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论古论今,推心置腹慷慨激昂议时政 台上台下,宽衣解带缠绵悱恻绘春情 秋谷坐了几天几夜轮船,一路辛苦,上岸的当天,又被金观察拉去见识了一番 天津窑子的风貌,一直闹到天亮方才回到公馆,所以第二天直睡到十点多钟方才起 身。金观察倒是已经从衙门里回来了,见了秋谷,就跟他商议,要请他当洋务局的 总文案。秋谷既来之则安之,当然答应。 官场上的规矩,没有功名的人,是不能当差的。何况这个洋务局总文案,又是 个十分紧要的差使。好在秋谷也有一个候选同知的功名,还是那年安中堂办“顺直 捐”的时候,章老夫人听人家说:这次开捐以后,就要永远停捐了,而且那“顺直 捐”的折扣特别大,所需并不多,就出了七百两银子,给秋谷捐了一个候选同知。 秋谷一向鄙薄捐班,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头衔。没有想到今天要混迹官场,不得已, 只好把这个功名搬了出来,装一装场面。 金观察知道秋谷素日性情高傲,估计不肯受他的委札,就改为照会,用了关防, 自己亲手交给秋谷。秋谷接过来一看,见不是札子,方才道谢一声,收了下来,却 说:“小侄蒙老表伯垂爱,本应立即到差,只是千里迢迢,长途奔波,未免有些劳 顿,要想告假三天,休息一下。” 金观察当然一口答应。 到了晚间,金观察又在双福班请秋谷吃了一台酒。秋谷看中了一个十三岁的清 倌人叫做月香的,饭后又到她房间里打了一个茶围,这才回来。 过了几天,秋谷的假期满了,金观察就带着他到洋务局到差,引他去见了会办 宋观察、帮办徐观察、提调召太守。秋谷见了他们,既不请安,也不行礼,只打了 一躬。宋观察和徐观察官场习气极重,见秋谷这种疏狂的礼数,直率的语言,心里 大不受用,只是碍着金观察的面子,不好说什么。提调召太守是个举人出身,少年 时候也是个出名的狂生,见秋谷不卑不亢,举止从容,知道不是个寻常人物,就有 心要结识他,俩人常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佩服你的意气,你羡慕我的才华, 不久就成了披肝沥胆的好朋友。 秋谷到了洋务局以后,金观察每逢有了疑难的交涉,就和秋谷商量。秋谷感激 金观察推诚相待,也推心置腹地为他尽心策划,宾主之间,十分相得。有时候遇到 棘手的事情,秋谷又援照各国的条约,和外国人反复辩论,争回来许多利益和面子。 一天,秋谷正在洋务局里和召太守讲论那中外约章失败的原因和近来交涉的困 难,秋谷说:“咱们中国到了今天,要跟外国人办交涉,确实是困难重重了。不过 这责任并不在今天这班办交涉的人员,而在于当初订条约的那些饭桶。为什么呢? 订立国际条约,不但是国家最重大的一件事情,还是一项专门的学问,用字行文, 跟写八股文可大不相同,不是外行人弄得来的。所以泰西各国每逢订立国际条约, 都有条约专家在那里一字一句细细地斟酌,就是一个半个字儿,也是马虎不得的。 哪里像咱们中国,把这样要紧的事情,全都交给那些不谙交涉、不懂条约的大员去 办,自然闹出许多笑话、种种失败来了。他们不懂得订立条约是十分精密的专门学 问,就是请那博古通今的名士、熔经铸史的鸿儒来办,也不见得能办好。就好比中 国的公文案牍一样,尽管是下笔千言的才子,叫他办个照例的公文,多半儿提起笔 来,不知道怎样写才好;而那些州、县里的书吏,平时写封短信都不见得通顺,可 是办起公文来,却清清楚楚,没有什么不通的地方。订条约也是一样:那条约里的 条文,看上去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到了日后洋人指着条文来办交涉,却按照他们 的解释,硬说这是当初早就订在条约里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弄得咱们想反驳 都驳不了。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国际条约这个东西,可不是靠着政府里一两个大 员冒冒失失、糊里糊涂就可以订得的。” 召太守连连点头说:“你的话儿讲得实在透彻。中国那些办外交的人,一个个 从来都犯了这个毛病,哪里懂得什么订条约的学问?不像外国派来订条约的人,都 是长于外交、熟悉约例的。咱们中国的那些大员,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国际条约, 关系重大,一不小心,就要丧失许多权利。所以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字眼儿,也要 斟酌再三;要是一时疏忽,不去仔细推敲,随随便便就订了下来,很可能将来就在 这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凭空生出许多枝节来。以前我也曾上过一个条陈,请在总理各 国事务衙门里设一个外交馆,专门训练培植那些办理对外交涉的人才。无奈人微言 轻,人家非但不以为然,反倒说我多事。金观察倒是支持我的,无奈他也没有什么 大权力。在上面的人置之不理,说多了也是枉然。” 正说着,金观察从外面进来,俩人急忙站起。金观察说:“请坐,请坐!咱们 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 金观察自己先坐下来,秋谷和召太守也就一同坐下。金观察说:“你们谈得十 分热烈,被我进来打断了话头。你们只管继续谈你们的,我来做个旁听的人好了。” 秋谷说:“小侄和召太尊方才讲的,就是中国对外交涉失败的原因。”说着, 就把刚才俩人的一番议论约略地讲了讲。金观察不住地点头称是。 秋谷又说:“据小侄看来,中国外交失败的原因,除了刚才说的条约失败之外, 还有一种原因,就是被那些办理外交的官员弄坏的。那帮饭桶,花了无数的银钱, 走了许多的门路,方才谋得一个功名,钻来一个差使,只知道兢兢业业地捧着脑袋 过日子;见了上司,只会溜须拍马。这样的人,你叫他去办外交,一见了外国人, 就吓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酥,唯唯诺诺,叫他怎样就怎样,哪里敢驳回一个字儿? 照他们想,得罪了上司,还可以请个旁人解释解释,或者送些金银珠宝疏通疏通, 也就罢了;要是得罪了外国人,就是上司再向着他,也是袒护不来的。所以办起交 涉来,外国人说什么是什么,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们不知道外国人办外交,手段 十分诡谲。他们明知道这件事情不合条约,违反公法,不见得办得到,却故意装个 糊涂,姑且向中国要求一下。要是中国的外交官根据条约和公法抗辩,他们也就不 再提起了。偏偏那些办外交的人,不明条约,不谙公法,居然轻轻易易地就答应了 下来。从此外国人不但得寸进尺,还把这件事儿当作旧例,贪得无厌地挟制起来。 中国的官员,凡是碰着跟外国人有关的事情,只知道一味退让,不知道如今的世界, 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事事后退,一退再退,势必退到无可再退的地步。就拿如 今各地的民变和教案来说,哪一件不是地方官激出来的?要是那些地方官能够放大 胆子,凡是外国教会和中国百姓之间的官司,一律秉公办理,不要偏袒教士、欺凌 百姓,何至于闹出这么多事情来?小侄狂瞽之论,不知表伯以为如何?” 金观察拍手说:“你的话儿一些不错,正和我的意见相同。那班办外交的人, 要是个个都能依照你的话儿办事,中国的权利何至于这般丧失?中国的百姓何至于 如此受欺?如今中国官场的卑鄙龌龊,比起十年前来又有所不同了,说也说不尽那 许多。最可笑的,就是我们这班候补道。你只要看全国各省,那些最重要的差使, 什么银元局、铜元局、铁路、矿务、军政、警察,哪一处的总办、会办,不是候补 道当的?好像世界上的人,只要是个候补道,就无所不通,无所不能,不论什么事 情,都是行家,不论什么要差,都是熟手,好像不是候补道,就不能胜任似的。可 是那些候补道里头,大半都是些有钱的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捐个功名, 出来玩玩儿,哪里会办什么事情?尽管候补道里面也未尝没有几个精明强干、有才 有识的人,却是十个里面,找不出这样一个来。把国家大事,都去交给这些酒囊饭 袋去办,你说,咱们中国的前途,哪里还有希望?”说着,长叹了一声。 秋谷说:“老表伯这番说话,确实不错。如今候补道里面,像老表伯这样的人, 不要说十个里面找不出一个,就是全国的候补道中间,只怕也拣不出几个来。 金观察说:“这句话儿,你就是违心之谈了。像我这样的人,在候补道里面虽 然不算酒囊饭袋,却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奇才能人,不过扪心自问,还不是那种尸位 素餐的人物罢了。”召太守接着说:“秋谷兄的话儿却也并非过赞,只要看直隶全 省中,像大人这样才识兼优的人,确实寥寥无几。” 金观察哈哈大笑起来:“今天你们两个忽然一齐这样谬赞起来,是什么道理?” 秋谷说:“小侄的为人,老表伯是知道的,向来不会胁肩谄笑,阿谀奉承;召 太守当然也不是这种人物。” 秋谷说到这里,忽然当差的进来传话:外面有人来拜。金观察站起身来,临走 的时候,对秋谷说:“今天余太守请你在上林春晚饭,你去不去?” 秋谷说:“如果老表伯去,小侄一定奉陪。” 金观察点一点头,匆匆地出去了。秋谷和召太守办了些日常公事,看看日色西 斜,就回到卢家胡同金公馆。 余太守正坐在书房里跟金观察聊天儿,见了秋谷,拱手说:“我只怕秋谷先生 不肯赏光,所以特地自己过来奉请。” 秋谷说:“岂敢,岂敢!多承赐饭,深感荣幸,哪有不到的道理?”余太守说: “秋谷先生为什么这样客气?现在已经六点钟了,咱们是早点儿去呢,还是再坐一 会儿?”金观察说:“听说天仙戏院来了个上海坤伶冯月娥,花旦戏演得很好,咱 们不妨早点儿吃过晚饭去鉴赏她一下。” 余太守高兴地说:“这样太好了。咱们早点儿吃过饭就去。想不到今天我这个 东道主做得倒不赔本儿。” 金观察笑着说:“你的算计既然这样精,何不连这顿晚饭也不要请,岂不更占 便宜?” 余太守笑着站起来向金观察打了一躬说:“既然如此,对不起,一客不烦二主, 干脆我就奉托了你老哥,代我做了今天的主人如何?” 金观察大笑起来:“好得很,好得很!你既然舍不得花钱,今天我不但不要你 出一个大钱,临走再送你五块大洋好不好?”秋谷听了,忍不住“嘻”地笑了起来。 余太守也笑着说:“不好,不好,被你占了便宜去了。” 金观察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不好意思推却,只好领你的情了。” 余太守笑着“呸”地啐了一口:“小孩子家没规矩,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话儿!” 金观察拈着胡须,笑对秋谷说:“你听听,他倒叫我小孩子,这不真正没大没 小了么?” 三个人一面说笑,一面出门坐上轿子,到了日本租界的上林春番菜馆,在楼上 的一间房间里坐了。余太守就写了两张催请客人的条子,交给西崽,叫他立刻去送。 催的就是言主政和杨司马①两个。不多久,俩人也先后来到。金观察就给众人写起 叫局的条子来。- 京津一带不说“叫局”,只说“叫条子”。金观察叫了宝华班的 金兰,余太守叫五凤班的桂红,杨司马叫东天保的贵喜,言主政叫富贵班的银珠, 秋谷就叫了云兰。 -------- ① 司马──官名。唐代为郡守的佐官,因此明清时代用作府同知的别称。 条子发了出去,余太守就请众人点菜。写好菜单,交给西崽,拿了下去。不多 一会儿,西崽端上汤来。叫的姑娘也陆续到齐,一个个坐在客人后面。 桂红见了秋谷,认得他是招呼过月芳的那个客人,就问:“章老爷不是招呼月 芳的么?为什么不去叫她?” 秋谷微笑摇头,云兰却回过头去瞪了桂红一眼。金观察就说:“月芳跟你不错, 你就多叫一个,也没有什么。” 秋谷说:“咱们今天吃过饭要去看戏,坐不多一会儿就要走的,改天再叫她吧。” 金观察也就不再说什么。云兰却拉着秋谷的手,趴在他耳朵边悄悄儿地说: “你可别去做那石灰口袋①,别忘了一会儿看过夜戏,还要到我那儿去的。” -------- ① 石灰口袋──装石灰的口袋,放到哪里都会留下白灰,用来比喻到处留情 的男人。 秋谷略一沉吟:“等会儿再说吧,不去也说不定。” 云兰又低声说:“我不干,等会儿一定要你去。” 秋谷附着云兰的耳朵说了几句,云兰脸儿一红说:“这个我可不知道。” 金观察见他们两个附耳说话,笑着说:“你们两个不要做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 儿,干脆今天我就来给你们做个媒人吧。”秋谷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云兰赶紧接 口:“那好哇!就请金大人给我们做个媒人吧!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呢!” 说完,自己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儿回头一笑,恰好和秋谷打了个照面。 秋谷握住了她的手,目不转睛地只盯着她看,看得云兰不好意思起来,推开了秋谷 的手,轻轻地说:“你别这样,让人家看见了,难为情么?” 说完,就站了起来,走到穿衣镜前理了理鬓发,又取出一个小牙梳来,梳了梳 前刘海儿,回过头来,对秋谷嫣然一笑。 余太守嚷了起来:“你们两个人有什么话儿,只管当着我们讲就是了,何必挤 眉弄眼的,做出这个样儿来?” 言主政也说:“秋谷兄既然这样赏识云兰,不如明天就在她那里吃一台酒,让 我们来做一个现成的媒人好了。” 秋谷还没有开口,席上笛声响起,金兰唱起昆曲来,大家都去听曲子,就打断 了话头。接着云兰唱了一段《二进宫》;贵喜、银珠各唱了一支天津小调。只有桂 红一个人不会唱。五道菜陆续上完,桂红和贵喜先走了,金兰别处有转局,也匆匆 地别去。只有云兰和银珠要跟着众人一起去看戏,还坐着没有走。一会儿西崽送上 账单来,金观察签了字,大家谢过主人,就一起出了上林春,往东门外天仙戏院去。 这个时候已经将近八点钟,戏早就开演了。金观察是预定的包厢,大家一起上 楼坐下。看看场上,已经客满,连包厢里都挤得满满堂堂的。- 原来京津两地的戏 院和上海的不同:上海的戏院不论包厢正桌,都是上等人的座位,只有带着女眷的 才坐包厢,平常的人,大都坐正桌,好看得清楚些,听得也明白些。京津的戏院, 上等人出来看戏,都坐包厢,那池子里的正桌,都是些下层社会的人物, 上等人 竟是一个也没有的。 金观察拿过戏目来看, 今天上演的是男伶高福安的《金钱豹》、青菊花的 《珍珠衫》、小陈长庚的《奇冤报》,还有女伶尹鸿兰的《空城计》、小菊英的 《烧骨记》、冯月娥的《卖胭脂》。原来天津的戏院里,都是男女合演的,所以生 意特别兴隆,地方官也不去禁止。这时候台上演的是《金钱豹》,高福安是个著名 的武生,台容很好,武功也不错,《金钱豹》又是他的拿手好戏,正演到飞叉的一 场,只见他卖弄精神,手执一柄明晃晃的三股钢叉,耍得穿梭般来去,满台飞舞; 那个接叉的开口跳①刘云燕,也接得神速准确,伶俐非常。大家都赞叹不已。《金 钱豹》演完,接着《珍珠衫》登场。青菊花饰演三巧儿,穿着一身艳服,打扮得粉 面凝脂,丰姿妍丽,有如出水芙蓉,袅袅婷婷地步上场来,恰像一朵彩云慢慢儿地 飞到台前来一般。只见他流波四顾,娇羞腼腆,那神情风度,绝不像是男人扮的, 竟然逼真一个大家闺秀,做功实在到家。秋谷先叫了一声好,然后对金观察说: “这个青菊花很不错,照我看,比上海的高彩云、周凤林还要强些。” -------- ① 开口跳──传统戏曲中“武丑”的俗称。 大家边说笑边看戏,直到小陈长庚的《奇冤报》唱完,才是坤伶出场。尹鸿兰 演孔明,身材嫌短些,台容并不见得十分好,嗓音也不够洪亮,秋谷就不去看她, 只顾低头跟云兰两个说话儿。 忽然听见台下喝了一声彩,秋谷抬头一看,原来小菊英的《烧骨记》已经演过, 下面该是冯月娥的《卖胭脂》上场了。刚才是她一掀门帘儿,款步登场,还没有开 口唱得一句,就赢得了一个轰然震耳的满堂彩。秋谷在上海的时候,也看过冯月娥 的戏,觉得平平常常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今天见她登台,又仔细地打 量了一番,觉得还是跟从前一样:相貌平常,唱工也不见好,只有那一对儿水汪汪 的秋波,确实有些勾魂摄魄的魔力。秋谷暗想:“她的做功、唱功都很平常,只有 一双眼睛算好些,究竟不是全才,为什么天津人竟会这样赏识她?”就又留意去看 她的做功,觉得比以前似乎老练了些。哪里知道她演到“调戏”一场,竟真的跟那 个小生动手动脚起来,眉目之间,还装出许多荡态,最后俩人居然搂作一团儿,滚 作一堆儿,楼上楼下,登时暴发出一阵雷鸣似的掌声来。 秋谷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淫戏,见冯月娥做出这种下贱相来,不由得浑身都 起了鸡皮疙瘩,叹息一声说:“该死,该死!怎么竟做出这般模样来?真是连一点 儿廉耻都不顾了。”说着,就转过脸儿去不看了。 金观察等人也说:“形容得太过了些,未免败坏风俗。” 云兰看了,满面通红,低着个头抬都抬不起来,拉着秋谷的手说:“这种浪相, 亏她怎么做得出来!” 秋谷附耳跟她说:“你不要说她浪,等会儿咱们俩也来演一场给大家看看,怎 么样?” 云兰打了秋谷一下说:“我是不懂的,要演你自己一个人去演吧。” 秋谷正和云兰说笑,忽然座客又轰然一声喝起彩来。秋谷急忙抬头一看,只见 冯月娥干脆把上身的一件纱衫脱了下来,胸前只扎着一个粉霞色西纱抹胸,显出高 高的两个鸡头、嫩嫩的一双玉臂,嘴里咬着一方手帕,歪着脑袋,斜着身子,软绵 绵地全身都靠在小生的肩膀上,好像一丝儿力气也没有的样子,那种荡态淫相,就 是画都画她不出。这个时候,只听得全场上下一片喝彩的声音,有如三月春雷,震 得人头昏脑胀,两耳欲聋。 正闹得沸反盈天,突然从外面走进几个人来,头戴红缨帽,脚穿黑快靴,像是 衙门里的差役。众人见了,都眼睁睁地看着,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 的。不料这几个人挤到了台前,竟蹬着最前面的一张桌子跳上了台去。台上做戏的 更其惊异,正要开口动问,一个为首的抢上一步,“豁啷”一声,袖管里抖出一根 铁链儿,“呼”地就向冯月娥脖子上套去。冯月娥卖弄精神,正演得起劲儿,没想 到竟会出来这种事情,大惊失色,张口结舌,连话儿都说不出来了。 台下听戏的人见了,乱嚷起来。为首的衙役取出一张访牌,向台下一扬说: “我们是天津县沈大老爷手下的差役,沈大老爷奉天津府林大人的访牌,要立拘这 个冯月娥到府大堂听讯。我们奉上司差遣,事不由己,列位不要见怪!”说着,就 牵着冯月娥,进后台戏房里去了。 秋谷见了,心里很痛快,直说:“抓得好,抓得好!要是任凭她一味地这样混 闹,不去管她,将来各处的戏院都这样效尤起来,地方的人心风俗,还能问么?” 金观察等人都点头称是。只有云兰,吓得目瞪口呆,紧紧地拉着秋谷的衣服, 几乎哭了出来。秋谷见她这样胆小,急忙安慰她说:“你不用害怕,他们抓的是冯 月娥,跟你有什么相干?” 云兰说:“我怕他们也来抓我,那可怎么办呢?” 秋谷笑着说:“你的戏又没有拿到戏台上去演,绝没有人来抓你的,你只管放 心就是了。” 云兰虽然放心了一些,却还是紧紧地拉住了秋谷的手不放。这一出戏,本来是 排在末尾的,如今冯月娥被抓,台上立刻停锣止鼓,收场罢演,今天的夜场戏,也 就到此为止了。 看戏的人虽然十分扫兴,却也没有办法,只得都站起来,潮水一般拥出门去。 金观察见挤得厉害,就招呼众人干脆再坐一会儿,等人少些了再慢慢儿出去。 云兰就在秋谷耳边嘀咕,要秋谷送她回去。秋谷沉吟说:“现在已经一点多钟, 明天我还要办公事,一准明天吧。” 云兰抓过秋谷的手去,放在她的胸口上,撒娇地说:“你摸摸,我的心跳得厉 害极了。刚才吓得我要死,你还对我这样,不肯送我回去。” 秋谷摸摸她的胸口,果然一颗心“噗噗”地跳个不住。这时候正是五月底,云 兰穿的是极薄的纱衣,秋谷轻轻一摸,正摸在她的鸡头上,触手如酥,不由得心旌 摇荡,就故意问她:“你要我送你回去,做什么事情?” 云兰白了他一眼,徉嗔说:“别胡说八道了,真烦人!” 秋谷说:“既然你这样烦我,我也不必送你回去,我请个人送送你好不好?” 云兰低头一笑:“啊唷,是不是要找我的碴儿啊?” 金观察看着秋谷和云兰那种缠绵悱恻的样子,暗想:“他们两个相识还没有多 少时候,怎么就会好到这个份儿?真是奇怪!”正在呆呆地看,肩头上被余太守拍 了一巴掌:“他们两个是晕了头了,难道你的头也晕了么?人都已经散尽了,你还 不走,坐在这里做什么?” 金观察和秋谷四周一看,只见场上的人果然已经散尽了,就急忙站了起来。余 太守笑着对云兰说:“你们两个要讲什么秘密的话儿,一会儿到床上去讲好不好? 何必这样性急,在戏院里做出这么一场戏来叫我们看?” 云兰听了,脸儿臊得绯红,轻轻地咕哝:“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你这张嘴里, 还能有什么好话儿?” 余太守挨了骂,把脖子一缩说:“你不要起急,我从此不再开口了,还不行么?” 云兰掩口一笑,也就不再提起。秋谷就请金观察和余太守一起到宝华班去坐一 会儿,余太守等都说夜深不便,各自回去;言主政是要到银珠那里去的;只有金观 察一个人和秋谷一起到了侯家后宝华班。 金观察拉着秋谷一起先到金兰的房间里坐,金兰站在房门口,含笑相迎,亲自 给金观察脱下了长衫。云兰也把秋谷身上穿的那件淡湖色金阊纱长衫脱了下来。坐 了一会儿,云兰就要秋谷到她的房间里去,秋谷故意说:“等会儿我就要回去的, 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云兰斜着眼睛,瞪了秋谷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看你今天敢不敢回去?” 秋谷笑着说:“有什么不敢回去?你又不是我太太,我为什么要怕你?” 云兰举起扇子来,在秋谷的脑袋上打了一下说:“你别跟我调皮!” 秋谷说:“我规规矩矩的,并不调皮,所以今天要回去;要是当真跟你调皮, 今天哪里还会回去?” 云兰就坐在秋谷的大腿上撒起娇来:“我不干,你这样,说得过去么?”说着, 脸贴脸地附耳低声说:“你不要这样,今天就别回去了吧!” 秋谷见她说得这么委婉可怜,心中早已经默许,却故意沉吟着,并不开口。云 兰见他还不答应,就挽着他的手说:“你怎么不吭声啊?哑巴啦?”又回过头来对 金观察说:“金大人,你说过要给我做媒的呀,帮我留留二少嘛!” 金观察笑着说:“他是存心在你面前装腔作势,你不要去信他。包在我的身上, 今天一定还你一个章二少,要是他走了,我赔也赔你一个!” 云兰从秋谷身上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不过这样了,你能不能将就些儿?” 秋谷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就拉着云兰,对金观察说:“老表伯的严命,小侄不 敢不从。明天再请老表伯喝酒吧。”回头又对云兰说:“咱们两个不要在这里惹人 家讨厌。咱们走了,金大人好放马登场。咱们也去办咱们的公事吧。”说着,拉起 云兰,往外就走。 到了云兰房内,俩人坐下,一个小老妈儿端上茶来。只见她穿一身黑色铁线纱 衫裤,内衬粉霞色洋纱衣裤,脚下一双黑缎弓鞋,只有三寸多点儿,比云兰的还要 小些;头上挽着个懒妆髻,插着两朵白兰花儿,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体态 轻盈,腰肢婀娜,娇红未退,妩媚犹存。秋谷见了,眼睛一亮,站起来拉着她的手 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前两天我没有看见你?想不到天津地方的女佣人,也有 你这样的漂亮人物。” 那小老妈儿听见秋谷恭维她,心里非常得意,嘴里却说:“我是不好的,你可 别瞎说。” 秋谷说:“像你这样的人,再要说不好,世界上的人。就没有好的了。” 那小老妈儿推了秋谷一下说:“得了,你就少说两句吧。”秋谷一笑,接着问: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前两天没有看见你?” 那小老妈儿说:“我叫老二,原来在上海,今天早上七点钟刚到的这里。” 秋谷说:“怪不得,我说天津地方哪有你这样汽灯一样亮的人儿,原来果然是 从上海来的。” 说着,不由分说猛然把她搂在怀里,脸贴脸地偎了一偎。云兰见了,瞪了秋谷 一眼,转过脸儿去说:“你别这样嘛,她是我的妈呀!” 老二也微笑着说:“你别瞎闹,她是我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婿。哪有女婿跟 丈母娘吊起膀子来的道理?等会儿我的女儿小姐吃起醋来,你可要吃不消的呀!” 云兰把脖子一扭说:“妈妈总是这样,什么吃醋不吃醋的呀!”说着,两颊升 起了一片红云。 秋谷有点儿不相信,以为是讲笑话,追着问:“真的么?你是她的亲妈?还是 干妈?” 老二说:“不是真的,难道倒是假的?她的的确确是我的亲生女儿,你要不相 信,去问她好了。” 秋谷急忙站了起来,对她打了一个躬说:“我实在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丈母太太, 多有得罪。如今只好在丈母太太面前赔个礼儿,休怪刚才放肆。”说着,又打了一 躬。 老二转过头去,只是“咯儿咯儿”地笑。云兰说:“你看看他脸皮厚不厚,什 么模样儿都做得出来的。” 秋谷回过身来,向云兰也打了一躬说:“我已经在这里打躬赔礼了,你还在那 里吃冷醋么?” 云兰啐了秋谷一口说:“你一开口,就是歪嘴吹喇叭- 一股子邪气,我不跟你 说了。” 秋谷先不去理云兰,却招手叫老二过来,问她以前在上海做过生意没有。老二 回答说:十几年前,在上海也挂过“姑苏林寓”的牌子。秋谷以前在上海虽然没有 见过她,却也听说过她的名气,知道她善唱青衣,当年在上海也是个鼎鼎大名的人 物,就跟她谈论一些上海堂子盛衰的往事,又说起近来上海的生意难做。老二一拍 巴掌说:“二少的话儿真对,如今上海堂子的生意,实在难做。我吃了这碗堂子的 饭,也真叫没有办法。”两个人一聊起过去的事儿来,越聊越起劲儿,都忘了时间 了。直到秋谷觉得时间不早了,掏出表来用手轻轻一按,听得“叮叮”地打了两下, 又打了三下。秋谷说:“咱们只顾闲聊,不知不觉,已经两点三刻了。” 老二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笑着说:“时候不早,我要去睡觉了, 你们两个也早点儿睡吧!” 说着,就叫房间里的女佣端上稀饭来。秋谷随意吃了一些,云兰也吃了半碗, 就宽衣上床。 第二天,秋谷睡到十点多钟,直到老二来叫,方才起来。问她金大人起来了没 有,老二说:“金大人七点钟就起来,早就上衙门去了。” 秋谷急忙起身,穿了衣服,从衣袋里拣了两张十圆的钞票递给云兰。云兰一看 是二十块,摇摇头说:“不要这样多的。” 秋谷挥一挥手:“多的就算下脚好了。” 老二接口说:“这里是天津,规矩没有下脚的呀!” 秋谷说:“这么几个钱,何必斤斤计较?” 云兰就从两张钞票中抽出一张来,塞在秋谷衣袋里,嗔着说:“知道你不在乎 这几块洋钱,不过我们这里既然没有这种规矩,多给她们也是白搭,犯得着吗!省 几块钱,还是今天晚上到我这里来摆一台酒,给我绷绷场面吧!” 秋谷见云兰这样说,只好依她,却仍不以为然地说:“今天晚上的酒,反正是 要摆的。你们何必要替我省这几个钱?”云兰笑着说:“你要是钱实在太多,还是 送点儿给我用用吧。去送给她们那些人干什么?” 秋谷听了,只微微一笑。老二见他的辫子毛了,又替他细细地梳得油光水滑的, 这才放他回去。 到了晚间,秋谷到云兰那里摆了一台酒,请金观察、余太守等人到席。饭后几 个人又碰了一场和。从此一连三天,都住在云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