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品评芳容,认真斟酌不偏不颇定花榜 兑现诺言,慷慨解囊诚心诚意做大媒 过了几天,金观察殿试完毕,取了个二等第二。陛见谢恩下来,只在候补道上 加了个军机处存记,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一班应试的人,都大失所望。金观察倒 觉得无所谓,拜过了几个阅卷老师,就收拾行李,和秋谷一起出京回到天津。 金星精金部郎一者不忍立刻就和秋谷分手;二者北京天气炎热,想趁机到天津 避几天暑,就在部里告了个病假,和秋谷一起到天津来,也住在金观察的公馆里。 秋谷带着金部郎逛了几处窑子,金部郎看中了宝华班里上海新来的倌人洪宝宝, 又看中了富贵班的苏州倌人桂珠。洪宝宝清秀美丽,有梅妃的林下之风;桂珠丰肩 腻体,似太真娇憨之态。金部郎自从做了这两个人以后,环肥燕瘦,兼收并蓄,几 天之内,一连吃了好几台酒。 这期间,方制军委金观察为北洋大学堂总办,仍兼任洋务局总办。金观察的意 思,想请秋谷当北洋大学堂的总教习,兼办洋务局的总文案。秋谷再三推却,只想 告辞回去。金观察哪里肯放?再四挽留。秋谷就说:这次回去,一者省亲;二者乡 试。金观察见他打出这两个题目来,知道挽留不住,只得约他闱后再来,切勿失信。 秋谷答应下来,定了七月初十日仍搭招商局的安平号轮船回上海。 金观察和金部郎俩人商量,想趁着明天七月初七牛郎织女渡河相会的这一天, 在宝华班里替秋谷饯行。俩人商议定了,就一起走进秋谷房内去通知他,只见他坐 在桌前奋笔疾书,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金观察笑问:“你在写什么?这样认真?” 秋谷听见,这才搁下了笔,起身含笑相迎。俩人走近一看,只见案上铺着一大 张柳絮笺,写着满纸兔起鹘落、酣畅淋漓的草书,第一行写着“津门南榜”四个大 字;下面又注着“扬人不录”四个小字。金观察说:“这是你定的花榜么?你倒居 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弄这种笔墨。想来一定是专取那南班子里的姑娘,所以 叫做‘南榜’。不过天津地方,本地姑娘中也有几个好的,不可一概抹杀;就是扬 州姑娘中间,也有几个很好的。苏州、上海的倌人到天津来的终究不多,你既然取 名‘南榜’,怎么可以不取扬州姑娘呢?何况南班子里,扬州姑娘几乎十居七八, 苏州、上海的倌人倒只有十之二三。如今你专取苏、沪两地倌人,哪里找得出这么 多?” 秋谷说:“这次我来天津,各处窑子都去转了一转。北班子里的姑娘,虽然也 有面目清秀些的,可是眉目之间,总带着一股犷气;南班子里的扬州姑娘呢,尽管 有几个面貌确实不错,可是神色之间,却总带着一股贱气;哪里比得上苏州、上海 的倌人,一举一动,别有一种温柔体贴的神情。所以这次评定花榜,不但北方姑娘 一个不录,就是扬州姑娘,也一个不取。” 秋谷说到这里,金部郎拍手说:“你的话儿,一些不错。我的意思,也是这样。 古代那些诗人名士,一个个都夸说‘扬州佳丽’,真是徒有虚名,毫无实际。就我 见过的这些扬州姑娘来说,哪一个当得起‘佳丽’二字?” 金观察听了,也微微点头。就在秋谷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细看那花榜,只见 上面写着: 一甲第一名:洪宝宝 评曰:花输旖旎,絮逊温柔,姽婳无双, 丰神第一。西子捧心之态,愁敛青娥; 梅妃红玉之肤,香融宝靥。 诗曰:小立风前斗晚妆,松松云髻薄罗裳; 梅花清瘦桃花俗,合让姚黄压众芳。 一甲第二名:云兰 评曰:神采惊鸿,佩环回雪,金莲贴地,玉笋凌波。 皎如锁树之流光,灼若芙渠之照夜。 诗曰:心上烧香掌上怜,丽娟肤发丽华年; 倾城一笑真无赛,疑是瑶台月下仙。 一甲第三名:金兰 评曰:镂玉为肌,团琼作骨,山眉水眼,皓齿明眸。 正当二九之年;恰称芳菲之选。 诗曰:为有春情透脸霞,东风无力舞腰斜; 夜深独背银缸坐,自弄钗头茉莉花。 二甲第一名:桂珠 评曰:素面纤腰,丰容盛鬋,秋月乍满,奇花初胎。 歌喉遏巫峡之云,皓腕比蓝田之玉。 诗曰:碧玉丰神绛雪肤,风情天赋有谁如; 歌喉婉转谁堪拟,百八牟尼一串珠。 二甲第二名:月香 秋谷写到这里,下面的还没有写。金观察从头至尾再看了一遍,夸奖说:“你 的笔墨,旖旎中又见清秀。如今要是叫我再弄这些东西,是再也弄不来的了。” 金部郎站在案头,金观察看榜的时候,他也已经看明白了。见秋谷把洪宝宝取 作状元,心里当然高兴,却故意问:“你自己的相好,不取作第一,怎么倒把别人 的相好取作状元?” 秋谷说:“品评花榜,心中不能有一毫私见。要大家看了人人都点头心服,方 才算公允;不能把个人的爱憎强作众人的爱憎的。” 金部郎说:“据我看,云兰和洪宝宝两个,其实不相上下。云兰的相貌很不错 的,你为什么要把洪宝宝放在云兰的上面?”秋谷笑着说:“一个人,要做到大公 无我,一点儿私心也没有,是很难的。云兰是我的相好,哪里能不回护她一些?可 是拿她去和洪宝宝比较起来,一个虽然婀娜多姿,却略欠轻扬之态;一个既具纤秾 之致,兼饶林下之风。我这种鉴赏,却不是粗心人可以领略得到的。所以没奈何, 只好把洪宝宝取了个第一。实话告诉你,要是在你未来之前,洪宝宝就到了天津, 我早就把她收罗在我的门下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金部郎听秋谷这样说,心折诚服,就不再说什么了。金观察又问:“你既然不 取北方姑娘和扬州姑娘,苏州和上海的倌人在天津的本来就不多,你这花榜怎么凑 得够数儿?” 秋谷说:“我的原则是宁缺毋滥,有几个就取几个。全榜人数,原不过二十来 人左右。” 俩人又夸赞了一番秋谷的文笔,就把明天七月初七在宝华班为他饯行的事儿告 诉了他。秋谷随口道谢:“明天老表伯和星精兄赐饮,断断不敢不到。” 金观察“嘻嘻”一笑:“你还是这样客气!干脆具个手本,上来禀谢如何?” 说笑了一会儿,俩人都走了。秋谷又坐下来,把那张没写完的花榜接着写完。 一共取了二甲十名、三甲五名,三鼎甲共计十八人,却把月芳取在二甲第四。打完 稿子,取一张冷金笺,半真半草地誊写出来,预备明天带到宝华班去。又把草稿送 到《津沽风月报》,请报馆尽快刊登。 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七,天上佳期,人间良夜。金观察日间到衙门去料理了公事, 黄昏之前急急忙忙赶回公馆来,邀了秋谷和金部郎一起到宝华班去。另外又请了八 个客人,大都是同乡。主客共十一个人,在金兰房间里摆了个双台,算是金观察和 金部郎两个的主人。 金部郎一见洪宝宝,就把秋谷定花榜、取她做状元的事情跟她说了。洪宝宝只 以为金部郎有意哄她,不肯相信。金部郎就找秋谷要那张花榜给她看。一问,说是 秋谷在月芳房内,就走到月芳房里,只见云兰、月香两人都在月芳房内看花榜。金 部郎等她们看过以后,就拿着那张花榜,来到洪宝宝房间里。秋谷和云兰、月香、 月芳也就一起跟着过来。洪宝宝看了花榜,见一甲第一名果然是自己,金部郎又把 那评语和一首七绝的意思细细地给她讲解了一番,洪宝宝不由得大喜过望,笑着对 秋谷说:“谢谢你!好像把我说得太好点儿了。” 秋谷也笑着说:“我是向来不会拍马屁的。好的就说好;不好的就说不好。你 何必跟我客气?” 云兰和月芳俩人听秋谷这样说,心里不怎么受用,同时瞪了秋谷一眼。秋谷虽 然看见,假装不知。这时候正好金观察打发金兰过来请秋谷入席,秋谷就和金部郎 一起过去,洪宝宝等人也随后跟着。 班子里的姑娘听说秋谷定了一个花榜,只以为自己一定在上面,都争着拥到金 兰的房间里来看。女本家听见这消息,也走来看。金观察笑着对她说:“恭喜恭喜, 这位章老爷定的花榜,状元、榜眼、探花都出在你的班子里。这个消息一传出去, 你的班子要发大财了。” 那女本家听说三鼎甲都出在她的班子里,当然高兴,谢了秋谷,就转身退出。 班子里还有几个不识字的苏州倌人,拉着金观察,要他把榜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念 给她们听。金观察念了一遍,榜上有名的,当然高兴;那几个落第的,就在暗中咒 骂秋谷。所有的扬州姑娘,更是咬牙切齿,气愤非常。 秋谷坐在席上,见云兰的神色倒还没什么,月芳却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一言 不发。秋谷知道她的意思,咬着耳朵跟她说:本来是要把她取作第三名探花的,不 知怎么一时疏忽,竟取了个二甲第四。月芳听了,微微一笑说:“像我这种末流倌 人,哪里轮得到什么探花?倒是那会儿你跟我说过的话儿,你可别忘了。” 秋谷猛然想起,以前曾经亲口许诺,一定要想法把她拔出火坑的;如今自己归 期在即,这件事情却还没有眉目,如何是好?正在为难,月芳又说:“你能不能不 回去呢?你回去了我怎么办哪!谢谢你,帮我想想办法嘛!” 秋谷想了一想,就站了起来,把金观察拉到一旁的烟榻上坐下,把月芳如何愿 意从良,自己如何答应过她要帮她的忙,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意思是想把这件事 情转托金观察。金观察笑嘻嘻地说:“你这一提,我这里正好有个机会,不妨一试。 孙英玉去年断了弦,不想再娶正室了,打算就娶个姨太太操持家政,就是堂子里出 身的也无妨,只要一心一意肯嫁他就行。他跟我说过几次,要托我给他做媒。如今 月芳既然愿意从良,我看她已经厌倦风尘,倒是个娶得的人。正好孙玉英今天也在 这里,我去把他叫来,问他一下,看他可愿意。” 说完,就去把孙英玉叫了过来,把这个意思跟他说了。孙英玉在席上已经见过 月芳,当时就说十分喜欢,一口答应。秋谷回到席上,把这个意思告诉月芳。月芳 听了,先是一呆,秋谷赶紧说:“这个人是靠得住的。尽管功名不大,只是个直隶 候补县丞,不过人很好,上司都很器重他,年纪四十一岁,并不算太大,相貌也端 正,绝不是麻子、胡子又黑又丑的人物。不信,你自己看就是了。”说着,就把孙 英玉指了一指。 月芳转过头去,仔细地看了看孙英玉,回过头来向秋谷一笑。秋谷知道她心里 已经愿意,就拉着她的一只手,一直拉到孙英玉的面前,把月芳的手递到孙英玉的 手里,正色说:“你们两个人,都是自己愿意的;还有什么话儿要交代,你们自己 好好儿商量吧。” 月芳红着脸儿,半推半就的,在孙英玉身旁坐了下来。孙英玉见月芳的年纪虽 然大了一些,却还相当有丰采,心里更加高兴,就笑嘻嘻地问了月芳一些出身家世 之类,月芳一一回答了,也问了一些孙英玉家里的情形。秋谷和金观察见他们两个 正在促膝详谈,就故意回到席上去,好让他们谈得详细些。 众客人见有四个人离席去搞场外活动,又不知道什么事情,都觉得奇怪。言主 政见回来了两个,就问他们:“你们这几个人鬼头鬼脑的,究竟搞些什么名堂?” 秋谷就把月芳愿意从良的事儿大略地说了说。大家都夸月芳的主见不错。秋谷 坐在席上,眼睛却时时在注意孙英玉和月芳。见他们两个谈着谈着,孙英玉忽然皱 起了眉头,沉吟不语。秋谷急忙拉了金观察过去问他。孙英玉说:“刚才听月芳讲, 她一共有一千四百块钱的亏空,大约要一千两银子,才能还清债务。不瞒金大人和 秋谷先生说,我的家计并不宽裕,尽力拼凑,五六百两银子,是拼凑得出的;还有 四百两银子,一时无法筹措。看起来,这件事情只好暂时从缓了。” 月芳虽然没有开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却求助地直瞪着秋谷看。秋谷就对金 观察说:“这件事情,据小侄看来,总算是成人之美。咱们何不大家帮个忙,也是 一件功德。” 金观察欣然说:“你的话儿很不错。我这里帮他五十两银子。其余的不妨在诸 位同乡人中间告一个帮,料想大家都会乐于成全的。” 秋谷说:“既然如此,我也帮他五十两银子。这就有了一百两了。还差三百两, 就请老表伯出面给他告个帮吧。凭着老表伯的面子,这几个钱,料想不会是难事。” 金观察点了点头。席上的客人,除了孙英玉,还有七人,只有一个是山东人, 其余六个,都是江苏同乡。金观察到席上把告帮的意思一说,大家都一口许诺,各 自量力而行,有出三十两的,有出二十两、十两的,一共凑了一百八十两。金部郎 也出了三十两。那个山东人,是个候补知府,家中富有,见大家纷纷解囊,也欣然 帮了五十两。凑在一起,一共有了三百二十两,还差八十两。秋谷就说:“这件事 儿是我发起的,如今功亏一篑,当然应该由我来竭力完成。所缺的八十两银子,由 我补足就是了。” 金观察却说:“这件事情,应该说是咱们两个共同发起的,怎么好叫你一个人 出八十两?还是咱们俩人一人一半儿吧!” 众人一听,都说秋谷和金观察俩人仗义疏财,慷慨非常。孙英玉见众人这样成 全,心里万分感激,就抢步过来,对着众人一个打了一个躬,然后说:“英玉蒙诸 位格外成全,感铭肺腑,却叫我将来怎样报答?古人说:‘大恩不谢。’我也只好 把这件事情永久地放在心上了。” 众人都说这是一件区区小事,不必挂齿。秋谷却含笑对他说:“你老哥也不必 打躬作揖的,跟我们客气。只要你们两个人,将来地久天长,一双两好,就不枉我 们这几个人的一番举动了。” 大家听了,都点头称是。孙英玉更是诺诺连声地答应不迭。月芳见秋谷为了她 的事情如此尽力,心里二十四分感激。感激到了极点,不由得流下了泪来,慢慢站 起,走到席前,朗声地说:“今天这件事情,多亏你们几位大人、老爷的帮助,成 全了我们。我也没有别的办法相谢,只有多磕两个头,谢谢你们几位大人、老爷吧!” 众人听见她说要磕头,急忙连连向她摇手,叫她不要多礼。月芳哪里肯听?不 由分说,已经跪在地上。众人回礼不及,只得都站起身来,转过身子去。月芳拜了 四拜,方才起来。一眼看见秋谷,不由得暗想:“如今世上居然也还有这样的好人。 要是换了别个,听见自己的相好倌人要出嫁,不吃醋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肯这样出 力?可惜自己年纪比他大那么多,他又不能再娶姨太太,不能嫁他。要是能嫁给这 样的人,那就真的心满意足了。”这么一想,眼神就定在秋谷身上,呆呆地看。 秋谷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想起往日的恩爱缠绵,看着眼前的琵琶别抱,心里 也七上八下的,无限凄怆。明知道从现在起她就是孙英玉的人,不好再跟她怎么亲 热,以免孙英玉脸上下不来,就从身上取出一张六十两的银票,递在月芳手里说: “咱们两个相识一场,还算不错。你的事情,我给你竭力周旋,总算没有辱命。你 的景况,我是知道的。这几个钱,给你添箱,你自己去办些应用的东西,也是我的 一点儿心意。从此以后,但愿你们夫妇齐眉、白头偕老,我就没有什么记挂了。” 月芳怎么也不肯接,秋谷轻声地说:“咱们两个相识一场,这几个钱,算得什 么?你何必跟我客气呢?从此以后,你就是孙府的姨太太了,我又要回上海去,知 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秋谷说到这里,月芳再也忍不住,把头一低,眼中的泪水, 就像断线珍珠一般,乱滚下来,一面呜咽着,一面说:“你这个样子,叫我心里怎 么过意得去?” 秋谷觉得鼻子酸酸的,几乎也要滴下眼泪来,生怕别人看见了笑话,勉强忍住 了,倒安慰月芳说:“你们两个天缘凑合,是一桩大喜事,怎么反倒伤心起来?” 又压低了声音说:“你嫁了过去,只要夫妻和睦,我就放心了。你这样,我心里倒 觉得十分难受。咱们没有缘份,这是注定了的,说它也是枉然。” 月芳抬起头来,擦干了眼泪,握着秋谷的手说:“我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的话 儿要跟你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却又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你,你自己多 多保重吧。” 秋谷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把头点了一点,硬着头皮回到席上。宝华班里的几个 姑娘,眼看着在众人的帮助下成就了一桩姻缘,不由得都看呆了。云兰拉着秋谷说: “你这个大媒人,做得真不错。总算月芳姐的运气好。”回头又向月芳说:“月芳 姐,恭喜你!这样的大喜事,是要请我们吃喜酒的呀!” 洪宝宝和金兰等人也向月芳贺喜。月芳红着脸儿,连连点头。洪宝宝对秋谷说: “章二少肯这样帮月芳姐的忙,真正是个好人。像二少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来, 我敬你一杯。” 秋谷心里也很高兴,接连喝了几杯敬酒,把脸儿喝得红红的,觉得有了几分酒 意。金观察见大家的酒已经差不多了,再跟众人打了一个通关,又敬了秋谷一杯, 就叫上干稀饭,大家略略用些,都站起身来。 当晚,云兰一定要留秋谷住夜,秋谷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觉得有些头晕,就推 说还有事情要回去办。云兰噘着嘴咕哝:“这个时候,你还要办什么事情,我不知 道么?”一面说一面推着他的后背:“快点儿走吧,过两天就要动身了,当然要到 恩相好那里去辞行辞行罗!我说得可对?” 秋谷笑着说:“真是天大的冤枉!我除了你们这里,哪里还有什么相好?” 云兰说:“这个谁知道你呀!你有没有相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着,双眉 紧皱,狠狠地瞪了秋谷一眼。 秋谷见她娇嗔满面,情不自禁,只好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说:“你不要生气,你 就是我的恩相好,哪里还有别人?今天我不走了,就在这里跟你辞行,好不好?” 云兰扭过脖子去说:“谁要你辞行啊!你还是快点儿请出去吧!像我这样儿的, 哪里比得上别人?再要说什么恩相好不恩相好,不是存心损我么?你堂堂一个章二 少,我怎么配做你的恩相好?不也太亵渎了你章二少的身份了么?” 秋谷听云兰话中有话儿,分明是指月芳说的。仔细一想,把她们两个一比较, 自己在月芳身上如此出力,云兰不过临别之前多留自己住一夜,都不肯答应她,也 难怪她要说这样的气话儿。看看月芳,见她脸儿红红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却低着 头假装没听见。秋谷咳嗽一声,月芳回过头来,秋谷给她递了个眼色,月芳会意, 就走了出去。云兰见了,也站起来要往外走。秋谷一把拉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你不要生气,给人家看见了,还说你吃醋呢。你自己想想,你还不满二十岁,生 意又挺好的,不比她已经三十多岁,又欠了一身的债,哪里还有生意?如今我作成 了她这段姻缘,你们是同院的姊妹,应该可怜她,同情她,为她高兴才是,怎么你 倒跟她吃起醋来?” 云兰本来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如今听了秋谷一番合情合理的话儿,觉得无言可 答,心里的气儿,倒平了许多,就对着秋谷微微一笑,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 “你这个人真会胡搅蛮缠,月芳姐跟我一直挺好的,我怎么会跟她吃醋?” 秋谷知道她的话儿无非是掩饰而已,就也对她一笑,又跟她温存了一会儿。这 一夜,秋谷当然不回去了,就和金观察、金部郎一起都住在宝华班里。 第二天初八,秋谷收拾好了行李,又出去向亲友们辞行。初九日有几个亲友为 秋谷饯行,不能不出去全都应酬到了。招商局的安平号轮船是十一日一早起锚开航 的,所以到了初十那天,秋谷就把行李都发上船去,把家人留在船上照看行李,自 己匆匆赶到宝华班来碰和。- 这是金观察的意思,因为轮船一早开航,乘客两三点 钟上船就可以,去早了,在船上坐着也无聊,就约了金部郎、孙英玉,和秋谷一共 四个人,在宝华班碰一场和,碰完了八圈儿上船去正好。秋谷赶到宝华班,金观察 等人已经先到,随便闲聊了两句,就扳庄开碰。 云兰见秋谷马上就要走了,未免惜别依依,只是呆呆地坐着,不怎么开口。月 芳嫁人的事情,秋谷已经和本家说过,账目也结算清楚了,所以她不再见客。不过 秋谷每次来,她总要出来见见,淡装素服,敛袖低眉,一副庄重的样子,已经是家 庭主妇的模样。今天月芳见秋谷马上就要走了,倍觉心酸,坐在秋谷背后,一言不 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碰和。 等到八圈儿麻将打完,已经十二点多,秋谷不免也要跟月芳、云兰说几句告别 的话儿。又拉着云兰坐在床沿上,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月香也走过来, 跟秋谷说两句告别的客气话儿。一直到钟鸣两下,秋谷站起身来要走,月芳和云兰 还一定要送到船上。秋谷再三拦阻,她们哪里肯听?只好由着她们。金观察、金部 郎和孙英玉也一定要送到船上,秋谷推却不得,也只好听便。 临上轿子,秋谷忽然想起曾经叫过清芬班里的玉凤两个局,当时没有付钱,就 叫月芳和云兰坐着轿子先走,自己和金观察等人先到清芬班去把钱付清,这才坐上 轿子,到紫竹林招商局码头上来。 到了船上,月芳和云兰已经在官舱里坐等好一会儿了。金观察见开船在即,究 竟和秋谷相处了好几个月,平日又很合得来,一朝分手,心里自然怅惘。月芳和云 兰,更是脉脉相看,凄然欲泣。到了这个时候,秋谷也觉得一腔别绪,满腹离情, 只觉得心里有许多衷曲,却无法说出来。 坐不多时,已经三点多钟,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船上的水手,正在起锚解缆, 准备开船。云兰和月芳站了起来,跟秋谷说声“一路平安”,金观察也说了声: “但愿你秋闱第一,青云直上,咱们后会有期,前途珍重!” 说完,众人一齐登岸。不久轮船开航,秋谷靠在栏杆上频频挥手,直到看不见 岸上的人影儿,方才回到官舱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