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劳改队里的“大跃进” 一九五八年,社会上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不顾客观可能性,主 观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要求农业产量翻一番;工业产值增加百分之 十五;十五年内赶上美国,超过英国! 社会上的这股台风,当然也要刮进劳改队里来。干部层层动员“放卫星”,开 展劳动竞赛,发扬“比学赶帮超”精神。犯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却要饿着肚子“大 跃进”,搞得筋疲力尽,晕倒在工地上再也醒不过来的事件时有发生。大家牢骚满 腹,指责共产党是“又要马儿快快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犯人的粮食定量,名义上是每人四十五斤,但是一者土方工程劳动强度大,人 人的饭量都增加了,二者副食短缺,顿顿都是胡萝卜,肚子里缺乏油水,三者以豆 饼代替粮食,根本就不是正经粮食,再加上层层克扣和浪费,真正吃到肚子里的, 就不是这个数字了。有道是“牛是草包,人是饭包”,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大 跃进”、“放卫星”,只能是空劲头,实际上是阳奉阴违,虚报产量。这些情况, 干部们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党中央的号召,又不能反对,为了保住乌纱帽,只好违 心地瞎指挥。 面对着产量上不去的局面,干部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名义上叫做“多劳多得”, 实际上则是“弱肉强食”的体现。具体的做法是:在总的粮食定量不变的前提下, 扣除完不成任务者的部分口粮,奖给超额完成任务者。这个办法一出笼,就有那身 体强壮的犯人为了多吃半碗饭而拼命干活儿,的确起过一阵子积极作用。但是因此 也造成了好几起悲剧:有因为口粮一再被扣而饿死的,也有因为一顿饭吃得太多而 撑死的。 有一天,天气晴和,工地上犯人们干了半天的土方活儿,早晨喝的两碗大米粥, 已经变成一泡尿撒出去了。还不到十一点,人人肚子饿得咕咕叫。送饭车来到工地, 队长哨子一吹,劳改犯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排队接饭。有几个病号,躺在工地上起不 来,按照“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原则,他们的定量已经被部分或者全部剥夺,有的 已经不会吃饭。开饭之先,队长按照“多劳多食”的规定,给表现好的、超额完成 任务的犯人加饭。有一个苏北犯人,干活儿特别卖力,天天争取加饭,今天的任务 也完成得很不错,所以队长点名第一个就叫他,宣布奖给他一个人的定量。他捧着 两份儿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全队的饭也正好发放完毕。他一看饭桶里还有剩饭渣, 两眼盯着饭桶,馋得要命。队长为了鼓励他下午干得更出色,就宣布饭桶里的剩饭 渣全归他了。他喜出望外,用手把饭桶底上、边儿上的剩饭全都刮了下来,大约也 有一个人的定量。他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定量,许多人简直都看呆了。吃了那么多 的饭,他感到口渴,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开水,这才坐下来休息。但是过了不到 二十分钟,肚子里的豆饼被热开水一泡,膨胀起来,胃部凸出,疼得他脑门子上冒 出来的的汗珠子一颗颗足有黄豆粒儿大小。队长急忙喊随队的犯人医生检查,初步 判断是饮食过量引起肠胃梗塞,需要送医院开刀抢救。工地离医院足有十几里路, 又没有救护车,派两名犯人用临时做的担架抬到医院,已经无法抢救,就这样活活 撑死了。 而在工地上呢,到了收工的时候,那个躺在地上、中午没吃饭的病号,却再也 没有起来。有人说他是饿死的,但是队长明令不许这样说,只许说他是病死的。 弱肉强食的结果,是病号增加了,死亡率也增加了。有心计的犯人,就千方百 计地想办法逃跑。 三中队有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小宁波”。他力大如牛,劳动积 极,饿着肚子,还天天超额完成任务,得到干部多次表扬,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他 的积极性越来越高,经常跑到队部去献计献策,有时候还到队长的住房去汇报落后 犯人的劣迹,把队长们的居住环境和活动规律都摸熟摸透了。 有一天深夜,他趁队长到各监房查监的机会,溜进队长的住房,偷走了警服和 手枪,穿着起来,趁着黑夜居然大摇大摆地混出了三重岗哨。队长查监回来,钻进 被窝就睡,也没有发现警服和手枪失窃。直到第二天早上,工棚里发现小宁波不知 去向,小组长来向队长汇报,队长这才发现警服和手枪都不见了。这一惊真是非同 小可,急忙向大队部报告,采取紧急行动,派出十几名干警,兵分四路,追捕小宁 波。 有一个姓王的队长追到了蚌埠市,还没跟当地公安部门联系,就看见小宁波身 穿警服、腰挎手枪,招摇过市。王队长怕他拒捕,万一枪战起来,不但双方会有伤 亡,也可能殃及无辜,只好暗暗钉梢,俟机下手。小宁波自以为已经脱离险境,为 了把自己打扮得更像个警官,没上火车站,却走进了理发馆。王队长估计理发需要 较长的时间,急忙和蚌埠市公安局取得联系,派了几个人来配合拘捕。这时候,小 宁波已经理完了发,又进入浴室洗澡。这可是一个大好的机会,王队长即刻带领警 察进入浴室。小宁波光着身子,无法拒捕,乖乖儿地让人家铐回了工地。 小宁波押回工地,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支队。在批斗大会上,王队长介绍以 上追捕经过,犯人们个个咋舌,都说这个小宁波胆大包天,是个人物。批斗结束, 小宁波被扣上两副脚镣,送回三中队强迫劳动,听候处理。这个家伙,也真是一条 硬汉子,脚上铐着两副十几斤重的脚镣,推一辆装满了湿土的独轮车,居然面不改 色,也从不翻车。许多犯人都同情他、佩服他,有人省下自己的口粮,悄悄儿塞给 他;有人说他的案子严重,政府必定要杀一儆百,要他做好准备,他总是微微一笑, 什么也不说。 小宁波每天带着脚镣劳动,镇定自若。队部把他交给大组长看管,白天一起劳 动,夜里一同睡觉。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夜里,大组长干了一天活儿,劳累 疲倦,一躺下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一摸身边,小宁波不见了,急忙坐起来,只见 两副脚镣都放在铺上,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大组长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去 报告队长。队部立即派出干警连夜追捕,直到天亮才回来,据说方圆二十里之内不 见他踪影。 第二天,队长怀疑是大组长故意放走的,组织批斗。犯人们暗暗好笑,说这是 “猛虎归山,走狗受罪”。有人为小宁波鼓掌叫好,有人说他一定练过武术、气功, 不然,铐着两副脚镣,怎么能开开?有人说:即便大组长有意放他,可工棚四周有 三道岗哨,这一次他又没穿警服,究竟是怎么混出去的?因为小宁波始终没有逮回 来,这个疑团,也就一直没有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