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白练蛇挟嫌报复 县公安局小小一个民警,居然就敢这样无法无天。这件事情传了出来,全县百 姓摇首咂舌,议论纷纷,无不咒骂这个民警丧尽天良,是一条有毒的白练蛇。 多数人感慨现在的社会是坏人当权,好人受气,越是恶人越是吃香,越是坏人 越是走红。全镇的四类分子惹不起他,见了他都绕着走。 但是一些善观气色的四类分子像胡贵宝、王家槐这样的人,却觉得这条毒蛇是 个可以投靠的主子,就四处替他吹喇叭、抬轿子,说他坚持的是无产阶级的革命路 线,对老裁缝这种现行反革命分子就应该坚决予以打击,绝不能手软等等。 这话传到了“白练蛇”的耳朵里,当然十分中听。从此对乌龟镇长、绍兴师爷 等人格外信任,格外照拂,方便之门大开。乌龟镇长还放出风来:只要能够给他摘 了四类帽子,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我对白练蛇的做法当然看不惯。我的脾气,有话也不会存在肚子里。胡贵宝听 见了,急忙跑到白练蛇那里去添油加醋汇报,还揭发我不参加队里生产,违反大队 治保主任的规定,私自跑到沐白和田村去放白木耳,非法收入十分可观,家里盖起 了新房,等等。 白练蛇听了乌龟镇长的汇报,不但不生气,反而跑到我家里来和我套近乎,笑 嘻嘻地夸我技术过硬,善于经营,可惜东门大队不知道用人,自己的财神爷却被别 的大队请了去,他一定要跟大队干部好好谈谈,要他们尊重人才,不管是不是四类 分子,发展副业生产,增加社员收入,总是好事儿而不是坏事儿。同时又反过来劝 我:要紧跟形势,要听党的话,要尊重干部,和干部搞好关系,不要只顾自己发财, 不要忘了“现官不如现管”这句古话,等等。 俗话说:“会讲的不如会听的。”白练蛇的这几句话,重点在于后面。弦外之 音,是要我“尊重”他这个“现管的官”,而搞好关系的主要方法,不言而喻,当 然是烧香上供了。 别说当时我已经山穷水尽,受家室之累,穷得连大米饭都吃不起,家里长年吃 白薯,就算我钞票大大的,酒肉多多的,也不会去填他那个无底洞、狗肚子。我不 卑不亢,既不解释,也不奉承,唯唯诺诺地听他说话,客客气气地送他出门。事后 我跟朋友们说:黄鼠狼给小鸡拜年,他安的什么心,我全明白。不过我绝不会去奉 承蛇蝎心肠的人。 白练蛇巴巴儿地等了我四五天,见我毫无反应,全无动静,说我不识抬举,是 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于是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眼睛一瞪私事就成了公事: 在一年一度的四类分子评审会上,白练蛇代表县公安局“莅临指导”,第一个就点 着我的名字,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走资本主义道路发了财,评审会上向大家说说 清楚。” 众四类的眼光一齐向我投来。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心知早晚要挨的一刀今 天要兑现了。既然我不打算拍白练蛇的马屁,心里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反正我已 经是任人宰割的俎上肉,该批该斗,我给你两只耳朵,听着就是,要我自己臭骂自 己一顿,可做不到。 白练蛇见我学一个死鱼不开口,跟治保主任咬了咬耳朵,就动员众四类对我揭 发批判,争取立功受奖。四类中谁都知道跟我斗得不到什么好处,多数人都低着头 一言不发,只有胡贵宝事先得到了白练蛇的指示,更想在今天的评审会上好好儿表 现一番,争取摘帽。于是站了起来,老调重弹,背书似的历数我的罪恶:是一个死 不悔改的反革命,一心只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经常对抗生产队长,谩骂治保主任, 挑拨社员与干部的关系,破坏农业学大寨,抗拒劳动,流窜到别的大队放木耳做投 机,妄图资本主义复辟,公开宣扬“金元宝就在眼前转,看你敢捡不敢捡”,耻笑 天天出工埋头苦干的社员是盲目瞎干,到年底还分不到一百块钱,鼓吹的是政治民 主化、经济自由化,居然要与社会主义道路唱反调。这样的人如果不管制,社员就 不能安心生产,社会主义道路就不能得到贯彻,资本主义就有可能复辟。等等。 绍兴师爷见乌龟镇长发了言,他一者向来不公开出头,二者舌头没有乌龟镇长 那样好使,讲不出这样成本大套的说词儿来,就按照事先的安排,捅捅身旁的“烂 土豆”,要他赶紧配合。 “烂土豆”其实倒是贫农出身,土改中也积极过一阵子,只是生性好赌,赌赢 了就喝酒嫖女人,赌输了就去小偷小摸,因屡教不改,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他是 治保主任培养的好典型,今天要在评审会上摘帽子的,因此特别积极。绍兴师爷一 捅他,他就像安了弹簧似的,腾地站了起来,先证明乌龟镇长说的话都是事实,特 别指出我曾经跟他说过“爱赌的人豪爽,爱嫖的人风流,爱喝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 子汉”这样的话,实质上就是支持他学坏,鼓励他抗拒改造;然后拥护乌龟镇长的 提议,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加以管制,生产队就不得安宁,地方上就不得安宁。 有两个人发言,白练蛇就算有了“依据”,当即让乌龟镇长写了“强烈要求政 府对葛月庆实行管制”的呼吁书,乌龟镇长先签了名,让“烂土豆”也签了名。治 保主任这才一手拿着呼吁书,一手拿着笔,挨着个儿询问众四类是否拥护这个建议。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四类分子,谁敢说不同意?就连跟我一向不错的人,也不得不 违心地签上了名字。于是,这份明明是白练蛇一手炮制的“呼吁书”,就成了“全 体四类分子的强烈呼吁和一致要求”了。 “呼吁书”按照白练蛇的意志办妥,他又代表政府宣布“烂土豆”等“失足的 阶级兄弟”摘除帽子,于是踌躇满志,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走了。这边众四类座 谈讨论,无非“烂土豆”是好典型,我是坏典型,要向好典型学习,要向坏典型斗 争,等等。 治保主任拿着“呼吁书”到大队去签了意见盖了公章,上报公社。公社签上 “同意大队意见”,盖上公章,就由治保主任拿去交给白练蛇。白练蛇把材料送到 县军管组,不久就由县军管组发下一份“判决书”来,以“反革命身份外出不请假, 在外搞资本主义复辟”的罪名,判处我管制两年。 于是,我的“管制”身份,就算合法化了。以前,虽然治保主任也宣布过类似 的“决定”,但那只是口头的,并不“合法”;这一回,虽然判决书是“军管组” 下的,从“法制”的角度看,似乎也不“合法”,但至少形成了文字,比口头的总 更“正规”些。 “管制分子”,比四类分子又低一等,社员们从此不敢公开接近我了。凡有运 动,干部们必然拿我做典型,大会小会,批判斗争,无尽无休,名正言顺地当上了 “职业运动员”。就连四类分子中间,也认为我过于不自量力,自找苦吃,不敢再 和我来往,以免受到株连。我虽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顽固,如今陷入了四面楚 歌之中,仍只能学一个逆来顺受,沉默寡言,困守家中,白天下地种田,晚上看看 医书,以此消磨光阴,打发时间,但求平安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