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放诞第一,巡抚内眷左顾右盼吊膀子 荒唐无双,太守公子前考后捐任中丞 章秋谷写完了钱烈妇的挽联,跟贡春树两个人坐着闲聊一些别后的情景和见闻。 春树忽然问:“上海新近来了一班外国马戏,你去看过没有?” 秋谷说:“我病了将近一个月,昨天才开始出门走走,哪儿有可能去看马戏?” 春树说:“那么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秋谷还没有答应,陆丽娟却抢着说:“我也听说来了一个外国马戏班子,都说 挺有意思的。咱们几个一块儿去看吧。” 秋谷见丽娟对马戏有兴趣,也就答应了。丽娟问秋谷想吃什么点心,秋谷摇摇 头,说声“什么也不想吃”。过了一会儿,金宝端上一碗莲子汤来,秋谷也就随便 吃了些,边吃边问春树:“你还没有吃午饭,咱们一起到一枝春去吃好不好?” 春树说:“雅叙园的菜就很好,咱们还是到雅叙园去吧。”秋谷说:“雅叙园 的菜倒是不错,不过不如吃大菜干净。”丽娟接口说:“大热天儿的,中午出去吃 饭,有什么意思?贡大少要是不嫌怠慢,就在我这里吃便饭吧。” 秋谷就问春树的意思怎么样。春树说:“我随便,就在这里吃也好。只是叨扰 了丽娟先生,心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丽娟笑着说:“贡大少不要客气,我这里 不过怠慢点儿,没有什么好菜。” 春树说:“丽娟先生不要这样客气。我可就叨扰了。” 丽娟跟金宝附耳说了几句,金宝下去没过多久,就摆上四个碟子来:一碟凉拌 虾仁、一碟粉皮鸡丝、一碟醉虾、一碟糟虾,精致而干净,一点儿也不油腻,都是 夏令最好的下酒菜。丽娟开了一瓶巴德温洋酒,取出两个玻璃小酒杯,亲自斟满了, 请他们两个坐下先喝酒。春树说:“多谢盛情。随便吃点儿就行了,你们何必这样 费事?” 丽娟笑着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请你们随便用点儿。” 秋谷就和春树俩人坐下对酌。秋谷让丽娟一起来吃,丽娟就坐在旁边相陪。一 会儿,女佣又端上几个菜来,也都是不油不腻十分精致的。秋谷因为病刚好,不敢 多喝酒,只喝了两杯就不喝了。春树的酒量不错,一连干了好几杯, 这才吃饭。 饭后,略坐了一会儿,春树要秋谷陪他一起去看金小宝,俩人就一同到了惠秀 里。小宝见了春树,自然高兴,握着春树的手说:“你倒好,说是去去就来,一直 到今天才露面,叫我天天惦记你。” 春树见小宝丰姿不减,华姿依旧,也十分喜欢。俩人面对面地瞧着,一时倒说 不出什么话儿来。小宝见了秋谷,想起那天张园的事情,心里抱愧,不由得红了脸 儿。秋谷知趣地站了起来说:“我还有些事情,等会儿再来,咱们一起去看马戏。” 小宝和春树久别重逢,说不尽的相思,诉不完的情怀,见秋谷要走,也不挽留。 秋谷从惠秀里出来,回家去跟文仙打了个招呼,又到久安里丽娟房中坐了一会 儿,叫丽娟熬了些薄荷粥喝了,看看天色向晚,就和丽娟坐上马车到惠秀里去约会 春树和小宝。两辆车四个人到了跑马厅对面的马戏场门口,秋谷先跳下车来买了四 张头等票,然后一起进去,拣了四个座位坐下。 这时候,杂技已经开演,场上绷着一根钢丝,一个十四五岁的外国姑娘,穿一 身很短的连衣裙,蹬着一辆独轮自行车,在钢丝上来来回回地骑,赢得了满场的鼓 掌喝彩。姑娘下去,场上换布景道具,上来一个涂着花脸儿的小丑儿表演幕间节目, 先是拍着手唱歌,哈哈大笑一阵以后,又叽哩咕噜地讲了许多话。秋谷虽然略微懂 得一些英语,却并不精通,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大约都是发笑的话儿。因为临 座几个外国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小丑儿一边说着笑话,一边不知道从哪 里取出一支点燃了的香烟,叼在嘴边慢慢儿抽着。这时候又上来一个洋人,向他连 连摇手,叫他不要吸烟,见他不听,不由分说把他嘴上叼着的纸烟一把夺走了。那 小丑儿候他一转身,不知道从哪里又取出一支点燃了的香烟,仍扬着脸儿抽起来。 那洋人回身看见,又把他的香烟抢走。如此一连抢了他七八支烟,逗得满场的人哈 哈大笑。 下面才是真正的马戏上场:一个身材苗条的外国少女,骑着一匹黄马出来,头 上插着羽毛,身上只穿一条极短的兜裆裤和一个奶兜兜,一眼看去,就好像没穿衣 裳一般。马背上也没有鞍辔,直绕着场子转圈儿,那少女在马背上或站或跳,又做 出许多身段来,在一片掌声中下场去了。 接着两个洋人推出来一个虎笼,又把场子的四周用铁栅栏围住,这才打开虎笼, 放出老虎,两个洋人就和老虎戏耍起来,或把头放到它唇边,或把手伸进它嘴里。 看的人都替他们捏一把汗。 秋谷觉得这个节目没有什么意思,就转着脖子四面打量座中的妇女。看了一圈 儿,大都是些平平常常的庸脂俗粉,连一个俊俏些的也没有。眼睛一直转到西北角, 忽然看见两个小大姐儿拥着一个少妇,戴着满头的珠翠,真是珠光夺目,宝气袭人。 相貌其实也很平常,眉梢眼角,却有一股子风骚淫荡的神情明显地流露出来。秋谷 见了这么一个尤物,不免多看了她几眼。那少妇见秋谷看她,就也卖弄风骚,把一 对儿水汪汪的秋波只顾往秋谷这边儿送情过来。秋谷正跟她眉来眼去,忽然大腿上 被丽娟拧了一把,猛吃一惊,回过头来正要问她干什么,丽娟却附着她耳朵轻声地 说:“你这个人可真少见,跟别人吊吊膀子倒也没什么,怎么连戏子的姘头你也吊 起膀子来了?” 秋谷还以为丽娟吃醋,才说出这样的话儿来,就也悄悄儿回答她说:“你又不 认识她,怎么知道她是戏子的姘头?” 丽娟又轻声地说:“你的眼睛到哪里去了?你自己看哪!” 秋谷急忙抬头再看,这才发现在那少妇的斜角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也在那里跟 那少妇眉来眼去的。那少妇一面笑盈盈地跟秋谷飞个眼风,一面又喜滋滋地跟那个 少年打个照会,竟有些左顾右盼应接不暇的样儿。那少年见自己的所欢跟秋谷又打 上了“无线电报”,心里十分恼火,就瞪了秋谷两眼。秋谷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 原来就是桂仙戏院的武小生柳飞云。见他对自己怒目而视,不觉心里好笑,暗想: “世界上竟有这样风流放诞的女人,居然双管齐下地吊膀子,也实在太过份些。” 想着,就回过头来,不去理她。再看了一会儿,取出表来一瞧,已经十一点,不想 再看了,就招呼春树,四人一起退场出来。 刚走出大门,不料那少妇扶着两个小大姐儿,也提前退场了,正站在路边等车。 见了小宝,急忙转过脸儿去。小宝也装作没有看见,却轻轻地对秋谷说:“你认识 她吗?她就是康抚台的姨太太,叫王素秋,也是倌人出身,如今在外面乱轧姘头, 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早先为了跟我抢客人,我们两个吵过一架,一直到今天, 见了我还是这副架势,你说可笑么?” 秋谷点了点头,暗想:“原来这个宝贝就是康己生的姨太太。康己生在江西巡 抚任上,也不知弄了多少造孽钱,这也算是他的活报应吧!” 这时候,柳飞云也出来了。随后两个穿着号衣的马夫赶过来一辆十分精致的橡 皮轿车,王素秋回过头来,给柳云飞使了个眼色,这才上车去了。 按照丽娟的意思,想叫秋谷回到她的院中;秋谷因为早就听说康巡抚是个出名 的王八,却不大知道详情,今天无意中得知小宝和他的姨太太以前就认识,还有过 过节,就想听听他家里的风流故事,于是两辆马车又一起赶到了惠秀里。小宝先吩 咐佣人准备夜点心,然后坐下来给三个人细细地讲这个康己生的出身来路以及他家 里的许许多多风流故事。 康巡抚官名如楫,表字己生,无锡人氏。他父亲倒是两榜进士出身,放过一任 知府,在任上弄到了十几万银子,就不做官了,回到原籍无锡,指着这几十万银子 收些利息,都还用不了的,日子过得也还自在。 康太守中年无子,直到五十岁上,方才有了这个儿子。因为是己年生的,所以 就叫他“己生”。康太守晚年得子,把己生疼爱得就像明珠宝贝一般,捧在手中连 口大气儿都不敢呵他。等到儿子长到五六岁上,就请了一个有名的孝廉①公来做先 生。康己生自小被父母亲宠坏了,读书总不肯用心。先生知道这个学生是东家溺爱 的,就也犯不着去做那个空头冤家,首尾教了十二年,把己生教成了半瓶子醋。先 生辞馆以后,己生以为自己的学问是童生中数一数二的了,就满口里胡吹起来,看 那举人、进士,就好像攥在手心儿里的一般。 -------- ①孝廉──明清时代对举人的称呼。 那一年开科考试,己生也去应考。县府两场,倒也不先不后地取在二圈里面。 到了院考之期,督学按临江阴。这个督学公,姓王名体仁,号兰佩,是个十科前辈, 现任刑部左侍郎,性情很是古怪,每逢考试,他都要顶冠束带地一天到晚坐在大堂 暖阁里头,把童生们拘束得紧紧的。童生们十分苦楚,背地里无不骂他。 己生钻头觅缝地打听到了一位王大宗师的同年陆太史,放过一任福建学台,平 时跟王侍郎来往十分密切,现在恰好丁忧在家。王侍郎和陆太史都是现任余大军机 的得意门生,所以他们俩人的交情,又格外与众不同。己生打听清楚了,花了五百 两银子,托人去求了陆太史的一封书信。到了江阴,不料迟到了两天,童生正场已 经考过,迟到的人一概不许补考。己生急得没法儿,咒天骂地的,把带来的一班家 人一个个骂得垂头丧气,胆战心惊。 有一个家人叫石升的,十分伶俐,最得己生的喜欢。见少爷着急,就悄悄儿地 进言说:“据小的看来,少爷且把陆大人的书信送进去试他一试,且看王大人怎么 打发。不准补考,这是打的官腔,人情到了,不准补的也能补上。即便学台真的不 肯通融,反正少爷手里有的是银子,大不了再花上一些,也是值得的。” 己生一听,立刻高兴起来,笑着说:“你的主意不错。我这许多家人中间,也 只有就你一个人还能办点儿事情。现在你立刻就给我把书信送进去,且看他怎么办。” 石升戴上红缨大帽,穿上马褂,登上快靴,飞也似地赶到学院衙门,把陆太史 的书信交给号房,请他递进去,自己就坐在号房里等候回音。 王侍郎看了书信,心中很有些委决不下。暗想:“这个陆太史,也真叫糊涂! 我向来规矩极严,从不接受请托,况且正场已经过去,康汝楫迟到了两天,那是他 自己耽误的,这件事儿完全可以不管。”正要回复他去,转念又一想:“要是就这 样叫他回去,不但同年面子上不好看,就是余老师的份儿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想来想去,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恰巧门上又传了个禀帖进来。原来是十几个外县 的童生,也因为迟到了两天,不能补考,这班童生急了,联名具禀,写得十分恳切, 要求王侍郎补考大收。王侍郎看了,暗想:“既然如此,我乐得顺水推舟,就算是 接受了陆太史的人情。”打定了主意,就吩咐:“叫康汝楫在外面候着。” 号房传出话儿来,石升得到了这个消息,如飞地往回跑。一面跑,一面想主意, 要撒一个谎,好骗他主人的钱。一口气跑回寓所,少爷正在房中踱来踱去,低着头 不断地搓着手。见石升气急败坏地跑回来,急忙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石升已经想 好了词儿,不慌不忙,跟主人指手划脚地说:“小的到了学院衙门,送进信去,王 大人把小的叫进去当面问了话,就发话说:‘我这里的规矩,向来不准补考,你回 去告诉你主人,叫他下次来吧。’家人也不敢多说,只好退了出来。……” 石升还没有说完,己生急得瞪着眼睛,连说:“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石升接着说:“小的退了下来,仔细一想:要真是这样,少爷不是白来一趟了 么?小的就去找到了文巡捕吴大老爷,再三求他想想办法。这位巡捕老爷答应倒是 答应了,只是有一句话儿。小的不敢说,要求少爷宽恕了小的,小的才敢说。”说 罢,请了一个安,直挺挺地站在一旁。 己生开头听说学台不许补考,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后来听说王巡捕肯替他想办 法,又高兴起来,正扯长了耳朵,要听他的好消息,他却只说了一半儿,就不说了, 急得连连跺脚说:“糊涂东西,你不看见我在这里着急么?怎么说了一半儿,就不 说了?” 石升见少爷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暗暗好笑,就凑上一步,小声地说:“那位吴 大老爷,一开口就要五百银子。小的只好跟他磨嘴皮子,从一百两银子说起,一直 添到三百两,再少人家可就不干了。小的大胆,已经答应了他。现在他正在巡捕厅 等我的回话,不知道少爷的意思怎么样?” 己生急了半天儿,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呸”地啐了石升一口,骂他说: “混帐东西,这么点儿小事儿,你答应他不就结了吗?三百两银子,什么大事儿, 也值得跑回来一趟。快拿上银子滚你的蛋吧!”说着,取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来, 递给了石升。 石升心里十分高兴,诺诺连声地接过银票来,侧着身子退出,到街上去转了一 个圈儿,藏好了银票,这才跑了回来,跟己生说:“小的已经把银票当面交给吴大 老爷了。吴大老爷说:明后天就有信息。” 己生听了,十分高兴,就眼巴巴地在寓所里等候好消息。第二天一早,学院衙 门果然高高地挂出一块牌子来,一共十七个童生因迟到准许补考。康汝楫当然也在 其内。 到了补考的这一天,己生收拾考具,坐着轿子,几个家人前呼后拥地到学院衙 门等候。不多久,里面放炮开门,王侍郎升坐大堂,点名给卷,大家领了卷子,按 号找到座位,做起文章来。- 因为场上一共只有十七个人,就没有开考棚,王侍郎 打发承差们在大堂下面安排了桌椅, 让童生们就在这里考。 封门之后,承差掮出一扇高脚牌来, 上面写着的题目是:“生生以利说秦楚 之王”;二题是:“其至尔力也”。- 这分明是王侍郎调侃己生的意思:头题明知 陆太史的一封书信,是花了重价得来;二题则说:这次来到江阴,才是你自己的力 量,隐含“非尔力也”的意思。己生是个公子哥儿,哪里懂得这命题的内涵?再说 腹内空空,要做这二文一诗,也很吃力。只好勉强做了出来,交了上去。过了几天, 贴出酌覆的案来,总算陆太史的一封书信没有白买,康汝楫的名字,居然也补在里 面。己生随众进覆,依旧草草地敷衍完场,随着出案,把康汝楫高高地取在第五名。 己生高兴得拍手跺脚,笑个不住,好像疯了一般。拜了教谕,见过宗师,就收拾行 李,回到无锡。己生中了秀才,好比天上掉下来一场富贵,那些亲戚朋友见他有钱, 一个个都来捧臭脚,奉承得这位新秀才十分高兴,浑身骨节都痒了起来,竟好像这 个秀才真是自己的文章换来的一般,把自己到底有多少学问全都忘了。见了人脸儿 扬得高高的,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真正应了一句骂人的俗话:“龙门未折三秋桂, 狗脸先飞六月霜”了。 己生兴兴头头地专等明年乡试,预备着乡、会连科。自从得了这领青衿,就把 文章书籍,一概抛却,不是寻花问柳,就是呼卢喝雉,就好像那举人、进士,竟会 自己飞到家里来的般。康太守虽然把儿子看作珍宝,以前倒也还管教管教他,现在 见儿子得了功名,虽然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常言道:“秀才是宰相的根苗。”从 此竟不再去管他,只等着做封翁了。 寒来暑往,又过一年。到了秋天,正是乡试时节。己生雇了一只大船,带了许 多仆役,船头列着门枪旗灯,十分煊赫,就像是什么大官赴任、出行一般。到了南 京,包了一所精致的河房住下。那录科领卷的事儿照例办过,就专等着入闱了。不 过文章如何,自己最最明白,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惟恐这一次中不了举人。于 是就打发家人四出寻访门路,他自己却只在钓鱼巷堂子里住宿,整天整夜地不回寓 所。 糊里糊涂地过了两天,一天午后,己生住在钓鱼巷堂子里还没有起来,石升押 着轿子带了一个长随模样的人来找他,只好推开神女懒洋洋地起来,披着衣裳,趿 拉着鞋子,打着哈欠走了出来,问石升:“你有什么急事儿,这么早就来找我?” 石升抢步上前,附耳说:“小的找到了一处门路,是最稳当不过的,请少爷回 寓所说去吧!” 己生十分高兴,急忙进房去穿好衣裳,就坐着石升带来的轿子,回到寓所。还 没有坐定,石升就上来回话:“这个同来的,是桃源县郑大老爷的签押房家人,叫 做陈贵。郑大老爷从翰林院散馆出来,先放了甘泉县①,现在才调到桃源县来的。 今年乡试,郑大老爷点了本省第一房的房官,跟副主考汪大人又是同年。刚才陈贵 跟小的说:只要有银子,一个举人是稳拿的。还说可以请你去见郑大老爷,当面交 代。小的想想这条道路倒还稳当,所以带他来见少爷的。” -------- ① 甘泉县─- 当时有两个:一个在陕西省北部洛河流域;一个在江苏省,清 雍正九年(1731)分江都县置,因县西北有甘泉山而得名,与江都县同治扬州府城 内,辖府治西北偏。辛亥革命后,于1912年并入江都县。原文未写出省名,估计当 是江苏的甘泉县。 己生听了,就叫石升去把陈贵带了进来。陈贵进房,向己生把腿弯了一弯,就 算请过安了。己生见他面目清秀,举动伶俐,像一个州县官的亲随,就问他:“你 跟我家人说的那件事情,要多少银子?到底稳当不稳当?” 陈贵往前一步,轻声地说:“这银子可不是我要的。就是讲定了数目,到了交 银子的时候,也得少爷你自己交给敝上,省得再经别人的手。只是这数目,敝上说 一定要三千银子,如果短少,就不必说了。” 己生说:“三千银子,我不会去捐个知县?比买这个举人可强多了。” 陈贵说:“中了举人,这是少爷你自己的名气,比捐班可体面多了。再说,今 年中了举人,明年还要中进士、 点翰林,将来一样可以放学台主考的,这是那捐 班的比得来的么?愿意不愿意,少爷你自己拿主意,我们当家人的,可不敢勉强。” 己生听陈贵这一番话儿说得十分中听,就说:“只要一定靠得住,我就出三千 银子也没什么。不过只能先付一半儿,另一半儿,到放榜之后再付,怎么样?” 陈贵说:“这付一半儿的话儿,我当家人的可不敢答应,请少爷你到我们公馆 里去当面谈就是了。” 己生正想探个虚实,就说:“那好,我立刻就跟你去。” 说完,就进去换了衣服,坐着轿子,为避人耳目,只带着石升一人,陈贵也跟 在轿子后头。轿子抬到武定桥左首,陈贵说声“到了”,就抢先一步走进大门,石 升就拿着“治晚生”的名帖,跟着陈贵走了进去。己生在轿子里往外一看,见门楼 高大,彩画辉煌,大门上贴着一张朱笺,上写“特授淮安府①桃源县正堂郑公馆” 几个大字。又有两张朱笺贴在大门两旁,写的是“回避”两字。那字写得铁画银钩, 十分苍劲有力,确实像是玉堂②中人写的。己生正在观看,忽然听得远远的喊了一 声“请”,就有十来个人一递一声接连地传了出来,两扇中门左右分开,陈贵站在 门内,手中举着名帖,高喊一声:“请!”己生的轿子就从中门抬进去,到大厅前 下轿。陈贵在前面侧身领路,请到花厅坐下,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陈贵把帘子高高 地打起,那位郑大老爷顶冠束带地走了进来,背后跟着四五个当差的。己生急忙恭 恭敬敬地行下礼去,郑公却只还了半礼,就让座送茶,彼此又打了一躬,方才一起 坐下。郑公先开口说:“尊帖本不敢当,只因小价来说,吾兄有事要来商量,将来 不免有个师生之谊,兄弟只好有僭了些。”说罢呵呵地笑了。 -------- ① 淮安府──清代淮安府的辖境相当于现在的江苏省清江市和淮安、阜宁、 盐城、涟水、泗阳、淮阴、射阳、洪泽、建湖、滨海十县,其中没有桃源县。桃源 县在湖南西北,属常德府管辖。此处原文如此,用意不明。 ② 玉堂──宋代以后,翰林院也称玉堂。 己生又谦逊了几句,这才抬头仔细观看,只见郑公花白胡须,方面丰颐,眉目 清朗,举止凝重,言语安祥,一副做官的派头。己生刚把买关节的意思提了提,说 到先付一半儿的话儿,郑公就截住了说:“这种事儿,必须大家取信,方才办得, 不必勉强。兄弟的意思,不过想多收几个门生,并不是从中取利。既然吾兄尊意不 甚相信,就请吾兄另寻道路,兄弟倒是并不介意的。” 己生碰了这个钉子,有点儿着慌,忙说:“既然老公祖这样说法,治晚何敢有 违?立刻就把款项当面交割,省得叫人再送。不知公祖意下如何?” 郑公漠然地说:“这个也悉听尊便,兄弟不便撺掇的。” 己生就把石升叫了进来,把折子给他,叫他到钱庄去开银票。石升飞一般地去 了。不多久,取了一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回来,双手递上。己生看了不错,站起身 来双手递给郑公。郑公却并不来接,只用嘴向背后的家人努了一努,就有一个俊俏 的跟班上来接了过去。 己生见事情已经办妥,就起身告辞。走出花厅,又说了两句叮嘱的话儿,大约 是生怕落空的意思。不料郑大老爷怫然不悦,冷笑一声说:“老兄看得人也太不值 钱了。难道我这个桃源县知县,就值这三千两银子么?” 己生吃了一惊,连声说:“不敢,不敢!”当即打躬告辞。郑公送到滴水檐前, 微微一躬身子,就转身大摇大摆地踱进后面去了。己生也就上轿回到寓所,虽然花 了三千两银子, 心里却说不出地高兴。 到了场期,石升料理好考篮、风炉、书本、茶食、油布、号帘,一一停当,初 八日五更,把己生叫了起来,五六个家人簇拥着到了贡院,领了卷子。石升是来过 几次的,就掮着书箱当先引路,依着卷面上的字号寻着了号子,又替他解了考篮, 钉好号帘,铺好号板,再把风炉拿出来,生着了炭,烧开了茶水,众家人方才一齐 出去。 己生到了号内,见通共只有一张方桌的地方,吃喝睡觉都在里面。他是个在家 里受用惯了的公子哥儿,何曾受过这般苦楚?心里焦躁,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可又没有办法,干脆定定心睡下再说,倒身睡下,倒真睡着了,一直睡到午后方才 醒来。正好听见明远楼上的号筒“呜呜呜”不住地吹,吹鼓手不住地吹打,远远地 又听见炮声,想来已经封门了。觉得肚子有点儿饿,就向号军讨了两碗开水,把带 来的炒米泡了,又取出火腿、熏鱼之类,随便吃了一顿,依旧呆呆地坐在号中。外 面的考生们呼朋唤友,高谈阔论,十分热闹,己生也不去管他们。到晚间又随便吃 了些茶食,就倒头睡了。约摸四更时分,己生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推了他几下, 糊里糊涂的,还以为在自己的寓所中,心中大怒,坐起来正要骂人,头上“咚”地 一声,撞出一个疙瘩来,方才想起是在考场里,自己也觉得好笑。急忙探头一看, 原来是号军送题纸来了。点起灯来一看,头题是“大哉圣人之道”,二题是“此之 谓大丈夫”,三题是“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诗题是“诸君何以答升 平,得平字五言八韵”。己生看了,觉得这几个题目,都不知道从何做起。只得铺 下草稿纸,勉强做去。 过了一天,到了初十日午后了,己生才做了头二两题,第三题还刚刚开始,见 邻号的人都已经纷纷交卷,外面已经放二牌。己生惟恐来不及抄写,急急忙忙把一 文一诗凑完,就取出卷子誊写。好容易誊到第二篇,正闷着头写,忽然有人把号帘 掀了起来。抬头一看,见过来一班人,都戴着红缨大帽,有一个人拿着一支大号筒, 对着他“呜呜”地吹。己生不懂得这是干什么,吃了一惊,问清楚了,才知道是来 净场催交卷子的。心中越急,字儿越写不上来。勉强潦潦草草地乱涂了一阵,抄完 了赶紧去交,场内已经静悄悄儿地没有几个人了。草草地收拾了考具,叫号军掮着, 到龙门口,自有人接出大门。大门外面,石升带着众家人都等得不耐烦了。见主人 出来,急忙抢上前来接过考具,请进轿子,回到寓所,己生困极,倒头就睡。 二三两场,也是一样地进场,一样地草草完卷。十六日出场,把己生累坏了, 足足睡了两天,方才起来。 又过了四五天,就收拾行李,回到无锡。到家之后,把那似通不通的文稿抄了 出来给亲友们看,自以为花了三千两银子,这个举人是稳稳到手,飞不到哪里去了。 亲友中有些见识的,看了己生的文稿,尽管当面奉承,背后大都暗暗摇头。 过了九月十五,到了放榜的前一天,照例五更就可以得信儿,己生高高兴兴地 约了几个亲友,治了酒肴,一边欢呼畅饮,一边等待发榜。己生做了主人,高谈阔 论,摇头摆尾地背诵他的场作,还说:“要是连这样的文章都不中,那么今年常州 府内,就没有可中的人了。” 到了三更光景,又叫来几个土娼陪酒,弹起琵琶,唱了几支小曲儿,说说笑笑 的,不觉已经五更。只见石升飞跑进来说:“外面报房已经开报,少爷的还没有报 来。只怕少爷中在五名以内①呢!” -------- ① 当时科举场中,发榜之前,先由号房把得中者名单抄出,挨家挨户去报喜。 前五名称为“五魁”,照例要放到最后才报。 话刚说完,远远地听见锣声自北向南“镗镗”地敲了过来。己生估摸着这次一 定是自己的喜报来了,竟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亲友们也随后跟来,刚走到大门外, 眼睁睁地看着那班报子敲着锣从门前走了过去,连头都没有回一回。 己生心里有些不把稳起来,却又自以为走过门路,不至于落空,或者竟真的中 在前面,也未可知,胆子就又大了起来,返身回去,邀亲友们继续饮酒。众人见报 子不来,心里都明白这一次是没有他的份儿了,只是面子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己生 的心中,更是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面色青黄不定,看他那 个样子,确实相当难受。 又挨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众亲友知道再坐下去已经没用,纷纷起身告别, 免不了还要说几句客套话:“功名迟早有定,下科一定高魁,那时候再来叨扰喜酒!” 己生没精打采地送出大门,回到书房,越想越气,就把石升叫来,大骂了一顿。 吓得石升跪在地上,不敢做声。己生无可奈何,也只得罢了。- 后来才打听到,这 件事情,是南京的一班骗子做的圈套,被骗的童生很多,石升确实并不知道。 己生在家里闷闷地坐了几天,朋友们来探望,都劝他说:“你也不必去应试, 趁现在捐例大开的时候,不如去捐一个官来做做。你又不是捐不起的人,就是捐个 道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己生被朋友们说动了心眼儿,就去跟父亲商量,要去捐个道台。康太守一向溺 爱己生,哪有不听的?当即拿出钱来,交给己生,托人去办。己生要图体面,干脆 加了个二品顶戴,算起来,一共花了一万三四千两银子。- 当时捐例虽然大开,但 是从附生一直报捐道员,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算得一件奇闻。 己生自从捐官之后,自己想想,不过花了一万多两银子,居然就是一个堂堂的 二品大员,乐得他跳进跳出的,十分得意。整天戴着珊瑚顶子,拖着孔雀翎子,大 摇大摆地坐着轿子到处拜客。想到自己如今是个道台,照例要坐绿呢大轿,方合大 员的身份,无奈通无锡城内,借也借不出一顶绿呢大轿来,己生的性格,又是今天 等不到明天的急性子,只好到丧衣店里去赁了一顶出殡送葬用的绿呢四轿,坐着拜 客。别人看见他这样一副怪相,没有一个不掩口而笑的。己生自己哪里知道?还是 扬扬自得,觉得荣幸非常。 一连拜了几天客,就筹备进京去办理引见到省的事情。那时候已经有了轮船, 倒很快当,没有几天,就到了北京,暂时住在一个同乡叫马申甫的家里。 马申甫也是个京官,少年点了探花,不多两年,就用为军机章京,不久又推升 了达拉密,军机处的王爷、中堂们,都很器重他。己生住在他家,知道他是中堂们 的红人儿,就竭力拉拢。后来通过马申甫的关系,走通了章凤藻的门路,送了一份 儿厚礼,拜章中堂为老师。章中堂给他上了一个明保,康己生顿时就显赫起来。他 捐的本是河南候补道,就让他到省,署①了一任开归陈许道,又调补了直隶天津道, 不到一年工夫,升授了河南按察使②,真是官运亨通。后来得到直隶总督陆制军的 一个密保,就升补了江西布政司③。到任不到两个月,恰逢江西巡抚德中丞调任热 河都统,康藩台就又升授了江西巡抚。真是一帆风顺。解任后住在上海,娶了好几 个姨太太,从此消遥度日。 -------- ① 署──清代官场术语:代理。 ② 按察使──全名为“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是各省总督、巡抚的属官, 正三品,主管一省的司法。清末改称“提法使”,简称“臬司”,尊称“臬台”。 ③ 布政司──全名为“承宣布政使司”,长官为“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 为总督、巡抚的属官,从二品,主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简称“藩司”,尊称“藩 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