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为活命踏上逃亡路 第一节 奇怪的种山人 凭着月光照路,我小心翼翼地朝南乡方向匆匆走去。 两次夤夜外逃,虽然都是阴历六月十三,心情和境况却很不一样。十九年前的 那一次,屁股后面有县大队的人马持枪包抄追赶,一不小心,不是饮弹而亡,就是 被逮回去暴打一顿之后投入监狱,因此急急如漏网之鱼,慌不择路,只求一时的平 安;这一次,我的出走,事先并没有一个人知道,完全不用担心背后有谁追赶, 因此心情尽管不好,却没有那种惶惶然、惴惴然的感觉。 景云县的南乡,是个十分贫穷的山区,这里的大洋山、白水山、古方山,主峰 海拔都在一千三百米以上,大洋山的高度是一千五百米,比括苍山主峰米筛浪还高。 越过古方山山口,就是和永嘉县相毗邻的边界地段。山区出的木材,都靠小路运到 城里或外县,因此这条虽然是小路,却并不十分狭窄。 夏天夜短,大约走了六十多里,天色就亮了,一轮将圆的明月,却还在西山上 面偷偷儿窥视着人间。 夏天走夜路,虽然头顶上没有烈日暴晒,却因为心里烦躁,走得也急了点儿, 不免还是一身汗水,嗓子眼儿也火焦火燎的,渴得难受。正想找个山泉,抬眼一看, 不远处的半山脚有一间茅草屋,门口已经有人在走动,就稍弯几步,向那人走去。 看样子,这是个当时已经很少见的“种山人”。当地的传统习惯,穷极了的人, 有两条出路:一是出码头到江西去烧炭烧砖瓦,一是进山去搭个茅棚开荒种玉米、 白薯,两者都是非常辛苦的。按照传统习惯,开荒种山,五年之内不用交租纳税, 山主也不闻不问,只要不把山上的大树砍倒就行。只是公社化以后,这种传统习惯 早已经取消了,怎么这里还有“种山人”? 我刚走近茅屋,一个年近七十的白发老翁就迎了上来。只见这人面色红润,腰 板挺直,衬着一部三四寸长的雪白的胡须,简直有点儿飘飘欲仙的样子;身上蓝布 裤子白布褂,洗得干干净净的,根本不像个极穷的人,怎么竟会到这深山里来开荒? 我来不及多想,见他迎了上来,赶紧点头招呼,说明我赶了一夜夜路,口渴了, 想问他讨口水喝。 那白发老者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没说话就进屋用木瓢舀了一瓢水递给我。我咕 嘟咕嘟一口气儿把一瓢水喝干,甘甜的山泉,比我喝过的任何一种饮料都要可口得 多。我把水瓢递还给他,不由得顺口夸奖了一句:“你这水,可真够甜的。” 那老者自得地笑笑:“要不为这水甘甜好喝,我还不把草房盖在这里呢!” “你这是什么水?”我进一步追问。 “当然不会是什么仙水、神水,不过是山泉水罢哩!你总也知道,我们种山人, 刀耕火种,靠天吃饭,广种薄收,从来不浇水施肥,只要有吃的水就行。我这里是 得天独厚,房后就有一个泉眼儿,出水量还挺大的,不但够我吃的用的,一早一晚 挑水浇地,还挑不干呢!” “这么好的水,用来浇地,实在太可惜了。要是用它沏茶,即便赶不上天下第 一泉,我看也比天下第二泉强。” 他又憨厚地笑笑:“这就只能怪它长得不是地方啦。要是长在大城市里,哪怕 就是在大城市的边缘地带,名声肯定会超过虎丘泉、虎跑泉,连外国人都要坐飞机 来尝尝的。长在这里,就只能委屈它,除了一饱你我的口福之外,只能用它来浇地 了。” 我听他出言不俗,估计他一定读过不少书,冒失地问:“看起来,您也像这山 泉一样,受了委屈,才到这里来种山的吧?” 他摇摇头,再次憨厚地笑笑:“我与世无争,也与世无求,活着只求温饱,也 只为了温饱才活着,无所谓委屈不委屈。倒是你,看样子大概是受了委屈,从城里 逃出来的吧?” 我吃了一惊,正要支吾,那人又接了下茬儿:“别多心,我是瞎猜的。我住在 这深山里,一没有报纸,二没有广播,消息闭塞得很。去年夏天,有两个光着脊梁 裹着伤的人从我这里经过,我留他们吃了一顿玉米面菜粥。他们告诉我,城里又闹 革命了,是坏人专门革好人的命,被打的大都是干部。从那以后,我这里前前后后 一共有十几个这样的‘挨打干部’在我这里喝过玉米面菜糊糊。我瞧你那模样,尽 管不带伤,精气神萎得很,是不是还没挨打,就先逃了?” 我看这老年人目光敏锐,却憨厚得可爱,也不隐瞒,就把县里以至全国的革命 形势大致地跟他说了说。他那里越听越糊涂,问我共产党为什么要打共产党;问我 这是不是等于右手拿刀砍自己的左手。我苦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有什么顾虑不敢说, 实在是我也弄不明白,这场革命,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呀? 老年人听说我要到永嘉去,立刻点火熬了一锅稠稠的玉米面菜粥招待我。我也 确实饿了,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把肚子喝得都凸起来了,这才抹抹嘴巴放下筷子。 我摸出两块钱来递给他,他怎么也不肯收,说我出门在外,没有钱简直寸步难行, 而他在这里种山,一切自给,有钱没钱一样过日子。他不但不收我的钱,还燎了三 个嫩玉米棒子塞给我,说是三碗玉米面糊糊,一泡尿就没了,而这一路过去,几乎 荒无人烟,有钱也买不出吃的来,饿急了,有几个玉米棒子啃啃,总也能扛一阵子。 我再次谢了这个琢磨不透的老年种山人,就朝永嘉方向的山口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