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天下奇闻,道员作乐倌人面前当孙子 世上少见,嫖客求欢自己无能请军师 章秋谷回到上海,见到了陈文仙,俩人小别重逢,自然高兴非常,互相慰问, 说不完的话,当夜很晚才睡。 第二天十点多钟,俩人方才起来。这时候已经是四月初天气,人们都换上了单 罗、夹纱的衣服。秋谷对文仙说:“我刚到上海,懒得马上出去拜客。今天我就专 门陪你,咱们雇一辆马车,到张园去看看好不好?” 文仙听说秋谷今天专门陪她玩儿,当然喜欢。吃过晚饭,秋谷叫家人到善钟马 房去雇了一辆亨斯美自拉缰橡皮快车来,放在门口。文仙换了一件白罗夹袄,戴一 头翡翠钻环,淡淡蛾眉,弯如新月;盈盈秋水,静若澄波。俩人一起上车,秋谷拔 出鞭子,理顺丝缰,右手鞭子一扬,左手丝缰一抖,那马放开四蹄,泼啦啦地向前 跑去。 从新马路到张园,本来没有多远,风和日丽,草软沙平,马车一路如飞而去。 到了张园,秋谷照例把车子赶到安垲第门前停住。俩人下车,抬头四面一望,只见 绿荫遍地,芳草如茵,一阵晚风夹着白兰花的香气扑鼻而来。男男女女吃茶的人倒 也不少:男的画扇轻衫,女的纤腰皓腕,来往进出,十分热闹。 俩人拣一张桌子坐下,沏了一碗茶,坐了一会儿,觉得没啥趣味,就招呼堂倌 把茶留下。那几个堂倌都认识秋谷,忙诺诺连声地答应。俩人就一起走了出来,四 处闲逛,觉得空气新鲜,精神为之一爽。 秋谷已经有半年没到这里来了,抬头四面一看,只见还是那几处亭台楼阁,花 木池塘,并没有添出新鲜花样。俩人慢慢地往前走去,板桥几曲,流水一湾,树下 残红,枝头新绿,已经换了一派初夏的景候。各处走了一圈儿,直累得文仙微微娇 喘。秋谷就搀着她的手,一路走回来。 这时候日色西沉,归鸦噪晚,安垲第门口却车水马龙地拥挤非常。那些堂子里 的倌人,一个个敷粉涂脂,争娇斗艳,残阳的余辉映着倌人们头上的珠翠,光华飞 射,耀得人眼花缭乱。 俩人正要走进安垲第去,忽然哗啷啷一连过来两辆马车:前面一辆车子里,坐 着一位四十多岁、方面大耳的人,看他那气派,好像是达官贵人的模样。这个人跳 下马车,站在门口等后面一辆车子,从车里走出一位满头珠翠的倌人来。 这个人 急忙上前去搀她,那倌人却眉头一皱,嗔着说:“别过来,这算什么呀?你给我先 进去!”这个人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就先走进安垲第去了。这个倌人在门口略 略站了一会儿,等前面那人走远了,方才慢慢地举步进门。 秋谷见了这副模样,对文仙说:“这个倌人,分明是福致里的薛金莲嘛,怎么 对待客人这般腔调?” 说着,就和文仙跟在薛金莲后面也走了进去,还在原先沏着茶的那张桌子边坐 下。只见薛金莲走进安垲第,四面转了一圈儿,那个男人又跟在她后头。她在前面 走着,头也不回,一直走到秋谷坐着的桌子对面,正好有一张空桌子,就管自坐下 了。那个男子见薛金莲坐下,就也想在金莲旁边坐下。不料她登时变脸,拍着桌子 说:“你别坐在我这里,坐到那边去!” 那男子也不动气,乖乖儿地走到另一张桌子旁坐下。堂倌沏上茶来,那男子又 走到金莲面前,问她要吃什么点心。金莲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识趣 呀?一天到晚老缠着我,烦得我脑袋都发胀了。” 那个男子诺诺连声,又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金莲的脸。 文仙见了,悄悄儿地对秋谷说:“你看那个傻帽,一副傻样儿!” 秋谷有些忿忿不平地说:“天下居然也有这样的怪事儿!嫖客出了钱,到堂子 里去嫖,本来为的是找个乐子,要是都像这个宝贝的模样,那就是自寻苦恼了。再 说,倌人笑脸相迎,无非看在银钱的份儿上。薛金莲这样对待客人,难道那客人是 不花钱的不成?” 文仙说:“她怠慢她的客人,跟咱们有什么相干?何必去管她的闲事?” 秋谷说:“谁去管她的闲事!我不过看着气愤不过,这样讲讲罢了。” 正说着,一个倌人从秋谷后面转了过来,姿态清扬,梳妆淡雅,山眉水眼,雾 鬓风鬟,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去。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秋谷一眼,失声说:“啊 唷,这不是二少吗?什么时候出来的呀?” 秋谷连忙回头去看,原来是辛修甫的相好龙蟾珠,就起身微笑着招呼她坐。蟾 珠先跟文仙打了个招呼,方才在上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蟾珠知道秋谷是修甫最知 己的朋友,所以每逢秋谷和修甫到她院中,她对待秋谷也格外客气。秋谷呢,在朋 友们的一班相好中,最赏识的就是蟾珠,说她沉静稳重,姿容出众。如今见蟾珠殷 勤问话,也就问她这几天见到了修甫没有。蟾珠说:“辛老有一个星期没到我那里 去了。你见到他,请他到我那里去吧。” 秋谷随口答应了一声,蟾珠又说:“二少,你的贵相知,今年都调头了:一个 在久安里,一个在迎春坊。她们见到我,都打听你呢!” 秋谷笑着说:“我如今还有什么相好?你说的是谁呀?”蟾珠笑着问:“陆丽 娟和梁绿珠,不是你的相好,是谁的相好?” 秋谷说:“那算不得相好。不过随便叫过几个局罢了。” 正在这个时候,文仙在对面忽然故意地咳嗽一声,秋谷急忙抬头去看,又见文 仙用嘴往对面一努。秋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对面坐着的薛金莲,往这边目不 转睛地只顾呆看。秋谷一看就知道她是在那里吊自己的膀子,想起她刚才对待那同 来的客人如此怠慢,心里很有些恼她,就任凭她在那里挤眉弄眼地卖弄风情,只当 作没有看见。文仙和龙珠见了,用手绢儿掩着嘴,忍不住直要笑。蟾珠用手往对面 一指,悄悄儿地问秋谷:“你可认识这个人吗?” 秋谷说:“她不是福致里的薛金莲么?” 蟾珠摇了摇头:“不是说她,是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客人,你认识吗?他也是辛 老一起的朋友,姓陶,是个广东来上海公干的观察大人。” 秋谷说:“修甫的朋友我一个个都认识的,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或许是修甫近 来结交的朋友吧。” 蟾珠当即把薛金莲和陶观察俩人的事情细细地跟秋谷轻声叙述了一遍。秋谷听 了,心里越发有气。见金莲眉开眼笑地用眼风直往这边溜,秋谷就故意对文仙和蟾 珠两个人大声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班野鸡妓女出身的倌人,那一言一笑, 一举一动,总还都带着野鸡妓女的下贱相。她自己也许不觉得,别人可是一眼就看 出来了。” 这一番话,把文仙和蟾珠都说得哈哈大笑起来。金莲正在那里吊膀子吊得出神, 忽然听秋谷发了这样一通议论,一字一句明明都是在骂她,直气得她目瞪口呆,心 窝冰冷,一天的高兴,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赌气站起身来就往外走。陶观察见 了,急忙也跟了出来。两个人一先一后上了马车,回到福致里去了。 秋谷见薛金莲老羞成怒起身走了,跟文仙、蟾珠三人不由得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又说了些别后离情,秋谷就别过蟾珠,跟文仙一起坐原车回到新马路小公馆。 薛金莲吊膀子不成反而吃了一个大窝脖儿,回到家里,就拿陶观察出气,埋怨 他说:“我本来说过,这两天摘了牌子,不出去了,你偏偏要拉着我一起出去,害 得我脑袋疼极了。” 陶观察见薛金莲生气,哪儿还敢多嘴?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安慰她。 那么,薛金莲为什么凭空要摘了牌子不做生意呢?原来薛金莲跟郑小麻子两个 人正搞得火热,海誓山盟地一定要嫁他。好在薛金莲是自家身体,娘也是亲娘,做 了五六年野鸡,升了书寓又做了两年,已经挣下了不少的钱。金莲娘听女儿说要嫁 人,也不能阻止她,心中却嫌郑小麻子是个穷光蛋,就发出话来:身价银子虽然不 要他的,但是要他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做院中的下脚开销和赏钱。薛金莲明知道郑小 麻子一个大钱也没有,连平日的零用钱都是金莲给的,哪里拿得出一千两银子?想 了一会儿,想出一个主意来,就叫女佣到泰安客栈去请陶观察,要他立刻就来。 陶观察听说是薛金莲有请,好似奉着了皇太后的懿旨一般,急忙飞一般地赶了 来。薛金莲见了,亲手给他脱了马褂,又殷勤地让他到榻床上坐下。这是陶观察自 做薛金莲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一阵巴结,竟把他巴结得坐立不安起来。俩 人又亲热了一番,金莲这才对他说:“陶大人,我今天请你来,有句话跟你说,不 知道你肯答应不肯答应。” 陶观察急忙说:“有什么事儿你还怕我不答应?你只管讲就是了。” 金莲就跟陶观察并肩坐下,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高高兴兴地说:“过两天我就 要嫁人了,你知道吗?” 陶观察吃了一惊,急忙问她嫁什么人。金莲说:“就是那个姓郑的广东人,是 我五六年来的老客人了。如今突然之间说要娶我。要叫我自己说,我还真不愿意; 可是我娘已经答应他了,我也没有办法。眼下的难处是:我在这里还欠了不少的债, 我没有钱还,所以特地请你陶大人来,跟你商量商量,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 法?” 陶观察虽然糊涂,却终究也是个人,天下哪儿有倌人要去嫁别人了,还跟客人 借钱的道理?再说,就在今年二月里,陶观察想把金莲娶回家去,特地到山阴原籍 去把太太接了出来,在大菜馆里叫了金莲的局,让太太当面看过,又由太太出面, 说陶观察要娶她做姨太太,身价银子不论多少。哪知薛金莲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 不肯答应。以前既然有过这种事情,如今薛金莲嫁别人,怎么竟还跟陶观察明讲之 外,还问他借钱,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说起来,其实也不奇怪,因为薛金莲已经 完全摸透了陶观察的脾气,相信自己一定能够从他口袋里挖出这一笔钱来的。这就 叫做“理所必无,情所或有”。 陶观察听了金莲的话儿,即便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心里当然也是不高兴 的。所以低着头,只沉吟,不回答。金莲见了,就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手,轻声细 语地说:“你是不是听说我要嫁人,生气了?二月间的事情,是我娘不肯答应,跟 我没关系。陶大人,你别生气了,你想想,倌人要嫁人,怎么肯跟客人说?就因为 你陶大人不比别人,待我一直很好,就好像自己人一样,告诉你也不要紧的。陶大 人,你说对吗?” 陶观察被她一阵迷汤灌得满心欢喜,觉得自己打从在她院中走动以来,她总是 板起一副吃生葱的脸儿,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这样委婉温柔的话儿,不知不觉地竟 脱口而出地答应下来:“你要多少银子,只管问我要就是了。” 当下陶观察立刻拿出一千五百块钱的银票来给了薛金莲,俩人又亲热了一下子, 方才被薛金莲催了回去。 过了一天,薛金莲已经摘了牌子,陶观察又跑了来,要跟她一起坐马车去逛张 园。起先薛金莲不肯,说是摘了牌子,不便再出去。陶观察却说:以后她嫁了人, 根本就没有机会再一起出去了。倒是她娘在旁边看不过去,催她一起去走走。薛金 莲没奈何,这才和陶观察分乘两辆马车,到张园去转转。结果碰上了章秋谷,吊膀 子不成功,反挨了一顿数说,惹了一肚子气。 秋谷和文仙回到小公馆不久,忽然听见外面擂鼓也似的敲门。仆人去把门开了, 立刻听见陈海秋一路大叫着走进来说:“秋谷兄,你到了上海,怎么不先来看看老 朋友,倒急着去逛起张园来,这是什么道理? 秋谷一听是海秋,就从楼上急忙走了下来,彼此打了一躬。故人重逢,自然有 许多话,海秋还没有坐下,就说:“你怎么一回去就不出来了?把我们这班老朋友 都忘记了,是吧?” 秋谷说:“哪里有这个话!我回去以后,家里有些事儿,外面又有些应酬,忙 得没法儿分身,并不是忘了老朋友。你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儿说,怎么尽站着说 话?” 海秋听了,这才坐了下来说:“我天天盼你来,不单是望眼欲穿,肚子都几乎 气破了。” 秋谷听了,不由得又笑起来说:“你今天说话,怎么尽颠三倒四的?你盼我来 上海,望眼欲穿,倒也罢了,怎么又惹你连肚子都几乎气破了?” 海秋一面摩挲着肚子,一面苦笑着说:“不要提起,一提起这件事情,连人都 快要气死了。我吃了一个哑巴亏,一直闷在肚子里,只等你出来,好帮我想个法子。” 秋谷听他这样说,已经估计到一定是在堂子里吃了亏了,就问他说:“究竟什 么事儿?你先跟我讲个明白,只要能给你出力,就是天大的事情,我也一定给你想 办法。” 海秋就把范彩霞如何骗他的经过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秋谷听了,沉吟半 晌,才说:“这件事儿来得十分奇怪。怎么早不出局,晚不出局,偏偏到她留你住 夜的那一天,就有人要她去代碰和?这明明是她们做好的圈套,不必怀疑了;奇怪 的是:平常你又不是贪睡的人,怎么偏偏到了那天夜里你竟会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半上午才醒呢?按理说,在那种时候,心里一直想着‘软玉温香抱满怀’, 是绝对睡不着的。别是她故意叫你睡的吧?” 海秋一时没有听懂秋谷话中的意思,反驳说:“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 是个孩子,能让她们哄哄就睡么?” 秋谷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问你:你睡觉以前,吃过她们的东西没有?” 海秋猛然醒悟。拍着手说:“对了,对了!我睡觉之前,吃了她们一碗杏仁露。 这样看起来,一定是她们在杏仁露里放了什么东西,让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们才 好圆过这个谎来。你说是不是这样?” 秋谷说:“这个当然,还用说么?不过她们这个主意也只能骗得你一时,总不 能老用这个办法吧?难道你就不会另外想一个办法上手不成?” 海秋说:“实不相瞒,办法我也不知道想过多少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不成 功。” 秋谷说:“你这个人,真正是个大饭桶!你在彩霞那里也算老资格了,就是想 她的念头,也是份内的事情。你只要装做喝醉了酒,睡在她那里不走,或者趁着狂 风大雨的晚上赶到她那里去,借个干铺,难道她能把你推出来么?” 海秋说:“这些主意,我都想过了。我跑去借干铺,她叫我睡在大床里面,叫 一个小大姐儿睡在中间,她自己和衣睡在外面,我想动她一动都不能够。有一天我 装作喝得酩酊大醉,她叫小大姐儿把我扶到大床上去睡下,她自己却坐着不睡,取 出一副牙牌来过五关。老妈子劝她上床睡觉,她也不肯。就这样一直坐到五更鸡唱, 红日东升。我起来以后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她倒说是我喝醉了,半夜里要茶要水什 么的,她好伺候我。我既找不着她的错处,也不能发作,只能自己认输。” 秋谷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办法我倒是想好了一个,不过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等会儿见到修甫他们,再一起商量吧。我昨天才到,还没有出去拜过客,你怎么知 道我来了,还到张园去过呢?今天你见到修甫他们没有?” 海秋说:“我正忘了说了。修甫现在正在龙蟾珠那里请客,听蟾珠说在张园遇 见你了,就要发帖子来请。我正为着这件事情要跟你商量,怕在大庭广众中间讲起 来不好意思,所以在修甫那里讨了这个差使,特地跑来请你。现在客人已经齐了, 你就赶紧和我一起走吧!” 秋谷上楼去换了衣服。海秋是坐着马车来的,秋谷就搭了他的车一起到西安坊。 进了龙蟾珠的房间,见除了辛修甫、王小屏、刘仰正、陈海秋等人之外,那个陶观 察也在座。秋谷想起他在张园的那副模样,几乎要笑出声儿来,急忙回过头去,先 忍住了笑,然后上前打了一躬。修甫过来介绍说:“这位就是陶伯瑰陶观察,去年 从广东来,带有方小松给咱们两个的信。那时候你回家去了,不在这里。” 陶观察就从身边取出方小松的信来,递给秋谷。秋谷看了,互相说了几句客气 话,大家坐下。修甫见客人已经到齐,就给众人代写局票。一个一个地写过来,写 到陶观察面前,问他:“你是不是还叫薛金莲?” 陶观察听了,叹一口气说:“薛金莲已经嫁人了,我就叫三马路的胡玉兰吧。” 秋谷听了,大感惊讶地问:“什么?薛金莲已经嫁人了?”陶观察只点点头, 并不回答。秋谷不信地说:“今天黄昏我还看见你和她在张园安垲第吃茶的,怎么 一会儿工夫就嫁人了?大概是你上了她的当吧?” 陶观察就把薛金莲如何向他借钱,前天摘了牌子,明天就要嫁人,今天是最后 一次逛张园的经过情形大略地说了一遍。秋谷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算 是便宜她了!” 陶观察还不懂秋谷的意思,睁大了眼睛,还想听他的下文。秋谷干脆就把话挑 明了说:“你上了薛金莲的当,本来我们大家想帮你出个主意,教训教训她的。听 你这么说,一者她马上就要嫁人了,二者这是你自觉自愿把钱送给她的,怨不得人 家骗你。我们想替你出气,首先得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如今看来,你是不想出这 口气的了,岂不是便宜了薛金莲了么?” 陶观察嘿嘿地傻笑着,仍然不置可否。修甫就打断了他们的话头,问秋谷: “你还是去年的两个旧相好么?” 秋谷说:“这次我到上海,通共才一天半,哪里又有什么新相好?” 修甫点点头,又问海秋:“你呢?叫什么人?” 海秋说:“叫西鼎丰里林媛媛……” 海秋的话还没有说完,秋谷就拦住他说:“好好儿的范彩霞不叫,叫什么林媛 媛!”回头对修甫说:“你不要管他,只管写范彩霞就是了!” 海秋急忙站起来阻止:“你这个人,真叫岂有此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儿,你 难道没有听见么?” 秋谷微笑着说:“你不要多问,只要照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到时候我自然有 办法。” 海秋就逼着秋谷问什么办法。秋谷只笑而不答;问急了,秋谷才发话说:“你 要我帮忙,就得听我的指挥,不许多问。要不然,你就另请高明,我也不来管你的 闲事了。” 海秋没奈何,只好不再问,却噘着个嘴在那里自言自语:“有什么主意,把话 说明白了多好,非得把人装在闷葫芦里,叫人难受!” 秋谷见他这样死心眼子,就走过去趴在他耳朵边轻声地说了几句,海秋登时眉 开眼笑,深深地向秋谷打了一躬,连说:“多谢,多谢!”秋谷赶紧向他摇手,叫 他不要说穿,海秋也就住口不说了。 这时候,修甫招呼大家入席,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大家坐下,龙蟾珠过来斟了 一巡酒,唱了一段《文昭关》,就站起身了,说声:“对不起,请宽用,我出堂差 去。”说完,就扶着小大姐儿阿小妹的肩头,姗姗而去。 龙蟾珠刚走,范彩霞就进门来了。秋谷的座位正对着房门,恰好跟她打了个照 面。只见她穿一件闪光纱湖色夹袄,下衬一条淡蜜色春纱裤子,身材婀娜,体态轻 盈,走进门来,先四周转了一个眼风,见秋谷在座,不禁呆了一呆,叫了一声: “啊唷,二少,什么时候出来的呀?” 秋谷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咱们一年不见了,你倒还记得我呀!” 彩霞脸上一红,回过头去,见了海秋,只待理不理地叫了一声“陈老”,就在 他背后坐下了。秋谷正好就坐在海秋的旁边,彩霞不理海秋,却回过头来跟秋谷唧 唧哝哝地谈了起来。俩人正说着话儿,门外弓鞋声响,门帘一掀,两个丽人手挽手 肩并肩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原来是秋谷叫的两个倌人:一个久安里的陆丽娟,一 个迎春坊的梁绿珠。俩人高矮相仿,丽容近似,像一对儿姊妹花儿,同时叫一声 “二少”,就都在秋谷身后坐下了。绿珠先开口说:“二少,你倒好,怎么这么长 时间我那儿你去都不去啦?” 秋谷笑着说:“我昨天刚到,哪有工夫到你那里去呀?”绿珠把嘴一撇说: “没工夫去我那儿,倒有工夫吃花酒!” 秋谷说:“这是应酬朋友,算不得吃花酒。” 绿珠白了秋谷一眼说:“应酬朋友就有工夫,到我那里就没有工夫了,是么?” 秋谷一时语塞,只得哈哈一笑说:“算了,算了,别挑眼儿了。就算我的不是, 行了吧?” 梁绿珠这才笑了。陆丽娟握住了秋谷的手,轻声问:“你真是昨天刚到的么? 咱们可是好久没见了。你身体好吗?怎么这样长时间不来上海呀?我心里一直在惦 记着你。” 秋谷紧紧地握住了丽娟的手,脉脉含情地说:“多谢你惦记着!承情得很!” 俩人正说得融洽,绿珠扭过身子来,在秋谷耳朵边悄悄儿地说:“啊唷,亲热 得很嘛!” 秋谷出其不意,竟被她吓了一跳,就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左顾右盼,哈哈大 笑。正在得意非凡之际,忽然觉得肩头有人一拍,回过头去,见彩霞忽闪着一双水 汪汪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二少,我走了。等会儿有工夫的话请到我那里坐坐。 不知道二少肯赏光吗?只是我那儿地方小,别嫌怠慢!”边说边连连做媚眼,飞眼 风。 秋谷笑嘻嘻地回答:“啊唷,彩霞先生不要客气!谁不知道范彩霞先生是上海 滩上天字第一号的红倌人哪!” 彩霞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瞟了他一眼说:“好了,好了!别损我了!”一边说, 一边就往外走。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向秋谷嫣然一笑,这才匆匆出门走了。 秋谷见了,叫了一声:“好!”绿珠推了他一下说:“得了,别瞎拍马屁了。 是不是刚才的马屁还嫌拍得不够哇!” 秋谷正要反驳,陶观察找他划拳,就把这话岔了过去。 秋谷和陶观察划了五拳,秋谷输了三拳。秋谷自己喝了两杯,绿珠代了一杯。 陶观察又打了一个通关,就站起身来说别处还有应酬,告了失陪匆匆要走。修甫不 便强留,让他一个人先走了。 秋谷又坐了一会儿,等绿珠和丽娟走后,也起身要走。修甫问他还有什么事情, 秋谷说要去看两个人。修甫笑起来说:“你无非是到丽娟和绿珠那里打两个茶围, 免得下次见面又挨骂。这时候,你就是去了,也见不着她们的。还不如等散席以后 咱们一起去就是了。” 秋谷想想,觉得不错,就依着修甫的话儿,一直坐到散席之后,和修甫、海秋、 小屏等人一起到丽娟院中坐了一会儿。丽娟有心笼络秋谷,竭力应酬,奉承得秋谷 非常喜欢,在她那里坐了一个多钟头,然后又到彩霞那里。彩霞对海秋还是那么冷 淡,却打起全副精神来应酬秋谷。海秋在旁边看了直运气,却又无法说出来,只得 催促秋谷快走。秋谷无可无不可地出了彩霞院门,别了众人自回家去。 第二天秋谷还没有起床,海秋就来了。坐在楼下书房里等了好一会儿,秋谷方 才下楼来。海秋一见秋谷,就嚷:“你这个人,真正岂有此理!我托你的事儿,你 不跟我认真去办,倒也罢了,怎么倒去跟她吊起膀子来!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秋谷笑着说:“你别性急嘛!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有我的安排。你说我吊膀 子,这可是你自己在场都看见的,那是她在吊我,可不是我在吊她!我要帮你办事 儿,就得跟她接近,难道我当真会去跟她吊膀子么?你要是怕我剪了你的边儿,吃 起醋来,这件事情我就没法儿办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海秋笑着说:“我不是跟你吃醋,是说你不帮我办事儿。你跟我说明白了,到 底准备拿她怎么办呢?” 秋谷说:“这件事儿,我只能给你当军师,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你到底打算 拿她怎么办,你先说说看。” 海秋说:“我也没有一定的目的,只要你帮我出这口气儿就行了。” 秋谷说:“照我看,你不过因为彩霞看你不起,存心骗你的钱,又不留你住夜, 心里有气儿;我帮你想个办法,狠狠地糟蹋她一下,出出你的气儿,不就行了么?” 海秋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个主意虽然不错,未免太便宜她了。我的 意思是:她既然不肯留我住夜,如今我偏要……”说到这里,就顿住说不下去了。 秋谷心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问:“偏要什么?”海秋脸儿一红,觉得 有些不好意思:“算了吧,你别跟我装糊涂了。” 秋谷哈哈大笑:“你的意思,无非还想她留你住夜。上海的倌人这么多,长得 比她漂亮的也不是找不出来,何必一定要盯住了这个范彩霞呀?” 海秋的脸儿更红了,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停了一停方才说:“我倒并不是一定 要盯住她。我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钱,她却把我看作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好 像理所应该孝敬她似的,你想可恨不可恨呢?我的意思,要你帮我想个法儿,让她 自己来俯就,一则出了我一腔的恶气,二则也好借此丢一丢她的面子,杀一杀他的 威风,不知道你可有办法?” 秋谷说:“这有什么难办的?你只要依着我的话儿行事,我叫你怎么样你就怎 么样,自然会水到渠成的,你瞧着吧。” 海秋还有点儿不相信地说:“你别太自信了。陈彩霞这个混帐东西,可不比别 人,我不信你就有这样的手段。” 秋谷不由得冷笑一声:“既然你不相信我,那就算了,请你另请高明去吧,我 不管了。” 海秋听秋谷说要甩手不管,又着急起来,再三央求秋谷帮忙。到了这个时候, 秋谷才把自己的主意大略地跟他说了一下,把个海秋乐得直蹦起来,却还是不太放 心地问:“这个主意,保得稳她一定上钩么?” 秋谷说:“这个自然。要是换了别人,我也不敢说拿得稳的话;要说是范彩霞, 我对她十分了解,保你百发百中,手到擒来!” 海秋这才真正放了心,又说了些别的话,就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