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友妻不欺,悬崖勒马良宵虚度顾情面 烈妇白死,冤仇难报士绅出头征挽联 金小宝跟着秋谷到大洋房来,和修甫他们坐在一起,脸红耳热的,抬不起头来。 秋谷就招呼她说:“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咱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小宝巴不得有这一声,站起身来,跟修甫、丽娟等人打了个招呼,就和秋谷俩 人手拉手地走到草地上去。转了一圈儿,小宝忽然回过头来,嘴唇动了一动,好像 要说什么话,却又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秋谷已经料到了 几分,紧钉着问她有什么话儿说。小宝嗫嚅了半天儿,方才吞吞吐吐地说:“谢谢 你,今天这件事情,能不能……”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 秋谷说:“你只管放心,春树面前,我绝不提起就是了。其实这种事情,没有 什么稀奇的。你吃的是堂子里的饭,有什么办法?春树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小宝抬头看了秋谷一眼,微微一笑,轻声地说:“那么谢谢你了。我吃的这碗 堂子饭,也实在没有办法。” 秋谷笑着跟她打趣:“我记得那一回你和张书玉两个人吃醋,也在这个地方, 一帮马夫把你团团转围住,还是我挺身出来,给你们两个讲和,方才了事。” 小宝的脸儿又红了起来,轻轻推了秋谷一下说:“你可得把话儿讲清楚了,那 是张书玉跟我吃醋,我什么时候跟她吃过醋来着?” 秋谷笑着说:“就算我说错了,是张书玉跟你吃醋!今天又在这里给你和祝小 春讲和,一连给你当了两次苦差,你应该怎样谢谢我呢?” 小宝听了,只是低头微笑,用手去摸头上的云鬟,也不开口。秋谷又问了一遍, 小宝白了他一眼,为难地苦笑一声说:“可是……你跟贡大少是好朋友哇!” 秋谷笑着说:“我和春树书虽然是好朋友,不过他是我荐给你的,两下里比较 起来,我的资格比他又老些。” 小宝沉吟了好半天儿,方才摇摇头说:“只怕没有这样的规矩①吧?” -------- ① 当时堂子里的规矩,一帮客人中间,如果彼此是好朋友,就只能跟其中的 一个“落相好”,似乎也有点儿“朋友妻,不可欺”的味道。 秋谷说:“堂子里面,什么规矩不规矩!真讲规矩的人,就不到堂子里去玩儿 了。” 小宝不再说话,只看着秋谷微笑,似乎也有点儿动情的样子。秋谷忽然转念: “小宝是春树的相好,我和春树的交情又不比一般,即便堂子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到底也有些不便……” 正想得出神儿,忽然小宝拉了他一把说:“咱们回去吧,别在外面转得太久了, 又让他们取笑。” 秋谷抬头看看天,果然彩霞满天,斜阳欲没,时候已经不早了,就和小宝一起 转回安垲第来。这时候陈海秋、范彩霞也来了,坐在修甫等人一起。秋谷先向彩霞 点点头,接着问海秋:“你们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海秋说:“我们正要来,忽然有个朋友找到了东尚仁里去,有事情跟我商量, 我只好奉陪,直到谈完了事情,方得脱身。”几个人又闲谈了一会儿,丽娟站起身 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这个时候,小宝悄悄儿拉了拉秋谷的衣服,附耳说:“你跟我一起到我那儿去。” 秋谷点点头,就跟丽娟说,叫她自己坐车回去。丽娟心里很不高兴,勉强答应。 秋谷和小宝转身正要走,修甫叫住他说:“等会儿请你到西安坊吃酒,你别处还有 应酬没有?” 海秋也请秋谷和修甫到彩霞院中吃酒,秋谷想了一想说:“今天倒是有两个人 约我吃酒,不过并不是什么知己朋友,不去也不要紧;或者我先到那里略坐一会儿, 就到你们那边去。” 修甫和海秋都说那样也好,只嘱他不可失约。秋谷点头答应,就和小宝走出大 洋房门口,叫马夫把马车赶过来。秋谷来的时候,坐的是亨斯美自拉缰两轮车,就 叫小宝和丽娟换一换车子,让丽娟和小宝的小大姐儿阿囡同坐一车,秋谷和小宝同 坐自拉缰的双轮车。丽娟满心委屈,可又说不出来,只是狠狠地瞪了秋谷一眼。秋 谷明知道今天的事情有些对不起她,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秋谷和小宝上了马车,俩人一路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地车子已经到了惠秀里门 口。秋谷扶着小宝跨下车来,小宝一定要秋谷进去略坐一会儿,秋谷见时间反正还 早,就跟着小宝进房坐下闲聊了一会儿。秋谷要走,小宝不肯放他,挽留说:“咱 们两个难得碰头,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又要走了?” 秋谷想了一想说:“刚才你也听见的,今天晚上我有四个地方要去应酬,朋友 的面子,不能不顾。既然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多坐会儿,等我先去应酬了两个朋友回 来,咱们俩一起到西安坊和东尚仁里去,好不好?” 小宝说:“他们又没有请我,我跟你一起去,算什么呀?”秋谷说:“那怕什 么!你跟修甫、海秋,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当一回闯席的不速之客,又有 何妨?” 小宝想了一想,就点头答应,又叮嘱秋谷说:“你可得快点儿赶回来呀!” 秋谷说:“这个当然。” 说着,就站起身来走出门外,跳上马车,到那两个地方略略地坐了一会儿,惦 记着小宝等他,坐不多久,就辞了主人,回小宝院中来了。 走进小宝房间,只见她换了一身男装①:穿一件湖色单罗长衫,单纱一字襟的 半臂,胸前缀一个花球,香气扑鼻,脸上的脂粉全都洗掉了,又把发髻拆开,梳了 一条大辫子,脚下一双夹纱衬金的小靴,打扮出来,风度翩翩,好一副俊俏公子的 模样儿,那神情样子就跟贡春树差不多。小宝见了秋谷,故意在房间里挺着胸膛迈 着大步走了一圈儿,又文质彬彬地给秋谷作了一个揖,拿腔拿调地说:“请教公子 尊姓?台甫是哪两个字?” -------- ① 妓女男装,在当时并不是稀奇的事情。名妓赛金花,就常常男装,特别是 跟男人在一起办事的时候。风气所及,一般的名妓大都备有男装。按照习俗,妇女 是不能到堂子里去的,除非她是出局的倌人。今天秋谷把小宝带到修甫和海秋的席 上,是“不速之客”的身份,因此穿着女装去,就成了秋谷的“带局”,而且只能 坐在客人的身后,不能入席。前文秋谷叫她去闯席,她想了一想才答应,就是后文 改男装的伏笔。 秋谷哈哈大笑,站住了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不住地称赞说:“真是巫 山神女,变成了姑射仙人!实在便宜了阿贡那小子,可惜我没有这个福份儿!” 小宝嫣然一笑,在秋谷肩膀上打了一下说:“别胡说八道了,咱们快走吧!” 说着,俩人一起下楼,上了马车,只转了一个弯儿,就到了西安坊。进门登楼, 俩人先后进了房间,修甫一眼看见秋谷和一个美少年一起,灯光下看得不清楚,还 以为是秋谷带来的朋友,赶紧站起身来迎上去招呼。等走近了,方才认出原来是小 宝男装。这时候,小宝已经恭恭敬敬地向修甫作了一个揖。修甫大笑起来,高兴地 说:“今天小宝先生居然肯赏我的光,实在意想不到。你是难得的稀客,真是请也 请不到的,今天这个首座,就非请你坐不可的了。” 小宝哪里肯坐?见秋谷坐了,就和秋谷并肩坐下。秋谷就问局票写好了没有。 修甫说:“早写好了,就等着你一个人。” 秋谷拿过局票来一看,自己名下依旧是陆丽娟和梁绿珠,就点点头,交给女佣 送到楼下发出去。修甫见客人已经到齐,立即叫起手巾,请大家入席。修甫还要让 小宝坐首席,小宝再次辞谢,依旧在秋谷肩下坐了。不一会儿,叫的局一个个陆续 到来,丽娟一眼看见小宝在座,而且跟秋谷俩人手拉手、肩并肩地坐着说话,那样 子显得十分亲密,心里有些醋意,就低着头坐到了秋谷身后,一句话也不说。绿珠 跟秋谷没有落过相好,倒也无所谓。 这一席,因为大家还要翻台面到东尚仁里范彩霞那里去,都不尽量,只是略为 吃了些。上过了头四道菜,大家都站了起来,哄地翻到范彩霞那里去,一直闹到十 二点钟,方才散了。 丽娟临走的时候,悄悄儿地问秋谷:“等会儿你还来么?” 秋谷正和小宝说话,就随口答应一声:“去的。”丽娟又叮嘱一句:“那么我 等你。”秋谷点了点头。 散席之后,秋谷和小宝一起到她院中。小宝见秋谷有些醉意,就开了一瓶汽水 给他喝了,俩人又坐下来促膝谈心。小宝这才把自己以前怎样打定主意不嫁人以及 这一次怎样上了牛幼康圈套的经过细细地给秋谷说了。最后叹一口气说:“堂子里 的客人,总是靠不住的。就连贡大少这样的人,眼前看起来,好像不错,日子长了, 谁知道他究竟怎样?”说着,眼睛里盈盈地含着一汪泪水,显得不胜凄楚。 秋谷只好恳切地安慰她一番。小宝眉目含情,又有些似离似合的,不敢过份, 分明是心里矛盾重重,拿不定主意。秋谷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深情地说:“咱们 两个,……”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叹了一口气说:“只好做个朋友吧!” 小宝听了,眼波溶溶无限柔情地看着秋谷,好久好久,也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却什么也没说。秋谷的心里,七上八下地突突狂跳,好像就要跳出腔子外面来似的。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分一秒静静地挨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宝才抬起 头来说:“二少的话不错,我也不好……”说到这里,那下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秋谷知道再坐下去自己也会把持不定的,就咬咬牙站了起来,硬着心肠说: “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 小宝也不说话,只点点头。秋谷正要走,小宝忽然叫了一声:“等一等!”秋 谷就又站住,等她说话。小宝走了过来,痴痴地站在他面前,嗫嚅了半天儿,却说: “你觉得冷么?” 秋谷摇摇头,也没有说话,就回头走出房门。小宝送了出来,秋谷对他摆摆手, 叫她进房去。小宝仍不说话,一直送下楼梯,又送到大门口,眼看着秋谷上了马车, 方才进去。 秋谷回到新马路自己的小公馆,已经将近天亮,文仙竟还坐着等他。见他回来, 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笑着说:“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回家,所以没有睡觉。” 秋谷一眼瞥见桌子上摊着一副牙牌,旁边还放着一本《牙牌神数》,就问: “你在这里起牙牌数①?” -------- ① 牙牌数──也叫“牙牌神数”,一种用牙牌算命、预卜凶吉的迷信行为, 按照牙牌搭配的不同,可以从《牙牌神数》一书中查到所卜的结果。当时在妓院里 特别流行,像“打通关”一样,妓女们闲来无事,往往用它来作为一种游戏打发光 阴。 文仙说:“等了你半夜,见你还不回来,闲着无聊,借它消遣。你别说,倒挺 准的呢!我一连问了三回,都说你今夜一定回来。这不是,你果然回来了。” 秋谷说:“这玩意儿,本来是骗骗小孩子的,难道你真的相信?” 文仙说:“你不相信?今夜你不是真回来了么?” 秋谷说:“这不过凑巧罢了。我问你:我不在家,你冷静不冷静?” 文仙说:“你回来,就不冷静了。” 秋谷觉得自己对她不起,深情地说:“我在外面打茶围、吃花酒,累你深更半 夜地守在家里,真对你不起。其实咱们是自己人,你何必这样?” 文仙反问一句说:“既然你知道咱们是自己人,那你又何必跟我客气呢?” 秋谷微微一笑,不再说了,叫她赶紧铺床,准备睡觉。 第二天,是端午节,秋谷睡到九点多钟,知道有一些朋友要来贺节,赶紧起来, 应酬了一番,不免也要坐着马车到各处转了一圈儿。拜完了客,猛然想起昨夜答应 到丽娟院中去的,就吩咐马夫把车子一直赶到久安里胡同口。 秋谷下了车,走进丽娟房中,丽娟似笑非笑地说:“啊唷,章二少,贵人不踏 贱地,怎么跑到我这个小地方来了?别是认错了门了吧?”说着,扭过脸儿去,佯 装不理不睬的样子。 秋谷见丽娟脂粉不施,神态冷淡,知道她是为了昨夜金小宝的事情心里不高兴, 就抢步上去,拉着她的手说:“真对不起,昨天夜里让你空等了。也不知道怎么搞 的,糊里糊涂地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丽娟冷笑一声说:“这是我自己不好。我这样的小地方,怎么请得动你这位二 少爷!” 秋谷放开了她的手,故意整整衣冠,掸掸尘土,笑嘻嘻地说:“你别生气了, 我给你赔个礼儿好不好?”说着,果然恭恭敬敬地朝她打了一躬。 丽娟转过身子去,淡淡地说:“不敢当!我没有这样的好福气。”顿了一顿, 又说:“我看你昨天夜里简直都有点儿糊里糊涂了。让人家迷得神魂颠倒的,哪里 还记得到我这里来?” 秋谷正色地说:“你不要疑心我跟小宝有了相好。我和她是干干净净的。小宝 的相好客人贡大少,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能干那样的事情?” 丽娟哪里肯信?还是冷笑着说:“你这种话儿只好去骗骗三岁的小孩子。你跟 金小宝怎么样,跟我没关系,我也不好来管着你,叫你不要去做她。不过你就是跟 我说明白了,也不要紧,干吗要瞒着我不肯说?这是什么道理?” 秋谷见丽娟娇嗔满面,始终不肯相信,就正色地对她说:“即便我跟小宝确实 落过相好,也没有必要瞒你。可是我确实没有这种事情。你要不信,只管去问修甫 和海秋他们好了。” 丽娟还是似信不信的样子,秋谷又解释了一番。想到还有好些地方要去,就说: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去去就来。” 丽娟问:“那么你定下的双台,几点钟来吃啊?” 秋谷想了一想说:“今天是端午节,朋友们那里要应酬的台面很多,暂定晚上 十点吧!” 说着,匆匆坐上马车,又去应酬了几处台面,直到十点多了,才到丽娟院中吃 了个双台,到两点多钟方才散席。 客人们走后,丽娟要留秋谷住下,秋谷执意不肯。丽娟不乐意起来,推了秋谷 一下说:“你要走就走吧,没人拉住你。我这里小地方,哪里放得下你这位大人!” 阿金妹也过来相劝:“今天大节下的,你们两个人,当然要双双对对,团团圆 圆才好哇!” 秋谷笑着说:“不瞒你们说,今天端午节,我那姨太太一定在公馆里等我回去 团圆的,所以今天我不能在这里过夜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丽娟抢步过来,从 后面推着秋谷说:“你快点儿给我请出去,好去陪你那位姨太太。可别等会儿姨太 太生起气来,害得你挨整!” 秋谷见丽娟粉面生红,蛾眉微蹙,认真动起气来,只好拉着她的手并肩坐下, 耐心地开导说:“你不要生气,我把道理讲给你听,你就明白了。我章秋谷是个顶 天立地的男子汉,自然不是个怕姨太太的人;我既然把她娶回家中,就应该处处跟 她同心合意,方才是个道理。今天我出门的时候,跟她说明白晚上要回去的;这会 儿我就是不回去,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可是第一失信了,第二哄得她一个人冷 冷清清地坐等一夜也不好。今天我不肯冷落了姨太太住在你院中,以后就也不会冷 落了你住在别人院中;要是我今天听了你的话儿,住在你院中,丢掉了姨太太,难 保以后也会听别人的话儿住在别处,辜负了你。你只要仔细想一想我的话儿,气儿 就平了。” 这一席话,果然把丽娟的气儿全都消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秋谷又安慰了 她几句,就搭讪着走了。 回到小公馆,也已经将近四点钟,文仙果然还在灯下独坐,呆呆地等他。秋谷 这一天中的应酬实在太多了,白天暑气燎人,每到一处台面上,又不能不喝酒,虽 然每处都尽量控制,可是加在一起,那量也实在不少,再加上拂晓前坐马车回家, 被那凉风一吹,内热外寒,积食害酒,一起发作,到家就觉得腹中绞痛,泻了两次 肚子,全身火炭似的发烧。文仙着了急,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打发家人去请医生来 看过,无非是饮食失调,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吃了几副药,渐渐地烧退泻止。 虽然有文仙尽心照料,无奈泻肚最伤身体,医生嘱咐必须在家好好儿调养一些日子, 方才能够复原。 秋谷在家生病十几天,养病十几天,过了端午,不觉又将一个月,转眼到了一 年中最热的日子。这一天傍晚,秋谷觉得精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想想丽娟那里已 经有一个来月不去了,就跟文仙说明,趁着晚风凉爽,又坐上马车,到久安里来。 丽娟自从端午节夜里和秋谷分手以后,见秋谷多时不来,也曾打发老妈子到秋 谷公馆里去请了几次,回话都说是病了不能出门。如今见秋谷来了,十分高兴,拉 住了他的手说:“你的病好了,恭喜恭喜!这一个月,可把我惦记死了!”说着, 仔细看看秋谷的面容,见果然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又说:“你看看,瘦了多少了? 这么大了,你自己还不知道保重啊?” 秋谷笑了一笑,也不分辩。丽娟就挨着秋谷坐下,接着说:“你生病的时候, 我心里急坏了,叫金宝和阿金妹去看了你几次,回来总也说不清楚。我想自己到你 公馆里去一趟,又怕你那姨太太不高兴。如今你的病全好了,我就放心了。” 秋谷微微一笑:“算了吧,不用灌迷汤了。你们当倌人的,做的客人多得很, 要是客人病了,都这样着急起来,你一个人急得过来吗?” 丽娟听了,嗔着说:“你们大家听听,说出这种话儿来,真叫没有良心。你要 是不相信,我拿点儿东西给你看看。” 说着,就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几张写得花花绿绿的纸来,秋谷一看,原来都 是问病的卜课单,有三马路吴鉴光的,也有城隍庙知机子的。批的病情还相当凶险, 什么“冲犯家宅六神,故而致病,头晕心痛,寝食不安”;又是什么“幸有青龙星 化解,转危为安”,全是一派胡言。秋谷看了,觉得十分好笑,却也有些感动。 当夜秋谷就在丽娟这里摆了一台酒,请的客人,无非是辛修甫、陶伯瑰、王小 屏、陈海秋等五六个人。大家因为跟秋谷好久不见,这一席酒吃得十分欢畅。 这一夜,秋谷当然就住在丽娟院中。第二天醒来,已经十一点钟。秋谷正在梳 洗,忽然楼下的大茶壶高声喊叫:“客人上楼来!”秋谷觉得奇怪,暗想:怎么这 个时候就有打茶围的客人来了?正疑惑间,听见那客人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一面 大声地问:“有个姓章的章二少在这里吗?” 秋谷一听是春树的声音,急忙抢步出房招呼:“春树,我在这里!” 春树忙过来握手问好。俩人进房坐下,知己相逢,当然高兴。丽娟刚刚起来, 秋谷就对她说:“这位就是我常常给你提起的贡春树贡大少。” 丽娟这才知道就是金小宝的那个相好,赶紧殷勤接待。秋谷就问春树到上海来 有什么事情。春树说:“一则跟你许久不见,特地来看你一趟;二则顺道看看小宝, 没有别的事情。”秋谷又问他怎么知道找到这里来的。春树说:“我先到你公馆里, 你们姨太太叫一个小大姐儿下来跟我说的。”一面说话,一面打量丽娟,接着又问: “你这位贵相好确实不错,什么时候做起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秋谷说:“还是去年娶了文仙以后做起的。你看长得怎么样?” 春树笑嘻嘻地说:“真是天仙化人,长得跟文仙差不多。也不知道你是几生修 到的福份儿。” 丽娟听见春树称赞她,微微一笑。秋谷却说:“她们两个也有些分别:一个感 情存之于内,一个感情形之于外。比较起来,还是文仙更胜一筹。” 丽娟听了,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起来,发话说:“我当然是不好的,哪里比得上 你那位姨太太!” 秋谷笑了起来说:“你不要听错了我的话儿嘛!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各有长处。 你连话儿都没有听明白,就打翻了醋罐子,你的吃醋,是不是过份儿了些?” 一句话说得丽娟不好意思起来,过来跟秋谷不依:“你这个人说话怎么一点儿 规矩也没有?什么吃醋不吃醋的,胡说一气。只要你那位姨太太不吃别人的醋就好 了。” 秋谷笑着说:“既然你不吃醋,你干吗这样着急?一定是我这句话儿说着了你 的心病,所以急成了这般模样。” 丽娟说不过秋谷,就躺倒在他怀里撒娇,还要伸手去拧他的大腿。春树“嘻” 地笑了起来,丽娟才急忙缩手,打了秋谷两下,这才站起来,自去梳洗。 秋谷和春树聊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问秋谷说:“你住在常熟,可 知道钱纫秋的事情么?” 秋谷说:“这件事儿,差不多全省的人都知道了,谁不知道?去年我不是还跟 你聊起过么?” 春树说:“她近来在南京自尽了,你知道么?” 秋谷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情么?别不是谣言吧?” 春树说:“哪里会是谣言!我还带着金星精给你的一封信呢!”说着,从衣袋 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秋谷。 秋谷接过来一看,叹了一口气说:“这也算是个奇女子。可惜咱们这些须眉男 子都不能出来给她打抱不平,讲起来也实在惭愧。” 原来,钱纫秋小姐办完了哥哥的丧事以后,心里恼恨祁八凭空地把她提到县大 堂上抛头露面,羞愤交加之下,心里存了一个必死的念头,一心一意只想报仇。她 知道本地的那些亲友都怕祁家势焰熏天,不敢惹他,就带了一个钱家的老家人到湖 北去寻找族弟钱子瑶,想叫他出面去告状。钱子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叫他出面打 官司,就已经很害怕了,何况对方还是个观察公,更有祁侍郎牵扯在里面。听完了 钱小姐的哭诉以后,直吓得脖子一缩,舌头一伸,哪里敢答应? 钱小姐没奈何,只好自己写了一张冤单,想到南京总督衙门去告。钱子瑶再三 央求她,叫她不要惹事儿,又派了两个女佣,不由分说地把她送到长江船上,要她 回家去。船到南京,她就上了岸,在城内一家客栈里住下。正打算雇顶轿子到制台 衙门去击鼓告状,忽然转念一想:“自古有句俗话,叫做‘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 无钱莫进来’。上次在县衙门里已经领教过了,何况是制台衙门?现在要跟祁家打 官司,自己身边又没有钱,这场官司如何打得赢?祁家有钱有势,自然能买一个官 官相护,却有谁肯来帮我一个民妇,为我出力?与其抛头露面、忍气吞声地受了许 多委屈,却依然扳他不倒,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可是白白地让他羞辱一场,总不甘 心。反正我是拼着性命跟他打官司的,既然控告无门,报仇无望,不如寻个自尽, 我死之后,或者有那热心侠骨的人出来为我报仇,也未可知。”打定了主意,就细 细地写了一篇遗嘱,和那张冤单放在一起,到了晚上,关上房门,竟悄悄儿地悬梁 自缢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那同去的老家人见钱小姐的房门还是紧紧地关着,叫了几声, 也不见答应,知道事情不好,打开房门进去一看,已经高高地挂在梁上,气绝已久, 尸体都硬了。 这件事儿,霎时间传得全店的人都知道,纷纷赶来探听。依着店主的意思,要 去报官检验;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客人把老家人叫到一边,问明了前后情节,知道是 个烈妇,连连叹息,急忙拦住了店主,叫他不要报官,只叫老家人出名递个呈子, 略为提到几句因由,只说气愤自尽,恳求免验。那些做地方官的,每天伺候上司还 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来管这些闲事?接到了呈子,自然照例批准。 老家人递了呈子回来,买一具棺材,就在客栈里草草地入殓了,把灵柩运回常 熟来。地方上的绅士,除了祁八手下的那几个走狗之外,大家都嗟叹不已。也有几 个热血的人,想出面给钱小姐报仇,无奈钱小姐是自尽的,没有凌辱威逼的实迹, 祁八又是个有名的绅士,势焰熏天,炙手可热,大家都不敢去惹他,只好感叹一番, 也就罢了。 只有一个绅士,姓金号星精,听见了这件事情,十分痛恨,想出了一个办法: 自己恳恳切切地做了一篇《钱烈妇行述》,印了几千本,各处分送。又发了许多传 单,请来了本地的绅士,大家商议,要为钱烈妇设祭开吊。那些绅士里面,有热血 的,都表示赞成;有几个没有主张的,一则却不过金星精的情面,二则心里也有些 感动,都点头答应。只有祁八的那几个走狗,一个也不来。金星精也不管他,与众 人合拟了一个公呈,抄写清楚了,亲自送进县衙门里去。- 这时候常熟县原县令刘 大老爷已经升迁,新任县令姓莫,金星精跟他说知详情,请他到了开吊的那一天去 拈香致祭。金星精本是个二甲出身的刑部郎中,一向名声很好,又是个江苏有名的 才子,莫大令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答应。金星精又各处去征祭文、挽联,拣了一 个日子,准备开吊。 秋谷在家的时候,跟金星精时常来往,也是最好的朋友。金星精此番出头这件 事情,就写了一封信给秋谷,还没有寄,正好春树到常熟来游虞山,就住在金星精 家里。过了几天,春树要到上海来看秋谷,金星精就把这封信交给春树,请他转交。 秋谷看了来信,又看了那本《行述》,心中也是愤愤不平。春树就问:“金星 精叫你做挽联,你做不做?” 秋谷说:“当然要做的,只是措辞很难得体,不好下笔。”春树说:“我看见 兵部主事姚小知的一副对子,倒讲得挺痛快的。他写的是: 凭天道,断不令凶人漏网; 愧吾辈,未能为匹妇复仇。 你看写得怎么样?” 秋谷说:“痛快倒是痛快,不过‘匹妇’这两个字,似乎有些欠斟酌。这样一 个贞烈的人,不应该称她为‘匹妇’。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可是不是?” 春树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毕竟你的心比我来得细些。且看你的挽联怎 样写吧。” 秋谷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取过一支秃笔,随手拉过一张局票来,刷刷刷一口气 写成了一副挽联,递给了春树说:“你先看看,能用不能。只是这里没有纸笔,只 好等明天写好了再寄去吧。” 春树拿过来一看,见写的是: 一死等鸿毛,百万同胞齐俯首; 双星圆碧落①,两行清泪奠忠魂。 -------- ① 碧落──即碧空。见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 不见。” 不由得点头叫好说:“你的笔墨实在超脱非常。” 秋谷笑着说:“又来了。咱们知己,怎么总是这样谬赞?”春树说:“并不是 谬赞,好的自然说好,难道知己朋友就应该作违心之论么?” 秋谷听了,哈哈一笑。就把钱烈妇的事情丢过一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