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洋场狂蜂,左拥右抱一箭双雕落相好 花丛浪蝶,单枪匹马三言两语解重围 贡春树自从到了上海以后,和金小宝久别重逢,自然被底风情、枕边缱绻,比 往常的恩爱,又增加了几分。这个时候,小宝本来摘了牌子歇夏,暂时不做生意, 就劝春树干脆搬到她那里去住。春树见她虽然也还有几个熟客来往,却不大应酬, 何况她那里房间很多,就也乐得应承,果然搬进了惠秀里来。从此天天倚香,夜夜 偎玉,两个人十分相爱,百倍缠绵。章秋谷也常常到小宝那边去,给她们讲一些花 丛里的典故、堂子里的新闻,虽然无事可干,倒也并不寂寞。 转眼中秋过去,又到重阳。秋谷回到常熟家里去了一趟,只住了半个多月,就 又借故重来上海。春树在小宝那里一住两月,大有“此间乐,不思蜀”的味道。 一天,春树饭后无事,信步在马路上随便走走。转过大新街,想到久安里陆丽 娟那里去看看秋谷。刚走过大观园门外,听见楼上有许多人在那里大叫大嚷,还有 人哈哈大笑,却听不出闹的是什么。春树是个少年好事的人,听见楼上如此热闹, 想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情,就走上楼去。只见十几个油头滑脑的少年,坐在靠楼梯 的几张桌子上,七嘴八舌地在那里乱嚷。另有一个少年,低着头坐在那些人中间, 不敢出声儿。有一个油头滑脑的少年,头上刷着一圈儿一寸多长的刘海儿,穿一件 湖色绉纱夹衫,黑色实地纱马褂,指着那少年的鼻子大声说:“你可知道图奸寡妇 是什么罪名么?你好好儿地写下一张伏辩来,我们还可以将就些儿,放你回去;要 不然,我们就要对你不起,把你送官究治了。” 那坐在中间的少年一言不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众人见他不开口,就又纷纷 乱嚷:“你甭在这里装聋作哑,跟我们耍死狗是没有用的。”另一个人说:“你们 甭给他讲理了,先把他送到捕房去押起来再说。” 坐在中间的那少年抬起头来正要分辩,一眼看见春树,不由得喜出望外,急忙 叫:“春树兄,你来得正好,请来帮我评评这个理儿。 春树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姨表弟杨慕陶,就急忙问他为了什么事情被这些 人围在这里质问。杨慕陶正要开口,只见为首的那个少年站了起来,瞪着双眼向春 树吆喝:“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们的闲事!快给我闭了你那鸟嘴,不用多事!” 春树见他这样蛮横无理,不由得有些生气,就冷笑一声说:“我跟他是亲戚, 他的事儿,我问一声也不要紧。你何必做出这个样儿来?” 那人大怒,抢过来当胸一推,春树没有防备,被他推了个踉跄,几乎跌倒,也 愤怒地说:“咱们好好儿地说话儿,你怎么凭空动起手来?难道没有王法么?” 那人梗着脖子说:“我就是没有王法,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你再在这里蝎蝎螫 螫的,今天就打了你这个饭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春树一听,简直眼中出火,鼻子里冒烟,正要发作,转念一想:“不好,不好。 这帮流氓,都是无法无天的,何况他们人多,我只有一个人。吃了他们的眼前亏, 到哪里去翻本?只好暂时隐忍了,快去把秋谷找来,给他们点儿厉害,也好叫他们 知道我不是个好欺负的人。”这么一想,就忍气吞声,也不开口,回过身子,就往 楼下走去。那帮流氓在后面拍着手大声起哄:“像这样的饭桶,也想来管咱们的闲 事!真是笑话!” 春树明明听见,也无可奈何,只得装作没有听见,急忙往久安里走,去找章秋 谷。 春树的这个表弟杨慕陶,是上海本地人,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跟春树的 面貌很有些相像。杨慕陶幼年丧父,没有人管束他。稍稍长大以后,成天成夜地只 知道在嫖赌场中混,如今更成了色中饿鬼,学着那些浮滑少年的样子,一天到晚只 知道在外面看女人、吊膀子,不干一点儿正经事情。只要看见一个面貌好些的女人, 就要千方百计、钻头觅缝地去想办法搞到手。以前秋谷和春树刚到上海的时候,也 请他一起吃过几台花酒。秋谷见他油头滑脑的,满嘴大话,一身流气,觉得讨厌, 就不大跟他来往。杨慕陶见了秋谷,倒十分敬重,加倍恭维。秋谷不好意思,只在 面子上随便应酬他。春树听了秋谷的话儿,跟他也就渐渐地疏远了。好在杨慕陶自 己的朋友很多,每天忙于吊膀子,并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 今年的七月七正好是星期天,张园的园主定做了几套双星渡河的焰火在园里面 放。这天晚上游园的人果然来得十分拥挤。杨慕陶也和几个朋友一起到了张园。他 的意思,本不是为看焰火来的,所以一进张园,就先在草地四周围转了一圈儿,仔 细打量那些女客,虽然一个个都浓妆艳抹,却都是些平常材料,没有什么出色的在 里面。正要转身坐下,忽然闻到一股素馨香味儿顺风直飘过来,接着两个淡装少妇 手挽手儿地从他身旁经过,虽然灯光闪烁,又在树荫底下,看得不太清楚,却也能 感觉到她们身材苗条,体态婀娜,唇红面白,香艳绝伦。杨慕陶见了这样两个尤物, 不由得骨软筋酥,神迷意乱,忍不住嘴里“吱”地一声打了一个口哨。那两个少妇 本来低着头一面说话一面走,并没有注意到杨慕陶这个人。忽然听见一声哨子,一 齐回过头来,两对秋波都注视着杨慕陶,见他这样的相貌,不由得也呆了一呆,对 他嫣然展笑。 杨慕陶是个风月老手,见她们这般模样,就斜着眼睛瞟了她们一眼,把手中的 一方白丝巾向她们轻轻地扬了几扬。那两个少妇又微微一笑,转过身子,走进草地, 拣了一个背静些的地方坐下。杨慕陶不管好歹,跟在她们身后,也紧紧地靠着她们 身旁拣张椅子坐下。- 张园里每逢夏天放焰火的时候,就把桌子椅子都搬到安垲第 外草地上,让游客好坐着看焰火。草地上只有两盏电灯,照得人隐隐约约的,不很 清楚。杨慕陶就趁着这个机会,涎着脸儿跟这两个少妇搭讪着说话儿。她们起先并 不理他,后来也偶然回答一两句。 不久,焰火放起来了。杨慕陶就着焰火的光线,细细地打量她们,她们也抬起 头来细细地看他。真是男看女如出水芙蓉,女看男如玉树临风,六目偷窥,三心相 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呆了,连那焰火是个什么样儿都不知道。这一回, 她们轻轻地跟他说了两句话儿,就站起来先走了。杨慕陶就远远地跟着她们,一直 跟到了她们的“小房子”里,总算是他前世修来的艳福:当夜就左拥右抱,一箭双 雕;开两朵并蒂姊妹花,织一对双栖鸳鸯锦。杨慕陶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这样满 意过。 这两个少妇,就是康中丞的堂房妹子,上海滩上有名的康姑太太。从那一天以 后,杨慕陶几乎天天都在张园和她们相会,然后一起到“小房子”去过夜。到后来, 三个人干脆明目张胆地同坐一车,招摇过市,连人也不避了。 有一天,杨慕陶和两位姑太太在小房子里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 三个人方才起来梳洗。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把那门敲得就如同擂鼓一般。姑太 太打发小大姐儿下去问,门外人只说找杨少爷有要紧事情商量。小大姐儿刚把门开 了一条缝儿,门外的人就势一推,一下子涌进七八个穿得还算整齐的少年男子来, 不由分说,都往楼上跑。那开门的小大姐儿想拦也拦不住,赶紧喊了一声,已经来 不及了:那些人闯进房间,两位姑太太正在梳头,杨慕陶就站在旁边。这一班人里 面,有一个为首的看着两位姑太太冷笑一声说:“你们三个人,倒是真得意呀!” 回过头来,又问慕陶:“你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进人家,图奸寡妇!今天被我们 当场抓住了,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杨慕陶不知道这班宝贝是康家的什么人,一时不敢开口,只是眼睁睁地瞧着两 位姑太太的脸儿,且看她们怎么说。哪知道两位姑太太只是红着脸儿,一句话儿都 说不出来。众人逼住了他,声势汹汹地问:“你干了这种事情,打算怎么了结?难 道就这样过去了不成?” 杨慕陶一时没了主意,只好说:“我又不认识你们是什么人,叫我打什么主意 呢?这里又不是我的家,我跟她们是亲戚,不过有时候来走走罢了。你们刚才说的 什么擅自进入人家,图奸寡妇什么的,哪里有这种事情?你们要是不信,只管问这 里的主人就是了。” 那些人不等慕陶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说:“你这种掩耳盗铃的话儿, 想瞒谁?你叫我们去问这里的主人,如今两个主人都在这里,你自己去问一问,究 竟你跟她们是什么亲戚?让她们自己讲就是了。” 杨慕陶自以为得计,真的转向姑太太们问:“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知 道是怎么一回事情,情你们当面讲个明白,省得他们罗嗦。传说出去,对你们的名 声也有妨碍。” 杨慕陶原以为两位姑太太一定会帮着自己说话的,哪里知道他们只是低着头, 红着脸,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杨慕陶急了,又追问一句:“你们两位怎么都不开 口?好歹也得把话儿说明白了呀!” 不管杨慕陶怎么逼问,她们总是不开口。杨慕陶又急又气,转身就想下楼去, 却哪里走得脱?早被众人拉住了,吆喝着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逃走?不要 想晕了头。老实跟你讲了吧,你今天办的事情,可知道是什么罪名?我们现在好好 儿地跟你说话,这是给你留着面子;要不然,我们立刻把你捆起来送官追究,你有 什么办法?我们给你留脸面,你倒跟我们胡说八道,什么亲戚不亲戚的!到了堂上, 你难道也这样说不成?” 杨慕陶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胆小起来。心想不认错过不了这一关,只得说: “你们要我认错,我就自己认个不是吧!” 众人都冷笑起来。一个人说:“你讲的好轻松的话儿!这样严重的一件奸情, 难道轻轻易易认个不是就算完了?” 杨慕陶着急起来:“刚才是你们要我认罪的,如今我认了不是,你们又说没有 这么容易。依着你们众位的意思,究竟要我怎么样呢?” 一个头儿说:“也不要你怎么样,只要你亲笔写张伏辩,只说不合擅自进入人 家,图奸寡妇。如今自知悔过,以后如敢再犯,甘愿治罪……” 刚说到这里,另一个为首的高声说:“慢些,慢些!这件事情这样办还不妥当。 这样的伏辩,不过是个名义罢了。以后他要再犯,当然是换了地方的,咱们到哪里 找他去?不如罚他一千银子,叫他在伏辩上写明‘情愿罚充公款’,也好借此儆戒 儆戒他的下次。你们大家说怎么样?” 大家当然都说好,就立刻逼着他写伏辩。这时候,杨慕陶虽然被他们搅得心里 七颠八倒的,却也还没有完全糊涂,暗想:“一千银子倒不在乎,我也不穷在这一 千银子上。这张伏辩,却是万万写不得的。以后他们要是拿着这张伏辩跟我歪缠起 来,那可怎么办呢?”这么一想,就连连摇头说:“别的事情还好商量,这个伏辩, 我是不写的。我又没有犯什么法,为什么要我写伏辩呢?” 众人见他不肯写,一个个全都竖眉立目,发起脾气来,一个为首的说:“你做 出这样的事情来,还说没有犯法?如今我们也不在这里跟你多讲,还是一起到茶会 上去讲讲理吧!” 说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杨慕陶拉着就走。杨慕陶还想等两位姑太太出来说句 话儿,这两位姑太太平时说话就像那画眉鸟儿叫唤一般,谁也没有她们能说;没想 到到了这个时候,却都闭口无言,任凭这帮宝贝胡闹。这时候,又见两个二十多岁 的为首的男子走近她们身旁,跟她们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儿。慕陶心里十分纳罕, 又无法去问她们,只好由着众人把他推推搡搡地拥下楼去,一同到大观园来。 这班宝贝,到底是两位姑太太的什么人?原来那两个为首的少年,一个姓李, 叫李洛卿;一个姓林,叫林柱甫,以前都跟两位姑太太有过不清不白的关系。自从 姊妹两个认识杨慕陶以后,不免和林、李两位疏远起来。他们两个开头还不知道是 什么原因,细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俩人又妒又恨,就商量好了,要跟 杨慕陶为难。这两个人本是破落户的绅衿子弟,结交的朋友,不是流氓,就是地痞, 大家听了他们的话儿,定好了这个捉奸的主意。两位姑太太虽然口齿伶俐,突然之 间见了这两个老相好,明知道他们是为吃醋而来,却也不能出面为慕陶辩解,不然 不但事情更难收场,只怕连自己也跑不掉。 林、李二人,其实并不是真来捉奸,不过为了吃醋,要想吓唬吓唬杨慕陶,出 一口气儿,再借此敲一笔竹杠,让他知道厉害,以后不敢再来。杨慕陶虽然是个老 上海,到底是个纨绔子弟,并不懂得外面的世情,被他们一吓唬,就唬住了。 杨慕陶正被他们逼住了不得开交,忽然听见楼梯响,贡春树和章秋谷一前一后 同时走上楼来。秋谷先对慕陶点了点头,也不坐下,只是大声地问:“你们在这里 闹些什么?为了什么事情?快快跟我讲个明白。” 众人见了秋谷的仪容举止,料想这个人有些来历,就也不敢得罪他。杨慕陶争 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然瞒过了跟两位姑太太相好这一节,只说自己跟她 们有些亲戚,今天偶然路过,进去看看她们,却被这些人缠住了要想讹诈。 秋谷一听,已经明白,微微冷笑说:“你的事情,也不用瞒我。这个时候也没 有工夫跟你多讲,回头再跟你说话。”转过身来,又对众人说:“马路有马路的规 矩。你们众位在这里闹什么? 众人听秋谷的话风厉害,不由得呆了一呆。李洛卿勉强说:“我们有我们的事 情,跟你不相干,请你不用多管闲事儿!” 秋谷冷笑一声:“天下人管天下事儿,什么多管不多管?你们的事儿就不能管 么?既然你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你们自己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多管闲事呢?再说,千 错万错,旁边人不错;你们不分好歹,连旁边人都要得罪起来,这是什么缘故?” 李洛卿被问住了,一时间答不上来,林柱甫接口说:“我们跟康家是亲戚,不 得不出头,这不算管闲事。” 秋谷冷笑说:“康家的事儿,自然有康家的人出头,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李洛卿自知无理,却还在狡辩:“这件事情本来跟我们无关,是康家的人托我 们出来说话的。” 秋谷哈哈大笑起来:“别的事情托个人出来料理,倒也罢了,这种事情,怎么 也托起旁人来?岂不是天下奇谈?就算你们是受人之托,请问你们诸位,把杨慕陶 杨兄挤到这个地方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林柱甫抢着回答说:“我们的意思,并不一定要他怎么样,只叫他写一张悔过 的伏辩就算了。” 秋谷不慌不忙地问:“为什么要他写悔过的伏辩呢?” 李洛卿不等林柱甫说话,抢着回答:“他擅自进入人家,图奸寡妇……” 秋谷不等他说完,接下去追问:“他擅自进入人家,图奸寡妇,可有什么凭据?” 众人齐声说:“我们都亲眼看见的,我们就是凭据。” 秋谷笑了起来说:“我问的是真凭实据。单凭你们空口说白话,是不能作数的。 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你们究竟有没有真凭实据?” 众人见秋谷驳得厉害,不由得老羞成怒,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跳起身来,直抢 到秋谷面前,捋袖子晃拳头地威胁:“哪里跑出你这么个人来,也敢来管大爷们的 闲事!我看你还是识相点儿的好。要不然,我们可要对你不起了。” 秋谷明知道这一班饭桶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哪里放在眼里?屹然不动地站着, 大声地说:“你们对我不起,就怎样呢?像你们这样的饭桶,我要怕了你们,就不 要想在上海滩上住了!” 众人听秋谷说这样的大话,不由得一个个都大怒起来。李洛卿仗着自己有些蛮 力,抢上一步,当胸一推,说了声:“对不起,给我走你的清秋路去吧!” 好个章秋谷,真是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只见他身子略微一偏,右手抓住了李 洛卿的手腕儿,轻轻地一拧,疼得他“啊唷”一声叫了出来。接着把他轻轻一推, 李洛卿立脚不稳,连连往后倒退,踉踉跄跄地直退到他自己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 方才一屁股坐下。秋谷冷笑一声:“这样不中用,也来跟我动手动脚。我好好儿地 跟你们讲理,你们偏要跟我动鲁的。你们谁有胆子,只管上来!别说就你们这七八 个人了,就是再多几个,我也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李洛卿吃了败仗,又听秋谷这样说话,尽管心里都不服,却都不敢动手。 秋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有人上来,就又微微冷笑说:“原来你们也就这点儿本 事,刚才又何必那样气势汹汹呢?” 众人都胀红了脸儿,说不出一句话儿来,林住甫只好服软说:“你老兄不必动 气,咱们有话好好儿讲就是了。刚才是他们性急了些,还要请你老兄原谅。” 秋谷说:“你们既然要和我讲理,我就和你们讲理。你们有什么话儿,只管说 出来大家商议就是了。” 到了这个时候,林柱甫才知道秋谷不是好惹的人物,就恭恭敬敬地请他坐下吃 茶,又请问秋谷的姓名。秋谷不耐烦跟他多罗嗦,只说:“如今闲话少讲,据你们 诸位的意思,究竟要杨兄怎样方才肯了结这件事情呢?” 林柱甫说:“他干出这种事情来,要是就这样白白地放他过去,天下也没有这 样便宜的事情。就是看在你老兄的份儿上,不要他写伏辩,也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作 罚款,才可以了结这件事情。” 秋谷不觉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不用说了。这笔钱,你们是拿不到的。据 你们刚才说,姓杨的擅自进入人家,图奸寡妇。你可知道《大清律例》上载得明明 白白:叫做‘指奸勿论’。即便到了公堂上,也要本人到案,指证明白,方才可以 照例治罪。哪里能够这样糊里糊涂地只凭你们的一面之词就定案的道理?再说:你 们既然不是从被窝儿里把他抓出来的,又没有看见他们有猥亵调笑的情形,你们根 据什么就一口咬定他是图奸寡妇呢?……” 秋谷说到这里,林柱甫急忙接嘴说:“这话儿你可说错了。他图奸未成,被我 们当场抓住,这是众人共见的,怎么没有凭据?” 秋谷说:“就依着你们的话儿,算他图奸未成,被你们当场抓住,也应该由姓 康的人出来把他送官究治,跟你们有什么相干?难道这种事情也可以请旁人出来替 代的么?” 众人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儿来。秋谷接着说:“实话跟你们讲了 吧,就算姓杨的跟康家的人有什么暧昧,你们也不是可以出来说话的人。这种事情, 除了本夫之外,只有父母家长方才可以出来说话。就连兄弟至亲,也不能多讲一句 话儿,你们一非本夫,二非家长,怎么好出来管人家这种事情?谁知道你们不是有 什么意外的仇恨,挟嫌诬蔑,借此报仇呢?我说句不怕你们见怪的话儿,这种事情 到了公堂上,只怕没有断定别人的罪名,先要把你们几个定成挟嫌生事、聚众拆梢 呢!这里是租界,你们可知道马路章程?在茶坊酒肆里聚众滋事,是外国人最最痛 恨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你们想要这样太太平平地过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你们要是肯听我的良言相劝,还是简单点儿,这件事情就这样一笔勾销,从此不再 提起算了。省得将来闹出什么乱子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众人听了秋谷的这一番话儿,全都目瞪口呆,眼看着一块上好的肥羊肉已经到 口,凭空走出一个秋谷来,把这块肥羊肉从他们的嘴边又抢了过去,一个个都恨得 他要死,可是又无可奈何。本来,这种手段只能骗骗杨慕陶,哪里骗得了章秋谷? 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秋谷,且看他怎么分拨。秋谷霍地站了起来,对众人说:“今 天总算我姓章的出面排解一场,这里的茶钱,一股脑儿都归我给就是了。”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来放在桌子上,左手挽着贡春树,右手拉 着杨慕陶,一面说:“诸位不要见怪,我们失陪了。”一面就大踏步往楼下走去。 众人想拦,又不敢拦。林、李两位却真急了,抢在秋谷面前,拦住了去路。林 柱甫陪笑说:“请略等一等,我们还有话儿要说。” 秋谷微笑说:“我的话儿已经讲完,再讲也不过这几句话儿。你们不用拦阻, 拦也拦不住。” 林、李两位哪里肯放他走?双双挡住了去路,不肯让开。秋谷放下脸儿来,正 色地说:“你们不要这样。马路上斗殴,是犯租界的章程的。要是把巡捕招来了, 我可是有身份的人,只要一亮名片,你们可就要吃亏了。” 说着,放开贡、杨两人,双手在林、李两人中间往两边轻轻一推。在秋谷,不 过才用了一二分力气,林、李两位已经立足不住,不由自主地闪到一旁去了。秋谷 回头拉住了春树和慕陶,三个人大摇大摆地往楼下走去,竟没有人敢再拦阻。刚刚 走到门口,楼上就海骂起来,七嘴八舌地嚷成了一片。秋谷眉头一皱,对春树说: “今天为了这件事情,凭空挨了他们的一顿骂,这可都是你作成我的。” 春树还没有开口,杨慕陶急忙连连拱手,深表不安地说:“这都是为了兄弟的 事情,实在抱歉得很。今天要是没有秋谷先生来为兄弟解围,那可就不得了。” 秋谷也谦逊了几句。春树接口说:“他们骂人,不过是驴叫犬吠而已,谁有那 工夫去听它!” 秋谷哈哈一笑,就带着他们俩一起到久安里陆丽娟那里坐着讲话。 杨慕陶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感恩图报的话儿。秋谷笑着说:“朋友的事情,理 应帮助,算不得什么。倒是你怎么会跟康家那两个宝贝勾搭上了?能不能跟我们说 说?” 杨慕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还想抵赖。秋谷说:“你不用瞒我,快给我从实 细细地讲来。” 杨慕陶知道瞒他不过,只好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说:“这班流 氓,也不知道是她们俩的什么人。她们见了那两个为首的人,好像还挺怕他们似的。” 秋谷心里已经明白,也不说破,却说:“我的意思,今天想跟你去看看你那两 位贵相好。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他们既然跟你好过,眼看着一帮流氓把你拉走了, 一定很不放心的。从道理上说,你脱险之后,也应该去给她们报个信儿,省得她们 惦念。” 杨慕陶听了,满口答应,就带秋谷、春树一起到后马路乐仁里第二条胡同里的 一个门口站住,请他们两个略等一等,自己敲门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门出来 请他们两个登楼,只见两个淡妆少妇笑嘻嘻地站在房间门口迎接。秋谷仔细打量她 们两个,尽管实际年龄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明眸皓齿,细腰丰乳,看上去就像 二十多岁的人。 大家进房间坐下,秋谷就把刚才在大观园如何排解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最后 说:“你们既然闹了这个乱子,据我看,这个地方是不能再住的了。还是换个地方, 秘密些儿的好。万一他们又来找麻烦,或者半夜三更地闯了进来,你们可是对付不 了他们的。” 康氏姐妹一面连连道谢,一面偷偷儿打量两个来客:一个是玉山朗朗,潇洒非 常,一个是琪树亭亭,丰采不凡。在她们看来,杨慕陶就算够俊俏的了,可是跟这 两位站在一起,就觉得相差好些。俩人看了又看,心里十分羡慕,两对秋波连连地 往他们身上溜来。 杨慕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问康氏两姐妹:“刚才那一帮流氓,究竟是你 们的什么人?你们为什么那样怕他们?”姐妹俩还没有开口,秋谷笑着说:“你这 个人真糊涂,这种事情,都是赌气赌出来的,你还问什么?” 康氏姐妹脸儿一红,杨慕陶心里也就明白了过来。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秋 谷和春树就站起来告辞。 等秋谷他们走了以后,康氏姐妹果然退了房子,回到虹口自己的公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