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高终于"升级"了 到了五九年九月,密云钢铁厂终于下马了。一夜之间,昔日喧闹的工地,变得 冷落而萧条。各路人马纷纷撤离。所有的右派学生,也奉命撤回北师院进行整顿学 习。 所谓“整顿”,是国庆十周年前夕中央对右派分子的一种“甄别”对策。在 “反右斗争胜利”两周年的基础上,一方面要在中小学老师中继续开展“反右运动”。 据说55万右派分子当中,几乎有30万就是在五九年到六零年的“继续反右”中“找 补”进来的;另一方面,则在已经定性戴帽的右派分子中间进行甄别,对表现好的 或有典型意义的右派,宣布摘除帽子,回到人民队伍;对表现恶劣、抗拒改造的, 则“升级处理”,轻的送劳动教养,重的逮捕判刑。 北师院的“整顿学习”,由孙泽先坐镇,在这三十几名右派学生中,发动“积 极分子”,寻找“抗拒改造”的批判对象,进行揭发批判。 这些过去被别人批判的人,如今能站出来批判别人,而且孙泽先代表校领导明 确宣布这是右派们“立功赎罪、争取摘帽”的大好机会,因此一个个全都分外卖力。 要找批判对象,小高自然首当其冲──明面上摆着两条:改造期间谈恋爱,而 且非法同居;暗中还掌握着一条:有“去港”的动向。 “批判”不是目的,孙泽先的目的是想通过批判搜集他的罪状,以达到对他 “升级”处理的目的。 “恋爱”问题,反正是正大光明的,也不想否认,两人都作了检查。别的问题, 事关重大,两人都咬紧牙关,死不认账。 开了几次会,孙泽先见他们铁嘴钢牙死不承认,就在会上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 点儿陈祯祥与她父亲通信的内容以及与英国代办处通电话的事儿。看起来,校方曾 经偷看过他们来往的信件,至于给英国代办处打电话,校方怎么也会知道呢?难道 通往外国使领馆的电话,中国的特务机关都装有窃听器不成?! 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还是不承认要一起去香港的事情。陈祯祥的父亲在香港, 她父亲的来信中即便有“来港”字样,也是情理中事情,并不违法;至于给英国代 办处打电话,他们当时就留了个心眼儿,只说是北师院的学生,没报真实姓名。北 师院有几千人,怎么证明电话就是他们打的呢? 批判会陷入了僵局,他们的问题暂时“挂”了起来。好在孙泽先并没有宣布不 许他们两个单独外出。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一溜溜到了动物园。一边溜达一边商 量对策。 小高说:“如果还不采取行动,咱们的计划要流产了。” 小陈反问:“监视得如此严密,怎么行动?万一被抓住了,不是授人以柄吗?” 小高说出了他的担心:“我估计,他们要对我下手了。” 小陈摇摇头,天真地问“不就是批判批判吗?反正已经这样了,还能拿咱们怎 么样?” “只怕要‘升级’,送劳动教养。孙泽先正憋着拿我当典型呢!” “那么我呢?” “有你爷爷的仙气护着,估计对你会网开一面。再说,送走了一个,拆散了一 对儿,矛盾不就解决了吗?” 她沉思了许久,忽然问了一句离题千里的话:“你看过电影《流浪者》吗?” “看过,还是上中学的时候看的。” “你记得影片结尾丽达说的话吗?” 小高不加思索地回答:“记得。是‘我等着你’。” “你相信吗?”这时候的祯祥,天真得像个小学生。 但是小高却一点儿也不天真,竟硬梆梆地回答:“那是电影。我相信‘誓言是 写在水上的’这句话。” 她有点儿动情了,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说:“那就试试看吧!” 她说的“那就试试看”,当然是心里话,是经过认真思考,有充分思想准备的, 绝不是随口而出的“一时冲动”。这句话给了小高极大的安慰。在后来的漫长的劳 动教养生涯中,这句话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无穷的力量。 小高是个体育爱好者,喜欢看各种体育比赛。五九年的九月十五日,是第一届 全运会开幕的日子。他卖了一些旧书,筹资买了两张票,打算与祯祥一起到工人体 育场观看全运会的开幕式。 九月十三日是星期天,但是那天一早孙泽先就通知所有的右派学生不许外出, 等待开会。 “十三”是被西方人看作最不吉利的数字。五九年的九月十三日,恶运果真降 临到了小高的头上。 上午十时许,孙泽先吹哨,让三十几名右派学生在宿舍楼前集合,就地坐下。 那时候学校已经开学,引来了围观的学生倒有数百名之多。会议程序非常简单,只 有一项:就是由孙泽先代表校部当众宣布:“右派分子高××在劳动考察期间,抗 拒改造,企图逃往香港。经北京市人民政府批准,送劳动教养。……” 这时候,从停在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中钻出两名穿白色上装的警察来,走到小 高的面前,一个从公文夹中掏出一张“劳动教养通知书”,让他签字。事情到了这 一步,小高觉得无话可说,就痛快地签上了字,居然连那纸上写了些什么也没看。 签完了字,另一位警察就说:“把校徽摘下来!” 这时候,小高突然聪明起来,耍了个滑头,指着祯祥对那警察说:“请等等, 我与她的校徽是换着戴的,请允许我换过来。” 他慢步走到陈祯祥的面前,轻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尽管陈祯祥在事先也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在与 小高交换校徽的时候,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真是撕心裂肺的一幕,当时在场的围观者,有的偷偷儿擦眼泪,有的不想再看, 扭头走开了。 小高被推进汽车中,立刻按响了喇叭开走了。车窗当然关着,他只能扭头透过 后窗最后看一眼这个自己深深地爱着的姑娘──她还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目送着 心上人离她而去…… 爱情啊,这个人世间最圣洁、最美好的事物,千万年来一直被一切善良的人们 所颂扬。王母娘娘拆散牛郎和织女,那是因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但还允 许他们每年会上一面;法海和尚拆散许仙和白素贞,那是基于一种邪恶的嫉妒心理; 那么“他们”呢,他们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非要拆散这诚心相爱的一对儿呢? 小高与小陈,从五七年九月一日第一次见面,到五九年九月十三日分散,共计 交往了七百四十三天。在大约一年半的“劳动考察”期间,两人一天也没分开过。 今天,他们那大胆的初恋,终于以悲剧的结尾暂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