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跟宝宝的第二场官司 一九六二年元旦刚过,忽然接到上海市长宁区法院的一纸通知:第一,关于我 的存款,丁宝宝已经承认为旧币两亿八千八百万元,但已经全部用去,如今只剩下 现金二百元;关于黄金首饰和钻石戒指等等,她也已经承认了一部分,需要与我对 证核实;第二,由于丁宝宝已经迁居陕西北路,该地段属静安区法院管辖,所有案 卷都已经移交静安区法院,要我直接向静安区法院追诉。 接到这样的通知,我知道官司已经打赢了一半儿。她承认的存款数目,虽然比 实际数目要少四千万,但只要追回一半儿,也有新币一万四千多,我也心满意足了。 至于“已经全部用去”,不过是一句托词,用在什么地方,是可以查得清楚的。长 宁区法院因为有四明别墅居委会给我说话,基本上是向着我的,静安区法院的态度 如何,可是个关键。我决定抓紧时间办理这件事情,就以春节期间返里探亲为由, 请假到了上海。 我还是先到四明别墅居委会看望劳翠英大姐。据她说:自从上一次开庭以后, 里弄中居民对丁宝宝一家十分鄙视,自发地贴出了许多大幅讽刺漫画,揭发她的丑 恶面貌。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面对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求爱讨 钱,却又用脚勾着身后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暗喻小杨居心叵测,有一箭双雕的企图。 这样一来,他们在这里住不下去了,先是宝宝的父母搬到杭州去住,接着宝宝全家 用愚园路的两层花园洋房调换陕西北路的两间老式木结构房屋居住。他们名义上是 说工资收入少,家里人口多,住不起这样大的房子;实际上,一者是哭穷掩人耳目, 二者这样一换,也能来不少钱。因为房子是我在十几年前用几十两黄金顶下来的, 所谓顶,实际上就是购买居住权,不出房租,但所有权依旧是房主的。社会主义改 造以后,不承认“顶”的关系,重新建立租赁制度,但是实际上要想花几十块钱租 到半座花园洋房,背地里不给足了“顶金”,是想也不用想的。宝宝耍了一个金蝉 脱壳之计,不但躲开了千百双鄙视她的眼睛,通过换房又赚了一大笔钱,也可以算 是“一举两得”吧。 据劳大姐说,她们已经把丁宝宝的所作所为写成书面材料交到长宁区法院连案 卷一起转到静安区法院去了,相信新接手的审判员也绝不会向着丁宝宝,叫我直接 到静安区法院提出追诉,官司一定会打赢的。 我依言到静安区法院办了诉讼立案手续,特别说明我是请假来沪打官司的,久 候不起,所以不久就传双方到庭,进行调解。 这一次,没有居委会的人和群众出面作证、旁听了,丁宝宝的气焰也降低了许 多,穿着很朴素,讲话低着头,一副十分委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知道我这个人 怕软不怕硬,装出这样一副可怜相来,只要得到我的同情,就什么都好说了。 在庭上,她果然只承认我的银行存款是旧币两亿八千八百万元,折合新币两万 八千八百元。我说:我的财产,光定额存单就有三亿五千多万元,其余活期存款、 有奖储蓄,也有一千多万,我被捕那天在派出所退回去的存单就是一千万,不算戒 指、镯子之类的首饰,单是金条,就有二十五两,还有我自己带的男式钻石戒指和 男式劳莱克斯高级手表等等。我买给她的戒指、镯子之类,不管值多少钱,既然是 赠与,就不应该讨回来,但属于我个人的财产,总应该归还给我。照我本来的意思, 同居几年,以情为重,来一个好聚好散,有关财产的分配,给她三分之一或二分之 一都可以的,但是她过于狠心,竟在我被捕入狱的时候企图全部侵吞,这就难怪我 不讲以情为重了。考虑到我入狱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经济收入,又和一个没 有工作的小青年姘居,家里家外的花费也不少,现在她既然已经承认这许多,我也 不再斤斤计较了,就请法庭按她承认的数字执行。 不料丁宝宝还在自作聪明,企图硬赖,一口咬定所有存款在我服刑期间已经全 部花完,如今只剩下一百多块钱的存款了。这一来,引起了审判员的震怒,就给她 算细账,责问她这三亿多旧币是怎么花出去的。五十年代的三亿旧币,可以开一间 中小型的工厂了,就是花天酒地,也用不着那么多钱。审判员警告她:如果不老实 交出来,就要以诈骗和侵吞罪判她的徒刑。在事实面前,她理屈辞穷,虽然狡辩了 半天,最后还是说出了实话:我的全部存款,她一直没动,总想等我出狱以后和我 正式登记结婚。后来见我无意和原配离婚,这才决心和小杨登记,却把存款和金条 都交给父母,在杭州涌金门41号买了一座半中半西式的房子,打算迁到杭州去和父 母一起住。 案子审到这一步,可以说已经“真相大白”了。既然钱已经交出,房屋已经买 来,再退已经不可能,我就退让一步,要求法庭把杭州的房屋判给我就算了。不料 宝宝却说:那房屋一共有二十多间,是她和她父母、哥哥合股购买的,不能全部判 给我。好在房屋买卖,有房契为证,审判员当庭宣布:要宝宝下次把房契拿来,查 清房屋的价格,再决定如何分拆。我说:这场财产纠纷官司,前后已经打了一年多, 我在江西工作,不但来往不便,也没有那么多工夫奉陪。打官司一半儿为钱,一半 儿为气,她既然已经承认企图侵占我的财产,她的气焰就算杀下去了,我不妨再让 她一步,不管她在杭州的房屋是多少钱买进来的,只要求分一半儿给我,譬如跟她 协商平分。此外,凡是我买给她的东西,全部归她所有,我的财物,她能归还我多 少,就是多少,我不再计较。 我这样一表态,连审判员都称赞我的肚量,有如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 容之事,是个男子汉;反过来问宝宝:她打算如何了结这件案子。在这样的情况下, 宝宝即便不是天良发现,也已经无地自容了,只好表示愿意把杭州房屋的一半儿抵 偿存款,另外再归还我黄金若干,我的钻戒、手表以及上次执行的十二件红木家具 都归我,现有家具什物都归她。审判员问我还有什么意见,我说就这样结案吧。一 件争执多年的案子,就在我一再退让之下,只开了一庭,就“完满结案”了。 几天以后,我拿到了上海市静安区法院的调解书,赶到杭州接收我的财产,才 发现宝宝的父母和哥嫂,一共只住了三间房,其余的二十多间房间里,都住满了房 客。其中有好几家还是刚刚搬进来不到两天的。我心中明白:一定是宝宝用电话或 电报通知了父母,她父母本来就是靠收房租过日子的,特别是新租房子,虽然明令 不许收“顶金”,实际上不交“顶金”根本就租不到房子。趁产权归我之前,能多 收一份儿是一份儿。宝宝的父母跟我的关系一向不错,后来我为了财产问题跟他们 女儿打官司,他们又自作聪明地在其中做了手脚,实际上等于他们一家人合起来讹 诈我,如今见了面,也不免讪讪的。如果我和宝宝的关系能够继续维持下去,我应 该以父母兄嫂之礼对待他们,现在弄成了这个样子,能不撕破面皮,还是尽量不撕 破的好。因此依旧客客气气,通过居委会调解组,尽量公平合理地把房屋竖向一分 为二,重写了房契。反正我暂时也不会来杭州居住,就以房东的身份出现,定期来 杭州收取房租,把这半座房屋暂时“扔”在那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