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大显神通,装包拯招来三个冤鬼 群情激奋,杀林炳了结两代深仇 按照当地品会场的习惯,最后一场戏必定是天亮戏,上演的戏目往往也是最拿 手最精彩的。因为往常品会场的主持者总是想方设法使前四场戏的比赛双方势均力 敌,故意把定局安排在最后一夜的天亮戏上,而且往往一直要拖到天色快要大亮了, 这才点响了三眼铳,好让两个或三个戏班子最后拼命鏖战一场。多少年来,村民们 对这决定胜负的精彩一局,大都不肯轻易放过,哪怕是挺远挺忙的人,也总要想方 设法忙里偷闲远道来看。因此,会场上每逢最后一夜,必定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比头几场戏的观众都要多一些。如今陈府百岁大寿的会场戏,尽管胜负已分,十几 年打遍浙南无故手的新声班子已经铸定了铁板败局,但是村民们出于多年来形成的 习惯,出于多年来对新声班的信任,下意识地认为这依旧将会是一场难得的好戏, 于是九月二十六日夜晚从四面八方涌向坑沿来的人流,并不比往年任何一次会场戏 少。 戏单子贴出来,新天喜班上演的散戏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和《杜十娘怒沉 百宝箱》,正戏是全本《蜜蜂记》;新声班上演的散戏是三国戏《空城计》、《战 马超》和包公戏《鸟盆计》,正戏是全本《铁弓缘》。对于比赛双方的剧目,观众 们是满意的。不论是爱看文戏的、爱看武戏的、爱看小戏的,还是爱看风流戏的, 人人皆大欢喜,个个均有所爱,倒是各得其所,互不相扰。 夜戏刚一开锣,台底下就有人在传说着一件令人摇首咋舌的惊人消息:金太爷 起驾坑沿祝寿途中,巧遇微服私访的巡按大人,经受害乡民们拦轿喊冤,金太爷自 知劣迹昭著,难免罢官问罪,已经和姽婳夫人双双投河自裁了云云。 惊人的消息迅速传开,立即传进了陈府和新声班后台。陈老寿星释疑之余,庆 幸金太爷没在寿筵上让巡按大人当众拿问,总算是保住了自己的面子,没落一个主 客不安。绅衿们的宝眷下午刚一听见消息,担心夫君们的安危,都纷纷回家去了。 仇有财见消息已经传到了壶镇,知道时间紧迫,事不宜迟,迟了只怕生变,跟本忠 一咬耳朵,当即招来几个伙计,匆匆地装扮起来。 南边台上新天喜班的《杜十娘》刚刚上场,北边新声班巧摆空城计的诸葛亮已 经摇着鹅毛扇下场去了。按照戏单,接演的应该是《战马超》,但是伴随着“嘡嘡” 的小锣声,一步三摇晃上场来的,不是武生扮演的马超,却是小花脸扮演的张别古。 换言之,包公戏《乌盆计》提前上场了。 《乌盆计》这出戏,讲究的是唱和做,这种地道文戏,品会场的时候是从来不 会上演的。今天仇有财按照正觉上人事先的策划,特意安排了这出戏,由他自己反 串黑头演包公,让本忠反串老生演刘世昌。这一路戏,年轻的小伙子们大都不太感 兴趣。他们当然爱看妖娆风流的杜十娘,而不爱看黑不溜秋的包公和披头散发的冤 鬼。因此,面北而立,歪头闭眼、凝神谛听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四十岁以 上的中年人。当台上演到张别古手捧乌盆、带着刘世昌的鬼魂来到包公案前诉说被 害经过这一节戏的时候,按照正常的戏路子,刘世昌的鬼魂跪倒在包公的面前,要 唱一大段抑扬顿挫、高昂激越、颇能赚得观众彩声的唱词;但是今天的刘世昌慢慢 儿地在包公面前跪倒,刚喊了一句:“青天大老爷伸冤哪!”就立即踣然倒地,好 像中风似的失去了知觉。这种突破正常戏路子的演出,使台上台下的人全都吃了一 惊。四个龙套脆脆儿地喊了一声堂威,想借此提醒“刘世昌”,咱们可是正正经经 的戏班子,哪怕就是台底下没有一个人看,也不能把戏给演歪了。 在众衙役的喊堂威声中,刘世昌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他跪直了身子,端端正 正地朝上磕了一个头,接着突然变成一种苍老的嗓音用地道的缙云东乡腔呼喊而出: “包青天大老爷为小民申冤!” 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后台操琴司鼓的乐师们瞠目结舌,手拿丝弦管笛, 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了。静场片刻,台下已经有了嘈杂的议论之声,表示纳闷、惊 讶、莫名其妙。到底还是“包文拯”经得多见得广,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正一正 身子,理一理长髯,一手抓过惊堂木来,使劲儿在公案上重重一击,大喝一声说: “何方鬼魅,见了本县,还不快将实情从头诉来!如有冤情,自有本县为尔作 主!” “刘世昌”见“包公”发话了,端端正正拜了三拜,又朝上磕了一个头,仍旧 用当地的土腔土调接着说: “小民姓吴,名叫立志,现年五十四岁,家住本乡吴石宕村,世代以打石头为 业。只为三年前的今天,小民家有一头黄牯牛被本乡林村财主林国栋盗走,当夜就 用豆浆抹成了花牛,妄想图赖。小民前去讨取,被小民识破机关。林国栋父子老羞 成怒,起了杀人灭口之心,趁小民不备,被林炳用石锁将小民击毙,埋在后院儿西 北角磨扇下面。小民冤魂不散,曾赴本县城隍老爷处鸣冤。怎奈林国栋新建的花坟 内有金童玉女守护,外有符箓封镇,本县城隍虽曾派遣鬼判前去,也奈何他不得。 城隍老爷念我冤深苦大,委我为本方山神土地,坐守山头,单等有天神在此经过, 禀明冤情,请一道法旨,将镇墓符箓和护坟金童玉女收去,以便本县城隍将林国栋 捉拿归案。今天包大人法驾在此现身,小民特来冒犯上陈,叩请包大人判明冤情, 发一道玉牒,将守坟金童玉女遣回天廷,小民子子孙孙,感念包大人如海恩德!” 吴立志久居东乡,音容笑貌为左近大多数乡民所熟知。今天台上的这个老生, 扮演的虽然是刘世昌,但是一举一动、言语神态,却活脱是一个吴立志。这种当时 当地人所深信不疑的神奇的冤鬼显灵,使在场每一个认识吴立志的人全都惊奇得目 瞪口呆,摇首咋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蜂拥地向台前挤过去,挤过去,要听一 听这个阴魂附体的吴立志怎么说话,也要看一看这个由活人扮演的假包公如何判断 这件真案。只见台上的包文拯听完了吴立志的控诉,登时拂袖而起,睁圆了两只熠 熠放光的眼睛,怒气冲冲地大声怪叫着说: “啊呀呀,真有这等事?待本县发牒文一道,立即传来守坟童男童女,问个明 白。如果冤情属实,自有本县为你作主!”说罢,公案上提起硃笔,刷刷刷写了一 道牒文,就在身边烛台上点着了,扔下台去。 台下一阵骚动,更为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带着火焰的牒文扔下台去,立即有一 阵焰火猛地从台下升起,随着滚滚的浓烟,一红一绿的两个半大孩子打扮成金童玉 女的样子,一个手捧铜磬,一个手持小鼓,像一阵清风似的飘然登台,站定后先面 对观众亮了亮相,然后翻身背朝观众向包公盈盈下拜,两条像乳燕似的尖细嗓子同 声高呼: “包大人传呼,有何圣谕?” 随着来喜儿和小红的突然出现,台下的骚动一变而为惊呼,不论是面向北的还 是面向南的,也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霎时间全像潮水似的涌向新声班的台前 来了。三年前轰动壶镇的林家大出丧,只要是本方土著,谁没有见过站在魂亭两旁 击鼓敲磐的金童玉女?当时,有人为来喜儿的惨死痛绝,也有人为小红的艳丽惊倒。 三年来,他们那活生生的形象,依旧留在每一个见过林家大出丧的村民们心中,天 天想到,时时念及,何尝有一刻忘却?如今这两个为大人小孩儿所经常谈论的、明 明已经封进花坟多年的冤魂,竟会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怎不令人惊异万分,怀疑自 己看花了眼!他们想到:这一对儿惨遭枉死的童男童女,不管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 罢,一定会在包大人座前控告林家父子的凶残暴虐和为富不仁的。他们惊呼,他们 狂叫,争先恐后地拥向前去,想亲眼看看这一对儿从坟莹中来的金童玉女是真是假, 为的是想亲耳听一听这两个受尽折磨的苦难孤儿怎样诉说人间的不平。其实,他们 除了不明白这两个牺牲者为什么会成为牺牲品之外,对于他俩的惨遭活埋,每一个 目击者都是最好的见证。为了听清台上的每一句话,激动的村民们强自按捺住急躁 不安的心情,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张开了嘴巴喘息着,竖直了耳朵倾听着。 南面的戏台上,杜十娘们见自己台前的观众突然之间全都拥向了北面,几乎连 一个也不剩,不知道新声班子在这败局已定的末一夜“场面戏”中使出了什么惊人 的绝技高招儿,不由得前台停了戏,后台止了乐,连领班的带管三箱的,全都拥到 台口来观望自己的对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北面的戏台上,张别古见刘世昌忽然之间变成了吴立志,假戏做成了真戏,台 上再也没有他的词儿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儿地溜下场去。后台的乐师们, 见前台的戏演出了拐,再也不知道下文是什么曲儿什么调儿,也只好放下乐器,暂 且充当观众了。四名扮演张龙、赵虎、董超、薛霸的龙套,见包大人座前忽然间跪 倒了三名冤鬼,一时不知真假,又见“包大人”依旧一本正经地在演戏,并没有丝 毫着慌害怕的样子,也只好彼此交换一下怀疑的眼光,强打精神,逢场“作戏”起 来。 包大人见玉牒焚化以后,殉葬的金童玉女果然应招而至,面露喜色,从容落座, 朗声发问: “你们两个,可是为林国栋殉葬的童男童女?可是自愿?可有冤情?作速如实 诉来!不用害怕,一切自有本县为尔等作主。” 小红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铜磐放在膝前,盈盈下拜,然后抬起头来,用金 华腔哀声地说: “包大人容禀:小女子名唤朱红,自动丧母,八岁上被人拐卖,流落在兰溪码 头朱家班中。只为小女子生性犟拗,三年前又被假母转卖给壶镇人吕久湘为婢。可 怜我下轿方始一日,就被林炳骗进花坟,做了林国栋的守坟童女。坟外有符箓镇压, 千年万世,不得转生,有如打入地狱,苦不堪言。今蒙包大人撤去镇符,方始出得 坟莹。恳请包大人为小女子作主,不求立即还阳,只望轮回转世,重新投胎,长大 成人之后,立志报仇雪恨,虽粉身碎骨,也自心甘。伏望包大人垂怜详察!”说罢, 俯身掩面,悲恸失声。 小红说完,来喜儿忙也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小鼓放在膝前,先磕了一个头, 然后直起身来,用缙云话朗声地说: “启禀包青天,小童唤作来喜儿,本是林国栋家的牧童。三年前,林国栋从蛤 蟆岭上偷回吴石宕人的一条大黄牯,本主吴立志前去讨取,被林炳用石锁砸死以后 埋尸灭迹。吴本良二进林家寻父讨牛,认出杀人痕迹,引起争执。林炳闻声赶来, 手起一砖,本想打吴本良,却砸死了林国栋。林家出丧,要用童男童女陪葬,四处 采买不着,林炳起意,一面哄我扮作击鼓金童,趁我不备封进坟里,一面假造文契, 谎称是我自愿以身殉主,为我哥哥来旺儿出籍。我哥哥信以为真,三年来追随林炳 左右,寸步不离,多少次救他死里逃生,他却恩将仇报,竟在前天半夜里将我哥哥 活活打死,将尸首埋在吴立志一处。小童兄弟为林家舍死卖命,只落得如此结果, 实不甘心。求包大人为小童兄弟作主申冤!”说罢,磕一个头,拜了三拜,抬起头 来,等待包大人发落。 包大人听完小红和来喜儿的控告,眼中喷火,满脸怒色,一拍惊堂木,厉声问: “公堂之上,不得有半句戏言。适才尔等所言,可是实情?” 来喜儿急忙俯身回答: “小童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假。” “有何为证?” 来喜儿抬起头来,手指着林村: “回大人,现有吴立志和小童哥哥来旺儿的两具尸骨在林炳后院儿磨盘底下, 可以作证!” 包公闻言,转动着炯炯有神的双晴,凝神半晌,这才一拂袍袖,怒不可遏地发 落说: “若是果真如此,尔等快快前边带路,待本县亲临林村发尸检看之后,自有发 落。” 三个冤鬼同时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转向台下。来喜儿击鼓,小红敲磐, “嘣嘣噹!嘣嘣噹!”三年前金童玉女为林国栋夫妇送葬的场面,又一次再现于村 民们的面前。随着鼓磐之声,三个冤鬼已经飘然下台,落地无声,骇得观众们急忙 闪出一条路来,让他们通过。台上的包大人右手一拍惊堂木,左手一拂,抓住袍袖, 大喊一声: “左右,打道林村去者!” 四个龙套,由于演惯了戏,倒也颇能即景生情,听得包公一声令下,居然乍起 了胆子,在一阵吆喝声中,顾不得为包大人备下八抬大轿,就手执水火棍,紧跟着 三个冤鬼相继跳下台去了。 这时候,台上只留下了“包大人”,只见他一拂袍袖,一撩蟒袍下摆,“嗖” 地一声,就从公案后面蹿了出米,只在台口用脚尖轻轻一点,就飞下戏台尾随而去。 ──虽然脚下穿着两寸多厚的朝靴,戏台又是用松木板搭成的,却竟然连一点儿响 声也没有。难怪台下的观众们议论纷纷地说:要不是真有包公的神灵附体,一者拘 不来用符箓镇住的金童玉女,二者也不可能有这种人力所不能及的神通,能够像腾 云驾雾一般高来高去呀! 突然出现的戏中之戏,反倒使鼎沸喧嚷的观众屏息了呼吸,张大了眼睛只顾注 视这一场生平从所未见的、从台上演到台下的真戏,却再也顾不得发表什么高论了。 惊奇万分的人群,在以冤鬼与衙役为前导的包大人法驾前面纷纷退让,闪出一条由 人墙构成的胡同来。这时候,有人点亮了看夜戏归途中照明用的灯笼火把儿,为这 一次奇特的官府出行充当了仪仗。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天竟会有那么多的乡 民带着灯笼火把儿来看戏。一时间火光熊熊,照地烛天,不单为包大人的法驾夜行 增添了赫赫威严,也为冤鬼们的报仇雪恨壮大了浩浩声势。 品会场的东道主陈氏一门几代大大小小,包括百岁寿星陈公公、陈姥姥在内, 听说演戏演出真鬼来了,也都纷纷跑出大门外面来看热闹。只听得陈老公公用他新 近得到的百缠老藤拐杖戳着地下,恨恨地说: “我早就说过嘛,搭新台子做戏,要请关圣宰大白公鸡祭鬼,你们偏不肯听我 老人言,这不是……”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台下的观众亲眼看见冤鬼显灵,虽然心里有几 分害怕,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而且仗着人众,就由几个胆子大的带头,场 上几千观众几乎统统尾随而去,都想亲眼看一看这出真戏如何收场。 狭窄的田间小路,忽然间拥挤不堪起来;由惊惧而噤声的人们,终于憋不住劲 儿,一边迈着大步疾走,一边喘着粗气儿议论纷纷,旷野上一片嘤嗡嘈杂的声音。 人流的最前面,金童玉女的鼓磬越敲越急,步子也越走越快。翻过了千家岭,再绕 过一道山嘴,跨上林村村前的小土岗子,就看见林宅门口那四杆高刺入云的黑旗杆 和那座白石栏杆的拱桥了。这时候,只听得金童玉女同时唿哨一声,借着下岗的冲 劲儿,有如猛虎下山一般蹦跳而去。包大人一手撩起袍襟,一手捋着长髯,迈开大 步紧紧跟上。尾随的村民们一见,全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呼啸奔跑起来。 喧哗的噪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在山谷中回荡,有如隆隆滚雷。当高举着灯笼 火把儿的人们从林村新桥的栏杆旁边奔驰而过的时候,火光倒映在水中,上下通明, 分外耀眼。霎时间,冤鬼们蹦跳着过桥去了,包大人迈着大步过桥去了,尾随看戏 的村民们也呼啸着奔跑过桥去了。小红和来喜儿的鼓磬声加上几千人的呐喊声传到 了林炳的门前,门里的团丁不知就里,急忙报了进去。林炳正在房中与瑞春说闲话, 听得门外沸翻盈天的喧闹声,也不知是哪一出,只当是村里又出了豆腐西施那样的 风流案件,不等团丁来报,愣头愣脑地就跑出来打算去处置发落。跑到大门口,刚 开了一条门缝儿往外一张,一眼看见来喜儿跟小红身穿红绿衫裤、手持法器敲击不 已,大吃一惊,只叫得一声:“有鬼!”忙不迭地缩回脑袋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大 门,叫团丁搬过顶门杠来死死顶住,不许放人进来,说罢就没命地跑回上房去了, 二门外的人见林炳露了一下脑袋又把大门关上顶死了,立刻鼓噪起来,纷纷用 拳头、砖头像擂鼓似的把大门砸得山响。后面的人挤不到门前去,就乱叫乱嚷,呐 喊助威。 林家这两扇黑漆大门究竟有多么结实,来喜儿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知道赤手 空拳要从前门攻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向小红丢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回身向包 大人打了一躬,站起来又招了招手,一声唿哨,接着又急急风似的敲响了法器,迈 开大步就沿着东墙根儿往后院儿冲去。在金童玉女的前导下,上千人乱哄哄地拥到 了后院儿东角门前面。来喜儿运足了力气,飞起一腿踢开了角门,一跳就跳进了院 子里。两名看门的团丁见是这样的阵势,不知道是什么场面,既不敢管也不能管, 吓得躲到一边儿去了。众“衙役”护着包大人鱼贯而入,村民们随后也纷纷蜂拥着 挤了进去。众人跟着金童玉女来到后院儿的西北角,刚刚站定脚跟,只听得“吴立 志”大叫一声: “包青天申冤哪!” 随着话音儿一落,就踣然倒在石磨上,一动也不动了。包大人着衙役把“吴立 志”扶过一边儿,让他慢慢儿苏醒,接着就发下号令: “搬开磨扇,往下开挖!” 戏演到了这步田地,即使还有人半信半疑,但是多数闲汉们却都急切地希望赶 紧刨出一个究竟来。这时候听见包大人一声令下,急忙一拥而上,有的合力掀起磨 扇,有的去找来锄头镐头,七手八脚奋力下挖。不到一袋烟工夫,只听得发一声喊, 在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土坑里,抬出了血污满面、脑颅破裂的来旺儿的尸 体来。血淋淋的事实,激怒了到场的每一个人,就连跟林炳同宗同族的林村人,也 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口口声声谴责林炳心肠狠毒。挖坑的锄头继续飞舞,支离零 散的骨殖又一块接着一块从坑底刨了上来。随着白骨一起出土的,还有一支不足一 尺长的旱烟管:白铜的烟袋锅儿,假翡翠的绿烟袋嘴儿,凡是熟悉吴立志的人,都 认识这是他随处携带从不离身的宝贝。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炳杀人害命的昭昭罪恶已经水落石出、暴露无遗了。在狂 怒的鼎沸人声中,来喜儿扑到了包大人脚下,嚎哭着,请求包大人为他哥哥申冤。 与此同时,吴石宕的男女老少也跪倒在包大人的面前,恳求包大人为吴立志报仇。 这时候,整个后院儿里的人,情绪激昂,再也无法抑制了。他们怒目圆睁,脖子上 凸起一条条青筋,高举着拳头同声高呼: “抓住林炳!打死林炳!把他活剥皮!” 在这个后院儿里,包大人已经无形中成了最高的主宰和决策者。只见他怒目圆 睁,左手理髯,右手抓住袍袖,看看身边的尸骨,又看看眼前的人群,终于一跺右 脚,用他全部的丹田之气,竭尽全力大喝一声: “抓──林──炳──!” 早已经红了眼睛的来喜儿、吴石宕人和虽与自身并不相关但却被林炳的凶残激 怒了的村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听到包大人的钧旨一出,顿时呼啸着, 奔跑着,跳跃着一齐住通向第三进房的过堂门扑去。但是林家盖房之初,就已经想 到了如何防备绑票和抢匪:不论前门后门都设有闸板,要想赤手空拳从门外打进门 里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一干人在后门外面乱了半天,任凭他们对着铁壁似 厚实的硬木门敲砸詈骂,里面只是不睬,依旧无计可施。 来喜儿到底是在林家大院儿里长大的人,对这道门的虚实要害一清二楚。他知 道,单凭人力是无法把这道门撞开的。他扔掉手中的扁鼓,一头钻进堆放柴火的空 屋子里,扛出一捆松枝来码在门下,回头去扛第二捆的时候,聪明的小红跟他一起 去了;等到大家看到门下码着第三捆柴火,也都明白了过来,于是一窝蜂地都抢着 去扛柴火。不一会儿,门下就堆成了一垛一人多高的柴火垛。来喜儿在底下扔一个 火把儿,真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顿时烈焰腾空,照映得整个后院儿通红通红。 ──当然,一寸多厚的门板,加上一寸多厚的闸板,即使烧着了,却也不是一时半 会儿马上就能烧透的。 再说林炳,刚才开了大门,探头住外一张,看见金童玉女打扮的来喜儿和小红, 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关上大门,连滚带爬地逃回上房来,直吓得浑身哆嗦。瑞春和 凤妹一边一个扶住了问长问短,林炳先是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等到喘息定了, 越想越犯狐疑,琢磨着准是哪家仇人乔装打扮成来喜儿和小红的模样,到这里来迷 惑乡亲、混淆视听、借机报复的。这么一想,忽然间又胆大了起来,腰藏莲蓬枪, 手执七星剑,开出门来,刚要传呼众团勇一起出去把乡民斥退,恰遇一名爬到楼上 去察看动静的团勇跌跌撞撞地跑来禀报说:后院儿闯进了成千上万的乡民,手执火 把儿,先从磨盘底下挖出了来旺儿的尸身和许多骨殖,接着暴怒的乡民就在后门外 架起了柴火,如今门板眼看就要烧穿,乡民们立刻就要打进来了。 林炳一听乡民们挖出了来旺儿的尸身和吴立志的骨殖,也知道会因此惹起众怒, 难以收拾,只是琢磨不透这些乡民怎么会招来已经死去的来喜儿和小红,又怎么会 知道来旺儿就埋在磨盘底下。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八成儿是吴石宕人为报复八月十 五荡平白水山叛匪和烧死吴本良这个仇的。真要是这样的话,家里这十来名团勇决 不够用,怎么想个办法到壶镇团防局去调他百十个人来才好。但是不明敌情,又出 不去,无计可施,略一踌躇,忙登上后楼,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儿往下看,只见整个 后院儿里满满堂堂地全挤满了人,千百支火把儿下面是一张张暴怒的脸,人人振臂 高呼,不是大喊“括捉林炳”,就是狂呼“打死林炳”。他们虽然大都赤手空拳, 但人数众多,真是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再看看第三进房与后院儿相通的 那道后门,在熊熊烈火中已经快要烧穿,形势确实已经万分危急。林炳自知寡不敌 众,不敢贸然开门去迎敌,下了后楼又匆匆爬上前楼。打开窗户一看,大门外面虽 然也有人在大呼小叫,但人数不像后院儿那么多。心里刚刚起了一个从前门冲杀出 去的念头,忽然看见吕慎之手执钢刀,带领一伙儿团勇正从拱桥那边奔跑而来,一 面呼喊,一面驱散闲人。林炳心知这是吕慎之在坑沿看见林宅火起或是听说有暴徒 冲往林村闹事才带了团勇前来接应的,大喜过望,忙从腰间扽出莲蓬枪来,朝天连 开三枪,然后急急跑下楼来。他正想先去安顿瑞春等人,再去打开大门与吕慎之合 兵一处,却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后门在烈火中燃烧,加上众人奋力撞击,已经洞 穿攻破,一伙儿手执兵器的白水山义军余众,加上吴石宕人和暴怒的村民,相继跃 过火堆杀进前院儿里来了。 林炳一看势头不对,忙下令团勇快去打开大门杀出去与吕慎之会合,自己仗着 莲蓬枪厉害,亲自断后。一连几枪,把打头冲进来的几个人撂倒了。 莲篷枪一次只能打六发子弹,林炳正要往枪里装子弹,忽然看见火光中有个人 手舞双刀雪球似地滚滚而来,一望而知正是本良。林炳大吃一惊,来不及装子弹了, 急忙转身跑跳而去。刚跑过了前院儿甬道,团勇恰好把大门打开,众人一起冲出, 正好与前来接应的吕慎之撞个正着。匆忙中来不及细说,只喊了一声: “白水山的叛匪没有斩尽,吴本良又杀来了!” 话音儿刚落,本良追到,接了下茬儿: “白水山和雪峰山的义军全伙儿在此!林炳,你作恶多端,今天是你的末日到 了!” 说着,手舞双刀直取林炳。林炳胆怯心虚,自知不是本良的对手,畏缩不前。 吕慎之见了,冷笑一声,挥众上前,接住了本良厮杀。本良身后雷一飞、张二虎、 月娥、本厚等带领白水山和雪峰山义军与吴石宕人一拥而上。林炳无处可退,只好 勉强交手。林家大院儿门前,林村拱桥旁边,几百个人刀起剑落,血溅肉飞,怒骂 喊杀,震天动地,一场黑夜中的大混战开始了。 八月十五,本良等人办喜事,林炳来了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了白水山义 军一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没;今天,九月二十六,事隔四十天,正是吴立志遇 害的三周年,本良以林炳之道还治林炳之身,集中了两处义军,也杀了他一个意料 之外,措手不及。论实力,八月十五日林炳调齐了全县的绿营兵和乡勇合力攻打白 水山,显然强过吴本良;今天,本良手下的义军虽然伤亡殆尽,头目剩下的也不多, 但是一方面汇合了朱松林的人马,一方面按上人定下的奇计施行之后,尽管所剩无 多的人力又分兵两处,却一处把县太爷送上了西天,一处激起了好几千乡民的怒火。 乡民们来看戏,只带灯笼火把,不会带着刀枪剑戟;不过“揭竿而起”并非陈胜、 吴广的发明,而是人人暴怒之后都会如此照章办理的本能。看见林炳丧天害理谋死 吴立志和来旺儿,暴怒的乡民立刻抄起了林家的锄头扁担,都要去砸死林炳挖他的 黑心。看见林炳受到吕慎之的保护,暴怒的乡民火上添油,迁怒于乡勇,于是乎人 人各觅铁木锐器纯器,奋勇上阵,不杀林炳誓不罢休。加上还有事先早作准备的吴 石宕人和银田村人,各挺刀枪一齐杀出,更是锐气千丈,势不可挡。吕慎之加上林 炳所带团勇,不过百十余人,哪里抵挡得住?林炳一看势头不对,趁黑夜混战中虚 晃了一剑,甩开雷一飞和二虎,回身掩到大枫树后面去。雷一飞忙挺手中猎叉去追, 见林炳已经奔上桥头,要往村外逃去。雷一飞不舍,大喊一声:“林炳留下命来再 走!”拔腿紧追。这时候,正好脱去了戏装的仇有财和本忠带着来喜儿和小红各挺 刀剑从大门内冲出,听见雷一飞的喊声,齐向林炳扑去。林炳听到背后脚步响,就 伏身在石桥柱头后面,取出莲蓬枪,装上了子弹。二虎正与数名团勇拼搏厮杀,听 见雷一飞的喊声,甩眼一看,见他冲在最前面,生怕有失,激战中喊了一声:“一 飞莫追,小心暗器!”此时此刻,喧嚷的人声沸翻盈天,雷一飞只听见背后二虎喊 他,却没听清喊的是什么。再者雷一飞是个出名的好猎手,惯于在深山密林中寻虎 觅豹追麋鹿,胆大心细,眼明腿快,身手敏捷,不但善于打飞镖放暗箭,更能接能 拨能躲!向来不把暗器伤人放在心上,因此虽也意识到二虎是在提醒他谨防暗器, 却并不介意,看到的只是林炳马上要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想到的只是要把林炳 这个恶贼生擒活捉,因此不顾二虎的呼喊,挺手中猎叉,管自奔跑纵跳追上桥去。 他身后仇有财、吴本忠、来喜儿和小红四个,一者报仇心切,二者也怕雷一飞有失, 都不顾自身安危,随后紧紧追上。 林炳在自家后院儿枪伤本良、二虎使自已转败为胜以来,懂得了小小一支莲蓬 枪的真正价值,绝不是五十两银子所能买得到的。上任署理守备以后,更要靠这支 洋枪的神力杀敌保命,就托人到宁波去捎来了整箱的子弹,早晚练习打靶,尽管还 不能像他的箭法那样黑夜里打香头可以百发百中,三五十步内打人倒也还有点儿准 头。这时候眼看雷一飞等五人齐向自己扑来,并不着忙,掩身在桥柱后面,直等到 雷一飞追上桥头,两人相距不足二十步了,这才不慌不忙举起枪来,瞄准雷一飞扣 动了扳机。一声脆响,高举着猎叉猛追的雷一飞应声倒地,一个惯于捕虎擒豹的高 明猎手,今天却死于豺狼的手中。 他身后的仇有财看清林炳伏身桥柱后面,顾不得去救雷一飞,从身边取出飞索 抓钩,奔上几步,有如一道闪电直向林炳抛去。可惜,这种在中国民间流传了千百 年之久的利器绝技,既能攀墙登楼,也能抓人捕兽,但在速度上却比不上同是中国 人祖先发明的火药。就在仇有财抛出抓钩的同时,林炳又一次扣动了扳机,一声枪 响,仇有财身子一歪,只喊了一句:“本忠!快退!”就向前栽倒。这个历尽人世 苦楚的流浪艺人,身怀绝技,嫉恶如仇,立志以除暴安良作为自己一生的重任,最 后竟不幸死在豪强的枪下。本忠、小红、来喜儿三个,见各自的师傅、父亲、岳丈 死于林炳的枪下,顿时血往上涌,气往上冲,狂呼怒喊着分三面向林炳包抄围去, 哪里顾得上自家的生死安危?林炳见自己两枪撂倒了两个劲敌,一丝奸笑浮上了嘴 角,正得意忘形中,忽听仇有财喊出了本忠的名字,两耳一震,杀母之仇顿时涌上 心头,冒着凶焰的两眼死死盯着奔跑而来的本忠,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小兔崽子!今天叫你偿我母亲的命来!” 说着,举起莲蓬枪刚要瞄准,忽然一颗鸽蛋大小的铁铸弹丸从身后飞来,不偏 不斜,正中林炳右手手背,只听得“啊哟”一声,那支一连伤了两条人命的莲蓬枪 掉落在石板桥面上,发出了“噹啷”一声。林炳负痛,又吃了一惊,本能地先用左 手捂住了右手手背,再回头去看看身后:桥那头的路上漆黑一片,并无人影,正想 低头去拾枪,脑袋还没有全回过来,又一颗弹丸飞来,正中左太阳穴。林炳一个前 栽,脑门儿又重重地在桥柱上碰了个鲜血淋漓。这一回连叫也没有叫一声,就踣然 倒地,却没有死,还在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时候,本忠、小红、来喜儿三人同时赶 到,三把刀同时插入林炳的后心,三股鲜血同时冒了出来,算是同时还清了三家的 血债。
本忠拔出刀来,正要割下林炳的首级,忽见一条黑影儿打另一端桥头如飞似的 奔来。小红和来喜儿各扬双刀,正要上前迎敌,却被本忠伸开两手拦住了。那黑影 儿越来越近,走到跟前,火光中看见是个身穿黑衣黑裤头包黑巾的青年女子,背着 一张小小的弹弓,挂着一把二尺多长的短剑──正是素素。只见她走到跟前,一把 拉住本忠的手,莺声燕语地轻声说: “哥哥,大仇已报,积忿己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此地你的熟人太多,千万 不能叫人认出来又生枝节。快随我远走高飞,另觅妥善之地安身立命,不要留恋故 乡故土,不要难舍亲朋好友,等待事平之后,妹妹一定陪你回来祭奠爹爹和师傅。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再在此地多留片刻了。” 本忠回头看看林炳门前,百十名团勇虽已大半带伤,却仍在负隅顽抗;吕慎之 虽然年逾古稀,挺一杆点钢枪苦战本良,依然精神抖擞,一时间难分胜负。本忠看 看哥哥,又看看妹妹,两头为难,只急得抓耳挠腮,火焦火燎地说: “多谢妹妹助我一臂之力,杀了林炳,报了大仇。可眼下团勇们还没杀退,大 哥还在跟吕慎之激战,胜败未分,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怎么能扔下大哥他们不 管,一个人跑了呢?” 素素瞟了一眼战局,微微一笑说: “只要杀了吕慎之,乡勇不战自溃。你随我来,看我再助大哥一臂之力!” 说着,拉起本忠的手,就跑下桥去。 这时候,来喜儿一刀割下了林炳的脑袋,挂在腰后。小红对林炳的那支枪发生 了兴趣,从地下拾起来,又去林炳的尸身上解下皮带、双剑和子弹袋,与来喜儿两 个奔到仇有财和雷一飞的尸身那边去了。本忠顾不得再去看师傅一眼,随素素躲到 大枫树后面,只见素素执弓满引,等到吕慎之转过了身子,素素一弹打去,正中吕 慎之后脑勺,打得他眼冒金花,几乎栽倒,手中枪虽未扔掉,却已乱了解数。本良 趁机一刀,劈中面门,再一刀,结果了性命。 一众团勇见吕慎之死于非命,果然纷纷溃退,大乱中又被义军余众和吴石宕人 砍翻了几十名。素素见大事已了,生怕本忠又被哥哥留住,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 来就要走。本忠一眼看见本良正朝自己走来,难舍手足之情,用力甩开了素素,迎 上几步,把本良引到大枫树后面,急匆匆地说: “大哥!林炳已杀,大仇已报,快按原定计划,撤到雪峰山去,不要在此久留, 谨防壶镇团防局援兵到来。我有家业老小在外,蒙上人准许,不叫我在缙云露面, 先回嘉兴,暗通消息,这边有用人用钱的时候,随时通知我。事关机密,我不能在 此久留,以防外人识破。望大哥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二虎哥、月娥姐还有来 喜儿他们,我就不再一一告别了,烦大哥转告他们,一切小心!”说着,语音哽咽, 流下泪来。 素素在旁一把抓住本忠,急不可待地跺着脚嗔他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婆婆妈妈的!要说的话,不是早都说过了么?这是什 么地方,还唠叨这些干什么?快跟我走!” 本良也流下泪来,哽咽着说: “多谢素琴妹妹相助,所有仇人,总算全都收拾了。只是本良无能,损兵折将, 带累众家兄弟姐妹一同受苦。如今又要去雪峰山重整旗鼓,比起在白水山有畲家兄 弟帮衬来,不知要困难多少。我们既然已经反定了朝廷,断无回头之理。只是雪峰 山朱大哥为我牺牲,他手下的弟兄虽然愿意拥我为寨主,但是一向缺少来往,人地 两生,困难一定也不少。只是一时间也没更好的路可走,就是境况再难,也不能不 去。好在你们至今未被官府探明身份,及早回去,作为我们的后盾,最是上策。这 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快快上路吧!” 本忠还想说几句什么,架不住素素在旁频频相催,只得强咽悲戚,咬一咬牙, 跪地向本良拜了三拜,站起来一跺脚,跟素素两个快步走上桥去。 桥上,来喜儿和小红两个正在抚着仇有财的尸身失声痛哭,另一些人则正在抬 走雷一飞的尸体。本忠见了,想到自己与仇有财师徒一场,如今一朝永诀,再也见 不到了,不禁悲从中来,又要冲过去见见师傅最后一面。素素见桥上的乡民越聚越 多,死命拽住本忠不放,几乎是连推带搡,才把本忠一步一回头地揪走了。 这时候,林家大院儿的三进楼房都已经烧着,林村的乡民怕延烧到林氏宗祠, 正在奋力救火。吕慎之带来的百十名团勇,除死的和重伤的之外,还能走动的,都 已经逃得一个也不剩了。 本良一声令下,白水山和雪峰山义军余众和吴石宕人、银田村人抬着伤亡弟兄, 扛着林炳家银库里的银子,也一哄过桥而去。从坑沿戏台前跟来的村民,见《乌盆 计》已经有了结果,不论是死的包公、活的冤鬼都撤离了林村,心里也都醒过茬儿 来:见义军们走远了,先不顾满地死的伤的躺着一大片,却纷纷冲进林家大门,以 救火为名,从刚刚延烧火势还不太旺的第一进楼房中抢出来金的银的、粗的细的、 绸的布的、单的夹的、铺的盖的、吃的用的……一句话,只要是还没有烧坏的,尽 数抱了出来,扛回各自的家中去。──这不叫“趁火打劫”,这叫“替天行道”, 就算是向林家讨回欠债吧。 义军撤走了以后,瑞春和凤妹、喜妹三个,也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了出 来。瑞春披头散发,一脸污泥,嚎着哭着,喊着骂着,跟疯婆子相似,起先还跟众 救火乡民抢夺几下财物,后来被人一连推了几个跟斗,又挨了几脚,自知林家祖孙 三代为富不仁,今天动了众怒,人财两失已是不可避免,自己一个弱女子,小脚伶 仃的,别说夺不过人家,就是能夺回来,又有多少?反正家财已破,也就不去管它, 一屁股坐在大枫树下,想想丈夫死了,房屋烧了,浮财抢了,偌大一份儿家业只剩 下搬不走烧不掉的田地山塘和三个女人加上两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自己还只有二 十多岁,今后几十年光阴只能靠娘家哥哥帮衬,守着剩下的这点儿产业,孤儿寡母 地苦挣苦活了。再说,自己肚子里的这块肉,分明是马三公子留下的孽种,虽然此 事除自己之外无人知晓,但是男女未卜,万一自己生个女儿,凤妹倒生了个儿子, 剩下的这半份儿家私,到了儿依旧是别人的……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越想越没 有出路,眼看着家里一样样东西叫别人扛着背着抱着地运走了,心烦之上又加心痛, 不禁手拍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候,凤妹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想想自己从小死了爹爹,靠母亲一双手养 大到六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族长,太平军退出了壶镇,母亲却得了个“与 长毛通奸”的罪名,国法未究,族法不恕,被活活地“点天灯”烧死了。自己落到 了一个叔叔手中,半饥半饱过了七年,三十吊铜钱卖给了吕家,做了瑞春的陪嫁丫 头。自己并无奢望,只想嫁个聪明老实的小子,经大爷许诺,把自己给了来旺儿。 尽管这个人骨头软些,在自己面前倒还听话,也只好认命。没想到都怀上孩子了, 却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林炳的小妾。原以为只要生下一个儿子来,林家的产业就有了 来旺儿的一份儿,没想到狠心的林炳丧尽天良,下了毒手,没等孩子出世,就把孩 子的生父给活埋了。来旺儿被杀,是仅仅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呢,还是被林炳发 觉了与自己之间的奸情?如果林炳不知道奸情,指着肚子里的这块肉,自己还不至 于被转卖或逼嫁,往后的日子,大概只能与大奶奶一起终身守寡了。如果林炳已经 知道,今天林炳不死,自己大概也不会再活多久,很快就要跟来旺儿在阴曹地府见 面的。如今林炳死了,自己才二十刚冒头,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谁知道又会生出 些什么变故来呢?更其祸福难卜的是:如今大奶奶也怀着孩子,他日临盆,却不知 道谁生男谁生女,万一自己命薄,生下的是个女儿,估计下半世的日子也不会太好 过。如果林炳不单知道自己与来旺儿之间的奸情,而且已经给瑞春说起过,那么, 自己加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去还都难说……想来想去,真是伤心之上 又加烦心,被瑞春的眼泪鼻涕一引,虽不敢放声大哭,也是涕泪滂沱,啼哭不止。 喜妹这时候想到的是:林家遭此变故,大奶奶不能不暂回娘家,她这个二十多 岁的大丫头,倒是有了打发出去的日子了。再说,她一见后院儿火起,就赶紧把自 己这几年来攒下的几两银子和几件首饰揣进了怀里;房屋烧了,对她来说,除了几 件衣服和两床被褥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她眼看着一时间无法扑灭的大火,耳 听着大奶奶和凤妹两人一递一声伤心地号哭,只是两眼发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括苍山上,雪峰山天险将变成义军重整旗鼓的发祥之地;括苍山下,罪恶的溪 流仍在汨汨西去! 温州和嘉兴两处,本忠得了两房互不见面的妻小,也白捡了两注不算太大的产 业,足够他行商作贾,将本求利,越滚越大,越过越富了! 壶镇和林村,瑞春都没有一处属于她自己的房屋,今后只能寄人篱下,投靠哥 哥,守着林道台置下的田产和两个并非林家种子的后代,惨淡经营,苦度光阴,免 不了还要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啊,风云变幻,神奇莫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过三十年,缙云地面, 又将是个什么世道,又将是谁的天下呢! ──1976年9月9日初稿于于家岭西村 1978年12月28日二稿于清河农场 1984年7月1日三稿于北京宝文堂 1987年五一前夕四稿于北京西安门 1999年7月1日五稿于北京双旗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