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犬马登堂,候补道员钻营肥缺找书办 衣冠扫地,现任堂官收受贽敬玩相公 金小宝一口气说了康巡抚康汝楫的发迹史,正要接着讲他家里的那些风流事儿, 贡春树却笑了起来说:“康己生家远在无锡,他的事儿,难为你知道得这么多,又 说得这么详细。不过这些话儿都是四处传闻的道听途说,姑妄听之而已。特别是他 后来的发迹史,实际情形跟你说的还有些出入。我家住在常州,离无锡总比你上海 近点儿。我听说的,也许比你听说的又要实在些。怎么样,要不要听听我讲的康家 故事?” 章秋谷只听说康巡抚是个有名的王八,详细情形反正全不知道,怎么说的他都 爱听;金小宝呢,是因为跟王素秋结下了梁子以后,听说王素秋嫁了康巡抚,才顺 便向客人打听康家的新闻的。康巡抚在上海住家以后,名声很大,关于他家的新闻 也特别多,怎么说的都有。刚才她说的这一段儿,其实就是综合各家所见。如今听 说春树还另有所闻,当然也愿意洗耳恭听。 康己生捐了道员不久,他父亲就故去了。根据礼制,不但三年丁忧期间不能出 去做官,就连看戏、饮酒,都是不许的。康己生在家丁了三年的艰,既不能出去嫖 赌,在家里又没的什么可以消遣,只好悄悄儿地叫媒婆给他娶进两个姨太太来,又 把一个丫鬟叫彩云的也收在房里。这三年丁忧期间,只是成天成夜地跟这几个小老 婆滚在一起,也不知道闹出了多少稀奇古怪的花样和笑话,早把他老太爷留下的家 资花去了一多半儿。 好不容易熬得三年满服,想想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计,算来算去,别的 本事一概没有,只有出去做官倒还可以应付。他本来就捐了个候补道员在身上,不 如趁如今年富力强,到官场里面去混一下,或者能混出个样子来,也未可知。 打定了主意,就带了几万银子的汇票,到了北京,在杨梅竹斜街的高升客店住 下。先拜了几天同乡,想要找个进身之阶,就有几个同乡的京官跟他说:“你要找 门路,不用到别处去混找,只要去找吏部的书办商量,没有不妥当的。” 春树刚说到这里,小宝就打断了他的话,不相信地反驳:“从来走门路,都是 找大官,官儿越大越好办。想那书办,在吏部根本就不入流品,找他们能办成什么 大事儿?” 春树就给她细细地解释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京城里各个部的书办,称为 ‘部办’,他们可是最会营私舞弊的人。有时候,简直比各部尚书的权力还要大些。 为什么呢?各部的尚书虽然权重,却都是从别处调来的,或三年一任,或五年一任, 对部里的情形,并不熟悉,办起公事来,不免都要仗仰司官、部办。这些部办,大 都是世袭的,从小就把本部的历年档案背得烂熟地记在心里。中国官场办事,一向 讲究依照案例办理。没有例案可援的,就要请旨定夺。堂官每逢接到一件公事,无 非是批给司官去‘援例办理’。当司官的哪里记得部里这许多档案?就只好去请教 这班部办。这个时候,部办们就可以上下其手地作起弊来。譬如这件事情部办得了 贿赂,明明可以驳斥的,他一定会想出一个案例来,叫司官核准;要是他没有收到 贿赂,明明可以批准的,他也一定要找出一个案例来,叫司官驳斥。部里历年的案 卷堆积如山,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除了这些部办,别人谁记得这许多?哪怕是一 样的两件公事,同是一天的日期,同是一般的情节,部办得了姓张的钱,他就找出 某件案例来,照例核准;姓李的没有给部办送钱,他就有本事去找出某件案例来, 据例驳斥。司官们只图省事,哪里会去管他们受贿不受贿、作弊不作弊?何况部办 们平日在司官面前,礼数、关节、好处也早都送到了的。至于堂官,谁不是尸位素 餐,过一天就是两个半日的庸碌之辈?即便明知道部办们受贿作弊,无奈部里的公 事都仗着他们去办,连一天也离不开他们,也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地装糊涂了。” 小宝听了,还有些不信,反问说:“你这话儿,我就有些信不过。那些部办, 不过是部里的一名书吏,哪里就有这般厉害?就算那些尚书、侍郎不熟悉本部的情 形和案例,那些老司官们,也有二三十年还在一个部里当差的,难道就没有一个熟 悉案例的么?” 春树笑着说:“你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仔细想想,那班部办,从小儿 不做别的事情,只捧着案例当四书五经一般死命地熟读、揣摩,还有父兄在那里细 细地指教他,自然熟能生巧,成了他们的看家本事。至于那班司官,从小儿先得揣 摩八股,又要学些词章,还要学些策论表判什么的,把脑子都闹糊涂了。等到后来 中了个进士,分了个部曹,心里又要计算如何钻谋外放,如何打点升官,成天成夜 只把一团势利横放在肚子里,把做官以前的那一点点良心都挤到脊梁背后面去了, 哪里还有工夫来留心这些事情?比不得那些部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身在部里, 吃的是部里,穿的是部里,用的也是部里。这就叫‘有百年的部办,没有百年的堂 官和司员’。你只要想一想这个道理,就明白了。” 小宝低头想了一想,笑着说:“照你这么讲起来,一个部里面只要用几个书办 就可以了,又何必要什么尚书、侍郎呢?”秋谷叹了一口气说:“咱们中国的事情, 向来如此。你以为那些尚书、侍郎都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大本领么?其实他们只要肯 听话,会给皇上当奴才就满够了。戳穿了讲,他们能有部办的学问,就算不错了, 不如部办的还多着呢!就是如今的那班地方官,又有几个是熟悉民情、谙练吏治的 呀?官场混沌,宦海迷茫,谁能说得清楚?你还是别打岔,让春树接着说吧。” 康己生听了同乡的话儿,就请一个做内阁中书的同乡人叫张伯华的,带他去找 一个有名的部办,姓刘号吉甫,住在绳匠胡同一所十分精致的宅子里。康己生到了 门前,暗想:“这所宅子完全像个一二品大员的住宅。要不讲明了住的是个部里的 书办,外面谁看得出来?”俩人走了进去,家人请他们在客厅里坐,等了好一会儿, 刘吉甫才匆匆地走了出来。见是张伯华,笑着说:“咱们多日不见了,一向可好?” 张伯华连忙站了起来,先给康己生引见了,彼此客气了一阵,大家落座。吉甫 就问己生:“咱们一向很少来往,今天同伯华兄光临,不知有什么见教?” 伯华就代他回答说:“这位康己翁有件事儿,要奉求你老哥帮他想个法儿。老 哥如不嫌亵渎,请屈驾到饭庄子里坐一会儿,咱们好慢慢儿商议。” 吉甫笑着说:“不瞒你老哥说,兄弟今天还有些穷忙,不能出去。再说,那饭 庄子里的饭,也没什么好吃的。我说句放肆的话儿:今天你们两位既然赏我兄弟的 光,就请不要客气,在我这里吃顿便饭好了。不过没有什么好菜,简慢些儿。” 伯华是知道吉甫脾气的,就点头答应了。吉甫告了失陪,到后面去吩咐了一下。 回来之后,伯华就把己生的来意跟他说了。又说:“这件事情,总要老哥看在我的 面上,帮个忙儿。至于谢仪一节,只要你老哥吩咐一声,自然如数送来。” 正说着话儿,仆人摆上饭来,四盘四碗,还有一壶酒。样数虽然不多,却十分 精致可口。吉甫请两人随便坐下,一边吃着,一边详细盘问己生捐在哪一案的,什 么年份,交了多少银子,等等。己生一一说了。吃完了饭,洗漱过后,吉甫歪着脑 袋,口中念念有词,又轮着指头算了一会儿,笑着对己生说:“依照老兄的这个班 子,如果按次序轮选,只怕还要好几年呢。在你的面前,还有四个压班的。要等这 四个都选出去以后,方才轮得着你。这还是一切照常规办理,没有岔子的话儿。要 是半路上又跑出一个压班的来,那就更难说了。如今外省道员出缺的并不多,就是 出了缺,又都是一次部选,一次外简的。像你这个班次,只怕三年五载候不着也是 常事儿。” 己生一听,着急起来,赶紧附耳跟伯华说,要伯华托他设法。伯华还没有开口, 吉甫倒先说话了:“道员的缺,不比一个州县官。事情大了,堂官也很留意的。要 是换了别人来跟我讲这个话儿,兄弟我绝不会轻易答应;可是我跟伯华兄相识多年, 难道这点儿情面都没有?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给你们办到。最简单稳妥的办法,就 是把你老哥的名次跟那几个压着你班儿的人调过来,等到外省的道员出了缺,立刻 就轮到你老哥,三两个月之内,就可以到任。至于谢仪一层,不瞒你们两位说,兄 弟我平日最爱交朋友,不是那些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人。这件事儿,一则多蒙康己 翁见爱,不去找别人,却来找我;二则我跟伯华兄是多年的知交,情面难却,并不 是为了钱。只是这件事情绝不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得手脚的,首尾相关的人,都要 点缀他们一下。至于兄弟我这里,咱们自家兄弟,什么谢不谢的,就请不必提起了。” 伯华深知吉甫的脾气,就说:“多谢老哥费神。不过究竟要怎样一个数目,还 要请老哥核算一下,康己翁也好准备。” 吉甫就取过一张算盘来,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阵,抬起头来笑着说:“里里外外 全算进去,一股脑儿要三万五千两银子。这还是看在老哥你的份儿上,紧着打的; 要是别人,他拿五万银子来,我还不见得给他办呢!” 己生听了吉甫的话儿,吃了一惊。暗想:“我一共就带了三万银子出来,家里 所存,也已经不多。如今他一开口就要三万五千,我却到哪里去张罗?还是请伯华 出面讲个情,减免一些才好。”心里一踌躇,一时间不敢马上答应,只好跟伯华使 个眼色,两个人咬了一阵耳朵。伯华这才陪着笑脸儿跟吉甫说:“兄弟还有一句不 知进退的话儿要跟你老哥商量。” 吉甫见他们交头接耳地嘀咕了一阵子,心里也有些明白,就说:“你有什么话 儿,只管讲就是了。难道咱们这样的交情,还有什么不能通融的事情么?” 伯华就走到吉甫跟前,两个人并排坐下,婉婉转转地说:“方才你老哥讲的那 个数儿,康己翁也知道是不能再少的了。他心里非常感激,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 无奈他也有一个苦情,要你老哥格外原谅他一些。他一共只带三万银子出来,如今 身在他乡外地,还有五千银子一时凑不足。又知道你老哥办的是清公事,不像市面 上买东西一样,可以讨价还价的。他的意思是想先付三万,还有五千请你暂时垫付 一下,随后再慢慢地归还。可是这件事儿已经承了你的盛情,为他谋干,没有什么 好处给你也还罢了,倒反要你给他垫起钱来,他自己开不了这个口,托我跟你说说 看,想请你帮忙帮到底。” 吉甫心里其实也知道己生的意思,是想少出五千两银子,却又不好意思讨价还 价,所以干脆说得好听些。想要不答应,听听伯华的这一番话儿,说得情理兼到, 也推却不得,只好微微一笑说:“伯华兄,咱们大家都是明白人,打开天窗说亮话, 还是这样吧:如果康己翁得了个好缺,这五千银子是不能少的,就算给他们多喝一 杯贺喜的酒;如果补的缺比较平常,不见得怎么好,这笔钱也就不必再拿出来了, 就算我姓刘的交个朋友,怎么样?” 话儿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伯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连连道谢,和己生一起告辞。 回到高升客栈,己生就把那三万银子的汇票拿了出来,交给张伯华,托他明天 送给吉甫。伯华起先不肯一个人送,一定要己生一起去。己生说:“你这个人,怎 么这样固执?难道我还信不过你么?” 伯华这才接了过来,想到几万银子,万一丢失,不是玩儿的,就不等明天,立 刻又坐了车子,赶到了绳匠胡同。见了吉甫,把银票交代清楚,客气几句,就要告 辞。吉甫留住他,笑着说:“这一笔钱,咱们经手的人,照例有一成提成,一共是 三千银子,咱们两个人平分。刚才因为康己生在座,我不便提起。”说着,另取出 一张一千五百两的银票来,递给了伯华。 伯华喜出望外,乐得收下。又闲聊了一会儿,问起己生的这件事情,打算怎么 个调法。吉甫把自己的打算细细地说了一遍。伯华低头想了想说:“你这个办法, 不见得怎么妥当吧?万一上头查了出来,又怎么办呢?” 吉甫笑着说:“这个办法,在当时是一万年也查不出来的。除非后来查检别的 公事,偶然查了出来,倒不一定。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上面知道是他自己错了,断 不肯追究的。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我们尽管担着不是,他自己首先就有一个失察的 错误。所以堂官即便知道我们作弊,无非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伯华也微微一笑说:“照你这样讲,难道堂官们就没有一个办法可以堵你们么?” 吉甫说:“有时候遇见一个难说话的堂官,不许我们作弊,我们也有挟制他的 办法:就说在他手下公事难办,会齐了全体大小书吏,一起告退。那些堂官们离开 了我们,简直连一件公事也办不了的。这么一来,他没了办法,也就只好听凭我们 怎么样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部里的公事,要准起来,件件都可以准的;要驳 起来,又件件都可以驳的。” 伯华不懂,就问是什么道理,吉甫说:“案例里面,大都可以找到准的和驳的 根据。所以一样的两件公事,今天准了你的,明天却驳了他的;也有今天驳了你的, 明天却准了他的。所以我们在部里当差的人,只要记熟了案例,就没有作不来的弊。 怕就怕碰见那不顾前后、不讲情面的堂官,一定要照他的意思办,那就糟了。” 伯华暗想:“怪不得这班部办这样厉害,原来有这许多讲究。”俩人又聊了几 句,伯华就起身告辞。 己生出了三万银子以后,过了一个多月,吉甫果然来给他报信儿说:“如今浙 江杭嘉湖道出缺,恰巧应该部选。你的事情,我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你就准备谢恩 吧。” 己生高兴极了,等了两天,连店门都不出。第三天,己生刚起来洗脸,吉甫走 来,阴沉着脸儿说:“你的事情坏了。” 己生一听,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儿。吉甫拍着手说:“你的事情,我已 经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没想到昨天忽然被堂官查了出来,如今正在那里核对 例案。这件事情闹了出来,我们不过认个无心弄错,也就过去了,倒是没什么大不 了的。只是你白白地丢了三万两银子,叫我怎么对得起你呢!” 己生急得目瞪口呆,忙问:“既然安排得好好儿的,怎么又会被堂官查出来呢?” 吉甫叹了口气说:“这就要怪我们部里的一个同事了。他跟堂官的侄儿少爷带 些亲戚,前天在一起喝酒,无意中露了口风,就被堂官知道了。” 己生更其着急起来,就问可有办法挽回。吉甫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 知道你肯不肯。” 己生说:“我自己的事情,哪里倒有不肯的道理?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法儿? 妥当不妥当?” 吉甫说:“这会儿且不要提起。你先去把张伯翁请来,咱们大家好好儿商量一 下再说。” 己生不便多问,只好叫家人立刻去把张伯华请来。他们两个见了面,又交头接 耳地商量了好一会儿,打定了主意,这才告诉己生怎么怎么办理。己生呆了半晌, 哭丧着脸儿说:“这样办理,当然可以,只是又要花费几千两银子,一时叫我到哪 里去张罗呢?” 吉甫一面笑着,一面从靴统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靴掖子①来,拣出两张银票,递 给己生说:“承你老哥瞧得起我,咱们总算是个朋友了。要是连这么点儿事儿都不 预先替你打算好了,那还叫什么朋友?” -------- ① 靴掖子──掖在靴子里的皮革钱夹。 己生接过来一看,是三千两的一张,二千两的一张,这才放心,连连道谢。吉 甫哈哈一笑说:“算了,不用客气了。咱们如今就去打通关节,讨个信儿吧。” 说着,就叫己生备车,三个人一同坐上,到了一个门口,仨人下车进去。里面 迎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来,长得粉面朱唇,细要窄背。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 这少年穿着一件淡蜜色缎子猞狸皮袍,衬一件枣红色巴缎四围镶滚的草上霜一字襟 坎肩儿,戴一顶瓜皮小帽,迎面钉一颗大珍珠,光辉夺目,脚登薄底缎靴。见了他 们三个,就满面生春地招呼:“三位老爷请里面坐。”说着把他们让进一间十分精 致的书房里坐下,先请教了己生的姓名,又弯了弯腰,像是要请安的样子。吉甫就 一把拉住说:“康大人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那少年回过身来,也向他们两个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您两位是常来的, 我就大胆放肆了。” 吉甫笑着说:“老佩,今天你跟我这个样儿,可不应该。你把我们当客人了? 快请坐下,好讲话。” 那少年微微一笑,转身在伯年的下首坐了,先跟己生客套了几句,吉甫就抢着 说:“老佩,你不用应酬了。今天我们到你这里,有一件正经事儿要跟你商量。” 说着,就把自己的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轻声地说了一阵子话儿,又招手把伯 华叫了过去,三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那少年才笑着说:“这件事儿,交给我就是 了。” 吉甫立刻喜形于色,问己生要出那张二千两的银票来,塞在那少年的手里。那 少年又笑着说:“咱们还讲这个么?” 吉甫说:“这点儿小意思不算什么。只要你肯给我们帮个忙,就承情得很了。 那少年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不收。只好暂时收了再说。你们也不必回去 吃饭了,省得来来去去地费事儿,就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等他一会儿,好不好?” 吉甫连忙答应,又过去跟己生附耳说了几句,己生听说事情有望,也很高兴。 这个美少年是谁?他是四喜班里唱花旦的佩芳,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红相公。相 公就是男妓,因为他们的样子像姑娘,所以本来叫“像姑”,后来逐渐就和少年公 子的尊称“相公”混同起来了。因为朝廷里明令禁止官员嫖妓,于是多年来京城里 形成风气,那班王公大人们专嫖相公,不嫖妓女。这些相公也和上海的倌人一样, 可以写条子叫他的局,也可以在相公堂子里摆酒。那些平时轻易不见人的王公大臣 们,不论他有多么大的架子,一见了相公,就说也有,笑也有,比自己的同胞兄弟 还要亲热几分。他们整天整夜地泡在相公堂子里混搅,窑子里却是裹足不去的。难 得有一两个官员违制去逛了窑子,大家就都说他是个下流坯子,不是上等人干的行 为。 三个人在佩芳那里吃了一顿便饭,佩芳嘱咐了己生许多话儿,又教给他许多礼 节。坐着聊了好久,一个小孩子飞跑进来,喊着:“来了,来了!”佩芳霍地站了 起来,叮嘱己生:“请宽坐一会儿,回头再来叫你。”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仨人闷坐在书房里,听见里面嬉笑说话儿,连一声儿都不敢响。等了好久,另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走了进来说:“请康大人快些进去。” 吉甫急忙拉着己生,俩人一起进去。己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却因为刚才学过了 仪注,自己定了定心,放大了胆子,跟着那孩子一步一步地走过了一进院子,院子 里面另有三间精舍,上首一间房间里,有个老头儿的声音在跟佩芳说话儿。听见佩 芳一面笑,一面问:“您管了这个吏部,不论京里京外的官儿,都要在您手里选出 来的,是么?” 那老头儿笑呵呵地说:“这个当然。” 佩芳说:“可惜我只会唱戏,不会做官儿。如今我有个亲戚,是个进京候补的 道员,要想拜在您的门下,托您照应他些。” 说到这里,就咳嗽一声。己生听见了暗号, 急忙走进房内,吉甫也跟了进去。 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方面大耳,颔下一部花白 的胡须,正把佩芳搂在怀里调笑。忽然看见两个人未经召唤就走进房来,十分奇怪, 正要发问,己生急趋而进,双膝跪下,叩首有声。吉甫也跟着跪下,都从靴统里取 出手本来,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那老头儿见两个人这般模样,更摸不着头脑,急 忙推开佩芳,想要站起身来。不料佩芳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胡子,撒着娇地对他说: “这就是我的亲戚,他要拜您做老师,您就收了他吧。” 那老头儿瞪着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儿来。佩芳早伸出手去,接了两个人的手 本,又把己生手中的一个红封套接了过去,抽出三千两银子的一张银票,不由分说, 一面揣进老头儿的怀中,一面笑着说:“这是人家孝敬您的贽敬。” 这一阵播弄,竟把那老头儿弄得目瞪口呆,开口不得。定了定神,方才说: “这个使不得!”刚说了这一句,佩芳就接口说:“有什么使不得?您甭累赘,只 管收了就是。我都已经替您答应他了,您要是不准许,岂不是驳我的面子么?” 原来这个老头儿就是现任吏部堂官白礼仁白大人。这位白尚书别的毛病都没有, 就是爱玩儿相公。见了相公就好像他的性命一般,一天不跟相公在一起玩玩儿,连 日子也过不去。这个佩芳就是他最得宠的相公,每天完了公事,一定要到佩芳的寓 所里来玩玩儿。如今见佩芳的家里突然钻出来这样两个人,明知道他们是买通了佩 芳,要来走他的门路的,有心要翻脸喝令他们出去,一则佩芳撒娇撒痴地死缠着他 不撒手,一定要他答应,不好意思做得太绝了;二则自己是个一品大员,这么大年 纪了,本来不应该在相公堂子里这样胡闹,如果自己翻脸,他们在外面添油加醋地 到处张扬起来,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何况分明认得刘吉甫是本部的书办,自己是个 堂官,如今在这个地方给他撞见了,只能遮掩,不能发作。有这样几层原因,一时 间心里七上八下地也拿不定主意起来,只好埋怨佩芳:“你这个孩子,也不问个青 红皂白,怎么就管起这种闲事来?” 佩芳还在一个劲儿地撒娇:“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亲戚呀,这怎么能叫管闲事呢?” 白尚书也无法跟他分辩,只是说:“你也不管是什么东西,受得受不得,就这 样自作主张,混出起主意来?” 佩芳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他们拜老师的贽敬,有什么受不得?你们做官儿的 人,拜老师,送贽敬,是通行的。又不是您一个人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白尚书被佩芳缠住了,料想今天不答应是不行的了,又见康己生和刘吉甫两个 人还直挺挺地跪着,不敢起来,只得说:“你们两个先起来,有话好说。” 俩人一听,知道事情成功了,这才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旁。白尚书随便问了 两句话儿,佩芳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俩人会意,请了一个安,就退了出去。 过不多久,一道谕旨下来,浙江杭嘉湖道,果然放了康汝楫。康道台钻营有术, 仕途亨通,高兴之极,赶紧做好谢恩、召见的准备。忙了将近一个月,就到浙江上 任去了。 当时的浙江巡抚常恒虽然是个旗人,却跟康家有些世谊。康观察就放出浑身的 本事来巴结奉承这位常中丞。常中丞十分喜欢他,当然也就格外照应。不多久,恰 逢藩台调任江西,常中丞又跟臬台不和,就委了康观察署理藩司。一署署了两年, 常中丞忽然死了,康观察受到臬台的排挤,调任直隶天津河间道。做了两年,康观 察不知怎么地又走了一个军机大臣的门路,给了他一个密保,这就升授了云南按察 司。他却嫌路远,不肯去,又钻营了个门路,调署江西布政司。不到一年,就升补 了湖南布政司。接着江西巡抚出缺,里头一班军机大臣早就被他买通,就说他对江 西情形很熟悉,于是传旨下来,把康方伯①升授了江西巡抚。 -------- ① 方伯──古代诸侯对领袖的称呼,意思是一方之长。明清时代用作对布政 使的称呼。 春树一口气说到这里,笑着对小宝说:“怎么样,我知道的康巡抚发迹史,是 不是比你要详细些?下面关于他家里的风流事儿,我知道的准没有你多,还是由你 来接着往下说吧。有你不知道的,我还可以帮你补充补充呢。” 于是,小宝叫女佣端来夜宵,三个人一边慢慢儿吃着,一边继续聊那康家的风 流史。 康汝楫在江西足足做了五年巡抚,忽然有个御史参他“帷薄不修②,官威有玷”; 说他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 怎样怎样地放纵家属,怎样怎样地败坏伦常,要请皇 上认真查办。这个信息传到了康中丞的耳朵里,真是又羞又恨。有人劝他趁着这个 当儿告个病假,奏请开缺,以后慢慢儿地再想办法开复。康中丞正在犹豫不决,恰 好赏识他的那位军机大臣又打了个电报给他说:“近来参你的人很多,不知道究竟 是什么缘故。事关暧昧,又不便为你深辩。不如暂时告病,以后另想别法。”康中 丞得了这个电报,没奈何,只得立刻电奏请假。没过几天,京城里回电就来了:准 他开缺。康中丞只好怏怏不快地带着家眷回到江苏。也不回无锡去住,就在上海虹 口买了一所高大华丽的洋房,安下了公馆。说他“帷薄不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儿呢?原来康汝楫在天津道任上的时候,有两位堂房妹妹住在他衙门里面。这两位 小姐的性格非常古怪,一天到晚只知道跟人家开玩笑,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就是亲兵、长随、轿夫等等,碰上两位小姐高兴,都可以跟她们开玩笑。康中丞的 几个姨太太,只知道争风吃醋,天天打架吵闹,夫人性格懦弱,根本弹压不住,两 位姑小姐的放纵,就更加不敢管了。两位小姐见没人管她们,干脆都改了男装,出 去胡闹,谁也不知道她们都闹出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天津一府的人,却没 有一个不知道这两位小姐的大名的。 -------- ② 帷薄不修──指闺门不整肃,男女关系混乱。见《礼记·曲礼上》:“帷 薄之外不趋。”陆德明释文:“帷,幔也;薄,帘也。”两者都是用来分隔居室内 外的。又见《新书·阶级》:“古者大臣……有坐污秽男女无别者,不谓污秽,曰 帷薄不修。” 这次联名参奏康中丞的几个御史公,都是翰林出身,又都是淮安府人,说起来, 也算是康中丞的大同乡。还是康中丞在天津任上的时候,这几位“大同乡”进京赶 考,路过天津,想跟康道台借点儿路费,尽管康汝楫在女人面前大方无比,慷慨非 常,在“寒士”面前,却特别吝啬,一毛不拔,不肯应酬。事情也叫凑巧:后来这 几个宝贝居然都考取了进士,都点了翰林,又全都当上了御史,想起当年康中丞不 肯借钱的夙仇来,大家一合计,就借了这么一个事端,联名参奏他。 康中丞原想告病开缺以后,过了一年半载,再去打通京城里的门路,图谋开复 的。不料他官运已经到头,时机也不顺起来:偏偏赏识他的那位军机大臣,忽然间 得了急病,没几天就死了。接任他当江西巡抚的春华春中丞,发现库款亏空,又参 了他一本,说他办事颟顸,糜费公款。好在没有被人家抓住实据,反正他已经离职, 这件事情也就成了烂案。只是这样一来,他想开复起用的门路,就此断绝了。 这个时候,那两位姑小姐虽然已经出嫁,可惜天生薄命,嫁过去不到两年,男 人先后都一病归天。两位姑太太不愿意在夫家受婆婆的管束,都搬回娘家来住,而 且闹得比以前更加厉害了。康中丞自己风流成性,对两个妹妹,也从来不加限制。 慢慢地康中丞的几位姨太太也都学起姑太太的样儿来,成天地涂脂抹粉,打扮得妖 妖娆娆的,出去坐马车,看夜戏,吃大菜,逛张园,闹得外面的名气沸沸扬扬,十 分难听。康中虽然也有些知道,却无可奈何,只得缩着个头,任凭她们怎么闹法。 因此外面的人就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九尾龟”。 上海地方,本是穷人的地狱,富翁的天堂,康中丞在江西任上,也不知道赚了 多少昧心银子,如今在上海安家,就好像到了极乐世界一般。他虽然已经年过五旬, 可是看着粉白黛绿的妖姬,过着花天酒地的日月,也就不肯服老,竟在嫖赌场里混 闹起来。他本来就是此中老手,倒也熟门熟路。 一来二去的,看中了一个倌人叫王素秋的,花了七千块钱的身价,把他娶了回 来。这个王素秋也是上海堂子里出名厉害的老手,哪里肯嫁康中丞这样一个缩肩拱 背的老头儿?原来不过想借他洗个澡,找个机会,卷了金银珠宝逃了出去,别抱琵 琶的,没想到嫁到了康家,康中丞不但宠爱非常,还很有点儿怕她,竟拿她当正室 夫人一般对待,把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全都交给她一个人去管,真个是一呼百诺, 要一奉十,谁也不敢有一丝儿违拗;再看看那几个姨太太,一个个整天儿就知道描 眉画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卖弄风骚,勾引风流子弟,康中丞也从来不说一 句不是的话,只当没有这么回事儿。王素秋心中暗想:“既然他什么都不管,也就 不用再逃了,省得逃了出去担惊受怕;何况这样舒服的日子,逃了出去,反而过不 着了,乐得在这里胡闹受用。” 打定了主意,就拿出浑身本事来笼络康中丞,把个康中丞骗得骨软筋酥,心输 意服,渐渐地由爱生畏,终于一个成了篾,一个成了铁,康中丞只要一见了王素秋, 简直就像耗子怕猫一般,毛骨悚然起来。 王素秋又使出本事来笼络那几位姨太太,大家面子上都十分和睦。何况她是当 家姨太太,那些姨太太都要到她手里讨生活,大家不免都要讨好、迁就她一些。王 素秋又拿着康中丞的钱在众人面前挥霍,收买人心。不到一年,就把公馆里上上下 下,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一班人全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收买了好几个心腹爪牙。 从此,大家再也不怕康中丞,单怕这位当家姨太太。要是得罪了康中丞,只要讨得 王素秋喜欢,一句话儿,就烟消云散,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连康中丞都奈何她不得。 要是得罪了王素秋,那可不得了,发作起来,连康中丞都回护不了。 康中丞的正室夫人穆氏,本来就和丈夫性情不合,自从娶了这个王素秋以后, 老夫妇更加不睦,吵了几场之后,穆夫人赌气不再管家里的事儿,自己回到娘家去 了,跟康中丞连音讯都不通。康中丞也不理会。从此西风压倒了东风,大权都落到 了王素秋的手中,更加得意起来。 王素秋羽翼丰满、大权独揽以后,渐渐地自己也做出一些暧昧的事情来,只瞒 着康中丞一个。什么时候心里不痛快了,就坐着马车出去看戏、吊膀子,对康中丞 只说到亲戚家去,每每要到晚上一两点钟才回来。康中丞只以为她是个正经人,哪 里知道其中的秘密? 康中丞娶王素秋之前,已经娶了四个姨太太,称呼都是顺着进门的先后次序排 列的。娶进王素秋来,本应该合家都叫她“五姨太”。偏偏她仗着康中丞十分宠爱, 硬要压过前面的几个去,逼着家里的人都叫她“大姨太”。她既得宠,又掌权,大 家也不敢违拗,只好都这样叫。 王素秋最爱看桂仙戏院的戏,一连看了几次,就看上了武小生柳飞云。一个在 台上,一个在台下,两下里眉来眼去的,早就已经有了几分意思了。倒是柳飞云知 道她是康中丞的家眷,怕惹出事儿来,不敢造次。也叫事有凑巧,这一次王素秋到 马戏场去看马戏,恰巧柳飞云也在那里。两个人就又当众打起无线电报来。后来又 发现章秋谷在注意看她,还以为秋谷也对她有些意思,就来一个左顾右盼,打算一 箭双雕。秋谷提前退场,她还以为是引她出来,赶紧也提前退场,到了大门口,才 发现秋谷跟金小宝是一路的,这才知道自己没有想头了,恰好柳飞云也以为王素秋 提前退场是在勾引他,赶紧跟了出来,这才阴差阳错地作成了他们一段姻缘。以后 究竟还有什么新闻,那就要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 慢慢儿地走着瞧了。 小宝说到这里,时间已经很晚。她和春树久别重逢,正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要 讲。秋谷不便多打搅,说了几句笑话,也就起身告辞,坐上马车,跟丽娟一起到她 院中过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