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飘零红粉,房内寂寞驱车寻春逢浪子 落拓青衫,囊中羞涩卖俏骗钱戏倌人 秋谷到了久安里陆丽娟院中,丽娟已经换好了衣裳,坐在房间里等着了。见秋 谷进来,忙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挽着秋谷的手说:“你倒好,昨天说好了三点钟和 我去坐马车的,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秋谷微笑着坐了下来,先吩咐打杂的到善钟马房去叫一辆自拉缰的亨斯美橡皮 马车来,然后跟丽娟说:“你是一个人坐呢,还是和我一起坐?” 丽娟说:“当然是一起坐啰!这有什么稀奇的!” 秋谷说:“跟我坐在一起,当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万一给人家看见了, 说你做我的恩客,那可怎么办呢?” 丽娟听了,推了秋谷一下说:“随便他们去说好了,我是不怕的。就算我做了 你的恩客,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秋谷笑着说:“你当真不怕人家说我是你的恩客么?” 丽娟嗔着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罗嗦,是不是讨厌我,不愿意跟我一起坐呀?” 俩人正在取笑,打杂的来回话,说是马车已经到了。秋谷和丽娟一起下楼,走 到久安里胡同口,见一匹小小的川马,浑身漆黑,非常神骏,驾着一辆双轮马车。 秋谷先扶丽娟上车坐好,然后自己跳上车去,一提丝缰,那马立刻就放开四蹄,向 前奔去。秋谷见四马路一带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就带住丝缰,慢慢地走。到了 大马路一带,路面宽阔了,就紧一紧缰绳,拔出鞭子来,轻轻地在马背上一掠,那 马见了鞭子的影儿,就风驰电掣地向前飞跑。 一会儿工夫,车过泥城桥,到了张园,秋谷把马车一直放到安垲第门口,俩人 下车,走进安垲第。四面兜了一圈儿,却不见一个熟人。正要回身出来到老洋房去, 见迎面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男的穿着一件湖色单纱长衫、黑色外国纱马褂,带着一 顶极细的巴拿马草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却有些滑头滑脑的样子。一个女的, 倌人打扮,穿一身银灰色闪光纱衣服,细高挑儿身材,鹅蛋脸儿,明眸皓齿,容光 焕发。秋谷见了这个倌人,觉得十分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倌 人跟秋谷擦肩而过,瞟了秋谷一眼,也呆了一呆。秋谷本来是往外走的,见了这个 倌人,不由得又缩身回去,跟着她重进了安垲第。丽娟不知道为的什么事情,只得 也跟了进去。 那个倌人和那个男子走进安垲第,四面看了一看,就拣一张桌子坐下。秋谷也 拣了一张跟她们相对的桌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倌人。那个倌人也时不时地 把眼光射向了秋谷。两下里正看得有劲儿,辛修甫和龙蟾珠款款而来,蟾珠老远地 就招呼:“二少,你来了好一会儿了吧?” 蟾珠这一声“二少”,猛地把对面那个倌人提醒,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啊唷, 原来是二少!好久不见了。刚才碰见了你,总觉得很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 过。却不料原来是二少你呀!” 秋谷听那倌人说话的声音,方才恍然想了起来,说:“原来是小春哪,快一年 不见了,难怪彼此都不认识了。” 这个倌人,叫做祝小春,也是上海滩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秋谷做陈文 仙的时候,小春和文仙是要好的小姊妹,俩人经常来往。小春见了秋谷,言来语去 的,很有点儿意思。文仙见了,有些怪她,从此就跟她冷淡了下来。后来祝小春做 着了一户好客人,包了她一节,又到苏州做了将近半年,如今回到上海来,就在清 和坊包了楼上的三间房间,再筑香巢,居然芳名大振。 秋谷跟她一年不见,今天偶然相遇,就跟她说了些闲话,又谈起了文仙的近况。 小春说:“文仙姐姐能够跟着你,总算是她有福气。如今倌人要嫁个好点儿的客人, 也不容易呢!” 秋谷听了,正要回答,忽然看见那个和小春一起来的男子,正满面怒容眼睁睁 地盯着自己,分明是吃醋了。秋谷微微一笑,对小春说:“咱们改天再谈吧。” 小春还没有开口,那个男人恨恨地催促:“在这里坐着,没什么意思,咱们到 那边弹子房去吧。” 小春一时间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随口说:“咱们刚坐下没多一会儿,再坐会 儿吧。” 那个男子不依,死命地催促,小春正跟秋谷聊得起劲儿,哪里肯走?后来看见 秋谷用嘴巴向旁边一努,小春回头去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个男子醋性大发,已经气 得满面通红。小春冷笑一声,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出了安垲第。 四大金刚里的金小宝,自从贡春树回去以后,心中眷恋,觉得寂寞,几乎天天 坐着马车到张园去兜圈子,借此消遣。 一天,金小宝正坐着马车,从四马路兜到泥城桥,往张园静安寺一路跑去。快 到张园门口,忽然看见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极细的黑呢西服,骑一 辆自行车,好似流星赶月一般,从后面直追上来。一会儿工夫,就追过了小宝的马 车,向她飞一个眼风,微微一笑,然后身子往前一趴,脚底下一使劲儿,那辆自行 车就如箭一般直射出去。小宝见了,不由得心中一动。马车到了张园门口,那个西 装少年已经站在路边,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看见小宝的马车过去,对她又是微 微一笑。接着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又赶到小宝的前面,直到安垲第门口,方才一 跃而下。等金小宝的马车停住,下车往里走,这个少年就在后面跟着。小宝见他盯 梢,知道他有心吊膀子,就偷偷儿回头打量他:只见他长得细腰窄背,相貌挺不错 的,就也向他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打紧,直把他乐得眉飞色舞,紧紧地跟着,一步 也不肯离开了。他见小宝拣一张桌子沏茶坐下,也在邻桌坐下沏茶,眼风却直往这 边儿飞来。过了一会儿,那少年把堂倌叫了过去,说了几句话,堂倌就走过来对小 宝说:“这里的茶钱有人候了。”小宝心里明白,回头向那少年微微一笑。那少年 趁势走了过来,对小宝点点头说:“小宝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小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得不答应他,只得把嘴微微地动了动,就算招 呼过了。那少年赶紧自我介绍说:“我姓牛,堂子里的人,都叫我小牛。” 小宝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嗤”地一笑。那少年也不理会,接着说:“我们老 太爷放过驻美国的参赞大臣,如今已经故世了。我久仰小宝先生的大名,本来早就 想去拜访的,今天恰巧在这里相见了,这也是三生有幸吧!” 小宝听他说话透着挺讨好的,心里已经有几分喜欢他,就微微一笑,指着自己 旁边的座位说:“牛大少,请这边坐。”小牛巴不得有这一声,诺诺连声地坐了下 来。俩人谈了一会儿,小宝觉得这个人挺知趣的,对他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这个小牛,是出使美国的参赞大臣牛康伯的儿子,叫做牛幼康。牛康伯放了一 任美国钦差就死了,家里也有二三十万财产,却只有牛幼康一个儿子,长得眉清目 秀,读书也还聪明,只有一个毛病不好: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一般,瞒着家 里的人,在外面拼命地嫖。牛夫人治家严厉,每月只给儿子有限的几个零花钱,多 一个不给。牛幼康没有办法,只好用自己的年轻貌美做幌子,到处去哄骗那些倌人: 只说自己还没有娶过正妻,要娶她回去做正室。从来“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那 些倌人见了这样一个标致少年,哪有不爱的道理?再说,倌人们最不愿意的就是嫁 给商人做姨太太,最喜欢的就是嫁给年轻有钱的官宦子弟做正室。牛幼康出身宦门, 家里有钱,模样儿长得也俊俏,所以倌人们一个个都被他骗得围着他团团转,都想 做他的少奶奶,都把他当作天字第一号的恩客,不但不要他的钱,而且还肯倒贴两 个。无奈上海的倌人,除了那几个极走红的之外,十个中间倒有九个是穷的。牛幼 康在她们身上虽然不用花什么钱,却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他听说金小宝是上海倌人 中的四大金刚之一,手里很有几个钱,也确实想过要去打她的主意,恰巧今天让他 碰上了,还不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来,尽心竭力地勾搭? 当时俩人随意谈了几句,小宝掏出一个打簧金表来看看,已经五点一刻,就站 起身来,对幼康说:“我先走了,牛大少等会儿请到我那儿去坐坐。” 幼康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说:“我立刻就过去给你请安。”小宝笑了起来: “啊唷,请安是不敢当的!牛大少怎么这样客气呀!” 幼康继续拍马屁:“小宝先生那里比不得别处,只要肯赏我的脸,容我到那里 去坐一会儿,就是我的福气了。” 小宝听幼康这样说法,心里十分受用。世上的事情,千错万错,马屁不错。何 况幼康又是个堂堂一表的美少年,自然更加有效。小宝心里一高兴,就说:“牛大 少不要客气,如果你真的愿意去,咱们一起走好不好?” 幼康听了十分高兴,就和小宝一起出来,小宝坐进马车,他骑着自行车在后面 跟着。不多久,到了惠秀里,俩人下车一同进去。幼康到了小宝的房间里,四周一 看,连连称赞:“好精致的房间!不是小宝先生,别人也不配住这样的房间。” 小宝也客气几句说:“牛大少说哪里的话!我这小地方,不像样子,请牛大少 包涵点儿吧!” 幼康刚刚坐下,就跟小宝商量:“这样精致的房间,我想借你这里请几个朋友 吃酒,不知道你肯答应么?” 小宝说:“牛大少要请客,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只怕牛大少不肯来照应,哪有 我们不肯的道理?” 幼康就站起身来,走到小宝的面前,深深地打了一躬说:“多谢小宝先生赏我 的脸!” 小宝急忙扭过身子去,咯儿咯儿地笑着说:“牛大少别这样嘛!让别人看见了 多难为情!” 幼康笑嘻嘻地大拍马屁:“老实说,要是换了别人,别说叫我给她打躬了,就 是翻过来她给我打躬,我还不高兴呢!如今在小宝先生这里,别说是打个躬了,就 是叫我天天给你磕一个头,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小宝掩口而笑:“我哪里有这种福气呀!” 幼康说:“只怕我没有这种福气是真的,怎么你倒说起这样的话儿来?” 小宝呵呵笑着,对房间里的女佣人说:“你们大家听听,他说的话有多么好听!” 幼康打起精神,拿出善拍马屁的看家本事来,一个劲儿地猛拍,直拍得小宝心 里十二分的高兴,对待他也就份外热情起来。俩人说笑了一会儿,幼康就写好请帖, 叫打杂的去送。不多久,客人陆续来到,大家叫局入席。这一席酒,直闹到二更过 后,大家方才散去。 从此以后一连几天,幼康都在小宝院中请客,拼命地奉承,把个小宝奉承得迷 迷糊糊的,再过两天,竟落进幼康的圈套,留他住了夜。幼康就把那套背熟了的鬼 话又一次背给小宝听:口口声声,要娶小宝做正室。开头的时候,小宝并不相信, 想到幼康这样的家世,家里又有太夫人在堂,哪里能容儿子娶个倌人回去做少奶奶 的道理?可是幼康哄骗倌人的本事实在不错,就这么几句谎话,天天讲,时时讲, 白天讲,夜里在枕头边儿上还接着讲,真个是“谎话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 竟把金小宝也骗得迷迷糊糊的,居然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真想嫁给牛幼康。金小 宝在风月场上久经征战,名列四大金刚之一,对嫖客的心思摸得熟透,也看见嫁人 的倌人最终没有几个有好下场,所以她早就打定了主意,决心终身不嫁人的。就连 贡春树跟她那样的深情缱绻,恩爱缠绵,也没有嫁他的意思。想不到这样一个有阅 历的倌人,给牛幼康一阵马屁,加上“娶为正室”的引诱,居然也活动了心眼儿, 中了他的圈套,这个牛幼康骗人的本领之强,也就可想而知了。 小宝自从跟幼康落过相好以后,就不肯再叫他花一文钱。就连幼康自己身上的 开支,也是小宝给他代付。她房间里的老妈子、小大姐儿见是这般模样,幼康又没 有一点儿好处给她们,一个个心里都不高兴,渐渐地放到了脸面上,看见幼康,大 家都不理睬他。小宝的生意本来是很好的,只为一心一意要嫁牛幼康,见了别的客 人都冷冷地不怎么应酬。客人中也有知道这件事情的,出去一讲,于是一传十,十 传百,没多久,很多人就都知道了。小宝以前的那些熟客,慢慢地都裹足不前起来。 依着小宝的心思,想叫幼康立刻娶她回去。却不知道幼康说的完全是一片鬼话, “嫁娶”二字,根本就没影儿,所以只能一天天地支吾着,敷衍了过去。 一天,幼康正和小宝在房间里说话儿,忽然小宝的梳头老妈儿外号叫做“强盗 阿金”的,满面怒容地走进房间来,瞪了幼康一眼,就一屁股坐下,怒气冲冲地说: “我们这里如今连鬼都没有一个上门来了,这块招牌还挂它干什么?摘了它算了!” 小宝一听,心中明白,皱着眉头说:“没有客人来跟你没有关系,用不着你来 哇啦哇啦,成什么体统,规矩都没有了!” 阿金冷笑一声:“你有客人没客人,当然跟我没关系。不过我刚来的时候,讲 清楚生意上有拆头的,这样下去,连拆脚也没地方拆去。我家里一大帮子人,全靠 我一个挣钱吃饭,拢共就拿你三块洋钱一个月,怎么开销得过来?我不干了,梳头 的事儿,你自己另找别人吧!” 小宝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儿来,直气得脸皮煞白,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儿来, 过了一会儿,方才咬牙跺脚地说:“你要走就走好了,也没有人留你!说这种屁话 干什么!” 阿金站起身来,淡淡地说:“我是老妈子,当然不能管你的事情。只要你不上 别人的当就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小宝更加生气了:“就算我上了别人的当,也跟你没关系。你 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大吵大闹的。” 阿金也气呼呼地说:“走就走,我哪儿挣不来你这三块钱!我倒要睁大了眼睛, 看看你这位牛府上的少奶奶!” 小宝气得浑身发抖,拍着桌子大骂,阿金也不干不净地跟她对骂。小宝气极了, 叫打杂的上来,立刻把她撵了出去,又把她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扔出了门外,气儿方 才平了些。想想这场口舌,都是为了要嫁牛幼康引起的,就叫打杂的立刻把门口的 牌子摘掉。打杂的虽然不愿意,可又不敢不听,只好摘下牌子,送进房间里来。小 宝见牌子已经摘了,就催着幼康赶紧央媒人择日子,讲清楚不要他一个钱身价。幼 康还要支吾,小宝说什么也不许他拖延了。幼康只好暂时答应,心里却在那里打脱 身的主意。 过了一天,幼康问小宝借了两副金镯子,说是有人要照样儿打造,借去做个样 子。小宝哪里会怀疑?当时就取出来交付给他。哪知这一去就好像断线的风筝、出 笼的黄鹄,一连几天,竟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小宝自从认识了幼康,两个人没有一天不见面的。如今忽然一连几天不来,小 宝十分挂念,还以为他病了,很不放心。叫个人到他家里去问讯,又问不出来。细 细地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幼康有一次到戏院里去看戏,正好祝小春也在包厢里看 戏,俩人眉来眼去地吊膀子,居然吊上了。幼康当晚就跟着小春回去,只摆了一台 酒,轻轻易易地就有了相好。幼康本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见小春的一举一动、 一颦一笑,都比小宝要强一些,就把以前骗小宝的那一番话儿,又在小春面前背诵 了一遍。小春居然也相信了他的鬼话,殷勤相待。从此一连几天都住在小春院中, 小宝那里竟绝迹不去了。 这个消息传到小宝耳中,这一气,非同小可,只觉得眼迸金花耳鸣钟鼓,登时 天旋地转的,心里也有些恍恍惚惚起来。心想:“让他骗走了两副金镯子,倒还没 有什么,可恨的是他拿着这两副金镯子,竟去送给了祝小春!真是有生以来没有上 过的恶当。”呆呆地一个人闷坐着生了半天儿气,要想就这样割断了吧,心里毕竟 别扭,就打发老妈子、小大姐儿几次三番地到小春院中去请。无奈到了那里,她院 里的人总说:“牛大少不在这里。”一连去了七八次,都是这句话儿。小宝无可奈 何,只好暂时忍着,再叫人细细打听。心想:“他躲在小春院中,不便去找,只好 趁他们两个出门的时候再去碰他,跟他理论。”小宝为了这件事情,心里二十四分 的抑郁,也不梳头,也不出门,恹恹闷闷的,只想着怎么找幼康。 一天下午,小宝吃过了饭,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捧着一只金水烟筒,呆呆地正 出神儿,一个小大姐儿叫阿囡的匆匆地走进来说:“今天姓牛的跟祝小春两个,坐 着马车到张园去了。” 小宝听了,跳起来问:“真的吗?”阿囡说:“当然是真的。刚才一大车行的 马夫阿龙来跟我说的,哪儿有错!”小宝说:“你赶紧叫阿龙赶一辆马车来,咱们 两个一起去!”阿囡答应一声去了。 不一会儿,车到门口,小宝略为拢了拢头发,薄施脂粉,换了一件衣裳,立刻 就和阿囡坐上马车,赶到张园。先到安垲第兜了一圈儿,又到老洋房照相馆去看了 看,都不见幼康的影子。小宝见找不到幼康,心里十分恼火,只得又到弹子房来。 刚走进门口,就看见幼康高高兴兴地跟几个人正在那里打弹子,祝小春就站在幼康 的身边,两个人指指点点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小宝的火气陡地提上了心头,蛾眉 紧皱,粉面通红,抢步上去,对着幼康冷冷地说:“你倒好,几天不到我那里去了, 原来是在这里高兴!” 幼康猛然见了小宝,不由得大吃一惊,连耳根带脖子都胀得通红,听了小宝的 话儿,一个字儿都回答不出,就好像一个泥菩萨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做声不得。 小宝又冷笑一声:“请你和我一起回去一趟,我有两句话儿要问问你。” 幼康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好像压根儿就没听见似的。小宝连连催他:“走哇, 听见了没有?” 幼康站在那里还是不动,气得小宝伸出右手揪住了他的一只耳朵拉着就走。疼 得幼康抱着脑袋“哇呀呀”高声大叫。这时候,小春抢上前来,一手拉住幼康,一 手拦住小宝,高声说:“你是什么人?拉着牛大少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有什么话儿, 不妨讲出来给大家听听,这样拉拉扯扯的,算什么呀!” 小宝正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出,也大声地说:“我就是金小宝,牛大少是我那儿 的客人,我和他回去有话儿说,跟你没关系,用不着你来多管。” 小春“哼哼”冷笑:“谁说跟我没关系?牛大少是我那儿的客人,你有话儿跟 他说,到他府上去请他好了,这会儿跟我在这里,你想拉他走,那可不行!”说着 又对众人说:“你们大家看看,也没有她这样的呀,这里多多少少的人,动手动脚 的,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小宝正在火头上,不管不顾,气得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你这个千人骑万人 跨的烂婊子,我那儿的客人,做得好好儿的,让你这个烂婊子拉了过去,还有脸皮 来跟我胡搅蛮缠!” 小春听她这样海骂,也火气上升,回骂说:“我是烂婊子,你是正经人吗?彼 此都是一样的,你也不要高抬自己了。你说我拉走了你的客人,是不是我到你家里 去拉的呀?上海滩上,客人不是单做一个倌人,倌人么,也不是只做一个客人。既 然我挂着牌子,只要是客人,大家都可以做的。你的客人就怎么样?是不是你的客 人就不许我做了?别说是我没有拉过你的客人了,就是拉了你的客人,你也只能瞪 着眼睛干瞧着。你有本事么,拉住了客人别放他出来呀!你自己抓不住客人,客人 跳了槽,还要说出这种话儿来,不觉得丢脸么?” 小宝听了小春的这一番话儿,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回答她,气极了,只 好混骂起来:“你拉住了客人不放,还在这里骂人,那才叫不要脸呢!” 小春连连冷笑:“你们大家听听,到底是谁不要脸!你是不挂牌子的良家妇女 呀?倒也有这样的厚脸皮,到这里来拉客人。就是四马路的野鸡么,也不至于这个 样子呀!” 这几句话儿骂得十分刻毒,小宝不由得怒气冲天,放了幼康,出其不意地伸手 就是一巴掌。小春不提防,“啪”地一声,左边脸上着了一下,打得小春脸上火焦 火燎的,红了半边儿,登时破口大骂:“不要脸的烂婊子,还有脸皮打人!” 说着,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前胸的衣服,右手运足了力气,还了她一巴掌。 小宝一闪,身子向后一仰,立脚不稳,摔了个仰八叉。小春扭住了小宝的衣服不放, 被小宝拉着一同跌倒,俩人就在地上滚作一团。阿囡见小宝跌倒,急忙抢过去打帮 手,又被跟小春的一个老妈子拦住了,俩人也要动起手来。正在不得开交的节骨眼 儿上,人丛里转出一个人来,轻轻地把小春和小宝从地上扶了起来,一手拉着一个, 左盼右顾地说:“你们有话儿好好儿说嘛,何必动手动脚,失了体统!” 小宝一听是秋谷的声音,吃了一惊,急忙抬头,果然是秋谷,羞得小宝满面通 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低着头,再也不敢抬起来。秋谷说:“你们到底为 了什么事情要这样打闹?把前后经过讲出来给我听听,我来给你们说句公平话儿。” 小春听了,就抢着把自己和小宝为了牛大少动手的经过说了一遍。秋谷点了点 头,又问小宝是不是这样。小宝无可奈何,只得也把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大略说了 一说。秋谷听两个人说的倒是差不多,就正色地对幼康说:“尊姓是牛,想来一定 是牛钦使的公子了,还没有请教台甫是哪两个字儿。” 幼康见秋谷两只手两边挽着小春和小宝,心里很不高兴,却又说不出来。如今 秋谷请教他的大号,还不能不答,只好顺口说:“不敢,贱字幼康。” 秋谷这才正颜厉色地说:“牛幼翁,不是兄弟大胆,说句放肆的话儿。这件事 情,她们两个都没有什么错儿,全是你老兄一个人不好。你既然借了小宝的两副金 镯子,就不应该一连几天不去,怪不得小宝犯了疑心,出来找你。小春呢,见自己 的客人突然被别人拉了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节内情,出来讲两句话儿,也不能怪 她的不是。如今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这般地步,请问你老兄,打算怎么办呢?” 幼康支支吾吾的,一时竟说不出话儿来。秋谷就又对小春和小宝俩人说:“你 们俩人一向无冤无仇,何必为了这么点儿小事情吵闹?再说,又是为着客人身上起 的因头,传了出去,也不好听。不如你们俩人都看在我的面上,讲和了吧!” 小春抢着先说:“我本来是好好儿跟她说话的,她不问三七二十一,动手就打。 到底是什么道理,你问问她吧!” 秋谷笑着说:“不必问了。有道是‘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手’。她打了你一 下,你也摔了她一交,彼此就算扯直了。你们看我的面子,只当没有这回事儿,怎 么样?” 小宝在大庭广众之中为了争客人跟小春大打出手,偏偏给秋谷看见了,又羞又 愧,恨不得立刻跑掉,无奈一只手被秋谷抓住,毫无办法。听了秋谷的一番话儿, 巴不得两下里讲和,就抬起头来,含羞地说:“二少说得对。大家就算没有过这件 事情就完了。” 小春起先还想端着点儿架子,不肯答应;如今见小宝先答应了,觉得自己占了 上风,就也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 秋谷见双方都答应了,就回过头来,对幼康说:“老兄还借了小宝的两副金镯 子没有还给她,是不是?” 幼康红着脸说:“那是有的。兄弟连日有事儿,没有工夫,所以直到今天没有 拿去还她。” 秋谷笑着说:“小宝那里,你老兄去与不去,我们外人也不能要你怎么样。至 于这两副镯子,似乎应该赶紧还给她。不然,别人传说起来,不知道是你老兄一时 匆促没有工夫,却说像你老兄这样的家世,还要吞没倌人的东西,未免就有些不好 听了。” 幼康听了,心里很不受用,想要发作几句,又发作不出来,只得红着脸说: “这是哪儿的话!我兄弟何至于做这样没出息的事情?我明天就叫人送去给她就是 了。” 秋谷见事情已经顺利解决,就放开了俩人的手,对小宝说:“咱们还是到那边 安垲第坐一会儿吧。” 小宝只好答应一声,跟在修甫身后。丽娟和修甫、蟾珠也一起跟着。五个人转 到大洋房,拣了一张桌子,团团转坐下,随便聊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