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同病相怜,空心汤团吃了一个又一个 无独有偶,兑现银票送上一千再一千 陈海秋自从做了范彩霞以后,也在那里转她的念头。这个范彩霞可不比薛金莲, 在上海滩上,是个鼎鼎大名的红倌人,名气跟那四大金刚也差不多,哪里看得上海 秋这样的人? 范彩霞最爱的是姘马夫、姘戏子。从客人那里千方百计骗来的钱,都给那一班 马夫、戏子刮得干干净净。再加上她一向服饰奢华,用钱挥霍,一年的进款,哪里 够她用的?到如今已经拖欠了一身的亏空,再也弥补不过来。 在范彩霞那里,陈海秋算是个最肯花钱的客人,因此范彩霞尽管并不喜欢他, 却也不得罪他,只是不叫他沾着身体。任凭海秋怎样花钱,总不肯露出一点儿留他 住夜的意思。海秋大献殷勤,报效了许多台和、酒,只指望彩霞留他住夜,哪知闹 了好几个月,依然还是一个不成功。 海秋焦躁起来,就去找辛修甫商量。修甫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想了好一会儿, 才说:“只有一个法儿,却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范彩霞这个宝贝,贴马夫、戏子是 出了名的。如今快要过年了,这个宝贝一定是过不去的。你趁着这个当儿,去开销 局账,另外再给她几百块钱,这件事儿也许就可以得手了。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海秋听了,拍手说:“这个主意不错,我就照你的办法去做,没个不成的。” 修甫说:“事在人为,成与不成,我可不敢保险。只好碰碰你的运气就是了。” 海秋听了修甫的话儿,高高兴兴地到东尚仁里范彩霞家去。进了房门,彩霞正 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房间里,见海秋进来,勉强陪着笑脸,站起身来,亲自替他 宽了马褂,拉着他在榻床上坐下,又拿过一只金水烟筒来,袅袅婷婷地走过去,跟 海秋并肩坐下,亲自给他装了几筒烟。 海秋见彩霞今天对他这样亲热,十分高兴,连全身的骨头都觉得酥了的一样, 就放下水烟筒,把彩霞抱了过来,坐在他大腿上。彩霞把腰一扭,整个身体都倒在 海秋怀里。海秋闻到了彩霞头上身上的一阵阵香气,不觉色心大动,低下头去,脸 贴着她的脸,一双手也不老实起来。彩霞故意半推半躲半嗔地说:“别这样嘛!” 海秋也不理她,双手捧住了她的头,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脸儿,目不转睛地 都看得呆了。彩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用力转过脸去说:“有什么好看的呀? 是不是不认识我?”说着,咯儿咯儿地笑了起来。 海秋正要开口说话,女佣人阿金和小大姐儿阿玉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 见彩霞在和海秋调情,阿金就说:“别这样高兴了,今年年底的开销,你可曾打算 过了?不要到了那个时候,又没有办法。” 彩霞叹了一口气说:“反正也没有法子,叫我怎么办?”阿金说:“陈老一直 来跟你挺好的,你还是跟陈老商量商量吧。” 彩霞把脂香粉腻的脸儿偎在海秋的肩上,瞟了阿金一眼说:“你说得倒容易, 只怕陈老不见得相信我吧?”说着,斜睨着海秋,嫣然一笑。 海秋被她一阵搓揉,心里早已经迷迷糊糊的,没了主意;又被她这么一逼,更 加心荡神驰,把持不定,就大大咧咧地问:“你今年的生意究竟怎么样?年下核算 起来,够不够开销?” 彩霞长叹一声说:“不要提起了,房饭钱和菜钱,都欠了不少,外面的账,又 收不回来。这两天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海秋说:“你的客人当中,有钱的也不少,为什么不去问他们借几百来开销一 下,不就过去了么?” 彩霞把脖子一扭说:“哎呀,你倒说得容易!你哪儿知道如今的这班客人用起 银子来,都要掂掂份量,精明极了。只要不飘了我的局账,就算是好样儿的了,还 想去问他们借钱?哪里有那么多客人都像你陈老这样大方啊!” 海秋听了,满心喜欢,不过嘴里却说:“我也不见得就怎么大方,你不要在我 面前灌迷汤。” 彩霞说:“我是不会灌什么迷汤的,要么你……”说到这里,脸儿一红,飞了 海秋一眼,又低头微微一笑。这一来,把个海秋的身子酥了半边儿。彩霞接着说: “这种话儿,我能跟他们去说么?洋钱借不到,倒丢了自己的面子。不比你,在我 这里好像自家人一样,什么话儿跟你说了,都不要紧。” 说着,把身子往海秋的怀中紧紧地贴了贴,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 地说:“这一向你怎么不来了?我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你说呀!” 这一来把海秋弄得全身酥软,好似雪狮子向火,融化了半边儿,张开了大嘴, 再也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彩霞:“你有什么话儿,何不趁着这个 时候跟我讲个明白?” 彩霞心里暗暗好笑。本来这是倌人笼络客人随口说的一句应酬话儿,哪里真有 什么话儿要说?只得假嗔假笑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呀?等会 儿慢慢地跟你说嘛!” 海秋一听她这样说,心里那个高兴,简直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呵呵地痴笑了 一阵,方才问:“你过年要借多少钱,只管问我拿就是了。” 彩霞说:“我这里过年的开销,一共总得五百块洋钱。” 海秋不等她说完,就把话接过去说:“才五百块钱的事儿,也值得急成这个样 子?”说着,就叫阿金到楼下去抄局账。 过不多久,阿金抄了局账回来。海秋一看,通共三十几台酒,一百几十个局, 差不多也有四百块钱光景。海秋当即从身边取出一张一千块钱的银票来递给彩霞说: “这一千块钱,除了我欠的四百局账,借给你的五百,还剩下一百,就算是手巾、 送礼的钱吧。” 彩霞把银票接了过去,登时满脸生春地说:“谢谢你借了这么多钱给我。要不 然,今年这个年可就难过了。” 海秋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轻轻地问:“那么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办呢?” 彩霞也不回答,只是看着海秋笑。海秋又问了一声,彩霞嗔着说:“知道了! 你这个人怎么是这样的,等会儿……”说到这里,就顿住不说下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龟奴大声喊:“姓王的叫到一品香,姓陆的叫到金谷春, 姓洪的叫到谦吉里!” 彩霞听了,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咕哝着说:“这些断命的客人,真叫讨厌! 我这碗堂子饭,也吃得实在不想再吃了。” 刚说完,又趴在海秋耳边说了几句。海秋连连点头。彩霞换好了衣裳,又叮嘱 说:“陈老,对不起,我出堂差去。你可不许走哇!” 海秋说:“你出堂差去,料想不是一会儿的工夫,我还是出去一会儿再来吧。” 彩霞不依说:“我不嘛,你给我好好儿地在这里坐着!”回头又叫阿玉:“你 帮我看住他,不许他出去!” 海秋哈哈大笑:“好哇,干脆把我当犯人看起来了。” 彩霞又吩咐了阿玉几句,就带着阿金走了。 海秋等了好久,还不见彩霞回来。这时候已经将近年底,堂子里没有什么客人, 海秋呆呆地坐着,等得焦躁起来,赌气站起来要走,又被阿玉死命地拦住,不放他 走。正在拉拉扯扯,忽然阿金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海秋以为彩霞回来了,赶紧又 坐下。不料阿金说:“先生在谦吉里洪公馆代碰和,这个客人真叫讨厌,碰了八圈 儿,又说还要再碰八圈儿,还一定要叫我们先生代碰。我们先生怕陈老在这里等得 心焦,叫我赶紧回来跟陈老说一声。先生说:请陈老不要性急,她就要回来了。” 说完了这几句,又把阿玉叫到后房去,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讲了几句悄悄儿话, 阿金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海秋本来是打定主意一定要走了的,听了阿金的几句话 儿,不由自主地又坐等了一个多钟头。取出表来一看,已经两点钟了。海秋又心灰 意懒起来,要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毅然决然一走了之,眼看着到口的馒头,就这样 扔了,又有些舍不得。犹豫了半天儿,心想:“她既然特地叫阿金回来把我留在这 里,当然是就要回来的。要不然,她又何必这样骗我呢?”正拿不定主意,阿玉端 了个茶碗进来说:“请陈老喝点儿杏仁露。”海秋接了过来,尝了一尝,觉得清凉 可口,就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渐渐地睡意袭来,上眼皮儿直找下眼皮儿,就歪在榻 床上,登时朦胧睡去。 这一觉,竟没有再醒。睡梦中觉得有个人在他身上乱推乱揉的,猛然惊醒,睁 眼一看,已经红日满窗,彩霞和阿金、阿玉都站在榻床前面。彩霞一面推,一面叫: “陈老,时候不早了,怎么睡得这样香啊!” 海秋擦擦眼睛,坐起身来。心里迷迷糊糊的,把昨夜的事情忘记了一半儿,呆 呆地看了彩霞半天儿,方才依稀记起昨夜的事情来,却不知道彩霞是什么时候回来 的,自己又怎么会一觉睡到这般时候。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得问彩霞:“你是 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儿晚上我一直等到你三点来钟,你还没有回来。后来我自己实 在困了,在榻上一歪,就睡到了这时候。” 彩霞几乎要笑出声儿来,又怕他觉着,急忙转过脸儿去,强忍住笑,打了两个 呵欠,这才说:“我让那个短命的客人拉住了替他碰和,死也不肯放我。我心里惦 记着你,急得要命。一直碰到天亮,才算完事儿。我也是刚刚回来的。” 海秋见彩霞站在面前,两鬓蓬松,春情满面,两颊隐隐透出桃花般的艳红,真 是明眸皓齿,丰姿绝世。想想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眼看着一只大肥鸭子煮 在锅里了,却梦想不到还会飞走。看看窗上的红日,时候已经不早,料想是不能的 了,就似笑非笑地说:“昨天晚上,我上了你的当了。” 彩霞脸上一红,走过来趴在海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儿,海秋不再说什么了。站 起来随便擦了一把脸,就回客栈去。 到了晚上,海秋一个人又跑到彩霞那里去,一团高兴地要在她那里请客。哪知 到了彩霞的房间里,只有阿玉一个人坐着,问她先生到哪里去了,她把嘴往后面一 努:“我们先生病了,你进去看看她么?” 海秋觉得十分奇怪,中午自己走的时候,彩霞还是好好儿的,有说有笑,没有 什么毛病,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生起病来了?就叫阿玉带他到后房去看。 彩霞拥着一条湖色绉纱的棉被,和衣靠在铁床上,正在跟阿金说话儿。见阿玉 带了海秋进里屋来,忙说:“啊呀,这个地方脏死了,你还是到外边去坐会儿吧!” 海秋说:“不要紧的,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彩霞白了阿玉一眼说:“我没什么病啊,你总喜欢瞎说!”阿玉噘着嘴分辩: “我才没有瞎说呢,你自己昨天夜里出堂差回来受了风寒,不是老喊肚子疼么?怎 么倒怪我瞎说?” 海秋说:“肚子疼,多半儿是夜里受了风寒了。” 彩霞摇摇头说:“我的肚子疼是老毛病了,常常要发的。到了一个月……”说 到这里,笑了一笑,就不说下去了。 海秋还在瞪着眼睛听她的下文,阿金见他不懂,就接口说:“陈老,你不知道, 我们先生一向有个痛经的毛病,一个月里,到了这个时候,就要发病的。请了许多 大夫看过,总也看不好。”阿金说到这里,彩霞伸手打了她一下说:“你这个人, 随便什么话都乱说。” 阿金说:“陈老又不是外人,跟他说说有什么要紧?” 海秋这才明白过来,心里老大地不高兴。明知道那事儿又不成功了,却不便说 出来,只是默默无言地闷在肚子里。彩霞见海秋一言不发,就招招手,叫他过去坐 在床沿上,轻轻地跟他说了几句,还笑着跟他说了一句堂子里的俏皮话: “对不 起,只好屁股里插人参- 后补啦!” 海秋无可奈何,只得点了点头,再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海秋哪里知道彩霞是存心骗他?还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等彩霞病好以后,自 然回欣然俯就的,所以还天天跑到东尚仁里去看她。彩霞的病本是假的,见海秋来 了,就含含糊糊地敷衍搪塞他一下。 一直到了腊月二十八,海秋也觉察到彩霞对他并不是真心了,就跑到辛修甫那 里,气呼呼地把彩霞骗他的作为诉说了一遍,还埋怨说:“都是你给我出的好主意, 如今弄得羊肉吃不着,却惹了一身骚,上了她的恶当。” 修甫笑着说:“主意虽然是我出的,不过我也声明在先:事在人为,成与不成, 我并不保险,只能碰碰运气。再说,这件事儿,其实还是你自己不好,跟我并不相 干。” 海秋听了,跳起来嚷:“是你出的主意,怎么倒说是我自己不好呢?” 修甫说:“世上的万物,第一贵重的就是金钱。只要有了钱,无论什么事情都 办得到的。堂子里的倌人呢,最喜欢的就是金钱。金钱没有到手的时候,她要想骗 你的钱,不得不好好儿地巴结你;等到银钱到了她的手中,你再叫她巴结,她当然 不干了。这就叫做请你吃空心汤团。谁叫你这么着急地就把五百块钱送给了她?她 们吃堂子饭的,好容易遇见了你这样一个冤大头,不好好儿敲一下你的竹杠,你让 她单靠那几个叫局、摆酒的钱开销门面,那她们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海秋仔细想了想,觉得修甫的话果然不错,气得直跺脚:“这件事情,果然是 我一时大意,上了他的当。我凭空吃了这么个亏,难道就算了不成?一定要想一个 法子,把她弄得服服帖帖的,自己来俯就,方才出得我这一口气儿!你可有什么法 子么?” 修甫想了想,摇摇头说:“这种挖空心思的事情,我的脑袋瓜子不行。可惜章 秋谷不在这里,他就能想出各种千奇百怪的鬼主意来。他常常说:‘天下的事情, 除了穷人没有钱用、病人无药可治这两件事儿实在没有办法,别的事情,凭你天大 地大的事情,都是有办法可想的。’要是他在上海,找他商量,一定有办法。如今 他不在这里,我又没有办法,只好等以后再说了。” 海秋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上一回花小舫存心跟我过不去,就是秋谷出 的主意,提兵调将,在陈文仙那里碰和,把花小舫叫来,狠狠地责备了她一顿。这 件事儿,也算是我生平一大畅快。可惜如今秋谷已经回去,要是他在这里,一定能 帮我出个好主意的。” 修甫忽然失声笑了起来说:“天下的事情,真叫无独有偶,你们两个人,简直 是一对儿大大的傻瓜。” 海秋笑着说:“像我这样的,还不能算是傻瓜;要说那个陶观察,那才算真正 的傻瓜呢!” 修甫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不要客气,你们两个,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一个要转范彩霞的念头,一个想当薛金莲的恩客;一个受了怠慢,一个进了圈套。 有你们这样一对儿客人,就有她们那样两个倌人。你和陶观察两个人,还不是天生 一对儿无独有偶、同病相怜的宝贝么?” 一席话,说得海秋也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