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福兮祸所倚 第一节 建新居欢庆寿辰 景云人的风俗习惯,对逢十的“整寿”相当重视,而在“整寿”之中,又以 “六十大寿”为最重要。哪位老人年届六十,除了揭不开锅的极穷困人家,哪怕东 摘西借,也要办一杯水酒,请一请街坊四邻和亲朋好友。因为“六十”是一“甲子”, 人满六十岁,就算是进入“老年”时期,除了“终身制”的国家领导人外,一般的 大小官员,都要办离退休手续,回家安度晚年了。 一九八三年的八月中秋,是我的六十岁虚岁生日。而景云人过生日,特别是办 “整寿”的“寿筵”,都是按虚岁计算的,我当然也不能例外。 自从我十岁那年穿起了长衫,协助父亲记账以来,整整半个世纪中,总想以商 为业。但是“生不逢时”,这五十年里,我是历尽坎坷,尝遍了酸甜苦辣,至少有 二十五年是在苦难中煎熬过来的。最穷的时候,一家老小,连肚子都填不饱。我们 当地的说法,人不怕少年穷,就怕老来穷。我总算老有老福,老了老了,居然又打 了个翻身仗,经营顺利,家道中兴,如今已经从万元户进入了“十万元户”的行列。 眼看我的六十大寿即将来临,现在今非昔比,就是我自己不想热闹一下,只怕也逃 不掉亲朋好友们的“登门祝贺”,何况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在喜庆的日子聚会亲友呢。 因此,一进入一九八三年,如何为我做寿,就成了家里最经常提起的话题。 我的大儿子葛龙,眼光短浅,胸无大志,自从结婚以后,一心只知道巴结老丈 人,后来干脆分了出去,自立门户,跟父母弟妹们的关系越来越远了。 他是个木匠,继承祖业,如今也将近四十岁,徒弟都已经带了徒弟,在景云地 面也算是“老师傅”的身份了。自从我又开始“发”了起来,他回家来走动的次数 逐渐增多,对父母弟妹们也客气多了。有时候,居然也买点儿应时水果之类来哄哄 老的,逗逗小的。家里人都心中有数:这个老大,眼睛又盯着我们银行里的存款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向我提出来:以他的手艺和资历,在建筑队也算是 “大拿”了,可自己不是党员,不可能得到提拔,就是再干十年,老师傅依旧是老 师傅,想混个头头儿当当,根本就不可能。因此,他来跟我商量,趁现在城里、乡 下公的、私的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的兴旺景象,国家又允许私人经营工商业,不如脱 离大锅饭,离开国营建筑队,自己拉起一班人来,只要干上十年,准比在国营单位 干三五十年赚得还多。 葛龙与我们分居另过已经很久了,他想干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来跟我商量过? 这一次怎么忽然对我如此尊重起来,要来征求我的意见?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看见 我手里有了几个钱,他没说出来的“潜台词”,当然是要我支援他了。 我这个老大,尽管他想着岳家的时候比想着父母家的时候要多一些,但不管怎 么说,总是我老葛家的儿子,给我生的孙子,总还是姓葛的,没姓他岳家的姓。如 今他既然也有“自立门户”的打算,从哪方面说,我都是有这个“义务”应该支持 他。所以不等他开口,就很干脆地叫他去写申请,办执照,拉股东,找房子,只要 一切顺利,第一期工程的资金可以由我垫付。 葛龙喜出望外,积极地筹办去了。 宝宝所生的大女儿巧巧,与葛龙同年。自从我与宝宝脱离关系以后,巧巧不肯 认我这个“反革命”的父亲,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如今多年不通音讯,也不知道她 的近况如何。我是既管她不着,也管她不了。我与宝宝脱离关系的时候,给她们母 女留下了那么多财产,扪心自问,我觉得还是对得起她们的。 二女儿小玲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从小跟我吃了不少苦,刚刚成人,就急于建 立自己的小家庭,离我而去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婚后与婆婆不睦,不久就搬了 出来,如今也不绣花了,我让她在贸易货栈当开票员,算是刚刚开始学做生意,只 要她有出息,再让她“自力更生”吧。 最有出息的是二小子葛虎。他言语不多,心里有主意。跟我学做生意以来,不 但沪杭闽赣所有业务网点关系全都了然于胸,而且秉性仁厚,讲究商业道德,在商 界信用卓著,即便我现在就把贸易货栈交给他去经营管理,也可以放心得下了。 最令人头疼的是三小子葛彪。他既不知天高地厚,又不懂得稼穑艰难,赚钱的 本事一样没有,花钱的本领不学就会,一学就精,一精就胡花钱,简直成了我家的 一个漏洞了。与葛虎相比,兄弟二人,同母所养,生活环境基本相同,但却一好一 坏,泾渭分明。看起来,一个人学好还是学坏,先天的因素也很重要,并不完全是 后天的因素。我没有办法规劝他走上正路,只好以“十个指头不一般长”自嘲。但 愿他年纪逐渐长大了,会翻然悔悟,一天天学好。 我这么多子女中间,真正想到要给我体体面面做寿的,还是老二葛虎。我们一 家四口,如今依旧住着我从蓝文秀那里买来的几间旧房子。连年来经过整修,又添 置了一些新家具,家里人口不见增多反而减少,住房并不显得拥挤。只是这三十年 代的老屋,过于老式了,从房屋格局到采光,都不科学。特别是近年来兴起了盖新 房热潮,生活稍为富裕的家庭,大多盖起了新式的房屋。我家如果再不盖屋,不但 我做六十大寿显得寒酸,与我今天的身份很不相称,而且再过几年,大队就将没有 房基可批了。为此,葛虎与我商量,无论如何,一定要争取在八月中秋以前把新居 落成,好让我在做六十大寿的时候招待亲友。 说干就干,父子两人一齐出动,共同努力。批房基果然已经相当困难了,总算 “馋猫”没有忘记当年我的喂养之恩,为我四处奔走上下疏通,在短短的十几天时 间内,没花多少“活动费”,居然帮我批下一块房基来。尽管地基不大,而且在半 山坡上,但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当年土改时候分给我家的一块好房基,大队干部不但利用职权趁火打劫,以重 分的名义归到了他自己的名下,而且还巧取豪夺,只花一块钱,就把我辛辛苦苦砌 成的墙脚“买”走了。如今批给我的这块房基,本来是我家的菜园,大小不足三分, 而且坐落在半山坡上,南面和西面是悬崖,北面是峭壁,只有东面可以通过台阶进 出。按说,像这样的地基,是不可能拿来盖房子的,可景云县城是一块小小的谷地, 能用来盖房的平地早已经被有权有势的人所捷足先登,后来的人,就只能发展到山 坡上。根据我家的人口和现有住房面积,要申请批一块盖房的地基,根本排不上队, 排上了也不知道会安排在什么地方。我的这块菜园地,就在我家西面不远,当时谁 也没想到要用它来盖房子。因为它的面积太小,地理位置也太别扭了。后来“馋猫” 说申请房基困难,我忽然灵机一动:在我的菜园地上盖房,只要东面做一道铁门, 简直就像中世纪城堡一样,安全可称第一。于是就申请用自己的菜园建造房屋。这 样,不用县里批,只要大队向公社备一个案就可以了。 根据地基的特点,我只能“往空中发展”,决定建一所三层的新式小楼房。好 在我自己经营建筑材料,砖瓦木料钢筋水泥都不成问题,长子又刚刚成立了建筑队, 把这一工程交给他,算是给他做招牌,质量绝不会错的。眼前的事情,只要把地基 平整出来,就可以开工。 世界上,锦上添花的人总比雪中送炭的人多:邻舍们听说我要盖新房,纷纷主 动前来帮助,没几天工夫,就把房基平整出来了。我说了说我的意图和设想,运来 了建筑材料,所有设计、施工,就统统交给长子去做。 一切现成,施工进度很快,不过一个多月时间,一座三层的屋架子就起来了, 再经过油漆粉刷、内部装修,安上电话和空调,不等秋凉,就搬进了新房:楼下第 一层是厨房和客厅,当然也兼餐厅,第二层是我的书房和卧室,第三层是虎儿和彪 儿的卧室。老房子暂时堆放杂物,等以后再考虑如何改建。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在这以前,我已经分头通知了本县的亲朋好友,请他们在 八月中秋的中午到我的新居便酌,算是把乔迁之喜和六十大寿合在一起办了。外地 的亲友,也一一发了专函,请他们尽量能够来。因为这次聚会,不仅仅是给我道喜 祝贺,更主要的是:借此机会,把我所有的亲友尽量都请来,让大家有一个欢聚的 机会。 响应这一“号召”的亲友真还不少:除了上海、杭州、金华、丽水、温州、黄 岩等地的至交之外,江西、福建两省来的好友也不少。除了一部分本地有落脚之处 者外,我包下了一家招待所的所有床位,专门用来接待贺客的吃和住。 非常巧的是:景云县文联也在八月中秋前两天宣告成立,聘请吴山先生的小儿 子吴志越为名誉主席,也回景云来开会了。听到了这样可喜的消息,我立刻亲自到 县委招待所去请他届时到我家来小酌。我和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面,如果不是这 次“天缘凑巧”,我还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呢! 吴志越五七年被错划为右派以后,经过二十三年的劳改,历尽了苦难,花费了 将近十年的时间,在劳改农场的田埂上、树荫下,利用点滴的休息时间,根据他的 家史和景云县的民间传说故事加以编织串联,断断续续地时写时辍,三易其稿,终 于写出了一部一百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括苍山恩仇记》,并在他落实政策之后不 久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分五冊出版了。这部稿子,他原寄希望于他死后三十年得以问 世,因此书中几乎没有任何迎合“四人帮”帮八股的味道,没有三突出,没有拔高 了的英雄形象,一切都写得那么平淡而自然,朴素而不加雕琢,所以颇得读者欢迎, 当年就印了五十六万套,成为打倒“四人帮”之后最畅销的长篇小说之一。也正因 为有了这一部小说,他被县文联聘请为名誉主席,使我们又有了重新见面畅叙的机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