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地头蛇当众出丑 第二天一早,我就给大烟筒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一切手续全都办妥,请他转告 家里,并请他根据县里的动静,再通知我最合适的返县时间。 仅仅隔了两天,大烟筒就打电话来说:公文已经到达县里,县国民兵团不但已 经派人去问过胡镇长,而且还派人到我家里调查过。我父亲根据大烟筒的嘱咐,只 说免役证是早就领过的,如今保长带人来抓,所以儿子脱逃以后,就带上证件到金 华上告去了。根据以上情况,我应该立刻就赶回去。 我从景云到金华,是“潜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只能偷偷摸摸地搭军车; 这次返县,有了“护身符”,理直气壮起来,当然是正大光明地搭运输行的货车走 的。尽管慢些,傍晚以前,也到家了。 地方小,消息传得也快,我在外面“逃壮丁”的新闻刚刚传遍了全县,我正大 光明地回家来的消息又四处传开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关心我的朋友们就一拨接着 一拨地来探听、来证实、来询问我居然不怕第二次被抓的原因。我也不再隐瞒,直 说我是独子,已经申请了免役,保长抓我,我不是外逃,而是到师管区上告去了。 如今批文下来,着落县国民兵团查处这件违法乱纪的案子。几个也受过胡镇长敲诈 欺负的朋友,高兴得了不得,鼓励我“得理不饶人”,一定要大闹一番,非把这只 “乌龟”赶下台不可;几个老成持重的朋友,则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只要“乌 龟”缩头了,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横行霸道了,也就不必冤家结到底,何况他有姐夫 这样强大的后台,整倒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再说,掀翻了这只乌龟,上台的另一只 王八也不见得就是好东西,还不如让他知道一下“柿子也不全都是软的”,以后不 敢再随便欺负人,就算了。我主意已定,但不在人们面前暴露,只是唯唯答应,不 置可否;即便消息传到杜派人的手里,也摸不透我的心思究竟如何。 当夜我就悄悄儿到樊公馆去面见大烟筒。因为这件事情是他出面帮我解决的, 他之所以肯于出这么大的力气,并非看在我是他学生的面上,而是想通过这件事情 给杜派一个打击,削弱对方势力。如果我自作主张,跟胡镇长握手言和,他的力气 等于白出,生起气来,我可就要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我详细地说完了在金华办事的经过,把证件都递给他看了,他就得意地问我: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苦笑一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强龙难斗地头蛇;现官不如现管。我 们小小老百姓,名望低,家底薄,不论明的暗的,都折腾不起。所以最好的办法, 就是心字上面一把刀──能忍则忍,但求平安。承您出力,如今大事已经化小,我 想请您帮忙帮到底,出面当个和事佬,帮我拉拉线,让双方坐下来碰一杯,再来一 个小事化了,这道梁子就算揭了过去。您看怎么样?” 大烟筒本来是满面春风的,颇有点儿得胜将军的满足,听我这么一说,脸色登 时阴沉下来,冷笑一声说:“小孩子家年纪轻轻的,看你不出,倒很老于世故嘛! 你还要在景云立足,不愿树敌过多,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也应该谅解。不过你 也应该听说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这样的老话。像胡贵发这样的地头蛇,可不 是你发发善心他就会变成菩萨,从此‘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的。你主张饶了 他,不想跟他结冤家,只怕他早已经把你看成是死对头,永远都不会饶了你呢!” 我嗫嚅地说:“那也只好‘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了。他要害我,我不计 较,难道他反倒没完没了,非要置我于死地不成么?他如果真不知趣,还想继续害 我,事情可一而不可再,我就是再弱,也要拿出吃奶的力气来,跟他拚个你死我活 的。今天就算是放他一码,且看他下一步棋怎么走,再决定咱们的棋怎么走。您看 好不好?” 大烟筒见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也不坚持己见,面色变了过来,笑着说:“你真 是福大量也大,宰相肚里好撑船,将来是个干大事的材料。既然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何必一定要劝你跟他结冤家呢?不过我也不妨把实话告诉你:县国民兵团接到师 管区的公文以后,已经把镇长、保长、保队附都叫去训斥过了。他们违法乱纪,强 抓免役独子入伍,如果你趁热打铁,到法院去告他们一状,他们可就要吃不了的兜 着走。你饶了他们,他们当然求之不得。我担心的是:这些像蛇蝎一样的人,根本 就不会领你的情,他们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惯了,今天还是第一次栽跟头,迫于上面 的压力,他们不得不暂时收敛一下,嘴上服输心里不服输;一旦时机成熟,很可能 还会另生事端,再次报复的。所以即便你决定这一次以和为贵,心里可要提高警惕, 随时注意,千万不要给他们任何可趁之机……” 经过商量,此事决定由大烟筒出面,以他的名义发出请帖恭请三方面人物赴宴: 杜派人物,只请与此案有关的胡镇长、丁保长和保队附三人,不请他们的总头目杜 芳,也就是不太高抬他们的意思;我这方面,除我之外,特请那天抓我为我出力解 围给我造成机会脱逃的知己朋友赵挺兴、胡德仙和麻瑞芝;另外,还请了本县头面 人物李醉月先生、商会会长李怀薪先生、参议员周括樵和何升,以及几家大商号的 老板作陪,实际上也是让大家来看一场“戏”,以后也好当见证的意思。 第二天,大烟筒派人到各处去下请帖。我的人是我都打了招呼的,知道是怎么 回事;胡镇长等人接到请帖,心里却都打开了鼓,不知道大烟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 药,可是迫于他的威势,又不能说不到。 我到迎春饭馆定了两桌酒席,让他们准时送到樊公馆。客人们陆陆续续来到, 由大烟筒陪着聊天。“乌龟”镇长一见有我在座,脸色特别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我对他照常客客气气,递烟倒茶,有说有笑,就是只字不提那桩公案。不久客 人全部到齐,相让入席:按照我事先的布置,胡德仙、赵挺兴、麻瑞芝一人拉住一 条地头蛇,在一桌上入席,我也随便拉了个布店老板跟这六个人一起坐了下来;剩 下的头面人物,自然都和大烟筒夫妇同一席了。这一招,在气势上先压他们一头, 意思就是:你们的头目杜芳不到,你们几个虾兵蟹将在这里是不能跟大烟筒以及头 面人物平起平坐的。 开筵之前,大烟筒手端酒杯笑着站了起来祝酒:“今天非年非节,也不是我樊 家有什么吉庆喜事,把诸位请来寒舍一叙,到底有什么事情?诸位都是明眼人,一 看都有谁在座,大概也就明白了。我当着明白人也不说糊涂话:头些日子,丁保长 大概是没有查底子,不知道阿庆是有免役证明的独子,抽了他的壮丁;阿庆呢,遇 上这种事情也不知道依法辩解,一跑跑到师管区去告了丁保长一状。如今事情已经 弄清楚了,完全是一场误会。大家都在街面上混,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彼此心存 芥蒂,往后怎么共事?好在阿庆是我的学生,我的话他还是肯听的,所以我叫他备 下薄酒一杯,诚心诚意向丁保长道个歉赔个不是。以前的事情,不管谁对谁错,也 不管是故意还是误会,请双方看在我的面上,从此揭过去,谁也不要再提起,从今 以后,大家依旧是好朋友。怎么样?你们两位,要是肯听我和事佬的一句话,请干 了此杯;在座诸位要是觉得鄙人的话在理,支持在下,也请干了此杯!”说着一仰 脖子,先把自己手中的酒干了。 大烟筒说了开场白又干了门面杯,我赶紧也站了起来,把酒杯举到丁保长面前。 丁保长没有料到会有这一手,他抓了我,我倒给他敬酒赔礼,他就是再浑再蛮横, 也没有话可说了。只见他满面羞惭地也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哆嗦着跟我碰了一碰, 我们两个就都把杯中酒喝干了。在这种场面下,其余客人包括胡镇长和保队附在内, 哪怕心中极不情愿,也不得不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大家落座,我提起酒壶来,替三条地头蛇把酒斟满了,自己也满上,却不落座, 举杯在手,接着大烟筒的话茬儿说:“鄙人年纪轻,不懂事,性格也不好,遇事不 会转弯,只知道一条道儿走到黑,难免冲撞了三位,得罪了三位。经樊先生教诲, 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现在特意敬备水酒一杯,诚心向三位父母官赔个不是,以示我 知错必改的诚意。请三位父母官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接受我的心意,干了此杯!” 说着,我先把酒干了。 席间鸦雀无声,大家都看着他们三个人。 丁保长性格比较憨厚,刚才大烟筒为我说情,他就已经觉得有点儿磨磨丢丢的 了;这会儿我再这么一说,觉得更加不是滋味儿,一手端杯站了起来,含着眼泪低 沉地说:“总……总……总是我们对不起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这样宽宏大 量。那天的事情,我……我是官差不自由,奉命办事,由不得我自己。你切莫…… 切莫……”说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再也说不下去。 他这样一说,明摆着事情是“乌龟”镇长在幕后策划,他这个保长,只不过是 “奉命”而已。于是大家的眼睛都瞪向了“乌龟”镇长一个人。“乌龟”镇长见丁 保长不但软了下来,还说出“官差不自由”这样的话,把矛盾的焦点移到了他的头 上,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坐针毡,想说几句硬话又说不出来,顺着我的意 思站起来干杯又不愿意,憋了半天,这才吭吭哧哧地说:“阿庆是独子,这我还不 知道?可是档案里没有他的免役证明,我也只好公事公办。我们是秉公办事,这里 面根本就没什么误会可言,更不是谁要跟谁过不去。正像老丁说的:官差不自由。 上面的名额下来,要多少人,从几岁到几岁,都有明确规定,谁也不敢做手脚。我 这个镇长,也是大伙儿选的,办的是镇上大伙儿的事情。阿庆既然有免役证,不管 是什么时候申请的,只要招呼一声,我们还会为难你么?你跑到师管区去告老丁一 状,倒好像我们故意跟你为难似的,这误会可就闹大了。我们为地方上办事的人, 事情杂,头绪多,时间紧,一时照顾不过来的地方,过去有,今后也难免。还望诸 位绅董包涵,随时提醒督促。我这里先谢谢大家了。”说着,举杯在空中转了一圈 儿,一口干了,算是敬在座诸位的。丁保长和保队附见镇长干了杯,也跟着干了杯。 算是“乌龟”镇长脑子还聪明,舌头也好使,在半承认错误又不失面子的情况 下把场面圆了过去。胡德仙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跟着鼓掌,谁也说不清楚是表示 支持哪一个、鼓励哪一方,希里糊涂地就把这一场“戏”结束了。 刚上了两道菜,“乌龟”镇长就再也坐不住,说是还有点儿急事必须亲自去料 理,向大烟筒告了罪,站起来要走。保队附等于是他的保镖,一向是三步不离左右 的,像狗一样跟着,当然也站了起来。丁保长一看,如果自己一个人留下,一者无 趣,二者很有可能被镇长怀疑,因此也推说别处还有应酬。于是三个人一起站起来 告罪先走了。像他们这种档次的人,大烟筒是向例不远送的。我急忙站了起来,以 半个主人的身份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眼看他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这才回来继 续入席。 三条地头蛇一走,座上客人说话可就无所顾忌起来了。有表扬我气度宏大,能 屈能伸,手段巧妙,无懈可击的;有讥笑胡镇长理屈词穷,无可奈何的;有议论丁 保长还算有良心,只是在“乌龟”镇长手下办事,不敢也不能违抗上司命令,做人 也难的。大烟筒一拍巴掌,嘻嘻地笑着说:“今天的聚会,阿庆表现得很不错。胡 贵发在白云镇当了那么多年镇长,今天还是第一次碰着对手。不过他今天‘吃鳖’ 而去,是不是就此不再找你麻烦,现在还很难说。好在今天在座的,都是本县有面 子的人,他能够当众说出这样一席话来,已经很不容易,是真是假,也只能骑着毛 驴儿看唱本──走着瞧了。这件事情既然我已经插手,也不会半途而废。他要是再 找你的麻烦,我还是会出面的。” 大家再议论了一番,都说“乌龟”镇长今天当众出丑,是否从此缩头,还很难 说,要我随时注意。 跟地头蛇的第一个回合,暂时以我小胜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