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离别上海,家里妻妾院中相好都来送 到达天津,南都石黛北国胭脂任君挑 章秋谷和辛修甫等一班朋友,花朝月夜,选舞征歌,南陌看花,东门载酒,倒 也并不寂寞。转瞬间到了四月,看看将近端阳,忽然接到一封天津来的电报,是一 个直隶候补道叫金云伯的打给他的,要请他立即动身到天津去。秋谷接了这个电报, 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原来,金云伯的父亲和秋谷的祖父是连襟兄弟。金观察十六七岁的时候,家计 十分困难,和兄弟金霞仲两个人都附在章家学塾里读书。金云伯在十九岁那年,兄 弟二人都捐了个北籍监生,去应顺天乡试。就在这一年上,兄弟同科,都中了举人。 接着俩人会试了几场,却全都落第,只得都就了大挑:哥哥得了个知县,弟弟得了 个教官。 金云仲掣了签出来,分派到山东省。到省不到两年,就补了沂水县知县,而且 跟山东巡抚张中丞很合得来。上峰器重,僚辈揄扬,几年之后,就升了济南府知府。 不料就在这时候张中丞一病死了,后任巡抚夏中丞和金云伯合不大来,借了个盗案, 参了金知府一本。部议下来,降成了同知。金云伯气得发昏,赌气不做官了,就告 假回家来。 直隶天津海关道陈宣甫和金云仲有些世谊,听说他赋闲在家,就把他请到天津 去,在道署里当个总文案。好在他笔墨熟溜,办起公事来是个惯家,很得陈观察的 器重。 在天津海关道干了几年,陈观察又把他荐到直隶总督章中堂幕府里,依旧管文 案。章中堂见他凝重安祥,丰采过人,知道他将来必成大器,对他也十分器重。金 云仲就在同知衔上,加捐了一个候补道,指分直隶,在章中堂任内,很干了几次要 差。后来章中堂调任两广总督,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章中堂出任议和全权大臣, 就调了金观察进京,叫他当了个随员。不巧的是:议和刚成,章中堂一病身亡,金 观察只得了一个军机处记名的保举,仍回本省候补。幸亏新任直隶总督方安阁和金 观察本来就是旧友,到任不到三个月,就委任金云仲当洋务局总办,还兼了个营务 局。霎时间,金观察就名声大振起来。 金云仲到洋务局上任以后,觉得办起交涉来十分棘手。这时候,天津刚刚从外 国人手里接了回来,跟外国人打交道,还不能不略略迁就他们一些。金观察虽然是 个通才,也不免有些发付不下。洋务局里的那几个会办、提调,都是些酒囊饭袋, 只知道吃饭拿钱,哪里会办什么交涉?偶然有件事情要跟他们商量,大家都是你看 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金观察自小就熟悉秋谷,知道他满腹经纶, 一腔热血,对他十二分佩服,说他是个奇才。如今自己左右无人,忽然想起他来, 把手一拍说:“有这样一个奇人,何不打个电报去把他请来,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 情,也好有个商议?”于是就给秋谷发了电报,要他立刻束装北上。 秋谷接到了这个电报,心里委决不下。要是依着他的话儿立刻就去吧,书局里 的事情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接替的人;要是回绝了不去吧,金观察跟自己是三代至亲, 平时俩人也十分投机,未免情面难却,不好意思。不久修甫回来,就拿着电报给他 看了,征求他的意见:“你看看这个电报,这样的事情,叫我怎么办?” 修甫看了电报,反问说:“你自己的意思,打算去不去?”秋谷皱了皱眉头说: “正因为我自己一时没有主意,所以才找你商量嘛。” 修甫说:“你去与不去,我虽然不能代你作主,可是书局里的事情忙得很,你 走了,叫谁接替好呢?” 秋谷想了想,果然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接替,就说:“这样看起来,只好不去了。 我明天打个电报婉言回答他吧。” 修甫听见他不去,当然高兴,立逼着他起了个电报稿子,就说自己在上海有事, 无法分身,多谢器重。 电报发出之后,一连又接到金观察两封电报,文辞恳切,再三劝驾,一定要请 他去。秋谷实在却不过情面,只得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请母亲拿主意。老夫人说: “咱们跟金云仲是三代至亲,如今他一定要你去,你不得不去走一趟。书局里的事 情,你找一个可靠的人暂时代理一下,如果你去了一时不得回来,就让修甫以后另 外再找人好了。” 秋谷听了母亲的话儿,盘算了半天儿,就拿定了主意。第二天,跟修甫商量, 想请王小屏暂时代理书局里的事情。修甫心里虽然并不愿意他走,却也知道他的苦 衷,不便再说什么。 秋谷就去把小屏请来,跟他说明了缘由。小屏也是情面难却,只好点头答应。 秋谷把书局里的事情给小屏交代清楚了,朋友们又接连几天设宴饯行。打听到 四月二十六日招商局的安平轮船开往天津,就去定了一间官舱。收拾好行装,到了 动身的那一天,秋谷先上楼去告辞了母亲,又与他的一妻一妾道别。张氏和文仙见 丈夫要出远门,虽然依依不舍,却又不便阻挡,一直送到大门口,牵衣执手,再三 叮咛。秋谷平日胸襟虽然宽大,这时候不由得也神采黯然,恳恳切切地嘱咐了她们 两句,又说:“你们不要挂念,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一定回来的。”说 着,就跨上了马车,风驰电掣般地去了。一妻一妾,直到看不见车子的影子,方才 回去。 秋谷的马车,没有驶向码头,却一直赶到了久安里陆丽娟院中。走进房间,修 甫和小屏已经坐在那里。- 原来前几天大家轮流设宴为秋谷饯行,今天秋谷就在丽 娟院中摆一个双台,算是向大家道别的意思。不久客人陆续到来,大家入席。丽娟 因为秋谷要到天津去,心里恹恹闷闷的,在席上勉强应酬,总也提不起精神来。 席散以后,丽娟和修甫等一班朋友都送到了船上。修甫等人略为坐了一会儿, 就起身走了。只有丽娟牵衣惜别,咕咕哝哝地说了许多话儿,一直到了五更鸡唱, 还不肯走。随秋谷到天津去的家人陆升进房来回话说:“快要开船了,船上通知: 送行的人请上岸去吧!” 丽娟这才站了起来,秋谷和她一同走上甲板,俩人依着栏杆,又说了许多话儿。 直到船上的汽笛“呜呜”地叫了三声,丽娟才含着一包泪水,看着秋谷的脸儿,一 步一回头地上了跳板,走到岸上,又回过头来,对秋谷频频挥手。秋谷依着栏杆, 也向她挥挥手。丽娟一步懒一步地坐上了马车,自回久安里去。秋谷直望着丽娟的 马车去远了,方才懒洋洋地回到官舱睡觉。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轮船早就开了。秋谷起来洗了个脸,饭也不吃, 一个人走到甲板上来。只见风平浪静,海天如镜,轮船开得十分平稳。有许多海燕 儿跟在轮船后面,前后左右四周飞舞。一阵阵海风吹来,拂袖扬裾,举目四望,心 旷神怡。秋谷看了一会儿海景,就回官舱里坐着。闷闷地没有事情可干,从网篮里 拿出几本小说来,歪在铺上,看了一会儿,不觉又朦胧睡去。直到刘升来叫吃晚饭, 方才起来,走到餐厅,杂着众人坐下。 轮船上的规矩:凡是官舱的客人,吃饭的时候聚在餐厅大家一起吃,菜肴非常 精致。秋谷随便吃了一些,就又走到甲板上来远眺。 有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都是天津口音,靠在栏杆旁边,谈得十分起劲儿。 秋谷走近他们身边,听见其中一个长叹一声说:“咱们中国的事情,都是自己弄坏 的。就说招商局吧,当初的船票价目,本来是分主仆两等的:当差的只收半价。到 了后来,就有一些打小算盘的人想占便宜,明明两个都是一样的旅客,他们却算作 是一主一仆;甚至同伴四五个人,他们却算作一主三仆或者一主四仆。弄到后来, 招商局干脆改变了章程:旅客不论主仆,一律收全价。你想,咱们中国人要是都这 样卑鄙龌龊,哪里还谈得上顾全公益的胸襟,组织团体的观念?这样的小事儿尚且 如此,大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另一个少年也叹了一口气说:“那年李鸿章到美国去的时候,住在一家大旅馆 里,一看头等客房每天要一百五十块美金,合三百多块墨西哥银币,李鸿章嫌贵, 就住了二等房间。参随人等就住了三等房间。你想,像李鸿章这样的豪富,那样的 声望,尚且这样打算盘,贪小利,不顾国家的体统,别人就更不必说了。你又何必 去责备他们呢!” 秋谷听了他们两个的谈论,觉得颇有见识,又见他们眉清目秀,气度不凡,就 想跟他们做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当即上前一步,对他们拱了拱手说:“方才听你们 两位的一番高论,果然抱负非常。不知道可以请教你们两位的尊姓大名么?” 那两个少年突然之间见秋谷走上前来跟他们说话儿,出其不意,倒吃了一惊。 抬头一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年,长得粉面朱唇,蜂腰猿臂, 长眉入鬓,凤目含威。两个少年见秋谷这般仪表,不觉都自惭形秽起来,急忙也含 笑拱手,通了姓名。原来两个全是天津县人,都住在天津城内。年纪大些的姓姚号 小峰,年纪小些的姓傅号仲骏,都是天津县的名士,少年博学,在地方上很有些名 望。秋谷也自报了姓名,就请他们进自己的官舱坐下,高谈阔论起来。 从此之后,三人结成了朋友,一路上谈谈讲讲,倒也并不寂寞。 不一日,轮船进了渤海湾,到了天津。金观察接到秋谷的电报,知道他乘安平 轮北上,就派了一顶四人大轿、四名差弁、两个家人,到码头上去迎接。秋谷把刘 升留在船上,叫他押着行李慢慢儿地随后来,自己坐上轿子,一直到东门内卢家胡 同金观察的公馆里。 秋谷刚刚出轿,金观察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一把拉住说:“我算计着你应该 到了。” 两人手挽着手地走到厅上,因为金观察是长辈,秋谷不得不行个全礼,被金观 察一把拉了起来,大笑说:“咱们至亲,还闹这些礼节干什么?” 秋谷又把金夫人请出来拜见过了,这才和金观察一起进内书房坐下。闲谈了一 会儿,见红日西沉,天色向晚,金观察笑着说:“你今天初到,我要给你接风。久 仰你是花丛老手,今天就请你到一个地方去见识见识吧。” 秋谷只好唯唯应命。金观察备了两顶轿子,说好了和秋谷一起到侯家后宝华班 去。临走之前,先把天津侯家后的情形大略地跟秋谷说了说: 天津的侯家后,就像上海的四马路一样,无数的妓院,都集中在这里。不过两 者也有些区别:上海把妓女叫倌人,天津却叫“姑娘”;上海的妓院叫做堂子,这 里却叫“窑子”。窑子还有名目,叫做什么班什么班,就好像戏班子似的。班子里 的姑娘如果都是北方人,就叫做“北班”;如果都是南方人,就叫做“南班”。宝 华班就是南班子。到北班里去打个茶围,要两块钱;南班却只要一块钱。如果你一 天里去了十次,就要你十个茶围的钱,一个也不能少。南班里吃酒、碰和都是十六 块钱,住夜是六块钱;北班里碰和也是十六块钱,吃酒却要二十二块钱,住夜是五 两银子。叫局不论南班、北班,都是五块钱,请姑娘出局只要三块钱。要是没有去 过的生客走进窑子里去,全班的姑娘都要出来见客,任凭客人挑选。选中了那个姑 娘,就到她的房间里去打茶围。万一那个客人的眼界很高,一个也看不上,尘土不 沾,站起来就走,也不要他一个大钱。住夜的客人不必先碰和、吃酒;碰和、吃酒 的客人也不一定就住夜。住一夜给一夜的钱,住十夜给十夜的钱,很有些儿像上海 幺二堂子里的规矩。 轿子到了侯家后宝华班门口停住,金观察领着秋谷走进一间房间里坐下。房间 的陈设,跟上海的堂子里也差不多:墙壁上挂着许多单条字画;正中向外放着一张 红木床,挂着熟罗帐子,两旁也摆着红木衣橱。坐下不久,门帘儿一掀,一个十七 八岁的淡装女子走了进来,先叫了一声“金大人”,回头又笑着问秋谷:“这位老 爷贵姓?” 金观察就对她说:“这位老爷姓章,今天刚从上海来的。”又指着那女子对秋 谷说:“这个就是我招呼的,名叫金兰。”- 原来天津的说法,客人做了某姑娘, 就说某老爷招呼某姑娘。 秋谷仔细打量金兰,见她穿一身白罗衣裤,下着一双湖色挑绣弓鞋,头上挽一 个时新式样的发髻,刷着一圈儿二寸多长的刘海儿,戴一支翡翠压发。一身装束, 和上海的倌人也差不多。脸上却脂粉不御,铅华不施,淡淡两道蛾眉,盈盈一双杏 眼,丽质天生,美在自然,虽然没有十分的姿色,却也轻柔妩媚,楚楚动人。说得 却是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可见她不是苏州人。秋谷点了点头说:“老表伯的眼力的 确厉害,这个贵相知长得果然不错。” 金观察听了,心中非常得意,拈着几根胡子,哈哈一笑说:“你不要强作违心 之论,有意面谀。你们在上海玩儿惯了的人,哪里看得上这样的人物?” 秋谷也笑着说:“那倒不是这样讲法:上海的倌人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天津 的姑娘不见得个个都是坏的。记得几年之前,小侄到过天津一次,见过几个倌人, 色艺都很不错。可惜如今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就是上海的那几个有名的红倌人林 黛玉、张书玉、顾兰荪她们,也都到天津来做过生意的。” 说话间,金兰托着两碟瓜子- 一碟西瓜子,一碟倭瓜子,走过来敬秋谷。秋谷 随意拈了些儿,金兰就把两个碟子放在桌子上。金观察笑着说:“你这个东西,怎 么只敬章老爷,不来敬我?难道我不是客人么?” 金兰笑着说:“金大人总是这样,又来找我的碴儿了。”金观察也莞尔一笑, 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房门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进来三个女子,全都穿着竹布 衫裤,说话儿带着镇江、扬州的口音,眉目口鼻长得都不怎么周正,脸上却擦着许 多脂粉。走进房来,各叫了一声“金大人”,就都管自坐下了。秋谷只瞟了她们一 眼,就扭过脸儿去,不想再看。金观察说:“我倒忘记了一件事儿。你刚到这里, 还没有相好,就在这里的姑娘中挑选一个好不好?” 秋谷想见识见识这里的姑娘究竟都是怎么样的,就点了点头。金观察对金兰说: “你去叫她们出来见客。” 金兰答应一声,走出房去,在门外高喊一声:“见客啦!”金兰刚刚返身进来, 接着笑语喧哗,花枝招展,七长八短地进来十几个女子,大的,小的,胖的,瘦的 全有,挤在一间房间里,有的打情骂俏,,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叽叽嘎嘎笑成一团 儿,有的动手动脚闹作一堆儿,都在卖弄风情。秋谷一个个看过去,觉得不是俗眉 俗眼,就是土头土脑,没有一个出色的。只有最后进来的一个姑娘,大约十八九岁 年纪,穿一件黑色铁线纱夹袄,湖色春纱裤子,一双四寸金莲,着一双宝蓝平金弓 鞋,头上挽个懒妆髻,没有一些儿首饰,反倒显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虽然比不 上陈文仙的清丽,陆丽娟的丰姿,却也身材妖娆,神态妩媚。秋谷看了她一眼,就 指着她问金观察说:“她叫什么名字?” 金观察拍手大笑:“果然你的眼力不错!她叫云兰,也是从上海新到的。还是 宝华班里的翘楚呢,如今却被你选中了。”秋谷就走过去,一把抓住了云兰的手, 细细地看她。云兰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瞟了他一眼,半嗔半笑地说:“有你这 样盯着人家看的吗?坐下来慢慢儿看就来不及了?” 秋谷微微一笑,就松开了手。云兰对着秋谷飞了个眼风,回身轻轻叫了一声 “上碟子”,外面答应一声,就有女佣送进两个瓜子碟子来。云兰接了,先敬观察, 后敬秋谷。秋谷拈了几粒瓜子,就手拉她坐下,跟她讲起话儿来。 那些落选的姑娘,刚进来的时候,见秋谷风度翩翩,大家都有些心动,眉迎目 送,脉脉含情。如今见他选中了云兰,知道自己没份儿了,又羞又妒,就一哄地都 出去了。 金观察见房间里清静了些,就和金兰坐在一起,两个人密密切切地讲了一会儿 话儿,就叫金兰预备摆酒,自己坐着写请帖。写完了,抬起头来,一眼看见秋谷和 云兰两个手拉手地并肩坐着,嘀嘀咕咕地讲得正热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难 怪大家都说你专爱在女孩儿身上用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今天你们两个第一次相见, 怎么就有这样多的话儿说呀?” 云兰脸儿一红,站起来说:“你别胡说八道了。我们规规矩矩地讲两句话儿, 有什么奇怪的?” 金观察哈哈大笑:“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嘛,我不过这样讲一句罢了,你又何 必作贼心虚呢?” 云兰被金观察取笑了两句,脸上越发红起来,讪讪地走了开去,咕哝着说: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秋谷微笑着站起身来,走近金观察身边,问他请的都是什么人。金观察说: “就是几个同乡,没有外客。” 这时候,打杂的进来摆设桌椅,金观察就把请帖交给他们,让他们立刻送出。 头一个到的是金观察的亲戚余太守,秋谷本来就认识,急忙站起身来,彼此招 呼坐下。金观察说:“今天你居然来得最早。接到我催请的帖子了么?” 余太守笑着说:“我接到你的来信,说请我当陪客吃花酒,心里高兴极了。办 完了公事,就急忙赶来,哪里还用得着你来催?”说得金观察和秋谷都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到了两个客人:一个是营务处法审委员,直隶候补同知杨玉甫; 一个是制台衙门的幕府,兵部主事言立身,都是常熟人,秋谷却不认识,彼此同了 姓名,应酬了一番。 这时候,金兰和云兰两个一前一后姗姗而来。云兰趁大家在那里讲话,拉了拉 秋谷的衣角,悄悄儿地说:“你到我房间里去坐会儿,我跟你说句话儿。” 秋谷就跟着云兰出去,穿过一个院落,才是她的房间。俩人进房坐下,密密切 切地谈了好一会儿。直到金观察叫人来请,秋谷才和云兰一同过去。只见桌面已经 摆好,又来了三个客人,大家正在那里高谈阔论。秋谷向那三位新来的客人拱一拱 手,彼此通了姓名,金观察就问秋谷:“你的本堂局票已经给你发了下去,只怕你 叫一个不够,我再荐一个给你好不好?” 云兰在秋谷后面,悄悄儿地拉了拉他的衣服,秋谷会意,就说:“小侄不过是 逢场作戏,有一个本堂局,也就够了。” 金观察说:“既然如此,客人已经到齐,就请诸位入席。” 今天这一席,原是金观察专请秋谷的,要请秋谷坐首座,秋谷再三谦让,大家 都不肯就座,秋谷方才坐了。 金兰斟过了酒,就有几个乐师在门外拉起了胡琴,打起锣鼓。金兰站起身来, 走到门帘前面,脸儿向着门外,唱了一段《取成都》。唱完之后,回过身来,仍坐 在金观察身后,却把一柄白折扇递到他手里。金观察就把折扇递给秋谷说:“你爱 听什么,随意点就是了。” 秋谷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扇面上写了许多戏目,西皮、二黄、梆子都有。 秋谷看了看,就递给那位言主政请他点。言主政也不肯点,大家推让了一会儿,公 点了一出《朱砂痣》。金兰唱过,接着云兰又唱了一出《黄金台》。这时候叫的局 逐渐来了,金兰就向金观察告了一个假,走了出去。 原来天津窑子里的规矩,客人叫姑娘的局,那姑娘一直要坐到客人散席,方才 可以告退。要是中途有别人来叫局,或者有人到她院中来吃酒、碰和,就要在那个 叫局的客人面前告一个假,到别处去打一个转身,再回来应酬。有的时候,叫一个 局竟然有连告好几次假的。金观察是主人,金兰是他的本堂台面局,所以也按照叫 局的规矩,向他告假。这情形,跟上海完全不一样。上海叫一个局,只给一块钱, 而且还是记账,要到节前才能结算;所以倌人每天应的局很多,一个红倌人,一夜 工夫最多竟有应五六十个局的。即便不是红倌人,一夜也有十几个局,所以倌人出 局,大都只能略坐一坐,就起身走了。不像在天津,一个姑娘每天应不了几个局。 而每叫一个局,却足足的要收五块钱,而且是现钱交易,除了极熟的客人外,很少 有记账的。另外,姑娘出局,除了到戏院和客人的公馆里之外,一概要自己付出一 块钱现钱的“坐场钱”,和苏州的规矩差不多。不过苏州的规矩,只有叫到堂子里 去才出坐场钱,叫到菜馆里去是不交的。在天津,就是叫到菜馆里,也要出一块钱。 一个姑娘出一次局,收入五块,付出一块,实际上只收入四块钱。如果赶上一个欠 账的客人,还要自己先贴出去一块钱。这也是天津窑子里的姑娘出局一定要收现钱 而且一坐就是半天儿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云兰也告假出去了。接着就有几个本堂姑娘进来应酬台面。应酬 了一会儿,这几个出去,又换了几个进来。 原来天津窑子里的姑娘,好像上海幺二堂子里的倌人一般,跟本家大都是包账 或者拆账的关系,再不然就是老鸨子买来的“讨人”,从没有一个是“自家身体” 的。班子里也没有什么“包房间”的名目。全班的姑娘,不论红黑大小,都要听老 鸨子的号令。就是早先林黛玉、张书玉到天津来做生意,做的也是“包账”,进门 第一天,一样也要向老鸨子磕头。所以天津窑子里的姑娘,是混在一起的,你的客 人我可以应酬,我的客人你也可以陪待。 秋谷见那些姑娘你来我去,进进出出的,就好像穿花蝴蝶一般,倒也热闹。过 了一会儿,早先进来过的三个江北姑娘又进来了,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的,说着一 口扬州话,却口口声声地说:我们苏州这么样,我们苏州那么样。秋谷听了,又好 气又好笑,忍不住问:“你们几个都是苏州人么?” 那三个江北姑娘自鸣得意地应了一声。秋谷笑着说:“我看你们这几个苏州人, 有点儿西贝吧?” 那三个江北姑娘不懂是什么意思,就问:“什么叫做‘西贝’?我们可不懂。” 秋谷说:“你们既然是苏州人,怎么连这句话儿都不懂?你们说几句苏州话给 我听听,看你们究竟是苏州人不是。” 原来中国苏、杭两州的女子最为温柔妖娆,所以这几个江北姑娘就冒充是苏州 人。好在天津的客人大都分不清扬州话和苏州话,就信以为真了。不料今天碰见一 个识货的,要考她们的苏州话,她们哪里会说?无可奈何,只好说了几句一半儿扬 州话、一半儿镇江话的“苏州话”,打算搪塞过去。秋谷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 就算是苏州话了?好得很,好得很!我听你们三位的口音,明明是扬州人,为什么 一定要冒充苏州人?” 三个姑娘做声不得,红着脸儿强辩说:“扬州人也是人,苏州人也是人,难道 苏州人比扬州人多一个眼睛鼻子么?” 秋谷说:“对呀,既然你们知道苏州人、扬州人一样都是人,为什么你们偏要 冒充是苏州人呢?” 三个江北姑娘被秋谷问住了,一句话儿也回答不出,赌气全站了来,咕咕哝哝 地走出去了。金观察说:“她们好好儿地坐在这里,被你揭了底儿,臊得跑出去了。 这会儿她们心里不知道怎样地恨你哩!” 秋谷笑着说:“这样的货色,但愿她们心中怀恨,绝迹不来,倒清静得多。” 正说着,云兰进来了,秋谷也就不再提起。客人叫的局,也已经陆续到齐,一 个接着一个拉开嗓子唱了起来。秋谷仔细打量,只见有北班的,也有南班的。北班 的大都扎着裤腿儿,把眉梢眼角吊得高高的,没有一点儿温柔妩媚的神态。看起来, 究竟北国胭脂,不及南朝金粉。 姑娘们唱过曲子,接着言主政又带头打通关,大家闹了一会儿,方才散席,客 人们都告辞走了。金观察掏出表来看了看,对秋谷说:“今天时间还很早,咱们出 去打几个茶围再回去,好不好?” 秋谷正想多见识见识,就点头答应。站起身来正要走,云兰一把拉住,轻轻地 问:“刚才我跟你说的话儿,难道你忘记了么?” 秋谷摇摇头说:“今天不便,改天再说吧。” 云兰听了,低头黯然不语。秋谷就附耳跟她说了几句悄悄儿话儿,云兰这才回 眸嫣然一笑说:“这里不比上海,你不吃酒也不要紧的。” 秋谷笑着说:“这个我知道,不过给你绷绷场面嘛! ” 云兰撇了撇嘴,也不再说什么。秋谷和金观察起身出门,金兰和云兰送出房门 口。云兰又叮嘱说:“你可别忘了呀!” 秋谷笑着说:“不劳吩咐。我心里比你还要急哩!” 云兰脸儿一红,一扭脖子说:“好了,好了!这两句话儿不说出来不行么?” 金观察笑着对云兰说:“你们两个人不用打哑谜,有什么话儿,何必瞒我?让 我来给你们做个媒人,岂不是更好?总算你的眼力不错,看中了这位章大少。你也 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只管说明白就是了。” 一番话儿,把个云兰说得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假装糊涂地对金观察说:“你说 的这些话儿,我一句也听不懂。你胡说些什么呀!”说着,就和金兰两个转身回房 去了。 金观察和秋谷出了宝华班大门,走不多几步,就是一个北班,叫做“东天保”。 这是一个著名的班子,房屋十分宽大。金观察带着秋谷进去,在一间客堂里坐下, 就有许多本地姑娘一个挨着一个走出来,七长八短的,一共有十几个。秋谷一个个 看过去,不论大小妍媸,都扎着裤腿儿,那双金莲虽然都缠得不盈四寸,却都是趾 圆背厚,臃肿不堪,简直就像那驴蹄马足一般,而且走起路来,一个个全都抬头挺 胸,雄赳赳气昂昂的,没有一点儿温柔婀娜的样子。秋谷见了,用常熟话跟金观察 说:“这可太难了,简直拣不出一个好的来,怎么办呢?”金观察也皱着眉头说: “没奈何,将就些儿,随便选一个就是了。” 秋谷说:“就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也选不出来,这有什么法儿?”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又走进一个姑娘来,面黑身高,腰圆背厚,浓眉大眼,阔 口方腮,腆着个肚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秋谷见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向金观 察说:“这样的奇形怪状,吓都要被她吓死了!就是上海的花烟间妓女,也要比她 好些。” 秋谷只以为天津人听不懂常熟话,哪知道最后进来的这个丑姑娘突然脸上变色, 一张漆黑的脸儿,居然也泛出两朵红云来,大声说:“你们两位老爷,怎么跑上门 来骂人哪?什么叫做不如上海花烟间的妓女呀?” 这个姑娘不但相貌丑陋,说起话儿来,就像敲破锣一般,出其不意地大喊这一 声,秋谷不禁被她吓了一跳,勉强支吾说:“你不要听错了话儿,我们讲的是上海 的花烟间妓女,没有一个好的,并不是说你。我们哪儿会上门来骂人的道理?” 那姑娘明知道秋谷在强辩,可也不便再说,只狠狠地瞪了秋谷一眼。秋谷不由 得毛骨悚然起来,急忙问金观察:“咱们究竟怎样?” 金观察也无可奈何,只好随手指着身边的一个姑娘,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姑娘 回答说:“我叫福喜。两位老爷,请到我的房间里去坐吧!” 秋谷急忙站起来,和金观察两个跟着她就走。到了福喜房间里坐下,登时觉得 如释重负,心里松快多了。看看房间里面,倒收拾得十分干净。再看看那个福喜, 见她漆黑的一头黑发,水汪汪的一对儿眼睛,虽然姿色平庸,倒也没有什么怪相。 俩人坐了一会儿,听她唱了一支天津小调儿。秋谷急着要走,俩人就站起身来,在 烟盘里放了两块钱,一起出了大门。 走在路上,金观察取笑秋谷说:“你向来自负是个嫖界的高手,怎么今天也会 面红耳赤,急得连话儿都说不出来呀?” 秋谷也笑了起来说:“小侄以为她是不懂常熟话的,谁知道她能听懂,还认真 起来,弄得我也无法回答,只好扯个谎,遮掩过去。小侄在苏州、上海的花街柳巷 里整整混了六年,从来没有吃过一次亏,想不到今天在天津碰见了这个魔头,算是 我生平第一次碰这样的大钉子。” 金观察不由得也大笑起来,一面哈哈笑着,一面带他走进了一家南班子。因为 这个班子里一共只有五个姑娘,所以叫做“五凤班”。其中四个是扬州人,只有一 个叫月芳的,是苏州人,长得骨骼娉婷,体态婀娜,只是年纪大了些儿,看上去已 经三十上下。虽然徐娘半老,却还娇红未退,梨涡犹在,言谈话语中,很有些温存 熨贴的情趣。月芳见了秋谷,就有些动心,又听金观察说秋谷是从上海来的,更其 巴结殷勤起来,对秋谷飞了一个眼风说:“章老爷在上海玩儿得久了,天津地方这 几个姑娘,哪里看得上眼?只好将就点儿了。” 秋谷微笑着说:“你们院里这几个人,老实说,我都看不中,只看中你一个。 你的房间在哪里?我们过去坐一会儿。” 月芳歪着脑袋,装着十分天真的样子问:“真的吗?” 秋谷也装得十分认真的样子答:“当然是真的。” 月芳笑了起来说:“我还想给人家做媒呢,倒做到自己头上来了。” 说着,就牵起秋谷的手,走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金观察也跟着。俩人坐下, 月芳敬过瓜子,打起全副精神来应酬。 月芳十年前在上海做生意的时候,花名叫做陆月卿。当时颇有点儿名气,枇杷 树下,车马盈门。过了几年,芳龄渐长,还没有人老珠黄,就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 起来。不得已,跑到天津来,换个名字,搭了一个扬州班子,又做了几年。仗着她 是苏州人,有一种天生的妩媚,加上她善于应酬,居然也还有人慕名而来。生意虽 然没有当年那样好,倒还勉强混得下去。每逢花朝月夕,想起当年的繁华,看看眼 前的冷落,未免旧恨新愁,俱都涌上心来。如今见了秋谷,虽然初次见面,就好像 他乡遇故知一般,竟把他当作旧日恩客似的,婉婉转转,把自己的身世约略地诉说 了一遍。秋谷和金观察听了,都感叹不已。秋谷见月芳虽然人近中年,芳华已过, 却言语伶俐,风韵犹存,心里对她颇有好感。 闲话了一阵子,天色已经将近五更,秋谷就对金观察说:“时候不早,过一会 儿就要天亮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金观察点了点头,就留下两块盘子钱,出了五凤班大门,走到宝华班门口,依 旧坐着轿子,回到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