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贪得无厌,老少皆宜五凤班内逢宿将 兼收并蓄,大小同来双姝循例伴檀郎 章秋谷从上海来到天津,公私两忙,白天要到衙门办公,晚间又一连在云兰那 里住了三夜,不免饮食失调,疲劳过度,觉得心里厌厌烦烦的,四肢也似乎没有什 么力气,就打定主意,暂时不到窑子里去,要好好儿地静养几天。 一天,秋谷刚刚吃过晚饭,余太守来了,俩人随便聊了一阵子。一会儿金观察 也来了,三人谈谈讲讲,说起天津窑子里的姑娘,毕竟不如上海堂子里的倌人。金 太守就说:像五凤班里上海来的那个月芳,虽然年纪已经三十来岁了,可是风韵犹 存,究竟跟北方姑娘不一样。余太守听了,就要大家一起到五凤班去打茶围,好见 识见识这个月芳,究竟怎么一个样儿。秋谷身体疲乏,不愿意出去,只想好好休息 几天。余太守不由分说,硬要拉他一起走。秋谷无可奈何,只好跟他们一起出门。 到了五凤班,月芳一把拉住秋谷,高兴地说:“二少,这一向你怎么不来了? 这两天我可老惦记着你,不知道二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怕你相好的做得太多,我 这里你就忘记了。” 说着,满面春风地回过身来,先问了余太守尊姓,然后客客气气地应酬他们两 个。余太守见她跟秋谷很亲热,还以为跟他是有交情的,就对金观察说:“你看他 们两个那样儿,真是好到十分、二十分了。怎么他来了才几天工夫,竟有了两处相 好?怪不得上海的那班人都叫他‘嫖学大家’呢,今天见了,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 金观察还没有开口,月芳笑着向他说:“余大人,你弄错了。我跟二少,客客 气气,并没有落过相好。像我这种人,哪有这种福气?二少怎么会看中我呀!就是 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呢!”说到这里,又回头笑对秋谷说:“那天我一看见你,就 知道你是老牌子,年轻漂亮的相好,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哪里轮得到我呀?” 说完,先飞了一个眼风,一扭脖子,嫣然一笑,然后在秋谷面前打个转身,轻 轻坐下,翘起金莲,搁在膝上细细地结束,一面结束,一面斜转秋波,留心观察秋 谷的反映。 秋谷本来就很赏识月芳,如今见她故意徘徊顾影,卖弄风情,特别是方才的一 个转身、几步路,转得娉婷,走得婀娜;而且那双盈盈秋水,眼波澄澄,直在秋谷 的身前身后转个不住,虽然年纪大些,比不上云兰的娇嫩,可是那种婉转随人的情 态,却比云兰还胜几分。秋谷见了,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好功架!” 月芳斜了秋谷一眼说:“好什么呀?天津姑娘的功架,那才叫别有一路呢!客 人看见我,总觉得不对路。所以我这里的生意清淡得很。亏得今天二少照应,还要 请二少多多包涵。” 秋谷微笑说:“并不是我在这里当面拍你的马屁,你的这一身功架,确实不错。 不要说天津地方像你这样的身段很少,就是在上海,像你这样的身段,也找不出几 个来。” 月芳听见秋谷赞她,心里当然很高兴,就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走到秋谷身边 儿,一手扶着秋谷的肩头,一手整理自己的鬓发。秋谷就把自己坐着的椅子让出半 张来,挽着她并肩坐下。月芳斜靠着秋谷,诉起委屈来:“我的功架,虽然不见得 十分好,不过比起这些天津姑娘来,凭良心说,随便怎样总比她们要强些。可是这 些本地客人也真叫人生气,不说他们自己不识货,反而说我们苏州人的功架不对劲 儿。只有你二少是真正的老牌子,知道这里面的讲究,别人谁懂得这些呀!” 余太守听了半天儿,不知道“功架”是个什么东西,就拉着秋谷问,秋谷说: “‘功架’这两个字,照我的解释:‘功’就是‘功夫’的‘功’,‘架’就是 ‘架子’的‘架’。好像那骑马、拉弓的人,一定要摆出一个四平八稳的架子来, 才是个惯家。不过这种架子,又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一定要好好儿地用一些功夫 进去,方才摆得出这个架子来。倌人和嫖客的功架,也就是这个意思。说得简单点 儿,上海人说的功架,也就是北方人说的身段。在上海的堂子里,最讲究的就是功 架。一个倌人只要功架好,就是相貌差点儿也不要紧;要是没有一点儿功架,那就 是长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尊没有丝毫风趣的瓷观音,你说有谁会去请教她?”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天儿,金观察和余太守都站起来穿上长衫要走,却不见了秋 谷的那件金阊纱长衫。- 原来已经被月芳抓空儿藏起来了。当时秋谷明明看见,却 有意装糊涂,不去理会。这时候金观察见是这般形景,心里已经明白,就对秋谷说: “你在这里再坐一会儿,我们还要到别处走走,明天再来给你道喜吧!” 秋谷拦住他们说:“这时候天色还早,咱们何不就在这里碰一场和,老表伯的 贵相知,只要把她叫到这里来就是了。” 金观察说:“咱们只有三个人,还缺一个,去请谁呢?” 秋谷说:“何必再去请人?我一个人坐两份儿,叫月芳代碰,赢了钱算是她的; 输了我出钱就是了。” 金观察就问余太守有事情没有。余太守本来是最爱碰和的,忙说:“我没有事 情,咱们碰起来就是了。就是有事情,只要有人叫我打牌,我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 一句话儿,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月芳见秋谷如此照顾她,心里更加高兴,急 忙叫女佣们放好桌椅,亲自配好筹码,说好了打五十块钱一底,请大家扳庄坐下, 四个人就搓起麻将来。 秋谷的麻将经本来是极精的,月芳也是个惯家,金观察虽然略微差些,跟他们 两个也相差不太多。只有这个余太守,尽管十分喜欢碰和,牌艺却很不高明,根本 不是那三位的对手,八圈儿麻将打完算账,余太守输了七十多块,将近一底半;金 观察只输了七八块钱,不算什么;秋谷也不过赢了二十多块钱;只有月芳一个人大 赢,赢了六十多块钱。月芳笑着对秋谷说:“谢谢你,这算是二少照应我的。” 收起骨牌、筹码,开上稀饭来,大家略略吃些。这时候夜色已深,金观察和余 太守告辞先走了。秋谷明知道今天是走不掉的了,只得就在这里住下。 俩人上床以后,月芳在枕上向秋谷诉说自己的身世:自小父母双亡,叔父把她 卖入烟花,做了几年之后,自己竭力赎身,却欠了一身的债,在上海的生意又不好, 没奈何,只好到天津来混一口饭吃……唧唧哝哝地讲了足有一个多钟头,讲到那堕 溷飘茵之恨、强颜欢笑之苦,不由得又流了许多眼泪。- 其实凡是妓女,人人都有 一本苦经,而且都大同小异;如果不是被骗被逼,又有几个姑娘是自己心甘情愿地 出来干这种最最低贱的营生呢! 秋谷听了月芳的身世,不免司马青衫,洒几点同情之泪,又恳恳切切地安慰了 她一番。月芳说:如今年纪一天大似一天,生意也一天比一天清淡,只求有个人给 她还清了债务,打算就此跳出火坑。秋谷问她一共有多少债,她说数目不多,将近 一千块钱。月芳见秋谷问她债项多少,以为秋谷有意娶她,就海誓山盟地百倍缠绵 起来,一定要秋谷娶她回去。秋谷听她说得非常诚恳,知道不是谎话,就把自己的 家事,也跟她大致上说了说,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姨太太,老夫人家教严厉, 断断不许再娶第二个的,“只恨我没有艳福,消受不起你这样一个妙人儿。辜负了 你的一番美意,实在对不起你。我只能帮你留心,找一个好好儿的客人,娶你回去。” 月芳听了,呆了半晌,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我没有福气,是我的命苦。这么 多年来,一直碰不到一个好客人;今天碰见了你二少,我倒是高兴极了,没想到还 是一个不成功。你能不能多照应我点儿,帮我想想办法呀?”说着,不由得两行眼 泪直挂下来。 秋谷见她这般模样,也有些为她心酸,只得好好儿地劝她:“你们吃堂子饭的, 只有趁早拣一个合意的客人嫁了过去,方才可以图一个好结果。你看那些不肯嫁人 的倌人,年轻的时候客人要娶她,她自己反倒不愿意;到后来有了几岁年纪,急于 想要嫁人,却已经迟了。像你这样,当然还不要紧;可是再过几年,那就是‘老大 嫁作商人妇’,也不可能了。所以我劝你趁着今天姿色未衰,赶紧放出眼力来,好 好儿拣一个靠得住的客人嫁了出去,图一个下半世的好收场。你想想我的这几句话 儿,是也不是?” 月芳听了秋谷的这一番话儿,心里非常感激,不由得眼泪鼻涕的全滚了出来, 一张脸儿紧紧地偎在秋谷的怀里,把秋谷穿的一件汗衫都打湿了。秋谷知道她内心 已经感动,就干脆再激她一激:“据你说,做了十几年生意,不但没有剩下钱来, 反倒亏空了不少。我想,一个人拼着自己的身体这样糟蹋,无非为了想赚几个钱; 如今你做了这么些年,不但一个大钱没有落下,反倒欠下了许多账,那又何苦要去 吃这碗堂子的饭呢?你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懂廉耻,爱体面;你丢掉了廉耻和体 面来吃这碗堂子饭,要是能攒下一大笔钱,倒也罢了;如今你还欠了许多账,究竟 你贪图的是什么?” 月芳听秋谷说得如此透彻,一股酸味儿从心底冒起,直冲鼻子,回想起烟花的 苦楚,身世的飘零,止不住珠泪滚滚,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儿来。秋谷见她廉耻犹 存,天良未泯,想到将来如果有人把她救出风尘,一定不会像林黛玉、张书玉那样, 嫁人复出,重落平康的。 从此以后,秋谷也常常在月芳院中走动。一天,月芳忽然告诉秋谷说:下个月 她要掉头到宝华班去。秋谷奇怪地问她:“如今既不是年,也不是节,你掉的什么 头?” 月芳说:“这里天津,不比上海,窑子里的账,都是一个月结算一次的,所以 只要做满一个月,就可以掉头。” 秋谷暗想:宝华班里,自己有个相好的在那里,往后她们两个可不要因为吃醋 闹了起来。就试探地问月芳:“宝华班里,我认识一个姑娘,叫做云兰,你认识么?” 月芳说:“她跟我常常在台面上碰见,怎么会不认识?看起来,她一定是你的 恩相好吧?” 秋谷笑着说:“我的恩相好,只有一个五凤班的月芳,哪里还有第二个恩相好?” 月芳瞟了她一眼说:“像你二少这样的,我怎么巴结得上做恩相好?跟你好的 人,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在我这儿,你不过应酬应酬罢了。二少,我说得对么?” 说着,不禁叹息一声。秋谷急忙用别的话儿岔了开去。 月芳提出一个要求:到了她掉头的那一天,要秋谷去摆一台酒、碰一场和,秋 谷想了一想,就点头答应了。 不料到了月芳掉头的前两天,秋谷忽然发起痧来,先叫一个剃头师傅扎了几针, 又请一个医生看了,服了几贴药。虽然是小病,却也有一个星期没有出门。等到病 好以后和金观察一起到宝华班去看月华,她掉了头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月芳见秋 谷脸上瘦了许多,就问:“你一直不来,脸上好像瘦多了,近来身体还好吗?” 秋谷说:“头几天我忽然发了痧,又扎针又吃药的,一连七八天大门都没有出。” 月芳说:“我见你这么长时间没到我这里来,知道你一定有原因。这两天好点 儿了吗?”说着,走过来摸了摸秋谷的额角和脸蛋儿,又说:“出门在外的人,样 样都要自己当心,生了病,谁来照顾你呀!” 秋谷听了,心里也很感动,就连连点头,并没有多说话儿。坐了一会儿,老二 端着茶碗走了进来,拉着秋谷就到云兰房间去坐。云兰见了秋谷,淡淡地笑了笑说: “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好风,把你这位章二少吹到我这个小地方来了。你倒跟 我讲讲看,前几天你在五凤班里那么甜甜蜜蜜的,今天她怎么肯放你过来?看看你 自己的脸上,瘦了多少了?就是要拍马屁讨好她,也不是这样拍法的。拿自己的身 体,去拍别人的马屁,你这个人,还有什么出息?” 秋谷笑着说:“真是冤枉!我在金大公馆里病了好几天,-764- 哪里有这种事情?你要是不相信,只管问金大人就是了。“ 云兰起先还不相信,仔细打量了秋谷一番,见他果然有些病容,方才信了。过 了一会儿,又对秋谷冷冷地说:“二少,你那个恩相好可真时髦,我们宝华班里的, 哪里比得上她?” 秋谷笑着说:“你不用这样酸溜溜的,劝你将就些儿吧。我跟她不过应酬应酬 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恩相好不恩相好的呀?你只要自己去想想,我待她怎么样, 待你怎么样,就知道我的话儿不假了。” 云兰仔细想想,觉得果然不错,也就不再说什么,只问秋谷前几天生的什么病, 秋谷告诉了她,她又噘起嘴来说:“你身子不舒服,为什么还要跑出来?是不是来 看你这位新相好?几天没看见,想她了,对不对?” 秋谷站起身来,对云兰打了一躬说:“我有了你这样的相好,不来看你,还去 看什么人?你口口声声地只说她是我的恩相好,你的醋劲儿,未免也过份了些儿。 如今就算我的不是,向你陪个礼儿,以后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儿,行不行?” 云兰把脖子一扭说:“什么叫吃醋哇,我可不懂,你说给我听听。” 秋谷说:“你这个样儿,不是吃醋,难道是吃酱油么?”云兰走了过来,在秋 谷背上打了一下说:“我是不会吃什么酱油的,倒要当心别人在哪里吃醋。你还是 快点儿去吧!一会儿她要是给你什么苦头吃,可不关我的事儿。”一面说,一面推 着秋谷的后背,要把他推出去。 秋谷趁势拉她在榻床上一起坐下,陪着小心,好好儿地抚慰了她一番,云兰方 才高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云兰忽然正正经经地问:“二少,我听人家说,你打 算开一家海货行,可有这么回事儿么?” 秋谷奇怪地反问:“你听谁说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云兰说:“恐怕是 真的吧?” 秋谷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不知道,难道你倒比我还明白么?” 云兰极力忍住了笑说:“既然你不开海货行,为什么老蟹、腌蟹①统统都收哇?” -------- ①老蟹、腌蟹──吴语方言中用“老蟹”、“老脚鱼(或老鳖)”来骂年老的 下贱女人和男人。 秋谷开头没有在意,只以为她说的是真话;如今听她点破,不由得哈哈大笑起 来说:“今天我上了你的当了。我说凭空的哪里钻出来这种话儿!” 云兰把手绢儿掩住了嘴“咯儿咯儿”地笑个不住。老二听了,心里老大不舒服, 狠狠地瞪了云兰一眼,往外就走。 这时候,有两个十二三岁的清倌人手挽手地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叫了一声“章 二少”。秋谷抬头一看,见一个男装的清倌人,眉目清秀,肌肤白嫩,细高挑儿, 瓜子脸儿,姿态旖旎动人,穿着男装,更是别有一番情趣。- 原来她就是双福班的 月香,正张大了眼睛在看着他。秋谷忙笑着问:“你是什么时候掉头过来的?我怎 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月香说:“我是初一掉过来的呀,这一向怎么老不上我那儿去了?快请到我房 间里坐会儿吧。” 秋谷就跟着月香到她房间里去,一面走一面想:“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我 在天津,一共就做了三个倌人,恰巧这三个倌人都掉到了一个班子里来。好在月香 是清倌人,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在云兰和月芳面前想法儿调停开就好了。” 秋谷到月香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又回到云兰房间里来。云兰免不了又在秋谷耳 根儿旁边嘀嘀咕咕,说他是石灰口袋- 到处留情,又说他是垃圾马车- 别人不要的 他都要。秋谷分辩说:“我在天津,一共就认识这三个人,谁知道事情会有这么凑 巧,偏偏把你们三个人都拢到一块儿来了。真是怪事儿!” 云兰哪里肯信?还在那里嘟囔:“你的这种话儿,只好去骗骗三岁的小孩子! 你在天津一共就招呼过我们三个人,偏偏这三个人都掉在一个班子里了。天下也没 有这么巧的事情啊!” 秋谷知道这种事情跟她分辩是没有用的,只得说:“你不相信,以后慢慢儿地 看就是了。这时候,我也不来跟你分辩!” 云兰尽管不信,但也没有办法。嘟囔了一会儿,也就不再提起了。秋谷又坐了 一会儿,就和金观察一起回公馆。 过了几天,秋谷在上林春番菜馆请刑部郎中陈小梅吃饭。这位陈部郎不但是秋 谷的父执,而且端方古板,非常拘谨,所以秋谷不敢多请客人,生怕跟他说不到一 处去,只请了金观察和言主政两个人作陪。三人到了上林春不久,陈部郎就来了。 金观察取过叫局的条子来,问陈部郎叫哪一个姑娘,陈部郎正色说:“我向来不破 这个例的,你们诸位只管叫就是了。” 秋谷说:“既然老世伯不愿破例,咱们今天就饮酒清谈,借酒助兴,大家都不 要叫条子了。” 陈部郎说:“不要为了我一个人扫了你们大家的清兴嘛,逢场作戏,又有何妨?” 金观察说了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就提起笔来,先给自己写了金兰;问了言 主政,仍叫银珠;最后才问秋谷叫谁。秋谷心想:“要是叫了有过相好的云兰和月 芳,言谈话语之间,难免叫人家看得出来,不如就叫月香。月香是个清倌人,让这 个老头子看了,多少总干净些儿。”主意想定,就告诉金观察,写了月香。 过了一会儿,银珠先到,接着门外咭咭咯咯一阵弓鞋声响,同时走进三个人来: 一个云兰,一个月芳,另一个才是写条子去叫的小先生月香。云兰满面凄凉,一言 不发;月芳也低眸俯首,神色黯然;只有月香喜滋滋地叫了一声“二少”,然后三 个人一齐坐到了秋谷背后。陈部郎见秋谷一叫就是三个姑娘,心里大不以为然,微 微地冷笑了两声。金观察和言主政见她们三个人同时到达,心里也非常奇怪。秋谷 更是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她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看看这个又看看 那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儿来。云兰见他只是呆呆地看,冷冰冰地问了一句:“看 什么呀?是不是不认识我呀?” 秋谷这才问:“怎么你们三个一起来了?只怕弄错了吧?”云兰冷笑一声: “就是弄错了,我来都来了,你还能把我赶出去吗?这就叫‘人有千算,天有一算’: 你不想叫我们两个,不知道我们雇得有包打听在外面,你不来叫,我们两个就自己 跑了来,且看你有什么法子。” 秋谷听她这样说法,心里更加不明白起来,又不好再问。本来是因为陈部郎性 格古板,所以才特地叫个清倌人的;如今她们两个不宣而至,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 的是什么药,竟把一个足智多谋的章秋谷弄得左右为难起来。最后还是月香见他确 实不懂其中缘故,这才告诉他说:“天津窑子里的规矩,一个客人在一个班子里招 呼了两个姑娘,叫起条子来,就要一叫两个;吃起酒来,也要一吃两台。你就是条 子上只写一个人的名字,也一定是两个姑娘一起来。我们这里,一向都是这样的。” 秋谷听了,方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就连金观察这样的老天津,而且经常在 窑子里走动的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条规矩。云兰和月芳两个,因为条子上没有叫 她们,都显得懒洋洋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秋谷仔细想想,觉得今天的事情确 实叫她们在面子过不去。正想跟她们说明原委,回头看看陈部郎,只见他举着一杯 薄荷酒,只顾自斟自酌,连正眼儿也不看她们一下,心知今天的事情已经弄巧成拙, 再分辩也没有用处了。要是早知道天津窑子里有这样的规矩,何不到别处随便叫一 个来?如今她们三个既然已经来了,也就只好由她们都坐着,等陈部郎走了,再去 抚慰她们不迟。 秋谷打定了主意,也就不怎么理睬这三个人,却把全部心神,都去殷勤应酬陈 部郎。一会儿番菜吃完,算过了账,叫来的姑娘都走了,陈部郎也就急忙告辞。 秋谷送走了陈部郎,就请金观察和言主政一起到宝华班去,三个人费了无数口 舌,秋谷陪了不少小心,又当真给云兰、月芳、月香每人摆了一台酒,方才骗得云 兰和月芳开颜一笑。 又过了几天,秋谷虽然也常到宝华班去走走,却总觉得很不方便:打茶围,一 打就是三处;叫条子,一叫就是三个。想到别处去另做一个,一时间又没有看得上 眼的人。 一天,秋谷在云兰房间里坐着,讲起这件事情的不便来,云兰说:“这是你自 己不好。谁叫你去做石灰口袋呀?我跟你讲的话儿,你一句也不肯听。真叫人生气。” 秋谷被她噎住了,说不出话儿来。过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你们这个规矩, 实在不好。难道有个客人在你们这里住夜,也是三个人在一张床上滚不成?” 云兰说:“三个人滚成一堆儿,倒不见得;总是应酬了那边儿再应酬这边儿吧。” 秋谷笑了起来说:“既然如此,今天我倒要住在这里,且看你们究竟怎么个安 排法儿。” 云兰也笑着说:“我可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种事情,不知道究竟怎么样。要不, 把本家叫进来问问她,看她怎么说法。” 云兰果然出去把女本家叫了进来。秋谷就问她:“你们这里的云兰和月芳,都 是跟我有交情的。今天我想在这里住夜,你们是什么规矩?” 本家说:“那是要听老爷吩咐的。老爷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秋谷忍住了笑问:“比如说,我要叫她们两个人并到一间房间里来,可办得到 办不到?” 那本家想了一想说:“要是老爷喜欢这样,也没有什么办不到。只要老爷吩咐 一声,叫一位姑娘并到另一位姑娘的房间里去就是了。” 秋谷听见本家居然答应姑娘并房间,不由得大笑起来。云兰急忙拉了拉秋谷的 衣服说:“你这个人实在不像样子!哪有这种事情可以叫两个人并在一间房间里的 道理?反正我是不干的,你要干,请你去照应别人吧。” 秋谷说:“你不要发急,我不过这样讲讲罢了,哪里会真叫你并房间?我自然 有我的主意。”回过头来,又对那女本家说:“我住在这里,包你两个房间的钱就 是了。别的你不用管。月香是小先生,不在这里面的。” 女本家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云兰噘着个嘴,很不高兴。秋谷先是用好言好语 哄着她,又取出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来,放在她手里说:“我本来想给你买件衣裳, 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子。这几个钱,你就自己去买两件衣服吧。” 云兰白了秋谷一眼,把钞票依旧放回他手中说:“你今天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 钱?是不是想买我的喜欢,好去跟她并房间哪?告诉你,这个可办不到。我也不想 买什么衣裳,用不着钞票。钱你收起来,等我要用的时候,再问你要好了。” 秋谷见云兰不肯接他的钱,只以为她还在吃醋,就跟她解释说:“我不是跟你 说过,不要你并房间了么?这笔钱,本来我早就想给你的。前几天忘记了,直到这 会儿才想起来。你不要,是不是嫌少?客人跟倌人落了相好,这一下竹杠,早晚总 是跑不了的。你又何必客气呢?” 云兰听秋谷这样说她,气得皱着眉头,跺着脚说:“你这话儿倒说得实在奇怪! 难道是我在敲你的竹杠么?你倒是想想看,这么些日子来,我可曾敲过你一块钱、 两块钱的竹杠?实话告诉你:这会儿我不用钱,你给我,我当然不要;等到我要用 钱的时候,我自己会向你要的。你以为我也跟别人一样,只认得铜钱,不认得人么? 那你可就看错了人了!” 秋谷听她的话语,看她的神情,倒不像是假装的,就也只好由她。 这一夜,秋谷先睡在云兰的房间里,到了一点多钟,才到月芳的房间里去。月 芳穿着一件湖色汗衫,卸了头上的首饰,把一头青丝略挽了挽,坐在灯下,一手托 腮,一手拿着一个茉莉花儿球,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看。见秋谷进来,动也不动,只 说:“你已经够辛苦的了,还要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秋谷走到月芳面前,笑着轻声地说:“对不起,累你等了半夜。现在我陪你来 了。” 月芳说:“你自己身体要紧,完全可以不过来嘛!我是不会跟人家吃醋的。反 正二少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只要你照应照应我,我就很满足。我吃上了这碗断命饭, 就已经作孽了,还去跟人家吃什么醋哇!” 秋谷听月芳的话说得悱恻可怜,跟云兰又完全是另一种口气,不由得心里也为 她觉得凄婉,就拿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来送给她。月芳哪里肯受?推让了半天儿, 月芳还是不肯收。秋谷恳切地说:“你的意思,是不肯无缘无故地收我的钱。这个 我也完全明白。不过你欠了许多亏空,可想而知不是个有钱的人,手头一定很拮据。 我跟你即便没有落过相好,平时言语倒还投机,就是送你几十块钱,帮帮你的忙, 也不算过份。尽管我不是什么富翁,这几个钱倒还不放在心上。你要是一定要跟我 客气,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月芳听秋谷这样说,不收也不好,只得谢了一声,收了下来。却又一阵心酸, 滚下了泪珠,急忙转过脸儿去,用手绢儿擦干了泪痕,这才回过脸儿来说:“我自 从十四岁落进堂子里做生意,直到如今,客人也不知道做了多多少少,不是靠不住 的滑头,就是土头土脑的傻瓜;好不容易今天碰见了你,样样都对景,你说的话儿, 简直就像从我肚子里挖出来的一样。有了你这样好的人,可惜我又没有这份儿福气。” 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秋谷免不了放出温柔体贴的手腕来,好好儿地抚慰 了她一番。 从此以后,秋谷每逢到宝华班去住夜,总是这样双管齐下,左右逢源,前拥后 抱,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