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赌有赌法,场上胡搅牌风强扭败转胜 嫖讲嫖经,节前赖账倌人俯就输变赢 章秋谷到了上海以后,接连几天忙于拜客,应酬朋友。一天下午,刚从金谷春 大菜馆里走出来,迎面撞见了陈海秋,一定要拉着秋谷到东尚仁里去。秋谷笑着问: “你不怕我剪你的边儿,去跟范彩霞吊膀子么?” 海秋也笑着说:“这一回,任凭你怎么个吊法,总之我不吃醋就是了。这还不 行么?” 俩人说说笑笑,到了彩霞房中。彩霞刚起来不久,正在梳洗,见海秋来了,只 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忽然看见他身后还跟着秋谷,登时满面生春,站起身来招呼说: “啊唷二少,今天什么好风把你给吹来了?几天不见了,你那位姨太太可好?”秋 谷含笑点头,走到她身后,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说:“请坐,请坐!你只管办你 的公事,不要客气!” 彩霞回头一笑,对秋谷说:“我没什么事儿,二少是难得来的稀客,今天赏光, 到我这小地方来坐坐,总要客气点儿。二少,你说对吗?”一面说着,一面坐了下 来继续梳头,又指着靠窗的一张椅子说:“二少,坐呀!” 秋谷随意坐下,仔细打量彩霞,见她今天穿一件半旧的熟罗短袄;一头漆黑的 头发,刚刚解开,披散着垂下来,几乎碰着了地面。胸前的两颗钮扣没有扣好,微 微露出里面杨妃色的抹胸和一条黄澄澄的金链条;衬着如花粉面,婀娜纤腰,果然 妖艳非凡。一个梳头老妈儿替她梳着头,她却时不时地往秋谷这边儿瞟,眉梢眼角, 偷送风情。只把一个海秋丢在那里,像老僧入定一般,无声无息,呆呆地坐着。秋 谷跟彩霞随便说了两句,为缓和气氛,就站起身来,走到海秋身边,跟他商量说: “咱们没有什么事情,还是约几个人来碰和吧。” 海秋说:“也好。咱们就去约辛修甫和陶伯瑰来碰一场和。只是不知道他们能 来不。” 彩霞接口说:“你写两张请帖,叫楼下打杂的去请请看好了。今天时间还早, 陶大人和辛老不见得会出去。” 秋谷就写了两张请帖,叫打杂的去请。过不多久,楼下大茶壶高声喊:“客人 上来!”海秋和秋谷刚站起身子,修甫已经走进房来。秋谷笑着说:“请客的还没 有回来,客人倒已经到了。好快腿!” 这时候,彩霞的头已经梳好,过来应酬,大家又闲话几句,陶观察也到了。彩 霞就叫女佣摆好桌椅,取出一副乌木骨牌和一副筹码来,问海秋怎么配筹码。海秋 还没有开口,陶观察抢着说:“咱们现钱交易,不用筹码。” 彩霞就把那副骨牌倒在桌子上,挑出“东南西北”四张牌放在桌子中间,把筹 码收了起来。秋谷随手拿起一张牌来看,原来是象牙的牌面,雕工十分精致,不禁 称赞了一声:“好讲究的牌!” 陶观察问修甫叫局不叫。修甫说:“咱们四个人碰和,就不必叫局了吧。” 秋谷说:“还是叫几个人来热闹些。” 修甫也不再反对,秋谷就写起局票来:修甫叫龙蟾珠,伯瑰叫胡玉兰,海秋也 叫了一个西鼎丰里的林媛媛,秋谷当然是梁绿珠和陆丽娟了。大家讲定,打五十块 钱一底,扳了座位,就开始碰了起来。 碰了几副,叫的局陆续来了,绿珠和丽娟坐在秋谷身后,默默地看他打牌。开 头几副,输赢都不大,碰了几副,海秋就叫林媛媛代碰。正好是她的庄,一起手就 抓了四张红中,开了个暗杠;陶观察又打了一张东风,媛媛碰进。转了两转,秋谷 已经看出媛媛的牌路,就说:“庄家做的是‘全字’,你们大家发牌当心点儿。” 一句话刚说完,陶观察接着就打出一张“发财”,媛媛把牌一推,果然是一副 四百番的“全字”大牌。 从此以后,媛媛的牌风大盛,竟连庄和了好几副大牌。四圈儿牌下来,秋谷已 经输了一百四五十块钱。丽娟见了,就替他代碰。丽娟碰了两圈儿,输得比秋谷更 多。秋谷就叫丽娟起来,还是自己坐下去碰。彩霞见秋谷一会儿工夫竟输了将近三 百块钱,就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当参谋。见他抓来的牌都是既不成对儿也不 连张,不禁皱起了眉尖,连连摇头。忽然上家陶观察打出一张二索来,彩霞赶紧喊 声:“吃!”秋谷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转了一转,上家打出一张九万,彩霞又喊 声:“碰!”秋谷还是只当没听见,管自去抓牌。彩霞忍不住了,指点起来说: “二少,打错牌了,打牌可不是这样打的。这张九万,干吗不碰啊?刚才要是听了 我的话,吃了二索,碰了九万,和也和了。” 秋谷说:“我打牌自有我的打法,不用你替我着急。等一会儿打完了牌,我再 跟你细说这里面的道理。这会儿没工夫。” 彩霞还站在秋谷身后看牌。对面修甫打了一张七万,秋谷说声:“碰!”随手 打出一张八万。彩霞见了,又嚷:“这张七万随便怎么不能碰,快点儿不要!” 秋谷微笑说:“这个道理你不懂的,别来跟我胡闹了。” 彩霞愈加不服,把身子一扭,赌气不看了,到烟榻上一屁股坐下,对绿珠和丽 娟俩人说:“你看,二少今天恐怕是输晕了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打牌有这种打法 的。” 秋谷见彩霞这样为他着急,心中好笑,就对她说:“我打牌有我的打法,跟别 人不同。不信你过来好好儿看我打两副,就明白了。” 彩霞就又走过去,站在秋谷背后仔细地看。这时候轮到秋谷做庄,和了一副, 接着又和了一副七十二番的筒子一色。下一副是修甫和的,轮着林媛媛做庄。彩霞 见秋谷抓来的牌十分平常,转了两转,上家陶观察打出一张五索,秋谷不吃,抓来 一张东风,却打出一张四索。彩霞看了也不开口,只把秋谷的衣服拉了一拉。秋谷 微笑摇头。轮到秋谷抓牌,抓到一张三万,成了三四五万一搭,就打出一张六索。 修甫见了,奇怪起来说:“你拆了四六索打?为什么不吃五索?” 秋谷说:“我这副牌,就是和了,也不过是平和,有什么稀罕?” 修甫打出一张南风,秋谷碰了,打出一张九索。这时候林媛媛已经碰了三张白 板摊在自己面前,一转过来,轮到陶观察打牌,打出一张东风来。林媛媛“噗”地 把牌摊倒,高兴地嚷着说:“对对和满贯!这一回,又大大地敲了你们一下子!” 秋谷也不说话,伸过手去,把那一张东风拿了过来,然后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牌推 倒。大家一看,只见三张八筒、三张一万、三张三四五万、一张东风,还有三张南 风已经碰在桌子上。原来是单等东风的“麻将头”。彩霞高兴得咯儿咯儿地笑;修 甫和陶观察见拦了媛媛的对对和,也都很高兴。只有媛媛噘着一张小嘴,十分扫兴, 瞪了秋谷一眼说:“你抢我的和,我不干了!没有你这样的,你要拦和,为什么不 早说呀!” 秋谷笑了起来说:“你的手脚那么麻利,对面的东风刚刚打出,你就抢一样地 抓了过去,我就是要拦,也来不及呀!”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媛媛自己也笑了起来。这时候,秋谷才给彩霞说: “怎么样?这下子你明白我的打法了么?刚才你看我不吃二索、不碰九万,以为我 错了;其实你不懂这正是我反败为胜的战术。上家牌风很旺的时候,就不当吃的吃 他一下,可以把上家的牌落到自己手上来;或者下家的牌风很旺,就当吃的不吃, 把下家的牌提到自己手里来。刚才我看到下家的牌风好得很,所以故意不碰不吃, 有心搅它一下,还果然让我搅对了。你想:刚才要是吃了上家的一张五索,自己三 六万等张,这张东风岂不是给下家拿了去,一副大牌又让她和了去了?我这副牌和 下来虽然不大,可是拦了她一副大牌,杀了杀她的牌风,也还是合算的。” 彩霞听了,不禁连连点头。 海秋一个人在烟榻上躺着,越躺越无聊,就起来叫媛媛让位,他自己坐下接着 打。等到碰完了八圈儿,已经六七点钟,叫来的倌人一个个都走了。一算账,陶观 察一个人大输,输了一百三十块钱;修甫也输了五十;海秋赢了二十;秋谷非但把 刚才输了的三百都捞了回来,还赢了一百六十多块。 秋谷见时候已经不早,让海秋就在这里摆一台酒。海秋跟彩霞说了,彩霞当然 高兴,急忙吩咐下去。不多久,就摆得整整齐齐的。海秋又请来两个招商局的朋友, 一席酒直吃到十点钟光景,方才大家回去。 从这一天起,海秋天天约了他们三人在彩霞院中碰和,又天天在彩霞房中请酒。 秋谷有时候也约了他们三个到绿珠、丽娟院中碰和、吃酒。 丽娟自从认识秋谷以来,觉得他举止大方,人才出众,自己相与的客人中间没 有一个及得上他的,对他也十分巴结。秋谷也爱她的性格温柔、容貌秀丽,不久俩 人就落了相好。 转眼之间,榴花耀眼,暑气蒸人,又到了端阳佳节。堂子里的规矩,每到节下, 正是向客人送礼、收账的时候。那些堂子里的老妈子、小大姐儿,一个个都在四马 路上穿梭一般往来不绝。还有那些抬轿子的龟奴,挑着礼品,满街上乱走。有一些 存心飘账的下三烂客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累得老妈子、小 大姐儿们东寻西找,跑酸了腿。秋谷早在初三以前,就把各处的酒、局账和店账都 开销清楚了。 这一段时间,陈海秋一直住在后马路他自己开的谦泰货栈里。到了五月初四那 一天,他估计彩霞院里的人该登门来了,就约了修甫和秋谷到货栈里来,坐在海秋 的卧室里,沏上一壶好茶,三个人坐着聊天儿,等客上门。 不多久,果然彩霞院里的小大姐儿阿小妹和两个龟奴送进四样节礼来。见了海 秋,满面春风地叫了一声“陈老”。阿小妹笑嘻嘻地说:“陈老今天怎么不到我们 那儿去呀?我们先生在惦记着你呢!” 海秋冷笑一声说:“用不着这样客气,只要我到你们先生那里去的时候,不要 做出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来,就很好了。什么惦记不惦记的,像我这样惹人讨厌的 客人,哪里配你们先生惦记呀!” 阿小妹听了,呆了一呆,强笑着说:“陈老又在胡说了。我们先生跟你那么好, 什么时候对你阴阳怪气过呀?像陈老这样的好客人,还要说惹人讨厌,那可真叫没 有天地良心了。”说着,又回过头来,对秋谷和修甫说:“请二少和辛老说说,我 的话说得可对?” 秋谷和修甫只点了点头。海秋又说:“算了,不去说这些了。你今天到我这里 来,无非是送礼和讨账两件事情。”说着,就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一大卷儿钞票来, 随手抽出两张十块的,放在阿小妹的手里说:“这几样礼物,我也用它不着,就烦 你们帮我带了回去。这二十块,是节盘带手巾的钱都在里面,今天交给你,省得我 又叫人送。” 阿小妹接了钞票,说:“陈老怎么这样客气,一样也不收哇?” 海秋说:“你不要跟我客气,我这里确实用它不着。” 阿小妹连声说:“谢谢陈老!”两个龟奴也说了一声“谢谢”。海秋就问: “我的酒、局账带来没有?” 阿小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账单和一张彩霞的大名片来,一起交给了海秋。海秋 接过去一看,一共二十六台酒菜钱、十九场碰和钱、一百二十多个局钱,还有一次 碰和没有带钱,问彩霞借了一百块钱做本,后来没有还她,统统合在一起,大约要 六百多块钱。海秋把账单放在桌子上,沉着脸儿说:“你今天是来要钱的,是吧? 我也不必多说了,总之一句话,这一节我欠你们先生的局账,是一个钱也不会给她 的了。” 阿小妹呆了一呆,还以为海秋是在跟她开玩笑。却见他正颜厉色地接着说: “我姓陈的并不是没有钱。你瞧瞧,钱很多很多。可是凭着你们先生那样的为人, 要想用我姓陈的钱,只怕还早着点儿!” 说着,就把刚才取出来的那一大卷儿钞票,一张一张地摊在桌子上,统统是五 十块的,只有几张是十块的,一共大约有两三千块。阿小妹看得眼花缭乱,一双眼 睛随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前后左右滴溜乱转,直到海秋把钞票全都收进保险箱里去, 方才知道没有指望了。海秋说:“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你回去只要把我刚才说的 几句话儿讲给你们先生听就是了。” 阿小妹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知道海秋究竟为的是什么,眼睁睁地看 着海秋,满心疑惑,想了半天,这才说:“啊呀,陈老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呀?是 不是我们先生得罪你了?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到底为的是哪一件事儿呢?” 海秋说:“这件事儿,跟你们大家都没关系,只怪你们先生一个人不好。今天 既然是你来收账,我也不能不把话跟你讲清楚。我问你,你们先生既然挂着牌子, 在上海滩上做生意,吃这碗堂子的饭,可知道堂子里的规矩不?” 阿小妹听海秋说话口气强硬,心里也明白几分,却又不便为彩霞分辩,只得陪 着笑脸儿说:“我们先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陈老包涵点儿。” 海秋不等她说完,接着说:“包涵不包涵的话儿,如今也不必说它了。我只问 你:你们先生在上海滩上做生意,拼着自己的身子给客人糟蹋,为的是什么?无非 一个‘钱’字罢了。自从我和你们先生认识以来,差不多已经一年光景。酒也不知 吃了多少次,和也不知碰了多少场,花在她身上的钱,加在一起,总有两三千了。 像我这样的客人,老实说,上海地方也不会很多的。为什么你们先生见了我的面, 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这一年来,连好好儿一句应酬的话儿都没有讲过,更不 要说什么住夜不住夜了。像我这样的客人,在她身上又花了这么多的钱,难道跟她 攀个相好的资格都不够么?她既然吃的是堂子里的饭,就有堂子里的规矩。你们先 生这样对待我,简直是不讲情理,拿我当傻瓜看待。她既然把我当傻瓜,不讲情理, 今天我就要回敬她一下。你们先生不是想问我要钱么?钱有在这里,六百块一块也 不少。别说是六百,就是六千,我这里也现成。不过她想拿我姓陈的钱,也得有点 儿本领。我倒要看看她范彩霞有什么本领来拿我的钱!” 阿小妹听了这一大篇话儿,不由得吃了一惊。要是别人的局账,不过几十块钱 最多一百十几块钱,飘了也还不算什么;偏偏海秋这一节的账比以前任何一节都要 多。彩霞平日十分挥霍,到了节下,要债的一起登门,很难打发,只望海秋这一笔 钱到手后开销。这样的大户头的账,怎么飘得起?阿小妹愣了一会儿,只好走到海 秋身边,强装笑脸说:“陈老别动气,我们先生一直跟我说:客人里面,只有你陈 老是个好人。你也别弄错了,我们先生跟你一直挺好的。不过总还有点儿难为情, 说不出留你住夜这句话儿。陈老你是我们的老客人了,不要这样胡思乱想。我们先 生吃这碗堂子饭,也不容易,你要是真这样办,叫她怎么做生意呀?” 海秋听了小妹的一番话儿,要是换了平时,心早就软了。这一回,他是拿定了 主意的,绝不吐口,连连冷笑说:“话不能这样说。你说她不好意思开口留我住夜, 我可是跟她说过好几次要在她那里住夜的,她总是跟我装聋作哑,不肯答应。我又 不是白住不出钱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怠慢我呢?你回去跟她讲,叫她只管放心,六 百块钱暂时放在我这里,到了该给她的时候,自然会给她。这会儿叫她不用心焦, 心焦也不中用。” 阿小妹知道钱是拿不到手的了,只好讪讪地问:“依着陈老的心思,要我们先 生怎么样才好呢?” 海秋说:“要依着我的心思,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从前再三地迁就她,她却 装腔作势地冷落我;如今只要她收起从前的架子,到我这里来自己俯就,也就算了。 你快些回去,把我这番话儿跟你们先生讲个明白,叫她自己斟酌好了。” 阿小妹知道再说也没用,只得怏怏地回去。 过了不多久,阿小妹忽然又赶到谦泰货栈里来,见了海秋说:“我们先生请你 到她那儿去,有话儿跟你说。” 海秋说:“这会儿我有公事,没工夫。你们先生请我去,料想也没有什么要紧 话儿说。如果真有什么要紧的话儿要跟我说,请你们先生自己到这里来就是了。” 阿小妹见海秋一定不肯去,只好匆匆走了。 海秋对秋谷伸出一个大拇指说:“你的主意,果然不错。这样一逼,等会儿她 自己一定会来的。等她来了,我又怎么对待她呢?” 于是秋谷又详详细细地教了他许多对应的法子。海秋领会了之后,又揣摩了半 天儿,准备好了词句,认真应战。 没过多久,修甫首先看见彩霞从大门外进来,叫了一声:“来了!”海秋探身 一看,急忙缩回身子,故意扭回头去,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彩霞扶着阿小妹的肩 头,那几步路走得就像风吹杨柳一般,从屏门①外面冉冉地走进房来, 先喊了修 甫和秋谷一声,这才走到海秋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陈老”。海秋回过头来,见 彩霞穿一身黑色外国纱衫裤,衬着一双品蓝缎子挑绣的弓鞋,挽一个懒妆髻,不施 脂粉,低垂着眼皮儿,娇怯怯地手扶着海秋的椅背,柔声说:“你怎么生这样大的 气呀?即便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好好儿地跟我说嘛!我倒是不要紧的,你自己 气坏了身子,犯得着吗?” -------- ①屏门──上半截儿是玻璃窗下半截儿是木板的门。 海秋听了这几句软绵绵的话儿,不觉心中一动,急忙忍住了,淡淡地回答: “你不要跟我客气。像我这样的客人,你哪会看在眼里呀?” 彩霞握住了海秋的手,低声下气地说:“你不要这样嘛!冤枉了我,罪过的呀! 我一直来对你都挺好的,你不要听别人的挑拨,来找我的碴儿。你自己像个哑巴似 的,一声不响,倒说我……”说到这里,脸儿一红,微微一笑,接着说:“如今什 么也别提啦,都是我的不好,今天请你到我那儿去吃酒,算是我得罪了你,给你赔 礼的。这会儿就请过去吧!” 海秋见彩霞自己跑了来,又认错,又赔礼的,一颗心已经被她打动了;这时候 听得彩霞邀请他过去,就抬起头来,看了看秋谷的眼色。秋谷微微地点了点头,海 秋就也答应了。彩霞本是坐马车来的,就拉着海秋跟她同坐一辆车子。秋谷也有马 车,就和修甫合坐一车。 两辆马车风驰电掣地驰去,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东尚仁里胡同口,大家下车进 去。这一回不比往常,彩霞竭力巴结,拼命张罗。就是房间里的佣人,也换了一副 嘴脸。秋谷见了,不由得心中暗笑。彩霞拉着海秋并肩坐在榻床上,咬着耳朵小声 儿说话。女佣们七手八脚地安排桌椅,摆上菜来。彩霞问海秋要请什么朋友。海秋 还来不及开口,秋谷在一旁接嘴说:“今天这一席,我看不便请什么外人,是不是 就请王小屏和陶伯瑰两位?” 海秋点头同意,当即写了请帖,让打杂的去送。没过多久,客人来了,也不叫 局,大家入席畅饮。这一席“赔礼”酒,是彩霞特意准备的,菜肴十分精致,彩霞 更是打起全副精神竭力应酬,殷勤劝酒,满场飞舞,八面张罗。海秋非常高兴,大 家也都开怀痛饮。等到酒阑席散,差不多已经有十一点钟。 小屏和伯瑰告辞先走了。修甫和秋谷略坐了坐,站起来要走。海秋随着他们也 往外跑,被彩霞赶上来一把抓住说:“不许走!我还有许许多多话儿要跟你说呢!” 海秋故意笑着说:“你留我在这里究竟有什么事儿,先讲明白了,再说别的话 儿。要我再像以前那样吃你的空心汤团,那是再也不上当的了!” 说着又要往外走,急得彩霞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不肯放手,脸儿却一阵阵地红 了起来。海秋故意逼着她问:“留我在这里究竟怎么样,快说清楚。我可不再上当 了!” 彩霞心里着急,嘴里实在说不出来,支吾了半天儿,才说:“你这个人,怎么 也学会装傻充愣了?” 阿小妹也过来帮着挽留,海秋说:“你的话儿不算数。我信不过你的话儿。一 定要叫你们先生自己讲明白。” 彩霞明明知道这是海秋故意刁难,可是生辣辣的一句话却实在说不出来,又看 见修甫和秋谷两个站在旁边都看着她嘻嘻地笑,越发不好意思了。没奈何,只好对 秋谷说:“二少,帮我留留陈老吧!” 秋谷笑着说:“我替你把陈老爷留在这里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你总得说明白 留他在这里究竟干什么呀!” 彩霞听了,又羞又怒又不敢发作,白了秋谷一眼说:“你也跟我装起傻来了。 想想,总是我吃着这碗堂子饭不好,真叫没有办法!”说着,眼圈儿一红,转过了 脸儿去。 秋谷见作弄得她也够了,就对海秋说:“她既然这样诚心留你,今夜你就住在 这里吧!” 海秋说:“你不要打错了算盘,她哪里是当真留我?不过是当着你们的面儿, 说几句好听的话儿罢了。” 这下子彩霞可真急了,对海秋说:“天理良心,你还要讲出这种话儿来,只好 随你去说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不听,我也没办法了。只要你自己想想,对 得起我不?” 秋谷哈哈一笑:“算了,算了!”回头对海秋说:“我们先走一步,明天再来 看你。不过你可得当心点儿,不要打了败仗,让她赶到地板上去睡,可是跟别人不 相干的。” 海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别胡说了,看你这个样儿,大概是常叫人家轰到地 板上去睡的。” 彩霞也笑了起来,擦着眼泪说:“那么大个人,一点儿正经都没有。真是歪嘴 子吹喇叭- 一股邪气!” 海秋出了积压多时的闷气,大功告成,十分得意,见彩霞紧紧地拉着他的两只 手不肯放松,更加觉得踌躇满志,却故意还要再挖苦她一句说:“你虽然殷勤留我, 可是这种事情,要出自内心,方才有趣;你要是心里并不愿意,只是勉勉强强地敷 衍我一下,也没有什么意思。你心里究竟怎么样,还是说明了的好。” 彩霞不由得蹙起了眉尖,含怨含颦地说:“谢谢你,将就点儿,就这样算了吧。” 说着,眼圈儿又红了,一汪泪珠儿,好像就要掉了下来。 海秋见彩霞这般模样,心里又有些不忍起来,觉得她既可怜,又可爱,从前的 一股子旧恨,一时间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秋谷见了两个人的情景,觉得好戏已 经到了收场的时候,就对海秋说:“我们两个要走了,你们两口子好好儿擦枪鞴马, 准备上场吧!” 大家全都笑了起来,连彩霞也忍不住笑,用衣袖掩住了嘴,还是咯儿咯儿地笑 出了声儿来。秋谷不等海秋再说什么,拉着修甫一起走了。 彩霞好不容易把海秋留了下来,自然要拿出浑身的本事来笼络他。这一夜,说 不尽的温存软语,旖旎风情。俩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还没有醒来。 海秋正睡得迷迷糊糊,恍惚听见有人叫他,睁眼一看,原来是秋谷,一手撩起 帐子,满面春风地站在床前,哈哈大笑着说:“怎么睡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起来? 想是昨天夜里辛苦了,所以这样困倦吧?” 海秋打了一个哈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看彩霞,枕着他的一条手臂, 睡得正香。那粉红的脸蛋儿衬着乌黑的头发,真像“海棠春睡图”里面的睡美人。 海秋不禁为之情动,顾不得秋谷就在旁边,半抬起头来,“叭”地吻了她一口。秋 谷也随之叫了一声:“好!”这一下,把彩霞吵醒了,睁开双眼,见是秋谷站在床 前,羞得她两颊通红,无处可躲,忙把脑袋缩进夹纱被窝里去。秋谷却笑了起来说: “你别害臊了,上海地方的倌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彩霞明明听见,却不说话,只把被子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的头。海秋坐起身来, 穿好衣服,下床到床后去转了一转,回来对秋谷说:“今天你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 秋谷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还早么?十二点都过了,你们两个还在睡大觉,未 免太舒服了吧?” 这时候彩霞也穿好了衣服从床上溜了下来,秋谷迎了上去,抓住她的一只手说: “恭喜,恭喜!”彩霞红着个脸儿,头也不抬,挣脱了秋谷的手,一溜烟儿逃到床 后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出来,见了秋谷,还是羞怯怯的,再也抬不 起头来,眼睛看着地面说:“你吃过点心了吗?要不要叫来跟陈老一起吃?” 秋谷笑着说:“我已经吃过了,多谢盛情,不必这样客气,你还是照料你的陈 老爷吧!” 彩霞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嘴里总没有好话!陈老就是陈老,怎么是我 的陈老爷?” 秋谷哈哈一笑:“你们两个昨天夜里那样恩爱,今天早上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 来,恨不得两个人揉作一团儿,并成一块儿,还说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难道倒是我 的不成?” 彩霞知道说他不过,只好不去理他,回头问海秋吃什么点心。海秋说:“让他 们去叫一碗一钱六分银子的生炒鸡丝面来吧。” 不一会儿,打杂的端上面来,海秋吃了,就和秋谷起身要走。彩霞哪里肯放? 直说:“你的辫子毛了,替你打好了辫子再去吧。” 说着,取出梳子、篦子来,亲自替他解开辫子,慢慢地梳,把头发梳通了,用 刨花水刷了又刷,刷得没有一根起毛的,这才一面编着,一面用刨花水刷那起毛的 头发。一根辫子竟打了足足半个小时,果然油亮亮的十分好看。 海秋打完了辫子,要和秋谷一起走,彩霞一把拉住了问:“等会儿还来吗?” 海秋说:“当然来的。” 彩霞说:“你可一定来呀!说话不算话,我可不干!” 海秋说:“今天晚上我一定来就是了。” 彩霞得到了一句准话儿,这才放手。海秋刚走了一步,忽然又站住了笑着自言 自语地说:“差点儿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说着,从衣袋里取出几张庄票,对 彩霞说:“我的酒、局账合在一起,通共是六百十几块钱,现在全都给你。”顿了 一顿,又问:“节底下你的开销怎么样?” 彩霞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我这里节下也没有什么大的开销,有限得 很,收回来的局账拿去开销,大概正好。”海秋就又拣出一张一千块钱的即期庄票 来,放在彩霞的手中说:“你替我给他们四十块钱的下脚,多下来的,送给你做几 件衣裳吧。” 彩霞一面欢欢喜喜地接了过去,一面却说:“陈老干吗这样客气呀!放在你那 里不是一样吗?” 海秋说:“节底下不比平时,我知道你们开销的地方多,你也不必跟我客气。” 彩霞这才道谢一声,把庄票收了起来。 海秋和秋谷出了彩霞家,在东尚仁里胡同内并排地走着,秋谷笑着说:“好贵 的价钱,打一条辫子,足足的一千块大洋!”海秋听了,也笑个不住。俩人上了马 车,到修甫公馆里坐了会儿。修甫留他们吃饭,饭后又闲聊了一会儿。秋谷取出表 来一看,已经三点,想起昨天答应陆丽娟坐马车到张园去的,就说明原因,告辞要 走。修甫说:“我也要到西安坊去,咱们就一起走吧。” 秋谷说:“既然如此,咱们何不都到张园去玩玩儿?” 修甫说:“也好。咱们大家张园会吧。” 说着,就换了衣裳,一起出门,同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