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老爷进京,入境随俗相公堂子嫖男妓 红杏出墙,达官内眷番菜馆中吃野餐 这位金观察,原是举人出身,不但博览群书,洞察时务,而且笔底下也很来得。 这时候正是朝廷开经济特科的时候,吏部尚书王凤山王冢宰①,素来佩服金观察的 学问,就专折奏保了他,定于六月中旬赴京考试。金观察就禀请方制军,派了天津 海关道李伯溪李观察来兼理洋务局总办的事情。金观察匆匆忙忙地交卸了公事,就 带了两个差官、两个家人,克日进京。 -------- ① 冢宰──官名,《周礼》中解释为“辅佐天子之官”。后世用作宰相的尊 称。清代不设宰相,吏部又为六部之首,因此用作对吏部尚书的尊称。 秋谷来天津当这个洋务局总文案,本来是看着金观察的面子,自己对这个差使 并不稀罕,如今见金观察要进京去,自己跟会办、帮办都不怎么合得来,就跟金观 察说,打算辞差。金观察就趁机跟秋谷商量,要请他一起到北京走一趟,俩人住在 一起,谈谈讲讲,也有兴趣些儿。秋谷是个好动的人,也正想进京走走,就一口答 应。金观察却不肯叫他辞差,只让他告假一个月,找了个人给他代理文案上的事情。 从天津到北京,只有二百多里路,俩人上了火车,不到半天工夫就到了京师。 金观察是常州府阳湖县②人,就和秋谷住进了武阳①会馆。金观察自去料理应考事 宜,秋谷没有事情,就出去拜客会亲友。那班同乡的亲友又来回拜,有请他吃饭的, 也有请他看戏的,倒也忙碌非常。 -------- ② 阳湖县──清雍正二年(1724)分武进县置,与武进同治常州府城(今江 苏常州市)内,1912年并入武进县。 ① 武阳──指武进县和阳湖县。 一天上午,秋谷刚起床不久,仆人传进来一张名片,上写“姚潇”两字。- 此 人大号子湘,性格豪爽,学问精湛,跟秋谷既是同乡,又是亲戚,以前在常熟的时 候,俩人经常过从,非常契合,也是个直隶候补道,现任京津铁路局督办,秋谷昨 天去拜访过他,没有见着,所以今天他起了一个大早,赶到武阳会馆来回拜。秋谷 看了名片,忙叫“快请”。 仆人出去不久,引了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人,风度翩翩,英姿飒爽,目光如电, 气宇轩昂,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见秋谷还在洗脸,笑着说:“我只怕来晚了,你要 出去;怎么这个时候了,你还刚刚洗脸?” 秋谷说:“这个时候,不过八点多钟,要是在上海,这时候还高卧未起,正在 大槐国里招驸马呢!” 姚观察坐下来,谈了一会儿,就对秋谷说:“咱们几年不见,今天一定要跟你 好好儿欢聚一番。现在你就和我一起到我的公馆里去,先在我家里吃一顿便饭,再 请你到中和戏院去听小叫天的戏;最后请你到升平班小兰那里去吃饭,你看如何?” 秋谷大喜,站起来向姚观察打一躬说:“你请我别处吃饭,我不谢你;你请我 吃相公饭,我却感激得很。我自从那年离京以后,还一直想着相公饭的滋味儿。别 的地方,无论如何也吃不到这样好的东西。我这里正求之不得,你那里忽然要请我 吃起相公饭来,这真叫天从人愿了。” 姚观察见秋谷向他打躬,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一打躬,就好像付了 定钱一般,我就是想倒扳桨,也不行了。” 正在说笑,金观察进房来,姚观察就请他一起去。金观察刚巧这几天没有什么 事情,就也答应。姚观察说:“既然你们两位都没有什么事情,坐在这里,也没有 什么趣味,不如早些到我那里去坐坐,还有几个朋友,也好多聊一会儿。” 金观察说:“你们两位请先去,我还要去拜一个客,一会儿就到你府上去。” 姚观察就和秋谷一起上了马车,直到绳匠胡同姚观察的公馆里去。 俩人进了姚公馆大门,到一间小小的书室里坐下。书室收拾得非常精致,四周 都是图书,案头摆着夏鼎商彝,铜绿斑斓;架上放着金签玉管,名贵非常;两面都 挂着斑竹帘儿,不透些许日色,地上铺着织花地席,帘外摆着几盘珠兰、茉莉,微 风一动,就有一阵阵的花香,从帘缝中间直透过来。秋谷到了这个地方,霎时间觉 得头目爽然,好像服了一剂清凉散一般,就感慨地说:“到了你这个地方,简直可 以扑去俗尘三斗。想不到京城里面这种人海喧嚣的地方,居然也有如此清幽的去处。” 坐了一会儿,金观察也来了。走进书房四面一看,就啧啧赞赏:“好地方,好 地方!只要看这书室,就可见主人胸襟之雅。” 姚观察不免谦逊了几句。不久又来了几个客人,一个就是刑部郎中金星精,是 金观察的本家侄子,也是秋谷的知己;一个是浙江道御史郑兰生;一个是军机章京 翰林院编修陆云峰。大家寒暄了几句,主人就拱请诸位入席。大家坐定,郑侍御就 要姚观察去叫小兰。姚观察问众人的意思如何,陆太史先点头说好,大家也都同意。 秋谷没有熟识的相公,姚观察就荐了一个小兰的师弟小菊给他。 一会儿,小兰和他的师弟小菊同时到达。俩人一色儿都穿着蝉翼纱衫,手中拿 着雕翎扇,脚下踏着薄底靴。小兰是容长的鹅蛋脸儿,长眉俊目,白面朱唇,很有 些顾影翩翩的姿态;小菊却是圆圆的脸儿,骨骼匀停,神态风流,很有些天然娇媚 的样子。小菊一走进来,就问姚观察哪一位是章老爷。姚观察指点给他,小菊看了 秋谷一眼,走过来向秋谷请了一个安,秋谷一把拉住,小菊笑了一笑,回过身去招 呼了席上众人,这才坐下。接着众人叫的相公逐渐也都来了。秋谷一个个考较过去, 虽然也有好的,却全都不及小兰的身段玲珑,丰姿婀娜,就是小菊,也比小兰差些 儿。 家人送上菜来,是姚公馆的厨子做的,很是精美。大家喝了几杯酒,谈论起北 京人闹相公的习俗来,秋谷问:“我听人家说,从前的时候,京城里的那班大老, 每逢宴会,一定要叫几个相公陪酒,方才高兴。窑子里的那班妓女,却从没有人去 叫的。偶尔有人叫了妓女去陪酒,大家就要笑他是下流社会里的人。自从庚子年八 国联军进京以后,京城里却改了一个样儿,叫相公的少了,叫妓女的却渐渐多了起 来。这是什么道理?记得前几年我在京城里的时候,闹相公的人还很多,为什么现 在都丢掉了旱路,去走起水路来了?” 姚观察说:“京城里自从庚子事变以后确实变了风气,这里面自然有它的道理, 你听我慢慢儿讲。我先问你,你可知道以前那班大老叫相公不叫妓女,是什么道理 么?” 秋谷说:“照我想,可能因为相公都是男人,应酬圆通,谈吐大方,猜拳行令 儿,样样来得,既没有扭捏的神情,又没有下流的姿态,只不过陪着说说话儿,喝 几杯酒;不像窑子里的那些妓女,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也不顾廉耻,老着脸皮, 丑态百出,别人讲不出来的话儿她敢讲,别人做不出来的样儿她敢做;要是脸蛋儿 漂亮些,身材苗条些,谈吐动听些,也还罢了,偏偏一个个都像牛头马面,蠢笨非 常,没有一个好的,那班大老,哪里看得上?可是那班大老,觉得席上如果没有人 陪酒,未免寂寞,提不起兴趣来,所以每逢宴会,一定要叫个相公来陪酒。这就是 我的看法,不知道对不对?” 姚观察说:“你的话儿也有道理,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清国建国之 初,朝廷就有命令禁止官员嫖妓宿娼。所以京中的大员叫相公,是从早先传下来的 规矩。因为妓女终究是个女人,叫到席上陪酒,不免有些淫情荡态流露出来,这班 大员,都是国家的柱石、朝廷的重臣,要是喝醉了酒,在妓女面前露出了马脚,丑 态百出,那可就是体统攸关,不是闹着玩儿的。叫个相公,既不违反朝廷的体制, 大大方方的,也不至于出什么丑。久而久之,到现在就形成习惯了。” 秋谷说:“那么为什么庚子以后,京城里面嫖妓女的人又多起来了呢?” 姚观察说:“这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庚子以前,京城里的妓女,大都 是本地人,梳的是乾嘉以前的头,穿的是宋元时代的衣,扎着裤腿儿,挺着胸脯, 咱们南边儿人看见这个样儿,谁还敢去接近她?如今京城里的妓女,尽管下等的还 是本地人居多,上等的,大都已经是南边儿的居多了。尽管还是扬州、镇江人多, 苏州、上海人少,比起本地人来,终究好得多,所以以前不叫妓女的,现在也叫了。 至于第二个原因,就不能不说是赛金花的功劳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以后,那联 军司令瓦德西是赛金花当年在德国当大使夫人时候的老情人儿,这一次两人在北京 重叙旧情,”赛二爷“的名声比当朝一品大员还要红火,每天到她那妓院去拍马屁 的大小官员有多少?这一来,还不把妓女的身价凭空抬高了许多?事后有许多人谴 责赛金花丧失了我们中国人的气节,说她是汉奸卖国贼,照我看,她比那些大大小 小的满朝文武还强些:她一个妓女,不管用什么方法,总算叫洋人少杀了一些人, 少烧了一些房屋;你看看那些大官儿,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秋谷说:“这么讲起来,现在的京城里,已经是妓女和相公平分秋色,甚至热 烈竞争啰?” 姚观察说:“平分秋色或许有之,热烈竞争只怕未必。要知道爱好和习惯是很 难一下子改变的。用当地人的一句俗话来说,就叫做:爱吃萝卜不吃梨……” 姚观察说到这里,在座的几个相公不由得脸儿都红了起来,小菊急忙拉了秋谷 一把,打岔说:“章老爷,这些事情还去提它做什么?咱们还是来猜拳吧!”说着 把眼睛微微地向秋谷斜了一斜,伸出一个粉团一般的拳头来,姚观察的话茬儿,就 被他打断了。 秋谷跟他猜了五拳,倒输了三拳。小菊又打了一个通关,喝了有七八杯酒,喝 得两颊生红,一个脸蛋儿越发显得好看了。秋谷仔细打量这几个相公,觉得他们的 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有些女人的媚气,怪不得“相公”的原名叫“像姑”,果 然有些像姑娘。回过头来,再跟小菊说话儿,就觉得小菊很像是女人男装的样子。 小菊见秋谷跟他说话儿,就找出一些话题来跟秋谷聊天儿,俩人谈入了港,竟越谈 密切,越说越来劲儿。姚观察见他们两个谈得津津有味儿,就笑着问他们:“你们 两个讲些什么话儿?这样投机?” 小菊说:“我们讲的都是京城里的一些掌故,并不是讲梯己话儿。” 姚观察哈哈大笑起来:“我不过随便问一句,并没有疑心你们俩说什么梯己话 儿,你们何必作贼心虚呢?” 小菊和秋谷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姚观察接着说:“秋谷以前在上海的 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凡是他做的倌人,没有一个不是死心塌地地跟他好的;再 看今天,小菊跟他本来并不相识,如今俩人谈谈讲讲,竟有说不完的话儿。就好像 他身上有一股电气,有着天然的吸力,竟然可以吸得动人似的。”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小菊暗暗地拉了秋谷一把,秋谷一回头,见小菊满面 笑容地对秋谷伸了伸大拇指;秋谷就对小菊微微地摇了摇头,叫他不要这样。不提 防他们俩的哑剧全让坐在对面的金星精部郎看见,就对姚观察说:“他们两个确实 有些意思,你的话儿不错。” 大家听了,又哄然大笑起来,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两个。看得小菊不好意思 起来,脸儿红红的,站起来走到帘外去看花儿,装作并不理会。大家又说笑了一会 儿,吃过了饭,相公们都要上戏院去唱戏,就匆匆地告辞走了。 撤下席去,送上茶来,姚观察和秋谷等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就一起到中和 戏院,拣一间厢楼坐下。看戏目,见排的是:金秀山和朱素云的《飞虎山》、龚处 的《目莲救母》、水仙花的《翠屏山》、王俊卿的《三岔口》,还有谭鑫培的《文 昭关》。这几个人,都是名角儿,很负时望;前面还有几出配戏,都是些无名小卒。 一连唱了三出配戏,方才是金秀山和朱素云的《飞虎山》上场。金秀山去李克用, 朱素云去李存孝,两个人唱得功力悉敌,朱素云的嗓子高亮非常,不像上海的那些 武小生,唱起《飞虎山》来,不是嗓子太高超过了老生,就是腔调太低像是文小生 和花旦。秋谷听了,点头击节说:“这才算得是武小生的正宗,果然名不虚传!” 接下来,龚处的《目莲救母》也唱得抑扬顿挫,淋漓尽致,深得个中三昧。水 仙花的《翠屏山》虽然唱功、做功都不错,可惜年纪大了些,台容未免就差了。王 俊卿的《三岔口》,也做得翻腾跌扑,色色到家。最后才是小叫天的《文昭关》, 刚刚出场,台下就轰雷一般喝了一个满堂彩。这个小叫天,是中国伶人里面天字第 一号的人物,自然气概、台步都跟别人大不相同。等唱到“一轮明月”这一段的时 候,除了台上胡琴、鼓板的声音,那楼上、楼下挤得水泄不通的看客,大家都敛息 宁神,侧耳细听,偌大一个戏园子,竟没有一点儿别的声息,这时候,就是丢下一 根绣花针,也听得出来。只觉得他那嗓子不但声韵圆滑,音节沉雄,而且高低上下 可以随意变化,他自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一字数顿,一顿数转,却又并不依着一 定的节拍;有的地方,本来没有摇板的,他却随意添上几板;有的地方,本来是有 摇板的,他却嘎然截住,凭着自己的意思,翻来倒去,就是那极生极涩的地方,他 也能够随随便便地一转就转了过来,好像不费一点儿力气似的。 等到小叫天的《文昭关》唱完,已经将近六点钟。出了戏院,姚观察就邀大家 直接到小兰那里去。 到了小兰家门口,小兰和小菊同时接了出来,请大家到小兰的房间里坐下。这 是一间很大的房间,隔作一横两竖的三间,东首一间是卧室,外面两间做了客座。 室内陈列着许多古玩,墙上挂着许多屏条、对联儿,都是大人先生们的手笔。房间 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玻璃冰桶,冰桶里浸着许多莲子和菱、藕。如今正是六月炎天, 秋谷等人又刚从稠人广众的戏园子里出来,不免燥热非常;一到这个地方,有如到 了清凉世界,小兰和小菊又从冰桶里取出许多冰镇的莲子、菱、藕之类,装在白瓷 碟子里,请大家消热解渴,不但身子外面凉快,连肺腑里面都是凉的。秋谷笑着说: “那些大人先生们,怪不得喜欢成天在相公堂子里混闹,像这样的地方,确实是人 间的琼楼瑶岛!” 不久摆开桌子,众人入席。相公堂子里的菜,本来是京城里极有名的。特别是 那些时新的蔬菜,别处都没有,什么春不老炒冬笋、豌豆苗炒虾仁儿,都是在新鲜 的时候,藏在地窖里的,这时候拿出来吃,还像鲜的一般。大家吃了,都极口称赞。 这一席酒,一直吃到将近十二点,方才散席。 第二天,秋谷要去窑子里逛逛,就拉着姚观察走了几家。其中虽然也有两家南 班子,却都是些扬州人,满口的扬州土话,连一个苏州人都没有,北班子里的,就 更不必说它了。 秋谷跟着姚观察走了半天儿,竟没有一个合意的,觉得十分扫兴,就问姚观察: “我听见人家说起,京城里的大餐馆,有几家简直就是男女野合的台基;如果有外 路人去,他们还可以帮你拉皮条;甚至连富贵人家的内眷,都能被他们引诱出来。 这话儿不知道究竟怎样?如果真有这种事情,我倒是很想去试试。这种游戏,不知 道你玩儿过没有?” 姚观察笑着说:“这种事情,我也只是听人家说过,还从来没有去玩儿过,不 知道个中内情究竟如何。你想试试,当然可以,不过没有去过的人,必须有熟人带 领,方才成功,不然,他们摸不清你是什么样人,生怕露了马脚,闹出事儿来。你 想去见识见识,我却不能给你当领路人。我的朋友里面,只有郑兰生最熟于此道。 我去请他来给你当向导,如何?” 秋谷一听,来了兴趣,立逼着姚观察一起去拜郑侍御。到了郑公馆,郑侍御正 好在家,相见之后,姚观察就把秋谷的来意说了一遍,郑侍御笑着一口应允。秋谷 一刻也等不及,立逼着郑侍御马上就走。郑侍御也无可无不可的,当即吩咐套车。 姚观察既然从来没有见识过,当然也同车前往,一同领教。 马车在东交民巷左首一家叫“凤苑春”的番菜馆门前停住。这是一座极为高大 宽敞的三层楼,三人下车一直走到第三层楼上,在一间特别宽大的餐室里坐下。这 餐室一面是门,一面是窗,垂着浅绿色窗帘儿;另两面各嵌有两块落地式大玻璃镜。 那侍者是认识郑侍御的,笑嘻嘻地送上茶来,一面问:“郑都老爷,今天是不是照 顾小店的生意?” 郑侍御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对他伸出了三个手指。侍者答应了一声“是”, 回过身来就出去了。秋谷问他这是什么暗号,郑侍御说:“这也不是什么暗号,他 问我是不是照顾他的生意,就是问我要不要叫人。如果要叫人,就点点头;要叫几 个人,就伸几个指头。他一看,心里就明白了。” 秋谷问:“比如说,咱们每人要叫两个,行不行呢?” 郑侍御说:“一个人叫两个,那可不行。一个人只能叫一个,而且是不许挑选 的,只能凭各人的运气。叫来的人,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如果你运气好,能遇见 一个好的也说不定。” 秋谷又问:“如果叫来的人咱们看不中,那又怎么办呢?” 郑侍御摇摇手说:“你别看得这么容易。要知道,这些偷偷儿从家里溜出来打 野食的宝贝,大都是达官贵人的姬妾,并不是做生意的妓女。她们出来以后,见了 男人,先要她自己看中了,方才谈得上进一步款洽;要是她看不上,略坐一坐起身 就走,休想留得住她。所以这个看得中看不中的问题,男人是没有主权的。即便你 看中了她,她却看不中你,也是枉然。” 秋谷呆了一呆,又问:“照你这么说,咱们这个钱花它做什么?哪有出了银钱 在外面寻欢作乐的大爷们,反倒要受她们鉴赏的道理?” 郑侍御说:“咱们出钱,是给番菜馆的西崽的,你以为是给那女人么?这些宝 贝,也跟咱们一样,是溜出来寻欢作乐的,她非但不要你一个大钱,还要拿出钱来, 赏给菜馆里的人。如果碰见她喜欢的男子,整千整万的银子拿出来倒贴,也不是什 么稀奇的事情。甚至还有人靠着这条门路升官发财的呢!说穿了,这件事情,其实 就是女人倒嫖男子。不过凡是有点儿志气的男人,尽管也喜欢干这件事情,却不肯 接受她们的钱。不然,可就变成另一种男妓了。” 秋谷想了一想,忽然说:“不好,不好!万一今天运气不佳,撞着一个奇形怪 状其丑无比的女人,我看不中她,她倒看中了我,一定要跟我如此这般起来,那可 怎么办呢?” 郑侍御狂笑起来:“这个嘛,我可是不敢保险的。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逃又 逃不脱,推又推不掉,最怕的还是你不肯应酬她,她却老羞成怒,翻起脸来,说你 调戏了她,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捏着鼻子咬着牙,也要应 酬她一下的了。” 姚观察听了她们两个这一番对话,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插嘴说:“据我看来, 这些人既然都是达官贵人的姬妾,又那么风流放诞,必然都有几分姿色的,无非有 些高下之分罢了。如果是个极丑的女人,一者不可能成为达官贵人的姬妾,二者她 自己总也还有些自知之明,哪里还会出来做这种事情?” 郑侍御笑着说:“你的话儿固然不错,可是如今世上不顾廉耻的男人也很多, 只要那个女人大把地给钱,哪怕像嫫母、无盐这样的丑女子,他也心甘情愿伺候呢!” 说到这里,侍者已经送上菜来。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继续闲谈。一直吃到第四 道菜,还不见有人进来。秋谷已经有些焦躁难耐,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门帘儿一起, 走进一个少年女子来,走进门内,就站住了脚,先抬眼满座上飞了一转,秋波盈盈 落到了秋谷身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却又转过身去,一言不发,走到墙壁上的 落地大穿衣镜前面照了一照。接着门外弓鞋声响,又走进两个少年女子来。三个人 一色儿地都穿着闪光纱衫,脚下都穿着夹纱衬金的平底弓鞋,头上都挽着苏州式时 新的玲珑云髻,一样的都是高挑儿身材,削肩细腰,螓首蛾眉,横波巧笑,丰神流 丽,华彩飞扬。看她们的长相模样,好像是嫡亲的三姊妹,只是先进来的那个身材 略为高一些儿,长得比后进来的那两个更漂亮些。后进来的那两个女子,走进门来, 和先进来的那个一样,满座上一看,也是一言不发。 这时候,座中的三个男人已经全都站了起来。秋谷特地走到那个先进来的女子 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声“请坐”。那女子听了,并不回答,却在镜子里微微一笑。 秋谷也在镜子里飞了她一个眼风。那女子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秋谷一眼。秋谷趁 势牵住了她的手说:“请那边儿坐吧!” 那女子仍不开口,却任凭秋谷把她拉着走了过来,竟和秋谷并肩坐下。姚观察 和郑侍御也一人挽了一个,先后坐下。秋谷提起酒瓶来斟了一杯薄荷酒,双手奉上。 那女子接了过去,慢慢地喝了半杯,却把半杯剩酒放到了秋谷面前,仍不开口。秋 谷会意,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把杯子向她照了一照。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注视着 秋谷,脉脉含情。秋谷眉飞色舞,得意非凡,握着那女子的手,轻轻地说:“没想 到我姓章的,今天竟有这样的奇福,遇见了你这样的佳人,也不知道是哪一世修来 的。” 那女子听秋谷如此恭维她,不由得展颜一笑,却依旧并不开口。姚观察和郑侍 御也千方百计地想着法儿,要逗那两个女子开口说话儿,无奈那两个宝贝,也和秋 谷的那个一般,仍是低头敛首,默默无言地坐着。秋谷见她们三个任凭怎么引逗, 总是一个无声无息,好像哑巴一般,就对她们说:“你们三位今天为什么总不肯开 口讲话,难道是我们得罪你们了么?” 那三个人仍像没有听见似的,秋谷又说:“你们三位这样的天仙化人,我们三 个自然配不上跟你们说话儿。可是你们既然肯于赏光下降,没奈何,也只好委屈你 们一些儿了。” 那先进来的女子抬起头来看了秋谷一眼,又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低声地说: “有话儿等一会儿再说,这个时候,你性急什么?” 秋谷听见她终于开口了,而且说的是这个意思,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连答应了 几声“是,是,是,是”。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就如流星闪电一般,大宽转地飞来 射去,双方几乎都出了神。这时候,三对儿男女,都是默默地一言不发,只是眉目 传情,偌大一间餐室,居然静悄悄儿地没有一点儿声音,那种幽欢蜜爱的样子,煞 是好看,简直连画也画不出来。 秋谷和那个先进来的女子彼此对视了一会儿,那女子忽然站起身来,看了秋谷 一眼,眼光中递了个暗示,转身就走,秋谷也就站起来随后跟着。只见她走到墙上 镶嵌的那面落地大穿衣镜前,伸手在镜子旁边一按,“呀”地一声,那面镜子应手 而开,原来是一扇暗门。那女子先走进去,秋谷随后也走了进去,回手又把暗门关 上。 过了好一会儿,秋谷和那女子方才双双携手回到餐室。只见姚观察和郑侍御依 旧坐在原来的地方,那两个女子,脸生春色,衣衫不整,正对着墙上另两面穿衣镜 顾影徘徊,梳理着蓬松的云髻。见先进来的女子出来,彼此相顾一笑。 三个人整好了衣衫鬓发,就有要走的意思。秋谷急忙走上去附着自己新相好的 耳朵轻轻地说了几句。只见那女子蛾眉一敛,神色黯然,看着秋谷,好像有什么话 儿要说一般,却又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地说:“改天再见。”说着, 从手上脱下一只宝石戒指来,套在秋谷手上。秋谷也从怀表上解下一个金鸡心相片 盒儿来,递在她的手内。那两个女子,也照样脱下一个戒指,放在姚观察和郑侍御 的手中。姚观察解下一个翡翠扇坠儿,郑侍御没有带什么名贵的东西,就从衣袋里 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金表来,彼此交换了,算是表记的意思。大家又痴痴地对视了好 久,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情肠。这时候,门上传来轻轻的弹指声,三个女子只好转身 就走。先进来的那个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把手举了一举,把头摇了一摇。秋谷 明白她的意思,急忙也打个手势,点了点头。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女子款款而去,简直好像做了一场春梦一般。姚观察笑 着说:“这三个人倒很有些意思。” 郑侍御说:“这三个人确实是嫡亲姊妹。可惜不知道她们的姓名。” 姚观察说:“我倒是问过她,她就是不肯说。” 郑侍御说:“这些偷嘴吃的野猫,最忌讳的就是问她的姓名,最怕的就是追查 她的底细。讳莫如深,无非也是怕人张扬出去,顾忌名声的意思。” 秋谷却微笑不语。郑侍御指着他问:“今天这个媒人,是我给你做的,你应该 怎样谢我?” 秋谷笑着说:“我给你当个侦探,探到了你想知道的秘密,就算是谢你这个大 媒了,你看好不好?” 郑侍御诧异地问:“你探到了什么?难道你已经知道她们的姓名了么?” 秋谷笑着走过去,附着郑侍御的耳朵说了几句,又转身跟姚观察附耳说了几句, 俩人不觉都把舌头伸了一伸。姚观察说:“既然是这个话儿,三个人都有这样显赫 的夫家,为什么还要这样偷偷儿溜出来胡闹?” 秋谷笑着说:“这还用问么,还不是为了换换口味!试想那些男嫖客,谁家里 没有几个漂亮的妻妾?你没有听见老嫖经里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 么?人的心理,大都第一是喜新厌旧,第二是喜欢冒险。男嫖客如此,女嫖客也一 样。更何况她们的丈夫,都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当差不力’,正是给他们 戴绿帽子的惩罚呢!” 一席话儿,说得姚观察和郑侍御都笑了起来。大家又坐了一会儿,喝过了咖啡, 先前的那个侍者,拿着一张账单,从外面走了进来,把账单放在桌子上,满面含春 地躬身侍立。秋谷和姚观察都取出一张十两的银票来赏给侍者,侍者接了过去,连 连道谢。郑侍御在账单上签过了字,也赏了侍者一张银票,却不知道是几两的。 这一次猎艳,大家都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出了凤苑春,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