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善财难舍,销金窟里辞别旧岁敲竹杠 良宵易度,兰花院外迎接新春兜喜神 章秋谷刚刚走出梁绿珠家大门,迎面一个人走来,一把拉住他说:“我找了你 半天,好不容易,居然让我找到了。” 秋谷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叔,姓马号山甫,家里很有钱,捐了 一个户部郎中。如今因父亲故去,按制丁艰三年,不能出仕,就联合了几个人,在 上海新闸地方开了个机器公司。他在常熟老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平常时候,就在上 海常熟两处来往,一年里将近有半年住在上海。 近一段时间,马山甫的老太太打发他到上海来结算公司里的账目,原打算回常 熟去过年的。他到了上海以后,做了一个倌人,叫做陆韵仙,住在清和坊一弄。马 山甫是个嫖客里的冤大头,陆韵仙呢,是个烟花队中的宿将,两个人自从有了相好 以后,如鱼得水,似漆投胶,一刻也离不开。 马山甫虽然家里有钱,却非常吝啬,每花一个大钱,都要在心头掂掇半天儿, 方才肯拿出去。陆韵仙也曾经向他开过几次口,想敲他的竹杠,马山甫都含含糊糊 地没有答应。陆韵仙就想了一个笼络他的主意,劝他把铺盖行李搬进她院中去住。 马山甫还以为这是陆韵仙跟自己特别好,心里高兴之极,就带着一个家人,冒冒失 失地竟搬进清和坊来。陆韵仙院中的房间很多,就腾出一个前后套间来安排他主仆 两人住下,照应得十分周到,供给也非常丰盛,连马山甫的一切零用,都是陆韵仙 支付,不要他花一个钱。打算到了年终,再开口向马山甫借几百块钱,料想那个时 候他一定不好意思不答应的。这个年的一切花费,就可以全出在他的身上了。 陆韵仙的这种打算,马山甫哪里知道?好像做梦一般,心里还在计算:白住着 陆韵仙的房间,加上白吃白喝白供应,倒的确省了不少钱。他也怕陆韵仙跟他纠缠, 不到年底,就叫陆韵仙把账抄出来结算清楚,自己以为这件事情做得十分干净。不 料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晚上,两人上床以后,韵仙在枕头边儿上跟他说,要问他 借五百块洋钱。马山甫吃了一惊,不敢答应又不便推却,只得含含糊糊地说:“借 钱的事儿,明天再说好了。” 照陆韵仙的想法,自己特地腾了一套房间给他住着,别的客人都不放进去,还 供给他主仆二人一天三餐的伙食,马山甫又是个公子哥儿阔少爷脾气,今天要这样, 明天要那样,不肯将就些儿。仅仅半个多月,用在他身上的钱就已经将近一百来块; 再加上过年的费用、新年的开销,合起来算,也要二百块钱光景。如今只问他借五 百块钱,料定他总会答应的。没有想到马山甫听了她的话,先是一呆,回答的话儿 又很勉强,支支吾吾地有些不大愿意的样子。韵仙见他说话半吞半吐,并不痛快, 还以为他五百块钱嫌多,心想他打一个折扣,多则四百,少则三百,总会答应的, 就撒娇撒痴的,一定要他把话说定了。 不料马山甫沉吟了一会儿,并没有答应,却反问说:“你要借五百块钱,有什 么用处?难道像你这样的生意,年底的开销还不够么?” 陆韵仙就给他解释说:“如今堂子里的生意,实在难做。面子上看起来生意挺 好的,到了节上或者年下,结算起来,还是不够开销。你放心好了,我总不见得会 敲你的竹杠吧?实话告诉你,今年我这里的开销,一共亏空一千块洋钱。从你这里 借五百,还有五百,只好到时候再另想办法了。” 马山甫心里半信半疑的,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借钱,怎么不早跟我 说?前几天,我把几千银子统统都汇到常熟去了,身边只留下几百块钱,是准备过 年零用的。如今你要问我借钱,我只好明天出去托朋友给我转借一下了。” 陆韵仙听了,心里有些不高兴,就微笑着说:“这么说起来,倒实在费心了。” 马山甫也不懂得这是反激他的话儿,还自以为得计。 第二天,马山甫出去溜一个弯儿,假装是借钱,回到陆韵仙院中,蹙着眉头说: “钱没有借到。这可怎么办呢?” 陆韵仙以为他是开玩笑,不相信地说:“啊唷,像你这样阔气的一个大少爷, 要借五百洋钱都借不到?你骗谁呀!” 马山甫急忙解释说:“不是我骗你,实在是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后天就过年 了,大家都不肯通融。我来往的几处钱庄,到了年底,也只有归账,不肯放出。要 是在平时,不要说五百,就是五千,我姓马的也调得动。如今到了年底,实在没有 办法。这都怪你自己不好,为什么不早些跟我开口,直到昨天夜里才跟我说?” 韵仙听他这样说,冷笑了一声:“你别胡说八道了。你肯借嘛,就借;不肯借 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老老实实跟我讲明白好了,干吗要这样阴阳怪气的,在 我面前装傻充愣?不觉得难为情么?”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马山甫还没有听出韵仙话中的意思来,还在分辩说:“你 不要生气,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要是有办法,不肯借给你,任凭你怎么处罚我都行。” 韵仙说:“我倒是无所谓的,还是你自己好好儿去想一想吧。” 马山甫果真想了一想,这才说:“我想不出什么。你叫我想什么呢?” 韵仙见他糊涂到这般田地,又不好明说出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走过 去坐在他身边,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大声地说:“我不干,你别跟我装傻,你去 给我借来。别的倌人跟客人有了相好,送个千儿八百的给倌人过年,也不算什么稀 奇。只有你这个人,真叫苏州人说的:拔出来了就……”说到这里,脸儿一红,说 不下去了,看着马山甫嫣然一笑,接着说:“别的倌人,敲客人竹杠的多的是;你 倒是自己想想看,天理良心,我可曾敲过你的竹杠?知道你一个人在上海,怕你住 在公司里不舒服,就赶紧叫你搬到我这里来住,所有的开销,都是我包下来的,没 有叫你出过一个铜钱。你想想,别的倌人,有这样待客的吗?这会儿我一共不过问 你借五百块钱,你就这样胡说八道、装傻充愣起来。不要说是上海滩上难找,就是 全世界,哪有这种道理?” 马山甫已经听出韵仙的话音中有些不高兴了,不过要他出钱,还是舍不得,想 了一想,就站起来,朝着韵仙深深地打了一个躬,致谢说:“承你的情,留我住在 这里,一切都费你的心,我感激得很。” 韵仙见马山甫只用作揖来打发她,依旧不提借钱的事儿,心里更加不高兴了, 就转过脸儿去,眼睛看着别处,冷冷地说:“用不着打躬作揖的,只要你痛痛快快 地说一声,借钱的事儿到底怎么样?有么就说有,没有也不要紧。” 马山甫朗声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如今到了年底,实在没有办法。难道咱 们两个这样的交情,连这么点儿事情我都不肯出力不成?我看还是这样吧:你不论 什么地方去通融几百块钱,只要过了年底,我就有办法。到了明年正月里,我来还 他就是了。” 韵仙冷笑一声:“谢谢你,说得倒真好听。我急着要借钱,就是为了年底的开 销,哪里等得到明年?等到开春,我也不用借钱了。像你这样的大少爷,连几百块 钱都没地方借,叫我到哪里借去?” 马山甫一想:“韵仙待我,总算不错了。如今到了年底,开销不出去,问我借 几百块钱,也不算敲竹杠。”这么一想,心里就有了几分活动,想给她三百块钱。 一想到“三百”这个数目,忽然又转了一个念头:“三百块钱的事情,可不是闹着 玩儿的。只要我把脸皮老一老,再挨她几句说话,这一关就算过去了。虽然受些冷 淡,究竟省了好几百洋钱。”这么一想,又舍不得给钱了,坐在哪里,依旧给她一 个死鱼不开口。 韵仙见这样激他,他还不答应,只得进一步打动他:“你别以为我借了你的洋 钱,就不还给你了。你借五百块钱给我,可以从明年的账上扣回去嘛!” 马山甫却有他自己的看法:“她这话儿,不过是随口说说,骗骗人罢了。哪有 堂子里的倌人向客人借了钱,肯从账上扣的道理?”所以依旧老着脸皮说:“你不 要见怪,我并不是不肯为你出力,实在是力不从心。我是向来不会说谎的,这件事 儿,实在办不到。” 韵仙听他说得这么绝,娇嗔满面地问:“那么说,你是真的没有地方借了?” 马山甫说:“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难道骗了你我脸上就光彩了?” 陆韵仙听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料想再指望他借出钱来是不可能的了,不由得火 气上升,蛾眉倒竖,俊眼横睃,把身子一扭,“霍”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往外 就走。马山甫见韵仙这样,知道她生气了,心里却还在想:“亏得我做事老到,老 一老脸皮,就省下了三百块钱。像这种钱,我就是双手捧给她,也不见得领我的情。 只怕拿了我的钱,还要说我是冤大头呢!” 过了一会儿,只见门帘一掀,韵仙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篇红纸账单, “啪”地放在山甫手里,冷冷地说:“马大少,请你看看,不知道账房有没有开错?” 马山甫见是一篇账单,心里疑惑,暗想:“我的局账早就算清了的,这又是什 么账?”拿起来一看,只见账单上第一行开的,就是“马大少房租洋捌拾圆整”, 不禁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房租?难道我住在你这里……”说到这里,自己也觉 得说不下去,就顿住了。 韵仙立即接口说:“我这里的房租,四十块钱一个月。你住在我这里,先给你 算到明年正月半,正好是两个月。” 马山甫说不出别的来,只是咕哝了一句:“怎么这里的房租这样贵呀?” 韵仙笑着说:“马大少,你放心好了。要是你真不放心,不妨到经租账房那里 去查账,看我是不是赚了你的钱了。” 马山甫无可奈何,只好接着看下去。只见开得乱七八糟的,什么伙食多少,零 用多少,赏钱多少,一篇账单,合起来将近三百块钱,不禁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 说不出话儿来。 韵仙却笑眯眯地对山甫说:“你别生气,我老实跟你说了吧!上海滩上的事情, 哪一样不要铜钱?你带着一个二爷,两个人住着我一大一小两间房间,你自己算算, 房钱、伙食、零用,统统加在一起,要多少开销?叫我怎么调动得过来?照着我的 意思,问你借上五百块洋钱先开销了,一切都等到明年再说;这篇明细账就放在我 这里不叫你看,省得你心里不舒服。没有想到你这位大少爷,连一根毛都不肯拔, 事情就让你给弄糟了。再加上我的这个断命本家,总说你一个人占了她一整套房间, 别的客人不好进去,心里一直不高兴,特别逼得紧。马大少,你自己想想看,叫我 有什么办法?”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去,轻轻地说:“这几个铜钱,你 还是快点儿给了她吧,省得她一天到晚跟我板着脸。” 马山甫听了陆韵仙的这一番话儿,觉得句句在理,要想找句话儿去驳她,一时 真还想不出来。心中寻思:“这间事情毕竟还是我自己不好。住在这里,要想占她 们的便宜。开堂子的人,只有算进的账,没有算出的账,她们的铜钱银子,都是从 哪里来的?怎么占得着她们的便宜?如今便宜没有占着,反倒吃了一个大亏!”凭 空要拿出三百来块钱去,心里自然舍不得,可又没有办法不给她们。想来想去,又 转了一个念头:“她们的账上算了我两个月的房租,我乐得住到明年开春再说。” 想着,就赌气从身边摸出一叠钞票来,凑了三百块,递到韵仙手中。韵仙也就老实 不客气,接了过去,随手交给一个女佣,叫她送到楼下账房里去,回头又对山甫说: “今年的生意不好,局账收回来,刚刚够开销的。要不然,你这一笔账,就算我的 也无所谓。省得往后让别人知道了,还说我敲你竹杠。” 马山甫听了陆韵仙的这几句话儿,哪里知道韵仙是有心轻薄他?还以为韵仙确 实待他不错,是个有良心的。虽然花掉了三百块钱,有些心痛,究竟家里有钱,不 算什么,依然高高兴兴的,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韵仙自从砍了这一斧头之后,摸着了山甫的脾气,平常时候是绝不肯拿出钱来 的,一定要硬逼着他,才能挤出来。从此就换了一副样子对待他,不再像从前那么 旖旎温柔了。马山甫居然一点儿也没有觉着,还在那里计划,打算明年娶她回去。 又过了一天,已经是除夕,马山甫忽然要请起客来,高高兴兴地跟韵仙说了, 叫她预备一个双台。哪料到请帖发了出去,客人倒有大半儿不来。打杂的跑了半天 儿,只请到三个客人,其余的不是连影子都不见,就是家里离不开。马山甫见连自 己才四个人,吃一个双台,面子上有点儿下不来,只得亲自跑出去,想请几个同乡。 马山甫在梁绿珠门口碰见了秋谷,一把拉住,哪里肯放?秋谷被他拉着,一起 打了一个转儿,又请到了四五个客人。山甫这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今天这 个双台吃得成了。” 说着,把众人拉到清和坊韵仙房中,大家坐下,立刻摆起台面来,忙着写条子 叫局。 秋谷本来就不愿意到这里来。一个自己有家的人,怎么到了大年三十儿,还在 堂子里吃酒?既不算年夜饭,又不是辞年酒,算是什么路道?无奈马山甫死拖硬拉 地不肯放手,只得勉强跟了来。可是到了席上,却见韵仙对山甫不理不睬的,满脸 不高兴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又添了几分不快。又过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就对 韵仙微微冷笑说:“今天我们这几个人里面,是谁得罪了你?请你讲给我听听。我 看你今天满身满脸都是不高兴的样儿,这是什么道理?” 韵仙听见有人挑她的眼儿,吃了一惊。抬头仔细打量了秋谷一眼,觉得这个人 仪表堂堂,神采奕奕,嫖客里面,难得有这般人物,不由得把头一低,飞了她一个 眼风,微微地笑着说:“章大少,能不能请你不要找我的碴儿,我有什么怠慢的地 方,请你包涵点儿。”说着,就站起身来,去斟了一碗茶,递给秋谷,轻轻地说: “章大少,请用茶” 秋谷见了,心中会意,向她微微地摇了摇头,也轻声地说:“先生不要客气, 谢谢你,不敢当!” 韵仙也不回答,只把嘴撇了撇,转身就走。陆丽娟坐在秋谷身后,看得明白, 忍不住“咯儿”一笑。这一笑不打紧,直把个韵仙臊得连耳根儿都红了。翻了丽娟 一个白眼儿,赌气仍回到山甫身后坐下了。山甫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却一点儿也摸 不着头脑。 这一席酒,虽然主人殷勤相劝,却只为已经是年三十儿,大家都有些年下的琐 碎事情要办,等不得终席,一个个都告辞要走。主人也不好过份强留,一时间几个 客人连同叫的局全都走了,只有秋谷一个人还坐在那里。见大家都走了,就也站起 身来,道谢告辞。山甫送到门口,秋谷悄悄儿地跟他说:“我看这个陆韵仙的样儿, 对老表叔不见得怎么好。老表叔如果有什么为难事儿,只管跟我讲明白,或者我可 以给老表叔帮个忙也说不定。” 马山甫这时候还是糊里糊涂的,总以为韵仙对他很不错,那三百块钱,是本家 敲他的竹杠,跟韵仙不相干。就随口谢了几句,只说没有什么为难事情。秋谷就辞 了山甫,自己回家。 秋谷回到新马路自己的公馆,见了母亲,说了几句闲话,就退出来。见一妻一 妾正在厅堂里铺设桌围椅披,也就帮着料理了一会儿。江南的风俗,到了除夕晚上, 一定要供佛接财神,秋谷虽然并不相信这些事情,可是老母在堂,一切都得听从母 亲的吩咐,不便违拗。 谢过年,祭过祖宗,就摆上了过年的家宴来:老夫人坐在正中,秋谷上首,一 妻一妾并排坐在下首。大家说说笑笑的,十分高兴,一直吃到将近十二点钟,方才 散席。这个时候,只听得外面一片爆竹声,劈劈啪啪地响个不停,家家户户都在迎 接灶君菩萨。秋谷也跑到厨房去随便磕了几个头,就走出来给母亲说:“我还要到 几个朋友家里去辞年,有几个知己些的朋友,恐怕要留我吃年夜饭,一时不得回来。” 老夫人不知道当地风俗,还以为上海人的风俗都是如此,就点头答应了。秋谷 回到自己房间换一身衣服,文仙随了进来,笑着问:“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吃年夜饭?” 少奶奶在旁边接口说:“他哪里是到朋友那里去辞年,只怕这个朋友是住在堂 子里的吧?” 秋谷换好了衣服,对着她们两个莞尔一笑,又向少奶奶摇摇手说:“你不要这 样不高兴,等我回来了,也好好儿地给你辞个年,算是我给你赔不是,好么?” 少奶奶听了,不由得两颊生红,啐了他一口说:“快些去跟你的相好辞年吧, 我是用不着的。” 文仙在一旁听见了,不觉也笑了起来,白了秋谷一眼。秋谷一路哈哈笑着下楼, 坐上包车,往久安里拉去。 到了陆丽娟院中,只见辛修甫和王小屏两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不一会儿,陈海 秋也来了。-原来秋谷白天在丽娟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写了请帖叫打杂的分头去送, 约他们十二点钟在久安里吃年夜饭。这几个人见是秋谷请的,知道不能不到,大家 只得赶来。丽娟问:“还要请别的客人吗?” 秋谷摇摇手说:“没有别的客人了,你叫她们摆起台面来吧。” 丽娟吩咐女佣们排开桌椅,放好杯筷碗碟,秋谷就邀客入席,大家随意坐下。 秋谷看那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着十六个碟子,都很精致。- 堂子里的例规,每逢有 客人来吃年夜饭,一共是十二个碟子、四大碗、四小碗、一个火锅;陆丽娟为了格 外讨好,在例菜之外,又添了好几样。一会儿,龟奴带着红缨暖帽,规规矩矩地端 上第一道例菜鱼翅来。秋谷见了,皱了皱眉头。丽娟知道秋谷的性格,见他皱眉头, 就笑着说:“你不要这样,今天是过年,规矩是这样的。” 秋谷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送上一个火锅来,揭开盖子一看, 是一锅请鸡汤,里面没有一点儿肉渣。接着又送上来几个盘子,里面装着生的山鸡 片、腰片、鸡片、肉片。- 原来丽娟知道秋谷最爱吃这些东西,特地为他准备的。 秋谷见了,当然高兴,无奈刚才在家里已经吃了一顿,肚子里装不下许多,只烫了 几片山鸡片吃了,又喝了几口汤,就放下象牙筷子不吃了。丽娟还在一个劲儿地让 他,秋谷摇摇头说:“方才吃饱了来的,不能多吃。在你这里,难道我还会客气么?” 丽娟听他这么说,也就罢了。其实大家都在家里吃过了年夜饭来的,在这里聚 会,不过应个景儿而已。没多久,大家就都纷纷站了起来。秋谷的意思想回家去, 丽娟拦住说:“这会儿天都快要亮了,你和他们三位就在这里随便坐会儿,聊几句 天儿,等天亮了,咱们一块儿去兜喜神方好不好?” 秋谷还没有答应,修甫首先拍手叫好。海秋和小屏也表示赞成。秋谷就又回身 请大家都坐下。丽娟让女佣沏上一壶好茶来,五个人坐着聊闲天儿。 不多一会儿,远远地听见雄鸡唱晓,玻璃窗上也隐隐透进了曙光来。丽娟急忙 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擦了一些胭脂粉,又换了一身衣服,朝秋谷笑了笑说:“咱 们走吧!” 秋谷就和修甫等人站起身来,和丽娟一起下楼。还有几个和丽娟同院的姊妹也 一起出去。大小男女,一共有十几个人。秋谷一面走,一面细看她们的打扮,一个 个都是满头的珠翠,身上也有穿草上霜皮袄的,也有穿狐皮袄的,下面都是大红绉 纱百折宫裙,飘飘然垂着许多裙带,丽娟还穿着一双红缎子弓鞋,一个个都打扮得 裙袄鲜明,花枝招展。一群人走出大门,丽娟站住了说:“今年的喜神方是东南方, 咱们从同庆里穿过去,正好。” 大家都听着她的话儿,从同庆里穿过去,到四马路转身。在路上遇见很多倌人, 打扮得满头珠宝,一身丝绸,都是出来兜喜神方①的。几个认识秋谷的倌人,都朝 他点头微笑,秋谷也跟她们点头招呼。秋谷一边走,一边看,心里十分高兴。 -------- ① 兜喜神方──也叫“迎喜神”。迷信的说法,神有凶神、吉神之分。吉神 也叫喜神,每年喜神所在的方位,历本上都有注明。大年初一如果一早起来往喜神 所在的方向走出一百步以外,就能把喜神接来,从此一年中都大吉大利,逢凶化吉。 兜了一圈儿,大家都回到久安里来。刚刚坐下,丽娟笑眯眯地走过来说:“新 年到了,我们可要拜年啦。” 修甫连忙拦住。大姐儿阿金妹笑着说:“二少爷今天就开了果盘①去吧!” -------- ① 开果盘──客人到妓院去打茶围,妓女要上果盘,敬瓜子。一年中头一个 来打茶围的客人,就叫做“开果盘”,照例要多给些赏钱。 秋谷并不回答,只点了点头。阿金妹就招呼下去。一会儿果盘上来,又有一些 老妈子的小孩儿,七高八低的,乱哄哄涌了进来给秋谷等人拜年。秋谷就拿出几张 钞票来叫丽娟给他开销。丽娟接过去点了点,说不要这么多。秋谷说:“甭管它多 少,你只管拿去开销就是了。” 修甫和小屏等人也都拿出几块钱来给那些小孩子做压岁钱。众人又坐了一会儿, 怕家里有来拜早年的,就都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