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逢场作戏,流氓妓女串通一气做鬼戏 戳穿计谋,才子嫖客谈笑之间破奸谋 光阴荏苒,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一天,秋谷在书局里办完了公事,和辛修甫 两个人到龙蟾珠那里打茶围。蟾珠要留他们吃饭,修甫忽然想起,对秋谷说:“葛 怀民昨天从湖北回来了,你知道么?” 秋谷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到我那里去。” 修甫说:“我是小屏告诉我的,也没有见到他。咱们今天给他接风,就在这里 摆一台酒,怎么样?” 秋谷当然赞成,修甫就写了几张请帖,叫打杂的去送。一会儿,倒是葛怀民先 到。仨人相见,各叙阔别情景。不久王小屏、刘仰正、陈海秋等人陆续来到。修甫 就叫摆台面,写了局票,起手巾入席。大家一面饮酒,一面高谈阔论起来。 酒喝够了,出局的倌人也都走了,大家接着闲聊,不觉又聊到一个“嫖”字上 来。众人各自发表议论,秋谷说:“嫖的真谛,全在有没有资格。有资格的,到处 不吃亏;没有资格的,就是有了钱,也不中用。” 刘仰正反驳他说:“老兄高见,兄弟不敢附和。据你讲,做嫖客全凭资格,就 是有钱,也不中用。难道有了资格的嫖客就可以白嫖,不用出钱的么?” 秋谷笑着说:“这话儿不是这样讲的。如今堂子里的倌人,一个个都是精灵古 怪,哪里还能比从前?客人到堂子里去,漂亮点儿的还好;只要略为有些儿土气, 或者不懂得她们的规矩,倌人心里就不高兴起来。不是暗中欺凌,就是当面奚落。 从前的上海滩,倌人挂着牌子做生意,客人只要肯花钱就行了,哪里管他土不土、 傻不傻?就是她做了个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客人,也不会有人去笑她。现在的倌人, 只要做了一个土头土脑的客人,大家就要指指点点地笑她,说她做了个土地爷,还 管她叫土地奶奶。就是对待有钱的客人,她们也不过灌几句迷魂汤,骗几个钱罢了, 哪里肯好好儿地待他?至于那些有资格的嫖客,本来是嫖界的惯家,花丛的老手, 堂子里的规矩、倌人们的爱好,全都明白。倌人们见了这样的客人,非但不敢得罪, 还要好好儿地巴结他。所以嫖客当中,有钱又有资格的,是第一等的上客;有资格 没钱的,堂子里也不敢怎么怠慢;等而下之的,是那些只有银钱却没有资格的客人, 让倌人骗走了无数的银钱,还落不下一个‘好’字。” 这一席话儿,说得众人频频点头。惟有刘仰正似乎还有些不大信服,反驳说: “你的话儿固然不错,我却不懂倌人为什么专爱做那有资格的客人。嫖客有资格没 资格,是惯家不是惯家,跟倌人做生意有什么相干?照你这么说起来,倌人挂了牌 子做生意,不是为了钱,倒是为了资格不成?” 秋谷笑着说:“这话儿,你又说得过份了些。我说的有资格没钱,不是说有了 资格的客人就可以一文不名、一毛不拔;不过用起钱来经过斟酌,不是那种一笑千 金、一曲万金的随意挥霍。要是倌人不要客人的钱,难道叫她们自己掏钱倒贴么?” 刘仰正点点头说:“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百思而 不得其解:你说,那些有钱没有资格的嫖客,为什么总是吃亏呢?” 秋谷说:“那些嫖客,虽然有几个钱,堂子里的规矩却一点儿也不懂。该用钱 的时候他不肯用,不该用钱的时候,他却又乱用。结果是用了无数的钱,倌人却得 不到什么好处。比不得那些老嫖客,那钱一个个都用在面子上,既闹了自己的名气, 倌人又受到实惠,明明只用了一千块钱,别人看起来,却好像用了三千、五千的一 般。要是你做了倌人,碰着了这样两种嫖客,两下里比较起来,你去巴结哪一个呢?” 刘仰正心里十分佩服秋谷的精明老练,把堂子里的情形看得如此透彻;嘴里却 大声地嚷了起来:“咱们好好儿地讲话,你无缘无故地拿我取笑起来,应该罚你一 杯!”说着,提过酒壶来,斟了满满一大杯,递给秋谷。 秋谷也不推辞,哈哈一笑,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又说:“话儿虽然这么说, 不过这个‘嫖’字究竟不是什么好事情。比如我们同乡有个姓马的,叫做马山甫, 从常熟到上海来结算账目,忽然高兴起来,做了清和坊一弄的陆韵仙。两个人恩爱 非常,恨不得捏成一团儿,揉成一块儿。后来为了几百块钱的事情,闹了一场,生 了一场大病,要不是我章秋谷出来给他帮了个忙,只怕一条性命就要保不住了。为 了一个倌人,几乎白白送掉了自己的性命,你说这个‘嫖’字,究竟有什么好处?” 马山甫的这件事情,原来只有修甫一个知道,别人都还没有听说过。秋谷这么一提,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他。到了这个时候,秋谷只好把马山甫和陆韵仙的故事细细地 给大家演说了一番。大家听了,都感叹不已。只有王小屏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那里, 默然不语,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秋谷看在眼里,觉得诧异,就问他:“小屏兄, 你怎么这个样子?要是你心里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情,何妨讲出来给大家听听,或 许我章秋谷能够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可知呢!” 小屏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情。” 秋谷再看看他那神气,双眉紧皱,闷闷不乐,知道他必定有难言之隐,就又说: “咱们在座的这几个人,都是最知己的朋友。朋友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你有 什么为难的事情,为什么不肯讲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难道我们这班人还不够交情, 算不上是你的知己朋友么?” 几句话儿,把小屏说急了,分辩说:“既然你这样讲,我不得不给你们讲个明 白。我的这件事情,别人是无法插手的。我就是跟你们讲了,你们也不能帮我的忙。” 秋谷说:“你先不要管我们能不能帮忙,且把事情讲给我们听了,大家再一起 想办法。除了穷人没钱、病人要死这两样,我就不信天下会有无法解决的困难!” 小屏这才说:“我以前做的倌人,是公阳里的郑菊香,这你们都知道的。今年 我又做了个东荟芳里的洪素卿,- 就是刚才叫来的那个。” 刚说到这里,海秋大笑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害了单相思。这样的事儿,也 值得放在心上?秋谷兄自然有良策妙计,保险你几天之内就真个销魂!” 小屏皱着眉头,连连摇手说:“你不要胡说,我哪里会害什么单相思!你们听 我讲嘛。自从我做了这个洪素卿以后,不到一个星期,就落了相好。” 海秋又插嘴说:“那么一定是你想娶他回去,要请我们做个媒人,可是不是?” 小屏摇摇头说:“不是,不是!” 秋谷对海秋说:“你不要跟他打岔,还是听他自己讲吧。”小屏接着说:“这 个洪素卿,待我很殷勤,应酬也很周到。不料一个星期之前,素卿那里来了一个姓 焦的客人,听说是什么洋行里的小老板。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根本 就不认识他,他却专门跟我作对。每逢我到素卿那里去的时候,他准占住了房间, 死不肯让。素卿也没有办法。一连两天都是这样。我被他怄得气不过,就跟素卿说, 要他给我摆个双台,立刻就摆。我的意思,本想借此赶走这个混帐东西。不料他听 见我叫双台,他也叫了一个双台。我立刻就改双双台,他也跟着我改双双台。这样, 我们两个拼来拼去,结果我一个人吃了一个四双双台,他也一个人吃了一个四双双 台。到底还是让他赖在那间房间里,死也不肯出来。就这样,我们一连闹了两天, 我花了有三百多块钱,始终还是拼不过他。你们帮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呢?” 秋谷一听,不由得哑然失笑地说:“你这个人,也太认真了。这种事情,有什 么必要去跟他拼?将就些儿,就让了他,也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儿。何必为这种小 事儿拿自己的银钱去往水里扔,事后还要这样愁眉不展?” 小屏说:“你没有亲历其境,自然是冰凉雪冷,稀松平常,说起来不值一笑。 要是你设身处地,在那样的场合受那样的窝囊气,你也会气得拿出身上所有的钱来 跟他拼的。” 秋谷想了一想说:“据我看,你们两下里这样拼,争的无非是一场闲气,何必 这样认真?要是倌人跟你好,倒也罢了;万一这个倌人对你只是一团假意,跟别人 倒是一片真心,你还这样不顾死活地去吃这种干醋,可就太没有意思了。” 大家都说秋谷的话儿不错,劝小屏不要再去发痴。小屏说:“刚才我已经说过, 素卿待我,确实十分巴结。只是这种事情,她也没有办法。挂了牌子做生意,走进 来的都要应酬,不能赶他出去。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一个赶走他的办法。你们 诸位,可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修甫说:“这倒是个难题。你想,大家都是一样的客人,他又有的是钱;堂子 里面,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进去,能有什么法儿制止他?” 秋谷想了一想说:“办法倒是有了一个,现在却不便说出来。咱们一起到洪素 卿那里去,我再仔细地观察观察,一定帮你把那个姓焦的小子撵走就是了。” 小屏问他什么办法,秋谷连连摇头,只说:“这个时候不能告诉你,不然,办 法就不灵了。” 小屏说:“既然你一定不肯说明,我们也不勉强。现在就请诸位翻台面到洪素 卿那边去,怎么样?” 大家都点头说好,就叫了干稀饭,随便吃了些,主客一齐起身,往东荟芳里去。 到了洪素卿院中,果然那个姓焦的已经占了素卿的正房。小屏只得和众人到对 面房间坐下。素卿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先叫了一声“王大少”,又一一地敬过瓜 子,应酬得非常周到。过了一会儿,就拉着小屏的手在烟榻上坐下,眉头一皱,轻 轻地说:“你怎么不早点儿来呀?这个断命的客人,刚来没多一会儿。赶又不能赶 他,又没有别的办法,真叫讨厌。” 小屏心里十分不快,大声地说:“今天我一定要在你的正房间里请客。你去跟 他讲一声儿,他要是个知趣儿的,赶紧给我滚出去!” 素卿连连点头。秋谷就问她:“这个姓焦的,究竟是干什么事情的?他跟你讲 过没有?” 素卿说:“听他自己讲,那可真叫神气:什么荣德洋行、协顺祥银号、宝昌钱 庄,都是他一个人开的。” 秋谷听了,微微一笑,就不再问什么。素卿就站起身来说:“我过去跟他说一 声。”说着,就慢慢地走过对面房间去。 秋谷见素卿过去,就侧耳细听,且看他们说些什么。先听见素卿高声地说: “焦大少,对不起,这间房间今天有人来请客。谢谢你,能不能请你到亭子间去坐 一会儿?” 秋谷听了,心里一动。又听见那个姓焦的客人也大声地回答说:“你倒说的好 轻松的话儿。别人要请客,难道我就不要请客么?你去告诉他,这间房间,我姓焦 的占定了。谁要在你这里摆酒,哪怕他摆五十台、一百台,我姓焦的一定奉陪。只 要他占得去这间房间,我就佩服他是好样儿的。” 小屏也听见了,心里十分生气,却又发作不出来,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听听, 可有什么法儿?” 修甫和海秋等人听那姓焦的说话如此放肆,也都愤愤不平。秋谷却对他们摇摇 手,叫大家不要开口;看看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大姐儿,就站起身来,向床后走去。 大家只以为他要小便,也就没有理会。秋谷却从床后的小门溜了出来,转到前面, 一直走到正房门外,放轻了脚步,轻轻地在门帘缝儿里偷看。只见一个油头滑脑的 少年,正把素卿搂在怀里,两个人脸儿贴着脸儿,十分亲密地在那里说话儿,唧唧 咕咕的,门外一个字儿也听不清楚,只看见素卿连连点头,满面笑容的,向对面房 间做一个手势,那少年也连连点头。素卿就挣脱了那少年的怀抱,站起身来。秋谷 连忙轻轻地转身,蹑步从床后回到对面房间。修甫见了,问他:“你出去小便,怎 么一去去了这么长久?” 秋谷不答,直向他摇手。修甫还不明白,正要再问,听见弓鞋声响,素卿缓步 走了进来,对小屏摇摇头说:“这个断命的客人,实在讨厌,你叫我怎么办?” 小屏气得呼哧呼哧的,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正在这个当儿,秋谷忽然站起来说: “你们请在这里略坐一会儿,我有点儿小事儿,去去就来。”说着,急急忙忙地走 了。 修甫见是这般光景,估计今天房间是占不成的了,就向众人使一个眼色,大家 都站起身来。修甫对小屏说:“堂子里面,本来是逢场作戏的地方,今天没有房间, 还有明天;明天没有房间,还有后天。何必这样认真,凭空地跟人家斗气?据我看, 咱们今天就算了,明天再来吧。” 修甫的话儿还没有说完,小屏跳起来拦住众人说:“不许走!占哪一间房间可 以不去管他,难道别人可以在这里请客,我就不能在这里请客么?诸位又没有什么 要紧的事情,既然来了,怎么可以就这样回去呢?” 大家没有办法,只好重又坐下。小屏一面招呼素卿把台面摆起来,一面提笔代 众人写局票。修甫说:“秋谷还没有来,咱们还是等他一会儿吧。” 正说着,对面房间那个姓焦的客人拍着桌子大声叫喊起来:“你们的人都到哪 里去了?怎么我在这里坐了半天儿,连人影儿也不见一个?” 素卿听了,皱着眉头,急忙走到对面房间,嗔着说:“干吗这样哇啦哇啦的呀? 让人家听见了,好听吗?” 那姓焦的大声说:“我叫你过来,没有别的事情,只要你给我照式照样地叫一 个双台下去,立时立刻给我摆上来。” 小屏和修甫等人听了,都面面相觑,想不出对付的主意。这时候,忽然听见楼 下龟奴一声高叫:“客人上来!”接着楼梯声响,只见秋谷笑容满面地快步走了进 来。修甫问:“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 秋谷只是笑,也不回答,却连连向众人摇手。众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瞪大 了眼睛看着他。只见他走到小屏身边,轻声地问:“你身上带着钱没有?” 小屏答:“有是有,不过只有一百多块。你要干什么用?”秋谷依然轻声地说: “你不用多问,大家也不要开口,都听我的调度。等会儿一准把那个混帐东西赶出 去。” 小屏有些半信半疑的,却也没有再问。秋谷又问修甫等人带钱没有,- 有多有 少,合在一起,也有二百多块,秋谷就说:“你们把钱都拿出来,一会儿再还你们。” 众人听了,都觉得奇怪。修甫问:“你究竟要干什么,先告诉我们一声嘛!” 秋谷说:“你们不要着急,也不要多说话儿。我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可以给 小屏出气儿。如今趁素卿不在这里,你们赶紧把钱都拿出来。” 众人不懂他的意思,只得把钱都拿出来,交在他的手里。秋谷又把自己身上带 的钱全取出来,并在一起,交给小屏说:“你快收起来,等会儿有用处。” 小屏摸不着头脑:“我又没问你借钱,交给我干什么?”秋谷向他挤挤眼睛。 修甫说:“秋谷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一件不好:喜欢把人装在闷葫芦里……” 正说着,素卿进来了,小脚在地上一顿,咬着牙齿,手指着对面,轻声地骂: “那个挨刀的,真正是个强盗坯子,往后准不得好死!” 小屏听见素卿骂那个姓焦的,当然高兴。不过拼房间拼不过他,究竟心中不快, 还没有开口,秋谷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我们吃酒,难道就在这个地方么?” 素卿急忙过来劝解说:“章大少不要生气,那个客人死钉在那里不肯走。王大 少吃双台,他也要吃双台。真叫拿他没有办法。” 秋谷不等她说完,就大声说:“我今天倒要学学那些傻瓜客人,也来发一回痴: 一定要鉴赏鉴赏素卿先生的卧房,在你那里摆一个双双台。” 素卿还没有答应,对面房间那个姓焦的客人立刻接上了下茬儿:“我也吃个双 双台!” 秋谷微微一笑说:“很好!他要和我斗气,那是他的造化来了。既然如此,那 我就吃个四双双台。” 那姓焦的也大声答应说:“什么造化不造化的,堂子里吃酒,只要有钱,哪一 个不是大爷?我也吃个四双双台!” 秋谷哈哈大笑:“好得很,好得很!我再加一倍:三十二台!” 那姓焦的说:“我也摆三十二台!实话告诉你,别说是三十二台了,就是三百 二十台,我姓焦的也要奉陪你一下!” 秋谷又哈哈大笑地说:“三十二台酒,要四百多块钱呢!不是闹着玩儿的,你 可是当真么?” 那姓焦的高声回答:“不是真的,倒是假的不成?几百块钱,小事儿一桩!” 刘仰正和葛怀民等人见秋谷这般举动,十分诧异。就是小屏,也觉得不以为然, 心想:“花几个钱,争一个面子,倒也还有点儿意思;如今花了无数的钱,却依旧 争不到面子,就大可不必。”刘仰正拉了秋谷一把说:“你老兄平日讲起那些吃醋 拼房间的客人,笑他们是傻子;怎么今天你自己也做起傻子来了?何况这里又不是 你相好的地方,你也不便这样做吧?” 秋谷笑着说:“我自有我的主意,这会儿不用你多管。” 修甫在旁边看了秋谷的举动,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就过来拉拉刘仰正的衣角 说:“他自有他的道理,咱们不必管他。” 仰正也就不再开口。秋谷继续跟姓焦的斗口:“我吃三十二台,你也吃三十二 台么?不要等会儿反悔起来。” 姓焦的冷笑一声:“谁反悔的谁是畜生!” 秋谷哈哈大笑:“好,好!谁反悔的,谁是畜生!”一面笑着,一面大踏步走 出房门,竟直向对面房间闯了进去。 小屏和修甫见秋谷突然闯进对面房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由得 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素卿出其不意,吃了一惊,一面高声大叫:“章大少,别进 去,我们堂子里没有这种规矩的呀!”一面急忙追了出去,想拉他回来。可是秋谷 早已经闯了进去,哪里拉得住? 姓焦的正在那里摇头摆脑,自鸣得意,突然之间见秋谷闯了进来,不觉也吃了 一惊,心中忐忑,急忙站起来问:“你凭空闯我的房间,是什么道理?难道堂子里 没有规矩的么?” 这时候,正好素卿追了进来,就又大声地责问她:“你们堂子里究竟有规矩没 有?怎么凭空有人闯进房间里来了?” 素卿来不及回答他,却走到秋谷身边,拉着他的衣服,陪笑说:“章大少,谢 谢你,请到对面房间去坐。堂子里的规矩,章大少难道不知道?” 秋谷笑着说:“你不用这样害怕,我只要跟你们这位焦大少说一句话儿,有什 么事情,我一个人承当,跟你不相干。” 说着,对姓焦的拱一拱手,含笑说:“我闯了你老哥的房间,是我一时鲁莽, 请不要见怪。如今我有一句话儿要请问你老哥。”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姓焦的见秋谷突然闯了进来,心里虽然十分不 快,但见秋谷满面含笑地跟他说话儿,也发作不来,只好淡淡地回答:“你要问什 么事儿,只管说。” 秋谷笑嘻嘻地说:“论起理来,这件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必来管这种闲 事;今天既然和敝友到了这里,你们两位又彼此斗起气儿来,我们做旁人的,免不 了要出来说句话儿。请问老哥,今天当真要和敝友斗气儿,吃三十二台酒么?” 那姓焦的大笑说:“这个话儿,刚才已经说过了,谁反悔的,就是个不要脸的 畜生!如今何必又来提起?” 秋谷问:“既然如此,那么你老哥吃酒的钱怎么算?是现付呢?还是赊账呢?” 姓焦的先是一呆,过了一会儿,忽然大笑一声说:“你又不是堂子里的管账先 生,不用你管。” 秋谷说:“不是这个道理。你们两位既然彼此斗气儿,争的就是这点儿面子。 要是牛皮吹得天来大,到了后来却拿不出现钱,这个面子还争它干什么呢?刚才听 你老哥的口气,不要说是三十二台,就是三百二十台,你老哥也不在话下。既然大 家斗气儿,你老哥总是带着现钱出来的。我说句放肆的话儿,请你老哥把身上带的 钱拿出来给大家看一下,一则显了老哥你自己的名声,二则也好叫我们敝友心服。 我们敝友今天跑到这个地方来,只带了四百多块钱,算起来,大概够三十二台酒钱 的,如今我叫他先把钱给你老哥看看。”说着就叫:“小屏,你过来把身上带的钱 给人家看一下。” 小屏果然走了过来,从身上掏出一卷儿钞票,递给秋谷。秋谷点了一点,把钞 票放在桌子上,对那姓焦的说:“请你老哥看看,一共四百五十五块钱。你老哥的 钱在哪里?也请拿出来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吧!” 姓焦的到了这个时候,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对起来,却还在那里支支吾吾地强 充好汉说:“我带钱不带钱,跟你有什么相干?我的钱,你有什么权利叫我拿出来? 我就是不给你看,你又有什么办法?” 秋谷冷笑一声:“我们当然没有叫你拿出钱来的权利。不过今天的事情不比往 常,原是你们两个赌气,都想闹个阔大爷的牌子。要是不带钱,还赌什么闲气?我 在这里讲一句不中听的话儿:今天拿不出钱来,就是那天字第一号的大滑头。你老 哥可不要见怪。” 姓焦的听秋谷说话儿口气越逼越紧,一时间分解不得,脸儿憋得红红的。过了 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大话:“上海滩上的客人,要是在堂子里吃酒都要付起现钱 来,那就连路都不要走了。何况我既然能在她们这里欠账,跟她们自然就有欠账的 交情。只要她们自己放心就是了,要你来着急做什么?” 秋谷大声地说:“欠账不欠账,交情有没有,我们都不来管你。总而言之,今 天这件事情,有钱的就是上风,没钱的就是饭桶!你上堂子来当阔嫖客,连这几个 钱都拿不出来,还摆什么臭架子?还给人家争什么闲气?我劝你还是趁早往别处溜 达溜达去吧,省得当场出丑,脸上无光!” 姓焦的被秋谷逼急了,下不来台,不由得老羞成怒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嚷着说: “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凭空闯了我的房间,还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我 哪有这样的闲工夫跟你斗嘴?快快给我请出去!” 秋谷淡淡一笑:“我闯了你的房间,是我的不是,等会儿可以向你赔礼。如今 只要请你把身上的钱取出来让我们大家看看,一则丢了我们的面子,二则装了你自 家的幌子。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甘愿自认下风,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在这光天化 日之下,你拿出钱来,难道我们还会抢了你的不成?” 姓焦的听了,无言可答,只把眼睛看着素卿。素卿把小嘴儿略歪了一歪,一双 俊眼微微一斜,示意他出去。姓焦的得了这个暗号,登时又强硬起来,冷笑一声说: “你以为我真的拿不出钱来么?老实跟你说,大爷出门儿,向来不带现钱的。既然 你们一定要看,我这就回去取来,让你们看看。”说着,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秋谷抢上一步,两手一拦,大喝一声:“且慢!”姓焦的见是这般光景,只得 站住了脚问:“你这个人别是发疯了吧?你要看钱,我去取来给你看,你为什么又 要拦我?今天我也不知道冲撞了哪方凶神,碰见了你们这一帮晦气鬼,凭空地跟我 歪缠起来。” 秋谷正颜厉色地说:“你们两个既然是赌气儿,哪有身上一个钱也不带的道理? 分明是你们通同作弊,有心要抓姓王的冤大头,拿他当傻瓜。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 我章秋谷眼里见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你去骗骗别人也还罢了,凭空地竟想骗起我 来,真是痴心妄想。你们下手之先,也该打听打听我章秋谷是什么样的人!哪里会 上你们的圈套?你说你回家去拿钱,谁知道你不是到别人那里去暂借五六百块来, 糊里糊涂地搪塞一下呢?” 秋谷说完了这几句,姓焦的脸色大变,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了。素卿心里十分 着急,忙插嘴给他解围:“焦大少在我们这儿,倒是规规矩矩的。……” 秋谷不让她说完,就截住了她的话头:“算了,算了,不用说了。劝你还是少 说两句吧。我是留着你的面子,不来跟你为难。你们的事情,哪一件瞒得了我?到 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再要帮她说话儿,也不中用的了。” 素卿被秋谷一语道破,涨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不敢再开口。那位“焦大少 爷”见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不得不大着胆子,硬挺一下,就定了定心神,大声 地说:“别的事情,随便说两句也就罢了;这种事情,难道也可以胡说的么?你说 我和她们通同作弊,有心抓他的冤大头,你能拿出证据来么?” 秋谷笑呵呵地说:“今天的事情,十分明白:有钱的就是阔嫖客,没钱的就是 大滑头。难道还要别的什么证据么?如今你既然拿不出钱来,就是个大滑头,这个 地方不是你可以呆的了,还是请你快些出去吧!” 姓焦的知道秋谷已经看破他的底蕴,干脆把心一横,嚷着说:“如今上海地方 连王法都没有了!我有钱没钱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是开堂子的老板,为什么要 你这样着急?” 秋谷冷笑说:“你有钱没钱,本来跟我们不相干。是你自己找着我们要赌气拼 房间的,这样一来,你有钱没钱就跟我们有相干了。总而言之,长话短说:你拿不 出钱来,就请你赶紧出去,我们还要吃酒,可没那么多工夫奉陪。” 姓焦的霍地站起,一拍桌子说:“你闯我的房间,我没有赶你,你倒赶起我来, 这不是笑话么?” 秋谷说:“你满口牛皮,吹得真事儿似的,可惜你说的那几处钱庄、银号,事 先没有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都不承认你这个东家。如今我客客气气地请你出去, 老实说,就算是便宜你了,要不然,你借着钱庄银号的名声在外面招摇撞骗,哼哼, 只怕到了真东家面前,你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姓焦的见揭了他的底牌,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还想支吾几句,秋谷走了过来, 轻轻地拉着他的一只手说:“我也不来为难你,知趣儿的,快些儿走吧!”边说边 拉着他往楼下走去。 姓焦的本是个每天要抽一两多鸦片的老枪,那个酒色淘虚了的躯壳,怎禁得住 秋谷的神力?嘴里连连叫嚷“不要拉!不要拉!”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秋谷往外 飞跑。秋谷一直把他拉到大门外面,这才放手。直把他拉得喘作一团,上气不接下 气地说:“上海地方是有巡捕的,你怎么这样动蛮?” 秋谷呵呵一笑:“我又没有跟你动手打架,不过好好儿地请你出去,有什么动 蛮不动蛮的?你要是想跟我打巡捕官司,我在这里恭候!” 姓焦的喘着气儿说:“你要是个好样儿的,不要逃走!” 秋谷知道这是流氓地痞们打输了仗临阵脱逃之前给自己留面子的惯常用语,就 笑着答应他:“我在这里候你十年!”又对他拱一拱手:“今天多多冒犯,对不起 你老哥。咱们回头再见吧!”说着,就笑嘻嘻地进门回到楼上。 海秋见秋谷进来,起身把手在他肩头一拍,又把一个大拇指一竖说:“今天这 件事情,是你一个人的功劳。我要给你记一次大功!” 秋谷一笑,却回转身来,对素卿说:“这个姓焦的,是上海滩上的大滑头,你 们不该听他的话儿。得罪了客人不必说起,这个名声传出去了,你们以后还怎么做 生意呢?” 素卿见那个姓焦的被秋谷赶了出去,心里已经是说不出的苦了,只好忍着满心 的恼恨,装出一脸的笑容,无可奈何地应酬他们。如今又听秋谷说出这样一番话儿 来,知道自己的把戏已经让他戳穿,只好勉强陪笑说:“章大少的话儿不错。这个 断命客人,我上他的当上得不大不小。他嘴里的枪花儿掉得挺好的,我怎么知道他 是个滑头呢!章大少,我也是一时之错,如今能不能请章大少帮帮我的忙?” 秋谷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也不必再去提它。我们吃 我们的酒就是了。” 素卿眼睛一亮,含笑说:“那么谢谢了。” 秋谷回过头来,对小屏说:“这个饭桶已经赶走,什么双双台,四双双台,是 用不着的了。咱们还是吃个双台吧。” 小屏点头同意,就招呼了下去。秋谷又跟素卿说:“今天他们两家赌气,你本 来可以做一笔很好的生意的,结果让我凭空给打破了,还把你的客人给赶了出去。 尽管你嘴上没有说出来,心里不知道怎样恨我呢” 素卿陪笑说:“章大少总是这样爱说笑话。我们做这行生意,有什么办法呀? 我们做倌人的苦,章大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秋谷淡淡一笑,也就不再多说。一会儿摆好台面,大家入席。小屏向秋谷殷勤 道谢,又问他怎么知道那个姓焦的是个滑头。秋谷说:“这个时候不便跟你说。等 明天再细细地告诉你如何?” 海秋也来了兴趣,就说:“明天我作东道,十二点钟请你们在一品香吃西餐, 专听秋谷讲这件奇事儿。你们大家有工夫没有?” 众人都说明天中午没有事情,一定奉扰。当时说定了,散席以后,各走各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海秋坐着马车,亲自到书局来接秋谷和修甫,一同到了一品 香,拣了个房间坐下。海秋一向性急,不等客人到齐,就要秋谷把识破他们机关的 始末根由先说给他听。秋谷说:“提起这件事情,话儿长得很,不是三言两语说得 清楚的。请你略等一会儿,待大家都到了,再细细地说给你们听吧,省得我多费一 番口舌。” 海秋只好耐心地等着。不多一会儿,王小屏、葛怀民、刘仰正等人都陆续来到, 点过了菜,说了几句闲话,侍者就端上菜来。秋谷酒量不错,又叫开一瓶克力沙洋 酒,和海秋俩人对酌。 六个人一面吃酒,一面谈论,不等海秋开口,小屏就问秋谷昨天是怎么识破那 个滑头的。秋谷微笑着慢慢地说:“天下的事情,总逃不出一个‘理’字去。只要 处处留心,时时留意,没有考察不出来的事情。昨天那件事情,开头我听了小屏的 一番话儿,说那姓焦的天天跟他拼房间,我就有些疑惑了:即便是他们两下里吃醋, 也只能是偶然相遇,彼此都在盛气之下,斗气拼房间,也不过一次两次的事情,只 要一方占了上风,也就过去了,哪有天天相遇又天天斗气的道理?后来到了那里, 看那洪素卿的情形,对咱们是和颜悦色、低声下气的;对那个‘焦大少’呢,讲起 话儿来却是高声大气的,说话儿中间分明含着不高兴的意思,全不把他当个客人。 你想,那个姓焦的少年英俊,气概不凡,既不是丑八怪,也不是守财奴,这样的客 人,跟小屏比较起来,应该说是彼此相差不多的资格。再说连日来彼此斗气儿,都 被他占了上风;堂子里做生意,本来是认钱不认人的,她做着了这样的好客人,哪 有去得罪他的道理?哪有待你这样温存体贴,待他那样冷淡无情的道理?这个姓焦 的又不是傻子,难道会看不出来、听不出来么?按理说,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好客 人,做倌人的要巴结生意,不能得罪客人,也应该两面都好好儿应酬,怎么可以把 一样的客人,一个恭维、一个得罪呢?这不明明是做戏给咱们看的么?她们为什么 要这样做戏呢?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俩人通同一起,要骗你的钱。她们一个和 你斗气,一个拼命地巴结你,还在你面前痛骂那个姓焦的,好叫你自告奋勇,跟他 硬拼。那姓焦的嘴里说得热闹,多少也吃了一些酒菜。却是一个钱也不拿出来,完 了还要从洪素卿那里分一份儿钱回去的。苦只苦你王大少爷一个,叫了那么多菜, 无非是看一看就原样儿端下去,也许就端进了姓焦的房间里去,却又一个钱也不能 省,一五一十地都要照付。想不到你这个老上海,竟也会去上她们的恶当。送去了 无数的银钱,还惹了一肚子的气儿,也实在太冤枉了。” 小屏和众人听了,方才恍然大悟。想想前后情形,真是一点儿也不错。修甫又 问:“那么你出去一趟,又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秋谷说:“她们的情形,我虽然看出来了一些,却究竟还不把牢。如果冒冒失 失地闹了出来,不得收场,那怎么办呢?我听素卿说:什么荣德洋行、协顺祥银号、 宝昌钱庄,都是他开的。恰巧我有个朋友是宝昌钱庄的经理。心想不如到他那里去 问一下,究竟他们的股东里,有没有姓焦的。一口气跑到他那里一问,非但没有姓 焦的东家,连伙计里面也没有姓焦的。本来我想请那朋友来当面跟他对证的,不巧 他有要紧事情,不得分身。再说,这话儿又是从素卿嘴里说出来的,他要是不承认, 我也没有办法。这样一想,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小屏站了起来,朝秋谷深深地打了一躬说:“这件事儿,全仗你给我出了一口 闷气。今天晚上,我再请一个双台,算是谢礼,还是咱们原班人马,大家肯赏光么?” 秋谷站起来还了一躬,笑着说:“咱们这几个人,都是肝胆相照的知己朋友, 这点儿小事儿,算得了什么?你还跟我讲这个么?不过有一句话儿倒是要跟你说说: 那个洪素卿,我看你以后也可以不做了吧。” 小屏连连点头,说是以后再也不去她那儿了。修甫想了一想,又问秋谷:“你 说素卿不该待小屏这样温存、待姓焦的那样冷淡,所以被你看出了破绽来。我仔细 想想,究竟你不是仙人,看不出他们肚子里的心事。你怎么知道素卿不是把小屏当 作恩客,所以才这样的呢?” 秋谷说:“你虽然在上海多年,堂子里的阅历究竟不深。你想:洪素卿如果真 把小屏当作恩客,哪里肯叫他跟别人赌闲气,白花这许多冤枉钱呢?” 修甫一想,果然不错,从此以后,对秋谷的阅历之深,思谋之精,更加佩服了。 大家心满意足,又闲谈了一会儿,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