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锦帐银床,色心不老公与媳戏寡廉耻 珠帘金屋,春光虚度子代父征乱人伦 康家两位姑太太回到虹口自己的公馆里,刚走到花厅,就听见里面有许多人在 吵闹,还夹杂有女人的哭声。走过一层院子,那吵嚷的声音就更清楚了。仔细一听, 原来是王素秋在那里连哭带喊地嚷:“你这样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不要脸!成天 儿跟小老妈儿、小大姐儿拉拉扯扯地混闹,这些都不去说它,如今干脆连儿媳妇也 拉拉扯扯起来,哪里还像个人家?尽管我是堂子里出身的,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 的一家人家,不论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是嘻嘻哈哈的,没有一些儿规矩。” 旁边似乎是女佣们劝解的声音:“大姨太太,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有话儿 好好儿地讲就是了。” 两人赶紧走进内室,只见王素秋紧紧地揪住了康中丞胸前的衣服,把脑袋往他 身上乱撞,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口口声声地只说:“你快拿绳子来勒死了我,省 得你讨厌!” 康中丞被王素秋揪住了衣服大叫大嚷,一时间没了主意,直喊:“快放手,有 话儿好好儿地讲!你这个样儿,让人家看了,算什么呀!” 王素秋哪里肯放?又撞又滚的,早已经髻鬟散乱,粉黛模糊,那流下来的眼泪 鼻涕,都糊在康中丞的花白胡须上,连衣服上也湿了一大片。七八个女佣在旁边一 面劝一面拉,却怎么也拉不开。康中丞急得连连跺脚,也无可奈何。 两位姑太太见是这般模样,心里很有些责怪王素秋不该闹成这个样子,就抢步 上去,一边一个,拉开了王素秋,一面强摁她坐下,一面问她:“什么事儿闹得这 样天翻地覆的?你且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王素秋含着一包眼泪说:“他这样大一把年纪,也是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还 是这样没正经。跟别人拉拉扯扯的,也就算了,我都没有说他,如今又跟儿媳妇眉 来眼去的,做出那种贼形怪状来,我看见不止一次了,劝了他好几回,他只当没听 见。今天两个人干脆在书房里动手动脚起来,我走进去撞见了,说了他两句,他不 但不听,反倒跟我横跳一丈、竖跳八尺地闹起来。你们想想,可有这样的道理?” 两位姑太太听了,觉得她形容得未免过份一些,正在沉吟,康中丞觉得面子上 过不去,就急忙分辩:“没有这种事情。我不过跟少奶奶在书房里说了几句话儿, 她看错了,就跟我闹了起来。” 王素秋听他这样说,又过来拉住了康中丞的衣袖说:“你没有这种事情,是我 冤枉你的?你敢跟我对天发誓么?” 姑太太们急忙拉开了她的手,劝她说:“你不要这样生气,凡事只好忍耐些儿。 就算果然真有这种事儿,你也不能这样吵闹。万一传出去给人家听见了,咱们这样 的人家,以后还有什么脸儿见人?” 王素秋说:“我根本就没打算跟他吵闹,可是我刚刚跟他说了一句,他就瞪着 眼睛,大着嗓门儿,跟我嚷嚷,把我的气儿逗上来了,这才跟他翻脸的。你们想想, 究竟是我的不是,还是他的不是?” 姑太太们说:“当然是他的不是,哪里有派你不是的道理?不过这种事情传了 出去,终究不好听,还是好好儿地劝劝他为是。” 平常时候,王素秋谁也不怕,但也有些怵这两位姑太太。因为她们敢说敢做, 性格泼辣,不在他王素秋以下。仔细想想,今天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性子急了些, 不该闹得合府皆知。于是就也听从劝慰,点头说不再闹了。 两位姑太太把王素秋送回房间,回来又劝说了哥哥几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就问少奶奶哪里去了。康中丞说:“她说我们有意跟她过不去,一生气,就坐着马 车回娘家去了。” 姑太太说:“这件事情可不妥当。不管这件事儿有没有,反正没有凭据。回头 她把娘家人叫来跟咱们讲理,说咱们诬蔑她的名节,你怎么办呢?” 康中丞也明白过来,把手一拍说:“这话儿不错!应该怎么办呢?还是请你们 帮我想个办法吧!” 大姑太太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据我看,不如立刻派个人去跟她讲明白了, 就说刚才大姨太太的话儿不是说她,叫她不要多心。一则顾顾她的面子,二则也算 给她赔个礼儿。只要让她面子上过得去,自然也就罢了。” 康中丞沉吟了半晌说:“这个主意虽然不错,却派哪一个去呢?要是派个不会 说话的人去,万一说僵了,那就更不好了。这个主意是你们出的,还是请你们两个 帮我走这一趟吧。” 两位姑太太义不容辞,只得点头应允。康中丞说:“要去现在就得去,要是拖 到明天,她们那边儿先打发人来说话儿,咱们这边儿可就难说话儿了。” 两位姑太太急忙回房间去,认认真真地打扮了一番,这才坐上马车出门去。 康中丞见房间里静悄悄儿的,少不得要在王素秋面前做矮人、赔不是。王素秋 起先背过脸儿去不理睬他,禁不住康中丞左打一个躬,右打一个躬,又说了许多软 话,才把她的气儿平了下来,“嗤”地一笑说:“你甭在我面前做嘴做脸,我可看 不惯这种贱样儿!” 康中丞见她笑了,又想出许多话儿来哄她。王素秋见他这样陪小心,就故意问 他:“你不要跟我花言巧语的,只要老实说,你跟她究竟上手了没有?” 康中丞故意跟她装糊涂:“你问的是哪一个?什么上手不上手?” 王素秋冷笑一声,咬着牙齿,用一个手指头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还跟 我装糊涂!今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难道你还想赖么?” 康中丞还是嘻嘻地笑着狡赖:“那你也要说出究竟是谁来,我才好心里明白, 你这样皮包着骨头说话,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呢?” 王素秋气得把脖子一扭,回过头去说:“你不肯跟我讲,有种的你就赌个咒儿, 从此以后不要跟我再讲一句话儿。再跟我说话,就是个没有志气的畜生!” 康中丞见她又生气了,急忙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爱生气?跟你说句玩笑 话儿,你就当真!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跟她虽然彼此都有些意思,只不过讲几句笑 话而已,实在没有别的事情。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王素秋听他说得这样硬,估计可能是实话,就冷笑着说:“哼哼,还说是世代 乡绅家的千金小姐呢,居然也做出这种事情来!我们堂子里出身的,只要嫁了人, 倒是规规矩矩的,也没有她那样轻贱!” 康中丞急忙向她摇手:“跟你说了,你又这样混闹。请你少说几句,给我留点 儿面子吧!” 王素秋“嗤”地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是要面子的呀!这倒是一条新闻。如今 你第二个儿媳妇又要进门来了,你再去扒灰吧!” 康中丞急得连连摇手顿足:“叫你少说两句,你倒越发地说出好听的来了。” 俩人经过这么一闹,康中丞赔了许多不是,王素秋的气儿才算消了,当然。从 此“行市”又涨了许多。 一直到了黄昏,两位姑太太方才回来。康中丞问她们少奶奶怎么样了,她们笑 着说:“少奶奶一回娘家,立即发作,她们正要打发人来跟咱们讲理,恰巧我们两 个赶到,费了许多口舌,她们才没有话说。只说留少奶奶在家里再住几天,就打发 她回来。” 康中丞放下了心,就站起来朝她们两个深深地打了一躬说:“一切费心得很。” 两位姑太太忍不住咯儿咯儿地笑了起来,还了一个万福说:“咱们自己人,还 说这些么?”说着,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康中丞虽然妻妾成群,却一共只生过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只活到八九岁 上,就得病死了。大儿子娶了媳妇已经好几年,现在第二个儿子也已经长大,早就 定下的媳妇,准备择吉迎娶。他是正室夫人所出,夫人如今赌气回娘家去了,连儿 子娶亲都不肯回来。外面的事情,自然有一班走狗帮着康中丞张罗;里面的事情, 都是王素秋一个人料理。她是个堂子里出身的倌人,娶亲的规矩,哪里懂得?少不 得还要请两位姑太太出来帮忙。 准备了几天,到了吉期,康公馆内内外外粉刷一新,张灯结彩,布置得花团锦 簇,绿舞红飞,笙歌酒席,一切齐备。那些官场、商界的客人,纷纷扰扰地往来不 绝。吉时一到,一乘花轿,两班细乐,把新媳妇娶进门来。一切交拜、坐床等等礼 节,都按当时的习俗进行,不消细说。 康中丞见新娶的二少奶奶丰姿妖娆,体态轻盈,性情宽厚,待人和气,比大少 奶奶还要胜过几分,非常满意。他的二少爷娶到了这样一位尤物,自然恩爱缠绵, 如鱼得水,恨不得把两个身子揉作一团儿,并成一块儿方才解气。 康公馆的房子很宽大,正对着大门,是三间花厅,四周种着梧桐竹子,花木参 差,窗明几净,是康中丞会客的地方。花厅的后面,隔着薄薄的一层隔扇,是三间 内书房。平常时候,康中丞除了见客、休息,就在内书房里看书写字。近来忙于给 二少爷娶亲,有好几天没到内书房来了。 一天,康中丞忽然接到京城里吕大军机的一封来信,拆开一看,原来是要为他 代谋起复的,因为事关机密,就一个人到内书房去写回信,还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吩咐家人们不许进来。正在凝神沉思,忽然听见外面弓鞋细碎声响,一直走进花厅 里来。康中丞不知道是什么人,就由她在外面,并不理会。过了一会儿,那人忽然 自言自语地说:“还是这几间房子造得比别处的又好些。”康中丞这才知道原来是 新娶的二少奶奶在外面,也就更其不便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有一个男子的 声音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听那声音,分明是二公子。二少奶奶笑着说: “今天你出去了,我一个人坐着闷得慌,就出来到处走走。”二少爷就说:“这里 是老头子会客的地方。今天老头子出去了,所以这样静悄悄儿的。” 康中丞暗想:“他们见我关着门,只以为我出门去了。我倒要躲在这里,看看 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想着,就轻轻地蹑脚走到门边,从门缝儿里往外一张,只见 他的二少爷把二少奶奶搂着坐在大腿上,嘴对着她耳朵嘀嘀咕咕地在说悄悄话儿。 忽然二少奶奶“咯儿”一笑,举手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二少爷嘻嘻地笑着说:“这 里又没人,你怕什么?这个地方,只要老头子出去了,是没有一个人的。你放心好 了。” 二少奶奶扭着腰肢说:“我不干,我不干嘛。” 二少爷笑着说:“这一回,你不干也由不得你了。”说着,就把窗帘拉上,插 上了门,把她抱到了榻床上,颠鸾倒凤起来。 康中丞见两个宝贝青天白日的竟在花厅里串起戏来,直气得软作一团,转过身 子,不去看他们。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的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得喘不过气儿来, 康中丞忍耐不住,又去门缝儿里张望。只见二少爷把二少奶奶抱了起来,坐在肩上, 就像堂子里的龟奴掮着倌人①一般,满厅里乱走。康中丞在里面看着,又好气,又 好笑。不料二少爷掮着老婆走了几圈儿,高兴起来,“呀”地推开内书房的门,想 进去接演什么精采节目,这一下子,把个康中丞急得躲无处躲,藏无处藏。无可奈 何中,人急智生,就想出一个法子来:姑且拿儿子当作是送茶进来的家人,喝一声: “我不要喝茶,端进来做什么?给我端出去!” -------- ①当时堂子里的倌人出局,不论路远路近,一般都是坐着自备轿子去的,绝不 能自己走上门去。但是规模小些儿的堂子里,每每有四五个倌人,却无力准备四五 顶轿子。于是晚些出局的倌人,只能坐“出租”轿子去出局。有的时候,轿行和路 边的轿子都没有,客人叫局,又不能不去,于是只好打发一个膀大腰圆的龟奴掮着 倌人去出局。开始只限于年纪幼小的清倌人,后来相沿成风,档次低一些的堂子, 干脆连轿子也不用了。倌人坐在龟奴的肩膀上,在大街上行走,“高人一等”,既 可以显示自己的美貌,特别还能炫耀自己的“三寸金莲”(有许多娼妓是以“金莲 短小”出名的),起到“做广告”的作用。 二少爷一听老爷子在书房里,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回转身来,顾不得放下老婆, 就没命地往外跑。二少奶奶又羞又怕,身子一歪,从他肩上直跌下来。跌得她“啊 唷”一声,连弓鞋都丢了一只。二少爷更加着急,也顾不得回来拣鞋子了,抱起老 婆,拉开花厅的门,飞一般地往自己房间里跑去。 这时候,正好王素秋打发两个小丫头出来寻找康中丞有什么话儿说,奇巧不巧 地跟这两个宝贝碰了个正着。她们见二少奶奶衣衫不整,鬓发蓬松,只穿着一只弓 鞋,和二少爷两个拼命地往里面跑,就已经觉得十分奇怪了;走进花厅,又看见地 上有一只弓鞋,认得是二少奶奶的,登时传说起来,整个公馆里,没有一个人不知 道这件事情的了。 康中丞躲在内书房里面,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宝贝跑出去了,方才叹了一口气, 走了出来,迎面又撞见了这两个丫头。知道她们已经看见,又没有本事按住她们的 嘴叫她们不要声张,只得装聋作哑地任凭她们去当笑话讲。走进王素秋房里,免不 了也要把这件事情细细地跟她分说分说。王素秋笑了一场,倒埋怨他说:“你不该 惊动他们,只要悄悄儿地躲在里面,不要作声,等他们走了再出来,就不会闹出这 场笑话来了。” 康中丞顿着脚说:“你倒说的好风凉的话儿我起先原是躲在里面不做声的,到 了后来,这两个宝贝不管好歹,竟要闯进里面来,我要是再不开口,他们就要进来 了。你叫我怎么办!”王素秋听了,哈哈一笑,也就不再提起。 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自从闹出这个笑话以后,觉得没脸见人,只好装病躲在自己 房间里,连房门都不敢出。躲了一个多月,这才老着脸皮出来,二少奶奶见了公公, 还是满面通红的,连头都不敢抬。这件事儿传说出去,上海地方的人都拿它当笑话 讲,茶坊酒肆里,谈论的都是康家的事情。康中丞明明知道,但也无可奈何,后来 借一个事端,骂了二少爷几场,还打了他一顿,这才罢了。 王素秋自从嫁了康中丞以后,拿出堂子里笼络客人的手段来,把个康中丞骗得 伏伏贴贴,又爱又怕,一个月里头,就有二十天住在王素秋房间里,另外四个姨太 太,不过挂个名儿罢了。倒是王素秋自己过意不去,劝康中丞也应该到别的姨太太 房中去应酬应酬。她这么一做作,康中丞更加认为她是天下少有的贤惠女人了。 有一天,王素秋坐着马车出去买东西,康中丞踱到三姨太太房中说了一会儿闲 话。王素秋回来了,康中丞又回到她房间里。到了深夜要安睡的时候,康中丞忽然 想起自己的马褂还脱在三姨太太的房间内,马褂袋里有一封要紧的电报,急着要回 信的,就跟王素秋说了,叫她先睡,自己去取电报写回信。走到三姨太太房门口, 静悄悄儿地不见一个人,推门进去,只见三姨太太坐在床沿,衣衫不整,满面通红, 还有一个平日跑上房的仆人胡德,慌慌张张地站在旁边。康中丞见了,十分惊讶地 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怎么房间里一个女佣人也没有?”又厉声问胡德:“这 个时候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胡德吓得脸色都变了,不敢开口。三姨太太却不慌不忙地说:“你不要骂他, 是我叫他进来的。” 康中丞瞪了三姨太太一眼说:“你叫他进来做什么?尽管他是派值上房的,这 个时候叫他进来,房间里又只有你一个人,算什么样子?” 三姨太太慢慢儿地说:“今天晚上我发了肝气,疼得我没有办法,三更半夜的, 又不便闹得天翻地覆,偏偏我平常吃的十香丸又没有了,没奈何,只好叫他连夜去 买。又怕她们说不明白,所以把他叫了进来,我自己吩咐他。你当是什么事儿,就 这样地动起气来?”说着,双手捧住了心口,哼哼唧唧唱歌似地哼了起来。 康中丞半信半疑,又没有抓住她什么证据,料想闹是闹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再 看看三姨太太一副西子捧心的娇态,不禁又心软了下来。见胡德还站在旁边,一动 也不敢动,就吆喝了一声:“你还不赶紧去买药,傻愣在那里干什么?” 胡德听见这么一声,简直就像得到了赦书一般,答应了一声,急忙就往外走。 康中丞又问三姨太:“你发了肝气,你房里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三姨太一面哼哼,一面抬起头来回答:“绿云、祥云是我打发她们去拿开水的; 还有几个我就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康中丞低头沉思了一下说:“你以后可得 多注意点儿,不要这样大意。像今天这样,房间里只有你和胡德两个人,如果换一 个疑心病重的人,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三姨太娇怯怯地说:“我发了肝气,疼得这么厉害,哪里还顾得上房间里有人 没人?这都是她们懒惰,看见我病了,就一个个地都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 这里难受得要命,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儿,难道你抓住了我什么证据不成?” 说着,皱了皱眉头,身子扭了几扭,连叫几声“啊呀”,就倒在床上打起滚来。 康中丞见了,心里起急,连忙过来问:“你到底什么地方疼?可要我来给你揉揉?” 三姨太也不开口,只把手对着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康中丞就在床沿坐下,两只 手替换着在她胸前轻轻地抚摩。又把几个女佣都叫进房来,发话说:“怎么三姨太 病了,你们这班人一个都不来伺候?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这样没规矩?” 一众老妈子、小大姐儿听了,面面相觑,彼此使了个眼色,都不开口。康中丞 这一夜就住在三姨太这里,倒伺候了她一夜。 康中丞的大少爷,今年已经二十九岁,官名一个“杞”字,号叫“少己”。小 时候,康中丞也曾给他请过老师教他读书,怎奈康少己的资质比康中丞当年还要鲁 钝,读了整整十五年书,连《十三经》都没有读完,一封寻常问候的短信也不会写。 康中丞气得要死,康少己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反倒跟人说:“如今读书没有用处, 只要有钱,一样做官。我们老头子就是捐班出身的,不也做过一任江西巡抚么?” 这话儿传到了康中丞耳朵里,虽然更加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转念一想,倒觉 得有些道理,就拿出钱来,给他捐了一个主事。到部里去候补了好几年,赔了无数 的银子,还闹了许多笑话。康中丞一生气,就把他叫了回来。 康少己到了上海,更加花天酒地地胡闹起来。尽管他肚子里没有一点儿墨水, 偏偏一副相貌却长得十分漂亮,外场应酬方面更是灵活非常,堂子里的倌人见了这 位康大少爷,没有一个不喜欢的。康少己还特别善于在女人面前用功夫、献殷勤, 连康中丞的那几位姨太太,见了他都十分亲热,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康少己本 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见几位姨太太这般模样,也存了个“代父从军征”的念头。 只是家里人多眼杂,有些碍手碍脚的,不得方便,也就没有下手。 自从王素秋为了大少奶奶的事儿跟康中丞吵闹了一场之后,尽管康中丞也曾经 严厉地吩咐过下人们不许张扬出去,可是同在一个门里住的人,哪里瞒得了?没过 多久,这个消息就传到了康少己的耳朵里,不由得大怒起来,心想:“这个老头子, 这样的不知廉耻!你有了五个花枝一般的姨太太,还要调戏起儿媳妇来。我还给你 留着脸皮,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混搅一锅粥哩,你倒这样不顾人伦,那可就怪不得 我了!” 到了晚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口子的时候,他又轻声细语地盘问了老婆一番。 他的这位少奶奶,也是个外交能手,当然不会编派自己的不是,只说公公如何时常 调戏她,想转她的念头。康少己听了老婆的这一番话儿,登时气得两眼凸出,七窍 生烟,暴跳如雷地说:“这个老东西,真的这样无耻!我也顾不得这许多,咱们走 着瞧,做到哪里算哪里就是了!”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朔风怒号,寒气逼人。康中丞年纪大了,加上好色无度, 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偶然受了些寒气,就头疼鼻塞,卧床将息。康少己听说父亲病 了,尽管并不关心,面子上的规矩却不能不顾,就和众人一样照例进房去问安。康 中丞见儿子来床前问病,心里倒挺高兴的,就让他坐在床沿,跟他随便说些闲话。 这时候,一个女佣送上来一碗汤药,大姨太太接了过去,二姨太太就把康中丞扶了 起来在床头上靠着,大姨太太端着碗把药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去。康少己在旁边, 也要表示一下孝心,就到炉子上炖着的银铫子里倒了半碗银耳燕窝汤,等父亲吃过 了药,递给他过口。康中丞喝了两口,一眼看见儿子左手的指头上光华闪烁,戴着 一个钻石戒指,那钻石比黄豆还要大些。这倒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那花式样子跟去 年他买给五姨太的那个一模一样。康中丞心里有些怀疑,就问:“你的这个戒指什 么时候买的?褪下来给我看看。” 这出其不意的一句话儿,竟把康少己吓了一跳,手一松,“豁啷啷”一声,一 个茶碗跌在地上,泼了康中丞一身燕窝汤。康中丞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已经料到了 几分,就冷笑一声说:“什么事情,这样慌慌张张的?我叫你把戒指褪下来给我看 看,为什么要急成这个样子,连茶碗都摔了?” 康少己满面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儿来,心里好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 七上八下的。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从手上除了下来,递给父亲。康中丞接过去仔 细一看,越看越像,不由得怒气填胸,胡须倒竖,勉强忍住了,没有发作,只问: “你这个戒指是在什么地方买的?花了多少钱?这些东西,都是女人的装饰品,你 堂堂一个男子汉,戴它干什么?” 康少己一时间答不上来,嗫嚅了好半天儿,才编出一套瞎话来说:“这个戒指, 还是一个出洋回来的朋友送给我的。据他自己讲,他在美国纽约买的时候,花了二 百五十块美金,合大洋五百多块呢!” 康中丞哪里相信?冷笑说:“你那个朋友跟你的交情真不错嘛,居然送你这样 贵重的东西!” 康少己红着个脸儿,回答不出。康中丞正想骂他几句,忽然转念一想:“这件 事情,还不知道真假如何。万一只是偶然相像,没有那么一回事儿,惊天动地地闹 起来,就笑话了。再说,即便他们真有那样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我自己要是先 闹了个沸反盈天,给家人们传了出去,我的脸面往哪儿搁?”这么一想,只好把心 头的怒火忍了又忍,叹了一口气,把戒指依旧还给了儿子。康少己怀着鬼胎,不敢 开口,接过戒指来,也不敢再戴,勉强敷衍了几句,就一溜烟儿跑了。 康中丞见儿子走了,正要打发人去叫五姨太来说话儿,门帘一掀,正是五姨太 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坐在他床沿,两颊微红,眼神闪烁,颠三倒四地 跟康中丞说着话儿。仔细看她手上,那只钻石戒指倒是好好儿地戴着。康中丞这才 一块石头落了地,暗想:“果然是我疑心错了,她的戒指好端端地戴着,并不是少 己的那一只。总算我还有些耐性,幸亏没有吵闹一场。”这么一想,心里又高兴起 来,忽然又转念想:“是不是少己见我要他的戒指看,已经明白我的心思,急忙把 那个戒指送去还了她呢?”翻过来又想:“五姨太的为人,平日很是稳重的,料想 还不至于那样轻贱吧?”这一会儿工夫,康中丞的脑子里就好像安了个轱辘儿,转 了无数的念头。 五姨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说肚子有些疼,康中丞就叫她回 房去歇息。五姨太慢慢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康少己又进房来问长问短,十分亲切。 康中丞偷眼看他的手上,见那个戒指依旧戴着,于是满心的疑惑,登时烟消云散, 心里还在想:“天下竟有这样相似的两件东西。要不是自己有些涵养,方才如果混 闹一场,那可就让人看笑话了。 康少己见父亲并不难欺骗,渐渐地胆子越来越大,偷嘴儿也越偷越凶。不久丑 闻四处传播,上海滩上,大家都知道了。就有那好事的无聊文人编了三十首竹枝词 出来,专讲康家的这些丑事儿。还有一些人故意把它抄出来送给康中丞看,他虽然 明白这是秽闻,却糊里糊涂地不知道说的就是他家里,还到处打听这是谁家里这样 没规矩,竟会弄成这般光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