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人鱼主动挑战 一九八○年的暑假,夏秋跟几个朋友一起到北戴河度假。下了火车,住进了招 待所,刚安顿好铺位行李,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游泳裤,向大海扑去。 招待所就建在海滨,从后门出去,离海不过一百多米远。避暑的招待所,不像 城里的宾馆那样有许多规矩和讲究,只要你不出大门,男男女女尽可以穿着游泳衣 裤走来走去。有的人还穿双拖鞋,在肩头披一块大浴巾;有的人干脆光着脚丫子, 只在脖子上系一条毛巾,到了海滨浴场,就可以一头扎进水里,游累了,哪儿都可 以上岸,不必为寻找拖鞋、浴巾而费时费事。 夏秋就是这种“一身无牵挂”的装束,只是鼻子上多了一副浅色太阳镜,镜腿 上系一根松紧带,箍在后脑勺上,以防止游泳潜水时跌落。 这时候不过下午四点钟光景,正是海滨浴场上最热闹的时刻。五光十色、鲜艳 夺目的游泳衣,令人眼花缭乱,少女们裸露着健美的胳膊和大腿,绷紧着丰满的胸 脯,像一条条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在碧水中出没嬉戏,令人目不暇接,心往神驰。 啊,这里是快乐王国,是人间的天堂,只有欢笑,没有忧伤,只有健美,没有 病残,只有和美融洽,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连一脑门儿官司、满肚子心事的 人来到这里,都会心旷神信、愁绪顿失!难怪多少年来的达官显贵们,总想在这里 借一块宝地,度过那恼人烦人的盛夏。 夏秋扑到了海边,正想一跃入海,忽然看见三个姑娘从浅滩上先是你追我赶继 而勾肩搭背地欢笑嬉闹着溅着水儿花跑上岸来。中间一个,二十多岁,雪白的肌肤, 纤细的腰身,穿着鲜红的游泳衣,映衬得那张妩媚姣好的脸蛋儿像初开的桃花那样 红中透白、白中透红,特别是那张露着洁白的牙齿忘情地欢笑着的嘴和那两只黑白 分明滴溜乱转的眼睛,在美丽中又增添了几分俏皮、淘气和任性。夏秋一眼看见她, 急忙从浅水中奔了过去,扬着手大声地招呼:“小月,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 听你爸爸说起呀?” 三个姑娘被这突然袭来的意外场景弄糊涂了,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 猜测着谁的小名儿叫“小月”,继而同声哈哈大笑起来。中间那个姑娘一面调皮地 笑着,一面挪揄地说:“戴墨镜的先生,请把你的有色眼镜摘下来,认仔细了,谁 是你的‘小 月‘?“ 夏秋听那姑娘这么说,伸手从后脑勺往前一抹,果然把太阳镜除了下来,仍是 笑嘻嘻地说:“怎么,才几个月不见面,就生分了?连我都不认识啦?这里那么多 人,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那姑娘嘴一抿,脸一沉,正色地说:“别开玩笑了。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什么 小月。要是认错了人的话,那就清便吧。” 夏秋瞪直了眼,仍不肯走开,继续分辩说:“这怎么会认错呢,你不是关双月 么?你今天是怎么啦?小月!我是夏秋哇!” 那姑娘任性地一仰脖子,哈哈大笑起来:“关山月?还有杜秋!简直是神经病!” 回顾左右的女伴儿:“别理他,咱们走!没话搭拉话,谁认识他!”说着,拉上两 个女伴儿,大笑着走上岸去了。依稀还能听见两个女伴儿的对话:“小伙子长得倒 是真帅,装得也真像,是个好演员!”另一个说:“什么演员!高级流氓!” 夏秋感到受了侮辱,真想冲上去跟她们讲理,只是他一时还弄不清到底是自己 认错了人呢,还是小月在同学们面前不好意思承认跟自己认识。正犹豫间,朋友们 看了这生动有趣的一幕,都围了上来跟他取笑,说他姑娘没勾搭上,倒吃了一顿笋 (损)。他闹了个大红脸,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到北戴河的头一次游泳,就碰上了这么一件怪事,害得夏秋一晚上也没睡好。 小月是大老关的独生女儿,从小就认识的,还能认错了?但是人家确实不认识 他,绝不像是装的。难道世界上真有不是双胞胎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 夏天日长,天亮得也早。反正睡不着,干脆起来去早泳,借此清醒清醒头脑。 在人数不多的早泳者中间,他又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关双月第二”。这一回, 他不敢造次冒失地再跟她打招呼了。那个姑娘见了他,却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虽 然没有说什么,分明已经原谅了他昨天的孟浪。夏秋不想自讨没趣,更不愿意失去 自己男性的尊严。也只冲她点头作答,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清晨的海滨浴场上显得特别空旷辽阔,虽然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晨风吹来, 湿漉漉的身子还感到几分凉意。夏秋不想叫自己起鸡皮疙瘩,一头扎进水里,就向 远处奋力游去。没有多少时间,就游到了防鲨网的浮标旁边。也就是说,已经到了 海滨浴场的尽头了。 他手扶着浮标,脚踏着网眼,想休息一下,再往回游。刚一回头,却看见那姑 娘也已经游到了防鲨网的旁边,而且采取同一姿势在休息着。两人相距不过十几米 远,分明看见她用一种挑战的眼光在盯视着自己。 夏秋二话不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钻出水面,就往岸边游去。回头一看,那 姑娘竟然在身后不远处跟着。夏秋身强力壮,自信游泳技术也还过硬,就用最快的 速度向前游去。他没有回头看她,心想她一定被自己远远地甩在后边了。涉到边岸 的浅水区站直身子回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姑娘也从浅水区站起身来, 两人相距,仍跟当初一样。 夏秋心里暗暗佩服这姑娘的坚强和游泳的技术。这时候,他才完全相信她不是 小月了。因为小月从小被她妈惯得娇滴滴的,见了什么都怕,十几岁了,还不敢一 个人下水游泳,决没有她这种韧性,也不会像她这样任性的。他相信,这时候他只 要返身再向海外游去,她一准会马上紧紧跟随,决不会服输。不过他没有这样做。 他不想欺负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他是个堂堂的男子汉,就是赢了她,又有什么可 骄傲的? 他上岸走了,身后飘来一阵吃吃的笑声。 第三天一清早,夏秋又到了海滨活动,发现那姑娘已经先他而到了。他一下水, 就奋力向外游去,那姑娘好像跟他约定了似的,立即跟上,尾随不舍,两人几乎是 同时到达防鲨网。夏秋不服气,马上折回。那姑娘跟他摽上了,两人并肩往回游, 又几乎是同时到达浅水区,同时站直了身子。那姑娘用火辣辣的眼睛挑战似地看了 他一眼,扑进水里就往外再次游去。夏秋昨天是怕累着了她,才没有发起第二次战 役的,今天见她主动进攻,能不应战?立刻也就扑进水里,奋力追去。 但是这一次夏秋却落在后面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追上那个姑娘。 直到那姑娘已经到达防鲨网了,他还差着十多米。夏秋的手刚一抓到红色的泡沫塑 料浮标,那姑娘早已经歇够了,一个浪里翻身,又朝岸上游去。真会恶作剧,简直 不让夏秋喘一口气儿。夏秋怎能服她?急起直追。可是他的姿势和技巧仍不如人家 正确得法,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出来。那姑娘到了岸边,回头看着,见夏秋 离她足有二十米之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响起,步履轻盈地上岸走了,头也不回地 走了。 第四天清晨天气突变,雨下得不大也不小,淅沥淅沥,不停不歇,无止无休。 夏秋光着脊梁开出阳台门探身一望,阴云压得很低,一时半会儿的雨不会住,凉风 飕飕的,吹在身上已经有三分寒意。一夜之间,气候从夏天变成了秋天。夏秋不禁 犹豫了一下:这样的天气,那姑娘多半儿是不会去海边的,今天的晨泳,就免了吧。 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去。她不去,不正说明她怯懦了,退却了,自己则胜利了 么?他披上一块大浴巾,一面往后门走,一面自己又暗暗好笑:精神胜利,太像阿 Q了! 到了海滨,整个浴场上果然不见一个人影儿。他走进绿色玻璃钢瓦片搭的凉棚 下面,却意外地发现钢管支架上挂着一块红黄条子的浴巾。这当然不会是哪个粗心 大意的人昨天遗忘在这里的,一定是有人比他更早地到达了。难道又是她么?透过 雨帘,他向海面上极目探索,果然发现在间距相等的红色浮标中间,多了一个会动 的红点:显然是那姑娘的红色游泳帽。人家已经先行一步,占了绝对优势了。 夏秋毫不犹豫地甩下肩头的浴巾,扑进了大海,向那个晃动着的红帽游去。近 了,近了,透过雨帘,挂在她嘴角的调皮的微笑,含在地目光中的得意的眼神,都 能清楚地看到了。他心中明白,只要等他的手一触到红色的浮标,她立刻就会翻身 向岸边游去,以她的绝对优势再一次战胜技术不佳加上得不到片刻喘息之机的对手。 夏秋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败局,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从心底油然而生:跟她拼体 力、比胆量,非叫她当一回败将不可!他游到了防鲨网旁边,没有停下,而是把红 色浮标往水下一按,身子轻捷地窜出了防鲨网,继续往外游去:离网一千多米之外, 有一块礁石突出在水面上,那就是他的目标。 那姑娘见夏秋靠近了浮标,正想返身往岸边游,再一次把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 子像笨鸭子似的甩得远远的,没想到无言的比赛忽然间出了拐:对方居然越过了防 鲨网,离开了浴场区,游向广阔的大海中去了。他要游到哪里去?会不会遇上鲨鱼? 要不要跟上去再比一个高低?啊,来不及想了,对手已经游出十米开外了,再不追 可就追不上了。不肯认输的好胜心占了上风,她不再犹豫,立刻也越过防鲨网,在 他身后奋力追去。 她的游泳技术不错,姿态化美,速度也快,再加上不甘落后的好胜心,没多久 就后来者居上,赶上了夏秋,跟他并肩前进了。夏秋一看要输给她,灵机一动,打 破了几天来不说话只比赛的默契,扭头冲她大喝一声:“别往前了!当心鲨鱼!” 心理战术果然起作用了。那姑娘吃了一惊,手脚登时就慢了下来。心里在琢磨: 是不是掉头回去?为了跟一个并不相识的小伙子赌闲气,果真被鲨鱼吃掉或咬断一 条腿,那可太花不来了! 她正犹豫间,猛抬头一看,只见夏秋的两臂迅速而有节奏地交替向前划动,速 度明显加快,已经超过自己十几米远了。她一咬牙:“好小子,吓唬我呀!你不怕 我也不怕!今天我就是豁出去喂鲨鱼,也非追上你不可!”她取了个巧,深深吸了 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用快速潜泳向前游去。等到她脑袋露出水面再看,离夏秋 已经不远了。 场上比分似乎是一比一,谁胜谁负,还说不定。现在,离那决礁石,大约还有 八百米。夏秋的游泳姿势虽然不美,但他身强力壮,有长力;那姑娘经过名师指点, 动作准确而优美,但却从来没有一口气游过五六百米以上的长距离。由于夏秋采用 了“持久战”战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同时正好抓住了对方的弱处,再游出 二百米开外,情况立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夏秋依旧有力地挥动着双臂,劈开海 浪,信心十足地向那礁石游去,并未减速;那姑娘呢,看看力气已经将次用尽,每 挥动一次手臂,都感到十分吃力,前进的速度也明显地减慢了。她呼吸急促,感到 胸口憋气,四肢无力,看看那块礁石,至少还有五百米。这时候,返回去的距离比 向前进还要远得多,逼得她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了。她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大 概还能勉强坚持到底,只是速度上自己肯定要输。她一边游,一边在心里骂这个小 伙子的恶作剧,也后悔自己不应该那么轻率地就跃过了浮标,不估计这一段游程有 多长,会不会有鲨鱼袭来,以至于中了人家的“诱敌深入”之计,输了一场不应该 输掉的比赛。 离礁石还有三百米,那姑娘已经浑身无力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加 速,直想呕吐;但是一看到旁边那双挑战的眼睛,那双胜利者的骄傲的眼睛,那双 轻视的眼睛,一股不服气的邪火陡然上升:“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那块礁石上,绝 不能葬身鱼腹!” 离礁石只有二百米了,那姑娘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用尽。她顾不得旁边有一 双露出得意和嘲讽神色的眼睛,不得不改变一下姿势,把身体翻了转来,仰面朝天, 躺在水面上,只是微微地动着手脚,保持身体不沉,能稍稍翘起头来,维持呼吸而 已。 夏秋见那姑娘不胜体力终于认输了,也停止了前进,改为踩水的姿势,明为鼓 励暗为讽刺地说:“怎么样?就剩下这一百多米,认输啦?要不要兄弟拉你一把? 只要你说一声不行了,我马上把你送到礁石上去。怎么样?求救吧!” 那姑娘是个犟牛性子,最怕将火。听夏秋在挖苦她,也不回答,一咬牙,翻过 身来,使出最后的一点点余力,挣扎着继续向前游去。看得出来,她每挥动一下手 臂,每前进一尺,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都要忍受极大的肌体上的痛苦。夏秋暗暗 佩服她的坚强,就在她身边保护着她,以防不测。 她强努着又往前游了几十米,看看不行了,没劲儿了,夏秋有些心痛她,忙喊; “怎么样?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再不然你就换成仰泳,歇口气儿吧!” 她其实十分想歇会儿,可是要强和自尊心迫使她不愿听从他的话。她暗暗地自 己给自己打气:“坚强些,再坚强些,今天说什么也不能栽这个跟斗丢这个脸,死 也要死到那块礁石上,绝不能叫这小子像拉死人似的拉着自己走!”她咬紧牙关, 开始了从未有过的艰难的也是痛苦的历程,用她的意志,用她的生命,在拼搏着, 一寸一寸地向那块象征着胜利和成功的礁石靠拢。 每逢她实在支持不住,实在无力再挥起手臂来,身体就要往下沉去,海水就要 往她嘴里灌的时候,夏秋就在旁边劝她休息。一个确实是好心,结果却变成了残酷 的折磨;变成了精神上的鞭打。夏秋见她表现得如此坚强倔犟,对她的好感逐渐增 加,干脆存心考验一下她的耐力到底有多大多久,打定主意不到她有沉溺的危险绝 不伸手。 真是一场荒唐而又残酷的比赛!两个互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在小雨刷刷的夏日 清晨,在空旷辽阔的海面上进行一场没有任何目的、任何意义的竞争,却要冒着沉 溺或者被鲨鱼所伤的危险!在外人看来,这不是神经病又是什么!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经过挣扎、搏斗,她终于快要接近那块礁石 了。夏秋兴奋得一下子爬到了礁石的顶上,在风雨凄凄中放开了嗓门儿大喊:“加 油!加油!” 但是一个人的体力和能量终究是有极限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游这么长的距离, 而且还是在什么也没吃的清晨。超负荷的最后五百米历程,已经完全彻底地耗尽了 她所有的能量,虽然只剩下这短短的十来米了,在她的眼中看来,却比一百米、一 千米还要长似的。她分明看见夏秋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猛喊加油。虽然她也想尽自己 最后的一点点力气猛扑到礁石上,然后伸开四肢放平身子歇一个够,可是她连最后 那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尽管她听见夏秋在频频呼唤“加油!最后的冲刺!”可是 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翻了过来,终于像一条死鱼一样,肚子朝天地漂浮在水面上。 夏秋也已经看出她确实无力再挣扎了,本想立刻就跳下水去把她抱上来,可是 她分明还在仰泳,不是在沉溺。让她休息几分钟,再来完成这艰难的最后拼搏吧。 他有些可怜起她来了。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静静地过去,夏秋见她本在轻轻划 动的手脚渐渐停了下来,身子也在往下沉往下沉,终于只剩下一张白得简直没有血 色的脸浮在水面上了。夏秋猛吃一惊:不好,这回可真是要灭顶了。正想往水里跳, 忽然一个念头升起:“刺激她一下!”他变了声儿地大叫:“快上来!鲨鱼!鲨鱼 过来了!” 这一声倒还真管用。求生的欲望猛地从她的灵魂深处进发出来,也不知是哪里 借来的力气,只见她猛地翻过身来,用力地挥动着手臂,呼呼几下子,就游到了礁 石旁边,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夏秋,伸出了求救的手。夏秋赶紧抓住她把她拉了上来, 可她已经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软瘫在夏秋的怀里,肩膀上,大腿上,被礁石的尖 角划破了几条口子,沁出了殷红的血丝……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