放进皮包里,又锁上了锁。说了声:“这件事儿交给我,包 你称心满意,你只管放心好了。”说着,就起身告辞走了。 过了几天,这家小报的“花榜”出来了,竟然把薛金莲高高地取了个一甲第一 名状元。那几句评语写得也真叫肉麻:什么“姑射①仙子无此清扬,越国西施逊其 都丽。”老嫖客们见了,都觉得十分奇怪。在上海滩上办事儿,就是取一个花榜状 元,也要讲究些资格来历的。如今取的这个状元,几乎谁都不认得。于是大家一哄 而上,你也去叫,他也去叫。更奇怪的是这一班慕名去叫的客人,居然全都非常赏 识她:不说她不会应酬,倒说她很有些儿大家风范;不说她不能唱曲,反赞她带些 儿闺阁娇羞。这样一来,就一传十,十传百,居然把一个薛金莲给抬到天上去了。 看看她的相貌人才,上海滩上别说是长三书寓里的倌人了,就是幺二、野鸡,长得 比她漂亮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那些嫖客,只要跟她落过相好的,一个个都是 魂迷魄荡,心输意伏,简直把她当作天仙化人一般。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谁也 说不清楚,只能跟郑小麻子一样,姑且解释为都是属于“论外才则不足,论内才则 有余”的一路人物吧。 -------- ①姑射──射音y è,姑射,是古代传说中的山名。 见《庄子·逍遥游》: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清人郝懿行笺疏:“藐姑 射之山,在汾水之阳。”“藐”是“远”的意思;“姑射”是山名。本书原文是 “藐姑仙子无此清扬”,把“藐姑射”作为山名,而简称“藐姑”,可能是领会错 了。因为“姑射”作为山名在《山海经》中曾多次出现:《东山经》中有姑射山、 南姑射山、北姑射山;《海内北经》有:“列姑射,在海河州中。”郭璞注:“ 《庄子》所谓藐姑射之山也。”(“列”字可作“众”解,《列子·黄帝》中也有: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 处女。”)而《隋书·地理志》分明说:“临汾有姑射山,山在今山西平阳府西。” 秦观诗中也有“超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之句。都可以作为佐证。 薛金莲应酬功夫固然并不高明,可是当过几年野鸡妓女,阅历的客人多了,一 见了陶观察的面,就料定了这个人的脾气性情:你越是待他冷淡,他越是想转你的 念头。这时候薛金莲已经很有几个钱,并不把陶观察看在眼里。恰巧这时候郑小麻 子又急着要娶她回去,拼命地吃醋,不许她留一个客人住夜。所以陶观察死命地要 跟薛金莲攀相好,薛金莲总是含含糊糊的,既不答应,也不回绝。弄得个陶观察好 像鼻尖儿上涂着蜂蜜一般,任凭他怎样着急,却总是不得到口。要是换了别人,也 就丢开了她,去动别个的念头了。偏偏这位陶观察又是个死心眼子,愣说薛金莲的 “骨气”不错,非要把她弄到手不可。一连吃了十几台酒,碰了七八场和,还送给 她一个金刚钻戒指。薛金莲虽然接了他的戒指,却连谢也不谢一声,还是那么冷冷 的样儿。 陶观察没了办法,跑来找辛修甫,要请他到薛金莲那里去当说客。修甫哪里肯 干这种事情?只是对他说:“我看你对待薛金莲,也算尽心竭力的了。怎么她对待 你,却总是这么爱理不理的样儿?看起来,一定是她心里不愿意跟你好。你手里有 钱,哪里不好做个相好?何必一定要做她呢?” 陶观察听了,呆了一呆,方才说:“据我看,她待我其实并不冷淡。也许是你 不喜欢这个人,所以觉得她别扭。” 修甫心里暗暗好笑,当面又不好反驳他,只得含含糊糊地说:“这样看来,或 许是我看错也不一定。” 陶观察又说:“今天夜里我想在金莲那里吃个双台,再约几个人碰两场和,给 她绷绷场面。只是我在这里朋友不多,要烦你转请几个客人。” 修甫说:“转请几个客人是很容易的事情。不过你要我去牵马拉皮条,那可是 我从来没有学过的行当。这宗生意,你还是去照顾别人吧!” 陶观察自己也觉得好笑,只得说:“你不肯帮忙,就算了,我也不敢勉强。不 过晚上的酒局,你可一定要到。还有王小屏和陈海秋两位,也请一起过去。” 修甫点头答应,陶观察这才走了。 原来小屏和海秋都是修甫介绍给他的,相见之后,彼此倒还十分投合。所以陶 观察在薛金莲那里摆酒,也请他们一起去热闹热闹。 到了晚间,修甫果然帮他代请了几位客人,同到福致里薛金莲家。陶观察和几 个客人正在那里碰和,见修甫来了,连忙起身招呼。修甫带来的客人中,有陶观察 不认识的,彼此都通了姓名。来客一多,就又凑了一张牌桌,坐下来碰和。修甫素 来不喜欢碰和,就随便坐下,四下里瞧瞧,见房间里只有几个老妈子、小大姐儿在 伺候,并不见薛金莲的影儿,不由得暗想:这时候天色还早,难道她已经出堂唱去 了么?可又不便于去问。一个人枯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就对陶观察说: “你们碰和,想来还得一会儿,我到西安坊去去就来。” 陶观察听说他要走,急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他,再三留他坐下。修甫无奈,只得 坐下看他们碰和。八圈儿麻将都已经碰完了,薛金莲还不出来。修甫心里觉得非常 奇怪,暗想:堂子里面,哪有客人来了碰完八圈儿麻将倌人还不露面的道理?忍不 住就悄悄儿地问陶观察:薛金莲到底上哪里去了。陶观察呆了一呆,眨巴着眼睛说: “我也不知道哇,或许出局去了吧?” 修甫笑着说:“堂子里面,哪儿有这种规矩?就是出去应局,也要到客人面前 招呼一下,哪有一声不响就去出局的道理?”陶观察想了想,又说:“那么她大概 没有出去,也许在后房有什么事情吧。” 修甫说:“那就越发地岂有此理了!倌人挂着牌子做生意,应酬客人就是她头 等重要的事情。要是客人来了不应酬,她还做什么生意呢?” 陶观察听了,说不出话来,只好来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搭讪着叫老妈子 们赶紧摆台面,一面请修甫等人写局票发了下去,一面起手巾请客人们入席。今天 陶观察摆的是个双台,连主带客却一共只有十一个人,围着两张方桌坐下,显得很 是宽绰。 大家坐定,薛金莲还是没有出来。几个老妈子连一句客气话也不说,就上来斟 酒。主人倒还不觉得什么,客人们见薛金莲竟敢如此怠慢,一个个心上都不高兴。 修甫实在忍不住了,就问老妈子们说:“你们先生,究竟到哪里去了?我们来了大 半天儿,还没有见着你们先生的面,上海地方的堂子里,只怕还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几个老妈子听修甫这样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呆着说不出话来。过了 一会儿,才有个老妈子说:“对不起陶大人和各位大人,我们先生,正在吃饭。” 修甫冷笑一声:“我们来了这么大半天儿工夫,难道你们先生一直在那里吃饭 么?一顿饭要吃这么长时间,你们先生真正是个大饭桶了。” 这两句话儿,把大伙儿都逗笑了。一个小大姐儿听着修甫的口气来得厉害,就 转身跑下楼去,也许是叫先生去了。可是直等到客人们叫的倌人一个个全都到齐了, 还不见薛金莲的影子。客人们个个都觉得气愤,生疏些儿的不好意思发作,陈海秋 一向性子急躁,就叫嚷起来:“客人差不多都要散了,怎么倌人还不见出来?这是 什么规矩?” 海秋叫的是东尚仁里的范彩霞,正坐在海秋身后,就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说: “别价,人家的事情,又跟你没关系,要你这么起劲儿干什么?” 海秋说:“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半天儿,连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要不跟 她认真一下,她还以为我们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傻帽呢!” 彩霞听了,把嘴一撇说:“行了,行了!别跟我装得这么一本正经的了!” 正说着,薛金莲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陶观察和众位客人,也不开口,扬着个 脸儿,待搭不理地把嘴唇皮略略动了一动,就算是打过招呼的了。修甫见金莲出来, 以为她一定会说几句对不起的客气话儿,给众位客人斟一巡酒,把场面糊弄过去, 也就算了。哪知道她在陶观察身后坐了不到五分钟,霍地站起身来,说了声“我出 堂唱去”,竟自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了。 在座的客人见薛金莲对陶观察居然是这种态度,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个个都眼睁睁地看着陶观察,又不好意思问他。陶观察见薛金莲走了,倒一点儿 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修甫本来正在跟龙蟾珠说话,见薛金莲这副模样,实在气她不 过,就冷笑一声说:“好大架子的倌人!我可还从来没有见过。等她回来了,我倒 要问问她,堂子里可有这样的规矩没有!” 陶观察起先听了海秋的一番话儿,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又听修甫这样说,更 其不舒服了,就发话说:“咱们进堂子里来,逢场作戏,本来为的是找个乐子。倌 人应酬不到,做客人的原谅她们一些,也就是了,何必这样认真呢?何况咱们赏识 的是她的人,不是赏识她的应酬。所以应酬上差点儿,倒是不要紧的。我劝你还是 将就些儿,别老是挑眼儿了。” 修甫听他说完了这一席话儿,直气得发昏章第十一,也认真地发话说:“我这 是跟你代抱不平,替你争这口气儿。既然你自己愿意这样,那也就不用多说了。人 家拿你当傻瓜,跟我有什么相干?” 陶观察听了修甫的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不要 老是说她不好,其实她也有好的一面。据我看来,她那举止神态,就很有些良家女 子的模样。” 修甫不等他说完,早哈哈大笑起来说:“行了,行了!你也不必掩耳盗铃,我 再也不来管你们的闲事了。” 这时候,姚红玉忽然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脸上不施脂粉,只在嘴唇上淡淡地 点了一点儿胭脂,坐到陶观察背后去,却连半句话也不说。陶观察正一肚子不高兴, 见她来晚了,就把火气都往她身上撒:“客人都散了一半儿了,你还来做什么?” 姚红玉抬起头来,用两个指头在陶观察头上一推,咬着牙齿说:“你这个人哪 ……”刚说了半句,就咽住说不下去了,却掉下了两行泪水。过了一会儿,方才接 着说:“你自己想想吧,你的良心,都到哪里去了?”陶观察扪心自问,也觉得确 实有些对她不起,只好回过脸色来,轻轻地安慰了她几句。 一直到散席以后,也不见薛金莲回来。姚红玉自己起身走了。修甫跟龙蟾珠一 起到西安坊去。众客人也一哄而散。陶观察也只能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泰安客栈。 看看快到年下。陶观察总想和薛金莲攀相好,薛金莲却总是不依。陶观察想来 想去想不到手,就想赶在年关以前送一笔钱给她,或者她因此感激涕零,竟肯以身 相报,也未可知。 陶观察打定了主意,就邀了辛修甫一起到福致里去开销局账。修甫一听“薛金 莲”这个名字,心里就有些不大高兴,却又不好意思不去,只好同行。 俩人到了薛金莲房里,足足坐了有两个钟头,等得辛修甫火气直冒,薛金莲方 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陶观察就从衣袋里取出两卷儿钞票,先拿起一卷儿来递给她 说:“我的局账和酒账,大约一共三百几十块钱。这里是六百块钱,你且收了。” 薛金莲大模大样地接了过去,谢也不谢一声,只是翻了陶观察一眼,就把一卷 儿钞票都抖了开来,低着头管自一五一十地在那里数。陶观察见了,心里还美滋滋 的;修甫见了,不由得火上加油,冷笑一声说:“你当心点儿,看仔细了,陶大人 的钞票,可全都是假的,你别上了陶大人的当!” 薛金莲听了修甫的话,也知道是拐着弯儿骂她,抬头看了修甫一眼,就把钞票 放下不点了。陶观察又把另外一卷儿钞票递过去说:“这是四百块钱,给你留着新 年里用吧。” 薛金莲见了,也不伸手来接,只用嘴往烟盘那边一努说:“你放在那里好了。” 陶观察见她不肯来接,只好依着她的意思把钱放在烟盘里面。过了一会儿,薛 金莲方才冷冰冰地问:“这些钱你拿来干什么?是不是送给我的?” 修甫听了,气往上冲,不等陶观察开口,赶紧把话接过去说:“这个当然。不 是送给你的,难道是送给我的不成?” 薛金莲微微一笑说:“那么陶大人,请你别这么费心了,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我穷虽然穷,过年过节倒也还开销得出,不用你陶大人这样额外关照。” 陶观察一愣,不懂得她是什么意思,支支吾吾地问:“你为什么不要?是不是 嫌少?” 薛金莲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确实用它不着。你那个贵相好姚红玉,都快要 急死了,你还是拿去送给她吧。” 陶观察还只以为她跟姚红玉吃醋,就笑着说:“你的气量怎么这样狭窄?你自 己想想,我待姚红玉是什么样儿?待你是什么样儿?你何必还要跟她吃醋?” 薛金莲听了,把嘴撇了一撇,鼻子里“哼”地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把右手 的一个中指一直送到陶观察嘴边①,大声地说:“你是说我跟姚红玉吃醋?啊唷唷, 你别跟我胡说八道了,我跟姚红玉吃什么醋?什么叫吃醋?你倒跟我讲讲看!我跟 你也没有落过相好,为什么我要跟姚红玉吃醋?这种话讲出来,简直是放屁!你们 听听,这像话吗?” -------- ① 在上海下层社会中,有一个公认的习惯动作:只伸出右手中指、弯曲其余 四指,表示男子生殖器。因此,把右手中指伸到一个人的嘴边,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或最大的挑衅。 陶观察被薛金莲教训了一顿,并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说:“不要动气,不要 动气!就算我说错了,好不好?” 薛金莲又瞪了他一眼说:“当然是你错罗!什么吃醋不吃醋,纯粹是胡说八道!” 陶观察挨了骂,还是笑嘻嘻的,从烟盘里拿起那卷儿钞票来,塞在薛金莲手里说: “吃醋不吃醋,别再去提它了。这四百块钱,是我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不收?可是 看不起我么?” 世上的人,只有嫌钱少的,哪有嫌钱多的道理?何况薛金莲是个堂子里的倌人, 生平最爱的就是钱,又不是清官,见了白花花的洋钱,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哪儿 会不要?不过她已经完全摸透了陶观察的脾气,知道他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明知 道这四百块钱是飞也飞不掉的,落得摆一摆身份,借此装一装自己的门面。如今见 陶观察如此低声下气地相求,就趁风转舵说:“那么谢谢你了,送给我这么多的洋 钱。不过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明白:这些洋钱,是你自己情愿送给我的,我可从来 没有开口问你借过什么洋钱。过两天你要是跟人家讲起来,说我薛金莲过年过不去, 问你借钱过的年,我可不答应。” 陶观察说:“这个自然,我又不是孩子,哪里会这样糊涂?”修甫在一旁听着 薛金莲说这些话,已经气满胸膛,再看看陶观察那副样子,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 暗想:天下怎么竟会有这样糊涂的人?待要发作几句,转念又一想:“他自己情愿 受她的怠慢,与我有什么相干?这个糊涂蛋,跟他说薛金莲不好,他反倒还要生气, 我何必自寻烦恼,去管他的闲事呢?”这么一想,气也消了一半儿,站起身来,冷 笑一声说:“陶大人有钱没有地方用,恭恭敬敬送到你这里来,你何必跟他客气? 乐得受用嘛!”回头又跟陶观察说:“我有些小事儿要先走一步,不奉陪了。你再 坐一会儿吧!”说完往外就走。 陶观察还想留他。修甫边走回过头来说:“我要是再坐下去,气破了肚子,叫 谁偿命呢?” 说完,回过头去,急急忙忙地管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