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乱世出“奇事” 七月十日,我一早就到新建镇去赶集,在友人家里吃过中饭才返回城里。这时 候,也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却见满街上的店铺都上了门板,连十字街口的烧饼摊都 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上午有个姓赖的丽水籍税务员到德大绸布庄去查账,双方 先是发生了争执,既而冲突,商会支持德大,鸣锣罢市,却又因此引起了居民的不 满,一拥而上,把赖税务员打了个遍体鳞伤,送到医院抢救去了。现在正由县长会 同当地士绅跟商会恳谈,要求首先复市,其他问题由县长保证合理解决。──其实, 一罢市,居民固然不便,受损失最大的,还是商人。商会代表商人利益,既然县长 和士绅们出来讲情,落得就台阶下驴,当天黄昏,就复市了。 当官的有当官的一套:商会一复市,所谓的“其他问题由县长解决”,就变作 责成警察局“缉拿打人凶手归案法办,以杜绝再次发生殴打税收人员情事”了。光 天化日之下发生的案子,警察局如果真心办案,即便派个最窝囊的饭桶警察,也不 难在半天之内查个水落石出的。可是警察局与税务局之间一向矛盾很深:税务局是 有钱的衙门,每逢有人抗税,就通知警察局抓人,可警察们辛苦了半天,却连一点 儿好处也落不着。久而久之,警察大爷们对于税务局的事情,大都采取阳奉阴违的 措施。局长命令下来了,也装模作样地出去转转,其实不是躲在朋友家里打麻将, 就是搂着相好女人睡大觉。时间一到,回警察局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消差。 这一次的事件,奉命缉拿的警察大爷们也就如此这般地照章办理了。 税务局的人挨了打,吃了亏,警察局又不替他们抓真正肇事者,气儿没处出, 就派一批税务员下去调查。这些税务员大都是外地人,出事那天他们没一个在场, 所有商号又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本地老百姓也采取“地方保护主义”积极配合, 叫他们上哪里打听去?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德大老板刘官德列为主凶,再把平时 爱调皮捣蛋、又经常延税抗税的几个商店老板一共七人列为帮凶,其中居然也有我。 名单送到县长手里,又批转法院。法院受到县政府的压力,只好派出司法警察把刘 官德和我以及王寿忠、何瑞富等八人拘传到候讯室听候提讯。 这一来,景云县整条街上都轰动了。 首先是我爸爸去找施仲衍:“七月十日那天,阿庆到新建赶集,下午四点多钟 才回来,德大门口的事情发生在上午,这不是存心找我们的碴子,要敲我们的竹杠 吗?” 施仲衍是我花一百担大米“买”来的交情,他又是个无理搅三分、得理不让人 的性格,如今听说税务局欺负到我的头上,此时再不出力,更待何时?问清了我什 么时候去的新建,来回一路上都有谁可以证明,事情明摆着我是冤枉的。他逮住了 有把儿的烧饼,立刻戴上巴拿马草帽,提起二人夺手杖,到法院找院长应希珍评理 去了。 接着是德大老板刘官德老婆跑去找大烟筒:“姓赖的三十多岁,膀大腰圆;我 家老头子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上三步楼梯都要歇两歇,哪儿还有力气动手打人?那 天是那姓赖的想来敲竹杠,没有敲成,就找碴儿生事儿,一定要把我们店里的账本 子抱走。我们生意人,货物来往,银钱进出,凭的就是一本账,他把账本子抱走了, 我们还怎么做生意?老头子追出店堂,不过拽住了他的袖子要账本子,他却猛一甩 手,把老头子推了个仰面朝天,这是通街的人都看见的,如今他猪八戒耍家伙── 倒打一耙,怎么反说是我们打了他了?” 官德年迈体弱,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从来没跟人家红过脸,这都是尽人皆知的 事实,无庸调查。大烟筒作为本方土地,负有“保佑”之责,安慰了老妇人,穿上 一件纺绸长衫,也直闯应希珍办公室。 商会会长李怀薪,是文华阁的老板,和德大布店仅仅相隔两三家铺面。那天德 大门口因强抢账本子发生了斗殴事件,伙计跑来找商会,是他亲自叫人筛锣宣布罢 市的。如今事情闹大,他当然有必要向当局说明一下事件的真相,不得不也来找应 希珍。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被拘传的另外六人,其家属也纷纷找到了各自有关的头 面人物,分说冤枉。于是不出半个小时,应希珍的办公室里,就被当地绅衿们挤满 了。 作为法院院长,他的办公室里经常有头面人物进出,那倒不足为奇。这些人, 往常总是来“讲情”的,因此满面带笑,言语温和;而今天却都是来“讲理”的, 因此满面带怒,言语强硬。其中跳得最高、喊得最响的,就是施仲衍。他历数何人 何人可以证明我七月十日几乎整天都在新建,是根据什么把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作为 凶手抓来审讯,是谁告发、是谁调查,一定要把那人找来对质,办他个诬告之罪。 大烟筒倒不发火,却不阴不阳地数落:“应院长这一回办事可欠考虑:你真相信一 个病病歪歪连走路都打晃的糟老头子,能把一个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的小伙子打得头 破血流吗?法院要是不讲理,我们山区的老百姓性格可都粗野,到时候要是闹出点 儿什么乱子来,可别说我事先没有提醒你。” 商会会长李怀薪得到了大烟筒的暗示,立即表态:“应院长要是不顾事实,滥 捕无辜,我们商会为了主持公道,可又要鸣锣罢市了。由此引出来的一切后果,可 就要你应院长担待啰!” …… 应希珍陷于四面楚歌之中,急得一脑袋油汗。他再三声明:案子是县政府批转 的,是谁告发,是谁调查,没有案卷记录,他也不知道。拘传的几个人,也都是嫌 疑犯,不过是公事公办,问一问而已,没有收监的意思。应希珍这样一解释,施仲 衍立刻抓了他小辫子:“这件案子,既然一无首告,二无案卷,你老兄凭什么发传 票拘人?这几个人,我们担保都不是打人的凶犯,你也不必再问了。就由我们带回 去吧!” 应希珍面有难色,搔首踟蹰:“那我怎么向县长交待?” 施仲衍一拍胸脯:“一件区区小事,也能把你难倒了?这样吧,既然这件案子 你管不了,就由我们参议会来管好了。三天之内,保证给你找到真正的打人凶手, 让你顺利结案。行了么?” 应希珍一听施仲衍愿意出面,当然求之不得,不管他是说大话还是说空话,反 正有那么多人在座,不妨先卖他一个面子,且看他能不能兑现,就很痛快地答应说: “既然有施参议长担保,我一切悉听尊便,只要三天之后,能够让我顺利结案,我 就感激不尽啦。” 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儿上,施仲衍就是想要退缩,也不可能了。当即由应希珍 通知法警,把我们这一批人全都放了出来,当面交待给施仲衍。 一行人出了法院大门,大家七嘴八舌地纷纷向施仲衍表示谢意。施仲衍面有得 色,一副当仁者不让的样子,并不逊谢,只是和大烟筒轻轻地咬耳朵,大烟筒“嗯 嗯”地应着,频频点头,表示同意。众人见他并无反应,只当他们另有事情商量, 正要纷纷散去,却被施仲衍大声喊住了:“都不要走,请大家跟我到参议会去商量 对策。你们拍拍屁股都走了,三天以后,我交不出打人凶手,难道你们叫我去抵罪 不成?” 大家都笑了起来,就相跟着都到了参议会的大厅上落座。大烟筒又派人去把他 的智囊笑面虎和何矮子请来,大家一起研究这场官司如何了结。 这个非正式的会议,一开开了两个来钟头。首先澄清七月十日打人事件的真实 情况:赖税务员敲诈不遂,抱了德大的账本子就往外走,官德拽住他胳膊不放,赖 税务一甩手,把官德摔倒在地,官德喊了一声:“别让他把账本子抱走!”意思是 要店里的伙计把账本子夺回来。伙计们一拥而上,赖税务一手紧抱账本子不放,一 手猛推围上来的伙计们,企图夺路而走。争夺中,双方都动了手,但是伙计们顾忌 到赖税务大小是个“官差”,并不敢真下手打。搭不上手的小伙计眼看着赖税务就 要把账本子抱走了,有的在街上来回大叫:“大家快来呀,姓赖的抢账本子啦!” 这一喊,街两面店铺里平时受过赖税务敲诈勒索的老板们纷纷走出店堂,齐声大喊: “快抓住他,有人抢东西啦!”这一喊,围上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赖税务一手抱 着一摞账本,只有一只手,不但账本子被夺了回去,身上也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 这一来,惹恼了姓赖的,仗着自己是“官家”人,又有几斤力气,就和追上来的人 真的动起手来了。这时候,有人跑到商会去报告,会长一听是税务员殴打店老板, 觉得他们税务局欺人太甚,拎出铜锣来,就叫伙计边敲边喊:“税务员打人啦,罢 市啦!”铜锣一敲,街上店铺纷纷上板。店铺一关,满街上的人都把气撒在赖税务 身上,纷纷出手打他。等到警察赶到,赖税务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了,问是谁打的, 又没一个人知道,只好把受伤的先送到医院去抢救。 根据大家的叙述,打人的人有好几十个,但究竟是谁第一个动手打的,又是谁 把人打伤的,根本说不清楚。再说,即便真能把这个人或某几个人找出来,人家是 打抱不平,把人家送法院,不但情理上说不过去,打官德这里也不同意。他说:事 情都是因他而起,如今事情闹大,他愿意承担主要责任,要赔偿医药费,他出;要 抓人坐牢,他去。可是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把他定做凶手,不但不像,在座的 人也都不答应。 商量了半天,除去行不通被否定的方案不提,决策是这样:一、德大和税务员 发生争执,是事情的导火线,税务员的医药费和养伤费,全部由官德负担;二、出 钱买一个人到法院去自首,承认是主凶,根据“主动投案可以减轻判罪”的条文, 由头面人物去向法院打通关节,再给应希珍送一份儿人情去,争取从宽发落。考虑 到商会鸣锣罢市激起了公愤,才导致赖税务身受重伤,关于“凶犯”的一切开销用 度,由官德负担三分之二,由商会负担三分之一。 至于这个“凶犯”到哪里去找,答应人家什么样的条件,则由笑面虎负责寻找 并作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