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黑道儿上的哥儿们 车到邵武,我下车出站,天还没亮。按我原来的计划,应该换乘汽车到麻沙、 建阳,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想通过他们随便找个工作干干,先隐蔽下来再说。到 了汽车站,看看天色还早,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个叫王哲堂的老朋友,以前也是做 柴炭生意的,公私合营以后,在供销社当职工,不如先找到他,问问当地的“行情” 再说。 王哲堂刚刚起床,见我一早来找他,知道我准是刚下火车,就问我此番来闽作 何公干。我照实直说,王哲堂听了连连摇头,劝我赶紧离开福建,因为这里的“清 理阶级队伍”搞得比哪里都厉害,抓“盲流”抓得特别凶。只要谁家住有不报临时 户口的人,半夜里民警就会来查,对没有身份证明的“盲流”,一律按外逃的四类 分子处理,整起来特别狠:先吊起来打一顿,然后追查原籍,通知原籍的民警来领 回去;实在查不出原籍的,就送到劳改队去劳改。对窝藏“盲流”的人家,实行 “连坐”法,搞得非常紧张,没有证明的人,如今是谁家也不敢留宿的。 我一听,心知不但王家不能暂住,就是麻沙、建阳,也不能去了。我不能自己 往刀口上撞,更不能连累别人。于是我稍坐片刻,就别了王哲堂,依旧回到火车站。 火车站内外旅客熙来攘往,人声嘈杂。我摸摸兜儿里的钱,徘徊踟蹰,决不定 到哪里去是好。我白天在街上转,晚上在火车站外找块平整的大石头一躺,头枕着 旅行包呼呼大睡,装着过往旅客的样子,谁也不会来问我是干什么的。 这样一连过了两天,我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去哪儿。看起来,“清理阶级队伍” 是全国性的,没有证明,哪儿也去不成。 第三天半夜里一点多钟,我一觉睡醒,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 正笑眯眯地盯着我。我警觉地摸了一下枕着的旅行包,那青年“嘻”地笑出声儿来, 突然用景云方言对我说: “别摸了,要想偷你的,还等到这时候吗?” 我吃了一惊,忙也用景云话和他交谈。在他乡外地,景云人见了景云人,不是 朋友也成了朋友。我们聊了一会儿天,从他的话中,得知他姓李,壶镇宫前村人, 两年前到福建建阳县烧炭,赔了本儿,流落到邵武。走投无路中,认识了一个黑道 儿上的头头儿,姓诸,外号“诸台风”。此人六岁流落到苏州,被当地的名手收为 徒弟。如今已经二十五六岁,不但长得英俊魁伟,而且有一手好“钳工”手艺。 “诸台风”赏识小李子是个机灵人,收他为徒弟。从此他就在火车上“干活儿”, 行话叫做“吃大轮儿”。福建境内,凡是吃公铁二线的,几乎全是“诸台风”的手 下。他们不但“钳工”手艺精,“飞车”的本事也好,火车开动以后,上窜下跳, 就好像进出大门一样。他们在国营大旅馆包房间,在邵武大饭店吃饭,花钱如流水。 早两天他听我说话的口音像是景云县人,就想跟我打招呼,却因为对我的身份不明, 不敢随便开口。后来见我在街上转了两天,又在火车站露宿,估计我也是个走投无 路的人,所以才试探着跟我打个招呼。如果我有困难,看在同乡的情谊上,他愿意 给我一些帮助。 我不敢跟他讲实话,也不想要他的不义之财,就说我是到邵武来投亲的,人家 出差去了,要几天以后才回来。我没带证明,住不进旅馆,只好在车站对付着住几 宿。好在是夏天,除了蚊子太多之外,别的都无所谓。 他笑笑说:露宿车站,物品不安全。幸亏碰见的是他,要不然,我的旅行包早 没了。他劝我不要为了省几个旅馆费因小而失大。如果仅仅是没有身份证,他叫我 中午到邵武大饭店去找他,他可以帮我想办法弄一张。 我一听他肯帮这个忙,真是求之不得。我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介绍 信都有。我要是有了一张护身符,就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当即再三道谢,说定了 中午再见。 还不到十二点钟,我就到邵武大饭店去。求人家办事,只能早到,不能晚到。 走进餐厅,四面一看,小李子果然没来,正想看看什么面便宜买一碗吃吃,一眼看 见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个人似乎很面熟,走过去一认,那人也认出我来了,急忙站起 来握手招呼,当即要我坐下来,和他一起吃饭。 这个人姓徐名九昌,景云县黄碧村人,当过几年兵,复员回来以后不想在农村 挣工分儿,经同村人介绍到了天华山化工厂。但他好吃懒做,嗜酒成性,技术不想 学,还经常偷邻居的丝瓜、南瓜和场里的鸡鸭兔子下酒, 群众关系和领导关系都 搞得不怎么好。六三年精简人员,他当然首当其冲,却又不服,大吵大闹,不肯离 场,被五花大绑送到场部来。场长立刻要送他到公安局,是我做好做歹,跟他谈话, 说服了他,又送他二十斤粮票、二十块钱、一件棉大衣,这才走了。从那以后,就 再也没见过他。 今天我们邂逅相遇,他不忘旧情,拉我坐下,又去买来许多酒菜,一定要我和 他一起吃饭。我见他衣着整齐,手面阔绰,言语诚恳,也不多推辞,恭敬不如从命。 何况我也确实饿了,也有好几天没痛痛快快地喝酒了。 他问起我的近况,我也毫不隐瞒,将自己回家以后的遭遇以及这次逃来福建因 为没有身份证明无处落脚的困难统统都跟他说了。他一拍胸脯:“别的大困难我解 决不了,一张身份证明,包在我的身上,今天就可以让你住进旅馆。” 我正要细问他离开天华山以后的情况,小李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我和徐九 昌连连碰杯,谈得非常投机,急忙过来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简单说了说前后经 过,小李子听了拍手哈哈大笑说:“我要你中午到这里来等我,其实就是要找他帮 忙。”听他这么一说,我已经明白了九分,徐九昌却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我 又把偶然相遇小李子,他答应给我解决一张证明的事儿说了,徐九昌也哈哈大笑起 来,连说:“世界真小,世界真小!” 三个人一起吃完了饭,又一起到九昌住的朝阳旅社。他包的是一间单间,关上 房门,就是个独立王国。到了这里,他也不隐瞒,告诉我他回家以后不愿在生产队 挣那一天几毛钱的工分儿,再次出来流浪,碰上了“诸台风”,就入了他们的伙儿。 不过他不当“钳工”,而是给“诸台风”当“秘书”。“钳工”们在火车上“卷大 包儿”,不论偷到多少东西多少钱,按他们的规矩,必须全数交给他。他有一手刻 图章的好手艺,偷来的包包里什么样的空白信纸都有,甚至连空白介绍信也有,他 就根据需要用晒干了的肥皂刻出相应的公章来,盖过以后就销毁,不留痕迹。 徐九昌问我要一张什么样的证明,我想了想,仗着会说一口颇为标准的温州话, 冒充温州人比较像,就问他可有温州地区的证明,他笑了笑说有永嘉县的,随即拿 出一张“桥头大队革命委员会”的空白介绍信来,问我怎么填写。我让他写上“因 连年干旱颗粒无收生活困难准予外出自谋生路”。──这种证明,俗称“讨饭证”, 我见得多了。 正说着,门上响起了“笃笃笃,笃笃,笃”共六下扣门声。小李子说了声“自 己人”,就过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衬衫雪白、裤线笔 挺,一副青年干部模样。这种“规规矩矩”的穿着,在当时到处以穿旧军装为荣的 时尚下,已经很少见了。小李子急忙跟我介绍,说这就是他们的“诸大哥”;徐九 昌则指着我说是他的“老前辈”。这个“老前辈”的身份,使“诸台风”立刻对我 尊敬起来,递过来好烟,坐下攀谈。我很自觉,闭口不问他的过去,他也很外场, 问我有什么困难,只管告诉他。四个人不着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台风”一定要尽 他的地主之谊,加上两个同乡人的撺掇,我也不便过份有拂盛意,就随他们上了街。 走进百货公司,“台风”指着高级衬衣、毛料裤子,一定要给我买。我怀里揣 着“讨饭证”,过的是流浪的日子,哪里用得着这样漂亮的衣裳?再三婉拒,最后 让他给我买了几件普通的内外衣裤,才算了事。 晚饭由“台风”作东,四个人在一家国营饭店里吃。当时所有的饭店都在实行 “革命化”,高价的菜和白酒根本不供应。但是他们和这家饭店的关系密切,上来 的菜数量虽然不多,却都是相当精致的,酒也是真正的“西凤”。看起来,不管什 么轰轰烈烈的大运动,“死角”总是有的,有办法的人,还是有办法。 饭后,“台风”和小李子告辞走了。他们虽然是一伙儿,却不在一起居住。这 可能也是他们的规矩之一吧。 徐九昌却一定要我随他回朝阳旅社一起住。他反正包的是一间单间,有两张床。 我跑出来已经一个星期了,既没有好好儿睡过一夜,也没有正经洗过一回澡, 大夏天的,身上都发臭了。如今有了明确的身份,由朋友招待住进了旅馆,痛痛快 快地冲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服的,躺 在棕绷床的席子上,让电扇吹着,一会儿就呼呼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