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罪恶的渊薮 西村教养中队,占着一个六排房子的大院子,只有一个大门进出,真是名副其 实的独门独院儿。这个大门,除了出收工的时候开一会儿之外,平时不分日夜都是 上锁的,只在门上开一个小门供零散人员进出。大门的旁边,有一间十来个平方米 的小屋。房子建在大门外面,房门开在大门里面,窗户正对着大门,像大机关的传 达室模样,这就是教养队的值班室。 东村的教养大院儿,有一个中队占一个小院子的;一也有两三个中队合一个大 院儿的。西村只有一个教养中队,值班员相应地也不多,不是重大节日,一般由四 个人分日夜两班值班。日班的任务主要是照看门户、统计出收工人数、登记从工地 回来的零散人员进出大门的时间、清扫院子和大门口、分送报纸和信件、照顾不能 出工的病号、打出收工钟、接待临时来探望的教养人员家属以及处理各种细小的争 执吵闹之类的事端;夜班的主要任务是防火防盗、查房查铺、防止发生逃跑事件、 打起床和息灯钟、清晨呼叫炊事员起床并协助搭搭笼屉之类。 看起来,值班员的任务不多,权力也不大,但是实际上整个中队只要队长不在 院子里,值班员就是代理队长,整个中队就听他们的一句话了。因此,值班员既是 队长的耳目,也是队长的亲信,至少是中队里表现最好的积极分子。 林建国来到值班室以后,才发现教养大院儿里的值班员,比起收容所里的值班 员来,不但权力大多了,好处也更多。先甭说不用下地干活儿,淋不着雨、晒不着 太阳了,就是吃饭,也比其余教养人员要高一等。头一样,值夜斑的有夜班饭,按 规定,教养灶的夜班饭是二两五粮食三毛钱的标准,一般都是吃面条。在教养队里, 队长的作息时间是没法儿固定的,平常的日子,教养人员九点半就寝,他们也要开 会或闲扯到十一点,吃完了夜班饭再去睡觉,有正经任务那就更甭提了。因此,队 长们几乎天天晚上有夜班饭吃。本来,干部有干部食堂,可是干部的夜班饭,平常 时候总是附在教养伙房一起做。其原因,说是省得干部食堂的炊事员上夜班,反正 每人二两五粮食三毛钱会拨到大伙房来;实际上,凡是在教养食堂吃夜班饭的干部, 吃到嘴里的绝不止二两五粮食,因为那二两五面条是满满的一大碗,有的人还要求 盛作两碗;那价钱么,三毛钱更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因为面条上面铺的至少有三两 肉,“要求盛作两碗”的人,光是那肉就够四两。亏了的钱和粮从哪里出?当然是 从教养人员的口粮和伙食费中出。教养食堂的炊事员都是教养分子,他们一方面要 秉承管理员的意志从全队教养人员的牙缝中刮下油水来去讨好干部们,一方面又认 为这是干部们在吃教养的肉、喝教养的血,心中有气,又不敢说,只好你吃我也吃, 不吃白不吃。炊事员们自己吃点儿还不算,还跟值夜班的勾着一起吃,变着法儿换 着花样地吃,非要吃得比干部们还多才解气。 第二值夜班的有一早叫炊事员起床做早饭的任务。教养食堂的早饭,死规矩是 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粥。窝头是早就蒸好了的,只要烧开一锅水,撒下玉米面去,再 把窝头屉搭上一馏就可以了。所以早班炊事员只有一个人,搭笼展要值班员帮忙。 值班员帮炊事员干活儿,炊事员的报答就是给好吃的;改善生活剩下的馒头、油条、 烙饼之类,尽量满足需要。因此,值班室里,基本上是不吃玉米面的。 跟林建国同值一班的叫常得利,三十五岁了,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据他自己 介绍,他原本也是个公安局的干部,而且是专管治安的,因为无意中泄了密,才被 送来劳动教养,教养期三年,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他说他是保留公职的。公安局里 的规矩,犯了错误的治安干部,回去以后不能搞治安了,不过当个行政科干部管管 桌椅板凳什么的总还不成问题。 林建国来值班,顶的是陈志宏的缺。陈志宏原来跟常得利是一班儿,林建国也 只好按原搭档顶班儿。要按他自己的意愿,他最希望能跟郝得志同一个班儿。他没 有忘记要为小凤和唐明生报这抽头之仇。可惜的是,一个上白班儿,一个上夜班儿, 简直是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 值夜班的人,为了打发漫漫的长夜,最爱东拉西扯地瞎聊天儿了。林建国得知 常得利原是公安干部以后,对他本人的过去并不感到兴趣,却几次三番装着有意无 意地拿话去套他,问他在外面认识不认识郝得志。 常得利是个神聊家,跟谁在一起值夜班,都是从天擦黑聊到东方亮。他只知道 林建国是个不走红的中学生红卫兵,一进教养队就是个积极分子,得到队长的信任, 却不知他跟郝得志还有些小小的过不去。林建国一问他教养前都认识什么人,他可 来劲儿了。远的不说,先说本队;中队长汪洋,是他当治安科副科长时候的老部下; 副中队长郭德厚,是他小舅子在公安学校的同班同学;至于郝得志么,跟他小舅子 和郭德厚也是同班同学;本队之外,不论分场部还是总场部,当年的老战友多了去 了。因此说,像他这样的人,只要不离开北京市公安局的管辖范围,到哪里都有他 的老熟人,到哪里依旧是他的天下。至少是吃不了亏,吃不着苦头,用不着干活儿, 只要耗够了这几年时间,就可以出去了。除此之外,他还对林建国显得颇为知己地 说: “小哥们儿,这公安局里的事儿,你还嫩着呢!不过你还聪明,又是红卫兵出 身,应该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能跟那些小氓爷一般见识嘛!比如说,这次对陈志 宏玩儿小屁姑①的事儿,你办得就很不高明。你大概是不知道,这个陈志宏,跟郭 德厚的关系可不一般,究竟是什么关系,也用不着跟你细说。总之,他能够一下火 车就当上值班员,可不是凭他的表现积极争取来的。你揭了他,他恨你不说,连郭 德厚对你也会另眼相看了。再说,在教养队里,都是大老爷们,又都是在外面玩儿 闹惯了的,摸不着女人,憋不住了,玩儿个小屁姑,或者两个人互相换舒坦,都是 常有的事儿,连队长都不管,你干吗要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第二,你把小屁姑 出卖了,把陈志宏给抬了,你自己上来当值班员,大伙儿都说你不够意思,还有人 说你自己跟小屁始就有一腿儿。出卖小屁姑,纯粹是吃醋。再说,你知道阎劲才跟 郭德厚是什么关系吗?告诉你吧,在公安五处,除了被打倒的不算,当权的是两派 人,一派是科班出身的公安学校毕业生,他们在公安局哪个单位都有同学,简直是 一呼百应;另一派是半路出家的转业军人,他们仗着有军代表撑腰,也神气得很。 在咱们分场,郭德厚和阎劲才正好代表了这两派,一天到晚鸡吵鹅斗的,鵮②得正 欢,陈志宏的值班员是郭德厚任命的,你的值班员是阎劲才任命的,他们俩有矛盾, 你挤在中间,非受夹板气不可。所以说,你这一次办的这事情,既不高明,也不漂 亮。你到底年轻,不知轻重,也不知利害。不过只要你往后能听老哥哥我的,郭德 厚那里,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阎劲才那里,你少掺和少往他那里跑就是了。……” -------- ① 屁姑──读作“撇姑”,北京下层社会和劳改农场中对“以男色事人者” 的蔑称。也叫“三爷”、“大屁眼儿”,简称“大眼儿”。 ② 鵮──音qiān ,本指鹅、鸭之类互相用喙攻击对方,转指两人之间的互 相攻击,有贬义。 听了常得利的这一部妙法真经,林建国果真又长了不少见识,至少明白了当值 班员也还要找个靠山,才能好运长久,福星永照。他当然不会去投靠郝得志的同窗 好友郭副中队长,而是要去跟郭德厚的对立面间副指导员套套近乎,以示自己的忠 心耿耿,从而达到制服郝得志的目的。因为他明白,要制服郝得志,先得制服郭德 厚,而要制服郭德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阎劲才出面,让他们在打派仗中两败俱伤, 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就叫利用矛盾解决矛盾,也叫先消灭外援,后歼灭敌人。 不过在表面上他装得十分佩服常得利的样子,表示自己对阎劲才毫无好感,愿 意听从常得利的指点,服从郭德厚的差遣。 从此以后,常得利开始拿林建国当自己人看待,首先摊开的,是吃夜班饭的秘 密。林建国知道这是教养大院儿里最小的秘密,当然来者不拒,不会表示反对。因 为他听常得利说过这样的话:“在教养队里,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叫 送上门儿来的食儿,不吃白不吃。来到了教养队,就得学会自个儿疼自个儿。别说 是多吃几个馒头几块肉了,在后哇,称心舒坦的事儿还有的是呢!”为了摸清这 “称心舒坦”的事儿究竟是什么事儿,他装得跟常得利越来越亲密,常得利对他, 也越来越信任了。 林建国一方面通过常得利对郭德厚表示愿意卖身投靠,做郭德厚的亲信瓜牙, 一方面瞅冷子悄悄儿地找阎劲才个别谈话,把常得利说的话如实端给了阎副指导员。 阎劲才听完了林建国的汇报,从鼻子里冷笑着说:这个常得利,从前是公安局的干 部并不假;解放前他父亲是拉排子车的,他从小放学以后还要火车站去捡煤核儿。 有一天两个进步学生被警察追进了煤场里,在他的掩护下逃跑了,从此接近了地下 党,帮着跑腿儿送信,解放那年才十六岁,就在派出所当通讯员。后来被保送进了 公安学校,入了党,毕业以后当上了派出所副所长,五七年又调到分局当治安科副 科长,跟科里一个女科员结了婚。五八年调到琉璃河沙石厂当政委,厂里的成员大 都是些旧社会的暗娼、舞女、姨太太和解放后出现的流氓、盗窃、小破鞋,在这里 他先后和七八个女流氓发生了关系,还爱上了一个叫李丽的军阀姨太太。消息传到 他老婆那里,吵闹一通之后,只好把他调到全是男人的西琉璃屯生产大队当大队长, 不久又利用职权跟一个职工家属叫刘如水的发生了关系。事情败露了,不仅跟老婆 离了婚,还被送来茶淀农场劳动 教养。凭着他跟这里的干部大都认识,只看了一 年大门就解除教养了。回分局以后,到永定门小五金厂当仓库保管员。文化大革命 起来了,刘如水一家被轰到农村去;刘如水带着个十六岁的女儿到北京来找常得利 想办法,没想到常得利把刘如水的女儿也奸污了。这一回是刘如水告的他,才第二 次劳动教养的。他说的小舅子跟郭德厚是同学,其实就事李丽的弟弟李明。因为常 得利离婚以后,一直就和李丽同居,说李明是他小舅子,也差不多。常得利二进宫 来到这里,郭德厚就叫他当值班员。可以说,这个人两次劳动教养,都为的是女人, 可就是连一天活儿也没干过;确实称得上是个特殊的教养分子。只是副中队长任命 的值班员,没什么大错,他当副指导员的也不能撤了他。他叫林建国多注意常得利 的活动,发现他有犯罪行为,立即报告。 摸清了常得利的来历。林建国心中有底了。他的对策是观察常得利的行动,掌 握他的罪证,然后控制他、利用他,拿他作为扳倒郝得志的有力工具。他估计;他 们俩既然已经在一起值班那么久,郝得志没有劣迹便罢,只要他有问题,常得利是 一定知道的。 又过了几天,林建国有一次问常得利:郝得志到底为了谁折的跟斗?常得利说: “这事儿说起来也绝了:宣布他的教养理由,是违反政策,鞭打劳教人员,利 用职权,与劳教人员家属多人乱搞两性关系,并给流氓分子通风报信儿;可是改变 处分决定通知书中又说;郝得志是被女流氓拉下水去的。我问过他自己,他说:用 鞭子打二进宫的流氓,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收容所的革命化措施之一,不是他姓郝的 新发明。那时候只要回收五处放出去的人,每人都免不了要挨几鞭子。后来军代表 进驻收容所,明令不许打人,他也就没再打,怎么说是受到批评,不知悔改?要说 跟教养家属多人乱搞两性关系,其实那都是女流氓,他让她们在非接见日子进所来 接见,晚上晚了回不去,就让她们在他屋子里过夜,还好吃好喝地招待她们,不知 道是哪个姐们儿得了便宜又卖乖,胡说八道一气。中队的副档里没有他的登记表; 让郭德厚到总场部去查,说是他的档案在五处一科,没有转下来。看样子,到底哪 艘船翻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呢!” 根据常得利的话,可以推如郝得志至今还不知道是小凤这只船翻了,更不知道 是林建国代替唐明生告的状。看起来,收容所的军代表还算聪明,没把林建国这张 底牌亮了出去。只要郝得志不知道林建国也是首告者之一,他完全可以借各种口实 跟郝得志把关系搞好。因为郝得志劳动教养以后,名声极臭,人人躲着他走,要不 是有郭的厚给他当戳杆儿,他简直连头都始不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去向他表 示好感,还有个不受欢迎的?在收容所里,郝得志不是对林建国也满赏识、满够意 思的么? 林建国转为值日班以后,有一天,来了个骑自行车的老乡,挺熟门熟路地闯进 值班室里来,问常得利今天有没有东西跟他交换,他那里二锅头、猪头肉都有。常 得利拿出一件呢子大衣和一条料子裤子来跟他换,一条挺新的料子裤,只换两瓶酒, -件呢大衣,只换四瓶酒,讲了半天价儿, 才再搭几块猪头肉。交易成功以后, 那老乡骑着自行车走了。常得利自我解嘲地说:天气一天天暖起来了,泥子大衣料 子裤用不着了,换几瓶酒喝喝,这叫做今朝有酒今朝醉。林建国一看就知道这些衣 服都不是他的。尽管他装模作样,可那神气说明他跟那老乡是老交易了。这不是越 描越黑,欲盖弥彰吗?心知这又是一宗“秘密”,就故意戳穿他说: “你这话说得可就透得太假了。你不是还有半年多就解除教养了吗?那时候, 正好是冬天,怎么说用不着呢子大衣了呢?在教养大院儿里用不着好料子衣服,反 正值班员有公家的大衣好穿。可你解除教养以后,穿谁的大衣回家去呀?我看哪, 这些衣服多半儿不是你的。要是信不过兄弟,你就别说,反正你换来了酒,也少不 了我的。” 常得利见林建国眼睛里不揉砂子,哈哈大笑着说: “老哥哥这是考验考验你的眼力劲儿呢!实话告诉你说,我根本就没这么好的 呢子大衣和料子裤子。这些东西,都是汪光满拿来的。不过也不是他的东西,本主 儿是谁,我也没问他,反正我帮他换来了,这六瓶酒就得有我两瓶。咱们俩呢,老 哥哥绝不拿你当外人,一切都按老规矩办:一见一面儿,分一半儿。怎么样?够意 思吧?” 林建国马上明白了,他说的老规矩,指的是以前跟陈志宏的分赃方法。为了稳 住对方,林建国也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我也知道常大哥总不会跟我当面耍把戏的。不过找对这玩意儿 不怎么有瘾头,不想占那么大的便宜,两瓶酒里头,有我半瓶满够了。以后有别的 好事儿,多照应着点儿兄弟吧。怎么样?” 常得利满意地笑了笑说: “你这人倒还厚道,难怪有那么多人说你好话,我看着也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好吧,咱们一言为定:往后有什么好事,准忘不了有你的一份儿。你说说,你是喜 欢叶子,还是喜欢圈子?” 林建国一听,有点儿门道了。忙笑着说: .“我是叶子也要,圈子也想。你是知道的,我进来的时候,跟光屁股也差不 多少,挣俩钱儿,都买了铺盖衣服了。我还有两年多才能出去,在这两年中,我不 能不攒点儿钱。你也知道,我们在外边,圈子是三天两头换新鲜的,圈在这里面, 连个大娘们儿都摸不着,不犯色,那叫嘴不对心!” 常得利听他老实招认了,觉得他说的都是实话,就指点他说: “要找个大娘们玩玩还不容易?你也知道的,咱们西村,光是男人发配到山西 去的活寡妇①就有一百多。她们的男人也不过一年回来十几天,一个个都快馋死了 急疯了。你要是看上了哪一个,尽管放胆儿奔去,保险你一勾搭一个准儿。你没见 那些老娘们儿,出工的时候尽住教养的身边靠,没事儿找个茬儿多说两句话也是好 的。你说你犯色,只怕她们比你还要急呢!这些人是吃惯了的嘴儿,跑惯了的腿儿, 叫她们一年到头素着,还真难熬呢!你放心,像她们这样儿的,只为解馋,准不问 你要一分钱。你要是把她们玩儿舒坦了,还能倒贴你几块呢!” -------- ① 劳改农场原有大量带家属的就业职工,自从林彪发布第一号通令以后,茶 淀农场执行疏散转场令,强迫带家属的就业职工单身迁往山西侯马、永济、霍县、 晋普山、中条山等地的劳改农场或矿山去,而把大量家属留在茶淀农场,人工制造 丁大批牛郎织女,家属中有不肯守空房的,又演出了许多风流喜剧。 林建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进一步试探: “别看我色是色,也还有点儿直尊心,就西村那些大娘们儿呀,不是我说大话 瞧不起她们,就她们那个脏劲儿,倒贴我也不干。跟她们制那气呀,还不如去砍椽 子②、找小屁姑呢!” -------- ② 砍椽子──劳改农场中对于男性手淫的戏称。 常得利颇不以为然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娶老婆,讲究的是越老实越好;这个搞破鞋嘛,讲究的就是 越破的越好。你总也有经验吧?娘们儿这东西,经的男人越是多就越浪,越是浪的 娘们儿就越是有意思。不过像你这样的小白脸儿,去找三四十岁的大娘们儿也实在 有点儿屈才。你知道不,最近咱们场办中学的女学生,正在刮一股子跟教养的谈恋 爱的风呢。事情是这样的:咱们茶淀农场有一所场办中学,一千多学生,多一半儿 是女的。这些女学生,高中毕业以后,能考上大学的,不是绝无也是仅有。大部分 学生毕业以后不是去插队,就是在本场分配工作。咱们农场的人分三流九等。连这 些学生也分三流九等:上等的干部子女,分的当然是上等的工作,到场部坐办公室; 中等的工人子女,还可以去开拖拉机;下等的是就业子女,就只能当合同工,进果 园、菜园干体力活儿,一个月往多里说也不过挣三百二十大毛。你想想,只要有点 儿志气的,谁愿意窝在这个鬼地方日晒雨淋吃这苦?如今的教养的,第一是年轻的 多,第二是保留公职的多,第三是爸爸有势力的多。有个眼睛亮的女中学生,高中 还没毕业,找了个又年轻、又漂亮、爸爸在厂里当革委会主任的教养的好上了。等 他教养一解除,她这里高中也毕业了,俩人双双回北京,不出一个月,登记证领了, 户口迁走了,工作也安排了。一个是解除教养的;一个是就业子女,两口子肩膀头 一般齐,谁也不嫌弃谁,真叫恩爱夫妻一对儿,叫这些没找上对象的女学生又妒忌, 又眼红。打那以后,咱们场的女学生们就变着法儿地想找教养的搞对象,只要解除 教养以后能把她们带到北京去,长得差点儿,年纪大点儿,都不要紧。像你这样儿 的漂亮小伙儿,又这么能干,要找个漂亮小妞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林建国听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禁笑起来说: “说得那么容易,你自己挂上几个了?你不是没开除公职么?我可没那条件, 第一我是个学生,根本就没公职,第二我的户口在白洋淀,再想进北京,恐怕只能 等下辈子了。” 常得利诡秘地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着说: “你挺聪明的一个小伙子,就不会活动活动心眼儿?北京没户口,说有不就有 了吗?没有工作,说有不就有了吗?我是个有老婆的人,再说年纪也大了,不干这 事儿了。要不,别说是挂一个了,就是三个五个,也绝不是难事儿!” 常得利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建国再怎么逗他,催也不肯细说了。说来说去 就是一句话:叫林建国放开眼光去找,看哪个盘儿亮,有份儿,就放胆儿奔去,他 给打掩护──也就是说,常得利只肯做那出谋画策的,不作具体指点和拉纤的。林 建国见他绝不暴露自己,知道这是火候还没到,他还不太相信自己,也就不再往下 深追,以免引起怀疑。 第二次换了夜班,吃过夜班饭以后,大约十二点多了。查夜的干部也回去睡觉 了,做夜班饭的炊事员刘国玺提着一只盖着屉布的篮子,叫常得利开开大门上的小 门,走出了教养大院儿──林建国知道,这是去给马号喂马的夜班人员送夜班饭。 因为这两个喂马的并不是教养的,还是两口子,不便于叫他们进教养大院儿来吃, 因此队部明令规定由夜班炊事员天天夜里送。 刘国玺走了以后,常得利拿出几本又脏又旧的练习本来叫林建国看。这是当时 社会上极为流行又抄得很凶的手抄本。这东西,林建国从前见得多了,什么《曼娜 回忆录》、《七十二个男朋友》、《蓝桃外传》、《小妖精》等等。不过今天常得 利拿出来的手抄本,却都是林建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林建国是个久经沧桑的 人,像这样的东西也不知看过多少本了,因此既不热衷也不害怕,随手拿起一本来 翻着看。只见练习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错别字连篇,许多地方 读不成句,只能一边读一边猜。从那练习本的肮脏陈旧程度看,至少已经有几十个 人读过了。这种玩意儿,内容千篇一律,都是赤裸裸的性生活描写,除了具有强烈 的性刺激之外;完全没有美感可言。林建国翻看了几页,奇 怪地问常得利: “这些手抄本,都是从中队里没收上来的么?” 常得利摇摇头说: “是,可不全是。劳教人员从收容到教养,要经过派出所、拘留所、收容所, 好几道关卡层层检查,不可能带进这种东西来。不过经过一段时间教养,表现良好, 遇上父母病重或死亡,是可以请假回家去的。归来的时候,检查就不严格,一般只 由值班员看一看带回来的包儿,身上是不检查的。有的时候队长一高兴,就连包儿 也不检查了。他们带回来的手抄本,只要肯于拿出来公开,悄悄儿在暗地里流传, 值班员是不会没收他们的。要是他们只给自己看或者只给几个知己的看,那就对不 起,只好没收了。没收以后,当然不能送到队长那里去的;反正他们也不敢到队部 去问,队长不找他们,就念阿弥陀佛了。这些手抄本,就留在我们手上,谁想看谁 看。至于这几本,是从场办中学的学生中流传进来的。你也许想不到吧,这些东西, 还是从十六七岁的大姑娘那里借来的呢!咱们队里有几个人正跟她们谈恋爱,互相 交换手抄本,也是她们的恋爱内容之一嘛!” 林建国问他都是谁正跟这些半大女孩子谈恋爱,常得利却又不说了。林建国明 白,还是火候未到,常得利不敢把什么话都说明了。 林建国看完了一本手抄本,抬头一看小闹钟,已经一点半了,忽然想起刘国玺 到马号去送夜班饭,已经一个多小时,还没回来。他问常得利这是怎么回事,要不 要去找一找。常得利一副无所谓的神气说: “没事儿,你放心,绝对不会逃跑。你不知道,这喂马的两口子,有趣得很。 刘国玺最爱跟他们聊闲天儿了。他去送饭,一聊聊到两三点钟回来是常事儿,你甭 管。即使他逃跑了或者去干坏事儿了,也是队部批准的,没咱们的责任。” 说到这里,他又说起这一对儿喂马的不同一般的故事; 这对儿上夜班喂牲口的夫妻,男的姓袁名英,是个双重间间。解放前,他是国 民党中央情报统计局派驻北平的情报人员,跟军统局北平站和华北剿总二处都没有 从属关系。北平围城期间,傅作义将军起义,军统局北平站站长徐仲尧也宣布起义; 独有袁英却在北平和平解放后带着大量情报逃往台湾。一九五○年,袁英带领一个 空降小组在东北空降,着陆以后,正赶上国内掀起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难于藏身, 辗转流窜到北京;走投无路中,只好向公安局投案自首。通过他提供的线索,不但 将空降小组一网打尽,还把各地的联络点也全部控制在我方手中。袁英立了功,受 了奖,但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在我公安人员的监视下,仍与地下联络站取得联系, 并按事先约定的时间搭上“情报”,在东北深山里点上信号火堆,由台湾派飞机用 “空取器”把他吊上飞机,返回台湾。一九五二年,再次奉命来大陆潜伏。这一回, 他被安排到广州市公安局当一名副科长,专做策反工作。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中调 北京交代问题,一九五七年撤去副科长职务,送到茶淀农场来劳动。他的身份至今 不明:既非干部,也非职工;既未判刑,也未劳动教养,每月给他三十六元五角的 工资,生活待遇相当于就业人员的二级工。 他到了茶淀农场以后,娶了个老婆杨氏。这个女人,本是门头沟煤矿的一名暗 娼,外号人称“小白鞋”,后来成了一个流氓头子的老婆。解放后,那个流氓头子 被捕判刑,小白鞋无家可归,作为犯人家属,也一起到茶淀农场来,在菜园劳动。 后来她丈夫病死狱中,经人撮合,嫁给了袁英。 这个小白娃,有一宗十分奇怪的毛病,那就是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片刻也不能 离开丈夫。老袁在哪儿干活,她也非在哪儿干活不可。丈夫打,干部劝,都无济于 事,还口口声声说这是替国家监督他,省得他背着人偷偷儿给台湾发报。中队干部 无法解决,只好把袁英也调到菜园种菜。想不到小白鞋的醋性色劲儿重得邪性:既 不许袁英看一眼女人,也不许女人们看一眼袁英。说话当然更是绝对禁止的。袁英 看一眼女人,她就骂袁英;女人们谁看一眼袁英,她就骂谁。那骂人的话,更是离 奇古怪,闻所未闻,十分下流、十分难听的话,她能滔滔不绝地骂上三个钟头绝不 带重复的。菜园是女人们的天下,其中又有不少是见过大世面的,就有人存心逗小 白鞋玩儿,一见袁英到了,就故意跟袁英递眼色、打手势、说悄悄话儿,惹得小白 鞋骂完了这个骂那个,一天到晚几乎无止无休,大伙儿拿她当疯子,看个哈哈乐, 虽然人人都挨了骂,却没一个人跟她真生气的。就连“文化大革命”这样大的浪头, 也居然没有打到她的头上过。中队干部看着不是事儿。只好把他们夫妻两个调去上 夜班喂马:一个轧草,一个续料,让她喋喋不休地跟牲口唠叨去。 由于逐渐远离人群,小白鞋的疯魔越发展越厉害:除了丈夫上街买东西、上食 堂买饭她寸步不离之外,连丈夫上厕所,她也在男厕所门口等着;丈夫参加学习, 她也端张小板凳儿在门外或窗下坐等,甚至连刮大风、下大雨、降大雪,也从无例 外。人们见他们两个一个姓袁,一个姓杨,又是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就叫他们为 “老鸳鸯”,单独称呼,则叫“公鸳鸯”、“母鸳鸯”。日久天长,倒把他们的真 名实姓给忘了。奇怪的是:一个上校谍报员,号称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竟然服服 贴贴地听从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妓的摆布。真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一连三天,刘国玺都是深夜一点多钟出去,两点多钟才回来。据常得利解释, 这是刘国玺一边在等他们吃夜宵,一边在跟他们聊闲天。头一天如此,林建国倒还 不感到奇怪,天天如此,就不免有点儿惊讶那个满脸都是皱纹的母鸳鸯和那个整天 不说一句话、三脚都踢不出个屁来的公鸳鸯何以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能把这个才 二十多岁的青年小厨师给吸引住。一般说来,上夜班的炊事员,即便第二天白天能 睡上半天,也总是愿意早早地归置好家伙早早地上床去睡觉的,哪会有那兴趣、有 那精神一夜接着一夜去陪两个既不凤趣、又不可爱的老家伙聊那聊不完的闲天儿? 林建国觉得这里面也许有问题,趁着改换白斑到电工那里领灯泡的机会,顺便 到马号去转了转。见到了老鸳鸯,搭讪着说了几句话,装着无意似的要公鸳鸯讲讲 当双重特务的故事。公鸳鸯一本正经地说:队部早就有明令指示,有关他的过去, 一律不许对外人讲。林建国故意说:这几天每天夜里刘国玺给他们送夜班饭来,他 不是都跟他聊这些事儿么?母鸳鸯见林建国刺刺不休,杀了出来说:刘国玺每次送 夜斑饭来,都是撂下饭碗就向后转,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还威协林建国说:要是 再在这里纠缠不休,就要报告队部按窃取机密罪论处了。 看这一对儿老鸳鸯郑重其事的样子,林建国相信他们绝不是撒谎。当天下了班 吃过晚饭以后,就抓空把自己的怀疑向阎劲才汇报了。 阎劲才得到这样的情报以后,既不敢怠慢,也不去跟其他几个队长指导员商量, 却找到了西村的革命群众组织──居民委员会商量对策。 劳改农场,本来是没有居民委员会这种组织的。“文化大革命”中,实践证明 这种组织是实行群众专政的有效工具,特别是大批男就业的在“祖国的需要、人民 的需要、形势的需要”的号召下以疏散转场的名义去了山西,他们的老婆孩子留在 这里尽出风流事儿,而这种事儿由队长出面去解决又不一定合适,正因为如此,居 民委员会才应运而生。别的分场,居委会主任都是年高有德的老太太,或者就是分 场长的夫人兼而任之;独有本分场,居委会主任却是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此人 姓孙名福来,原是个纱厂的保全工,因偷自行车判刑一年后留场就业。他偷的自行 车,是他姑夫的。“文化大革命”前夕,他为了摆脱“就业”的困境,打通了姑妈 的关节,谎称这辆自行车姑妈答应过送给他,姑夫不知内情,报了失窃,以致误判 了他一年徒刑。由姑夫和姑妈联名写了一份材料,递到法院,要求撤销原判。“文 化大革命”起来以后,撤销原判的栽定书下达,军代表见他能说会道,又是产业工 人出身,就让他当了居民委员会主任。白天带领家属“促生产”,别人干活儿,他 站在一旁督促;晚上带领家属“抓革命”,除了读报学习之外,还组织毛泽东思想 宣传队,占领舞台演出文艺节目;家属中间发生的一切大小事端,也统统归他解决 处理。因此在本分场一提孙福来,也是个尽人皆知的“分场一级”的领导人物。 孙福来政治水平不高,生产知识贫乏,仗着一张嘴能说会道,走马上任以后, 头一把火烧的就是家属队里的大小破鞋,一个战役下来,除去当众检讨的不算,单 是喝敌敌畏自杀的就有三个,战果不能不说是十分辉煌的。家属们经他这么一整治, 风流案子确实少多了。 阎劲才找到孙福来一商量,孙福来说;不管刘国玺夜里干的是什么坏事,他派 治保委员带上两个积极分子盯严了他,明天早上就可以给阎副指导员一个明白的答 复。 西村的治保委员名叫罗珍,天生两条罗圈儿腿,一米五不到的矮个儿,外号就 叫小罗圈儿。她今年才二十九岁,却有个跟她一般高的十三岁的儿子。还在一九五 五年她正上初中的时候,暑期中到茶淀农场来看望刑满就业的父亲。茶淀农场三大 特产之一的蚊子既多且大,一沾身连轰都轰不走。虽然是大热天儿,父女俩人也只 好合用一项蚊帐。却没有想到半个暑假之中,女儿的肚子里怀上了父亲的孽种,无 可奈何之下,只好牺牲女儿来保全父亲,就此退学,在农场找了个比她年龄大一倍 的就业丈夫,登不上记先同居,七个月之后生下了一个弟弟兼儿子。这件事情,招 来了多嘴娘们儿的窃窃私议,当面讽刺甚至恶作剧地教那呀呀学语的孩子管妈妈叫 “姐姐”,弄得小罗圈儿好几年抬不起头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强烈的报 复欲促使她疯狂地揭发并批斗那些曾经讥笑挖苦过她的大小“破鞋”们,想出许多 残酷的刑罚来逼迫她们当众招认如何偷汉子,并且不许遗漏一点一滴的细枝末节, 大大满足了她的报复欲,也满足了许多最爱听这一类故事的男男女女。由于她的 “立场坚定”、不顾情面,居民委员会成立的时候,她光荣地被“选”为治保委员, 在西村成了一个人人侧目的人物。只是她的积极并不能把她的丈夫留住,如今也跟 大伙儿一样,是个“山西家属”的身份。 当天夜里,小罗圈儿带领两名积极分子专门在马号外面埋伏,且看刘国玺出了 马号,到什么地方去。 半夜里十二点半钟,刘国玺提着篮子从教养大院儿出来,进了马号。在马号里 不过呆了三五分钟,就又提着篮子出来了。他在前边走,三个女侦察兵在后面跟。 刘国玺只顾低着头往前钻,也没回头。一走走到家属宿舍面前,只一闪,人就不见 了。接着听见推门声,关门声。三位女将循声找去,发现这是山西家属小皮球的家。 小皮球娘家姓袭,婆家姓皮;按中国的旧传统,她应该叫皮袭氏,加上她长得 又矮又胖,圆咕咙咚的,就像一个皮球一样,因此外号就叫“小皮球”。她原是密 云县人,一九五○年修官厅水库,十五岁的小皮球也来出民工。由于她年纪小力气 小,给派到伙房去帮着切菜烧火。也不知哪位大哥哥吃饱了拿她败火,总之是半年 过去,人没长高多少,肚子却越来越高了。管理员一看不是事儿,借口她有病,把 她送回家去。她父母也不是傻子,三问两间,问出了孩子的爸爸是个有老婆的,不 由得也着了急。那年月,打胎是犯法的,只好赶紧给她找婆家。可是怀着胎的大闺 女,何况只有十五岁,谁肯要?谁敢要?无可奈何,只好降格以求。经过辗转介绍, 这才烫起头发,冒充十八岁,嫁到茶淀农场来了。丈夫整整比她大二十岁。新媳妇 娶过来不到半年,一九五一年一月生下一个大胖丫头,起名叫玉英,小名儿就叫 “大胖”。同年十二月,又生下一个胖丫头,起名叫玉如,小名儿就叫“小胖”。 这同母异父却又同年的姐儿俩,模样儿都还非常相似:个儿不高,发育得却特别早, 才十三四岁,胸脯子就比奶孩子的产母还高,脸蛋儿更是红扑扑的,鲜嫩嫩的,在 西村也算是一对儿很出名的姐妹花。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嘴头子非常 厉害,读书却几乎门门功课都不行,从小学就开始留级,进了中学,总算托了“文 化大革命”的福,既不上课,更不考试,当然也就没有了留级这一说。饶是这样, 跟她们同时进小学的同学们,都已经升入高中了,她们两个,却还都在读初二。正 因为她们两个年龄最大,班上的女同学,几乎全听她们的。 关于她们俩个子不高却发育得特别早的原因,在本分场是人人皆知的公开的秘 密。第一,是她们的母亲生性风流,又不管不顾,当着女儿的面,什么事儿都办得 出来。什么话儿都说得出来,因此姐儿俩对男女之间的事儿懂得特别早。她们的父 亲又是个大好人,既管不了妻子,也管不了女儿,于是乎娘儿仨就无拘无束地同时 自由发展了。第二,姐儿俩都过早地破了身。大胖刚十岁那年,跟同村几个大孩子 藏猫玩儿,她躲在堆柴禾的一间空屋子里,被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叫崔大宝的找到 了。两个人就关上房门,干起那件事情来。等到被大人无意中撞见,崔大宝已经用 同样方法奸污了三个小姑娘了。由于其中有一个是干部的女儿,她父亲坚持要严肃 处理,终于把崔大宝送到了少年犯管教所。同一年,小胖才九岁多点儿,由于贪嘴, 一个人钻进葡萄园去摘葡萄吃,被个护秋的就业人员带进窝铺去出了家。从此小胖 每天放学回家总要先到那个窝铺里去“吃葡萄”。终于有一天下午让生产干事无意 中撞上了。那就业的因此被判了七年徒刑,至今还没有放出来。 姐儿俩自从有过这种“奇遇”以后,反正全场轰动,人人皆知,也不在乎了。 有人问她们,她们还会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把经过情形如实描绘一番。甚至在学校 里上课的时候,她们也会背着老师叽叽咕咕地向女同学介绍她们的亲身经验以及所 见所闻。更糟糕的是,村里有个外号叫“宝塔”的理发师,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却 是个老色鬼,经常借免费洗头烫头为诱饵,一边动手动脚,抠抠摸摸,一边还讲些 下流淫秽、不堪入耳的黄色故事,去影响她们,引诱她们继续去干这种事情。姐儿 俩在这种家庭、这种环境中长大,无怪乎读书读不进去,正经的知识十分贫乏,对 性的知识却十分丰富,发育得也特别早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公安局根据林彪的第一号通令,在“备战备荒”的 大前提下,以“祖国的需要、人民的需要、形势的需要”为由,对就业人员实行疏 散转场,她们的父亲,被调到山西去,却把她们娘儿仨留在茶淀农场。那时候,她 们的母亲刚三十岁出头,一者难耐空房寂寞,二者也需要一个男子汉帮她砍柴挑水, 就跟队里一个管工具的就业人员大老张好上了。家里两间房,母亲往一间,女儿住 一间,反正各走各的门,谁也不碍着谁。这时候,尽管她们姐儿俩刚刚升入初中, 不过年龄却已经十六七岁,跟她们同岁的姑娘们,不少人正在如醉如痴地跟教养的 搞恋爱,幻想着借助于情郎的力量,把她们带到北京去,永远离开这个荒凉的、到 处是苍蝇蚊子的、可诅咒的鬼地方。玉英、玉如姐儿俩既然是个中的先行者,当然 也不会落后。 刘国玺偷偷儿溜进去的房间,正是玉英、玉如的住房。看他那推门就进的架势, 可见是早就约定了的,再从他进门以后并不开灯加以推测,可知他早已熟门熟路, 黑夜里进出绝不止一回了。 小罗圈儿留下两个积极分子盯住了皮家俩丫头的门窗,自己去找孙主任汇报情 况。孙福来不及再去跟阎劲才商量,把居委会的全数委员都叫了起来,紧急动员, 一齐奔了皮家的前门后窗,准备捉奸。 按照孙福来的指挥,小罗圈儿带两个人去叫门儿,留两个人在门外接应;孙福 来带两个人堵后窗户。小罗圈儿一敲门,屋里登时乱了窝儿,前门还没开,后窗户 那边先逮着了一个:那人从后窗户跳了出来,还没站起身,就被六只手擒住了。那 人着急中挥拳就打,两个娘子军不是他对手,几乎被他脱身逃掉。幸亏孙福来在场, 脚底下一使绊儿,后心上再给一掌,“咕咚”一声就趴下了。两员女将一齐扑了上 去,将他压在身下。孙福来打开手电一照:咦,不是刘国玺,却是郝得志! 孙福来猜测刘国玺还在屋里,先把郝得志捆上,赶紧又转到前面来。 前面小罗圈儿把门砸得山响,屋里俩丫头急得火上房;郝得志跳后窗户被抓, 刘国玺急中生智,猛一下把房门开开,门外两支手电直照房内,刘国玺躲在房门后 面,见三个人直往屋里走,一闪身蹿出了门外,却不料门外还有两个人接应。刘国 玺见是两名妇女,也不放在心上,推倒一个撞倒一个撒腿儿就跑,两个女兵大叫大 喊,正好孙福来从屋后转过来,跟刘国玺撞了个满怀,一把就抓住了。刘国奎还想 挣扎,但是力气没有孙福来大,加上还有两名女兵赶过来帮忙扭住了胳膊,刘国室 也被抓住了。 两个姑娘都未满十八岁,且又都是学生,不能送分场部处理。不管怎么样,先 把她们的母亲叫起来再说。 按说,门前大动干戈,屋后大打出手,小皮球睡得再死,也应该醒了,可是孙 福来去敲她的门,先是愣不答应,敲急了,她在屋里接应,说是身子不舒服,有什 么话明天再说。孙福来火冒三丈,大喊:“从你闺女房里搜出野汉子来了,你快开 门吧!”小皮球才不得不把房门开开。 小皮球没有开灯,挤身从门缝中出来,回手就把房门带严了。从她上下衣着整 齐看来,实际上她早就起来了。她这种过份小心的行动,引起了孙福来的怀疑,挡 在她身前拦住去路说: “先别过去,咱们进屋说几句话。” 小皮球显得有些惶恐不安,挺着急地一边朝前拱一边说: “你不是说我的丫头出事儿了吗,快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儿。”说着,像疯 了似地往前闯。 孙福来见挡她不住,只好让开,跟她一起往隔壁走,同时给身旁的一个居委会 委员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等小皮球一离开房门,赶紧推门进去,随手拉着了电 灯。当时的家属宿舍大都还是土炕,连个床底下也没有。只见土炕的一角零乱地堆 着好多被子。在这个季节,明显地是不合乎时宜的。掀起被子来一看,果然被子底 下藏着一个人──工具房的大老张! 西村出了这样一档子奇案,当夜就轰动了全村。家属队里风流案子固然多,但 是一家子娘儿仨同时招三个野汉子的事儿还从来没发生过。天还没有亮,教养队的 两个中队长、两个指导员就全被叫醒了。郭德厚见郝得志在这里又出了风流案子, 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脸色也特别难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就是想打马虎眼儿,也 不可能了。自从疏散转场以后,西村有的是空房子,居委会把掏出来的这几个人每 人一间房关了起来,派六个人陪着,听候发落。高德明虽然是西村的书记,可是碰 上这样大的花几案,也不敢自作主张,等天色一亮,就蹬上自行车,到东村去找分 场长和军代表。 在这以前,凡是在就业人员和家属中发生了风流案,处理的方法无非是先关后 斗,目的在于把人搞臭,让他们再也不敢打野食吃,就算完了。严重的,也不过记 过处分,只有情节既严重态度又恶劣的,才逮捕法办或送劳动教养。军代表的看法: 今天这件案子,除了小皮球和大老张属于一般的乱搞男女关系之外,两个男的都是 教养人员,在教养期间利用职权奸污未成年女学生,情节特别恶劣,一定要严肃处 理;两个女的都未满十八岁,还正在上学,只能作为受害者看待,还要保护她们的 名声,至少要叫她们把书念完。分场长认为,在教养队里发生这样严重的问题,说 明西村教养队纪律松弛。值班员本来应该是维护纪律的人,现在他们带头违法犯罪, 说明问题一定还很多。他建议办一个学习班,以这两个人为突破口,先解决值班组 和炊事班的问题,再深入一步解决西村教养队的一切问题。当时决定:请新从北京 调来的管教干事王宝生专职管理。 这个王宝生,就是林建国一伙儿折进分局去以后的初审预审员。由于他一方面 具有沙威式的忠诚,一方面又具有沙威式的觉醒,因此在“文化大革命”这一特定 的情况下被认为不宜于在分局当预审员。于是这个四八年参军的白洋淀游击队员又 一次受到排挤,处理完林建国案件以后不久,先是靠边站,后来干脆以充实基层力 量为名,把他下放到茶淀农场来当管教干事。总场部把他派到这个分场来,下车伊 始,就赶上西村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分场长特别借重他的才能,要他代表分场部去 坐镇西村。他是个有工作就坐不住的人,接受任务以后,二话不说,卷起铺盖来, 派了辆手扶拖拉机,当天上午就到了西村教养队。 王宝生来到这个分场已经十几天了,西村教养队的队长指导员早已经认识。根 据他十几年来当预审员的经验,再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各种各样人物的亮相表 演,也看出高德明是个大草包,汪洋是个混混儿,郭德厚是个小痞子,只有转业军 人出身的阎劲才一心扑在劳改事业上,总惦着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在劳改单 位做出一番成绩来,方不辜负“林副统帅”的接见和鼓励。为此,王宝生一到西村, 跟几个中队领导一碰头,决定了办学习班的地点,接着就找阎劲才要他推荐值班员。 学习班又叫严管班,人数众多的时候,也叫集训班。在教养队里,办学习班是 常事。举凡教养人员犯了逃跑,偷窃、打架、奸等等错误,大都用集训严管的办 法来促使他们交待问题,提高认识,并检举别人。但是教养队里也有一句口头禅, 叫做“严管严管,舒舒坦坦”,因为凡是严管班,一般不出工干活儿,也不减口粮 定量,每天吃饱了,就是考虑问题、交待问题。自己不识字的,还可以叫值班员代 笔。所以二进宫的老教养们不但不怕犯错误,有时候还故意犯点儿小错误去争取进 严管班,以求“舒舒坦坦”。老进严管班的还有经验:初进学习班,态度可以差点 几,很清楚的问题,也故意东拉西扯,尽量说得含含糊糊、希哩糊涂,只要不封口, 掌握适可而止的“边缘政策”,尽量拖时间,拖到后期,在干部们的“耐心启发教 育”下,终于觉醒了;有道是“败子回头金不换”,回头的败子们一旦觉醒,除了 “彻底”坦白交待了“全部”问题之外,表现得也特别积极:检举别人不留情面, 劳动生产质量双高,于是坏典型变成了好典型,以前犯下的所有罪错统统一风吹, 其光彩程度,大大超过了不再犯错误的安生老实人。这就是劳改队里的逻辑。当然, 凡是这种典型,向例是树不了多久的。曾几何时,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越 演越剧。于是乎再办学习斑,再来一次从恶劣到良好的转变,让主持学习班的人又 一次取得伟大的成绩……如此循坏运转,周而复始。 人数不多的学习班,一般只由一位管教干事或指导员坐镇。日常管理,包括生 活、劳动和学习,统统由值班员办理。学习班强调集体活动,从起床洗脸、打水买 饭到拉屎撒尿,都必须几个人一起行动,由值班员带队;学习班学员睡觉了,值班 员还得值班坐夜,防止意外活动。所以说,在学习班当值班员,是一宗苦差事。 王干事问阎劲才要值班员,阎劲才头一个就想到了林建国。这件案子之所以能 顺利地破获,首先是林建国的功劳。另外,施哲人是大学助教,有文化,善于批判 发言;闪大牛膀大腰圆,又没头脑。是个天生的打手。于是,就把这三个人调到了 学习班去。 林建国到了学习班,地位相当于收容所时代的值班员,变化可谓不大;但是所 管的人,其中却有一个郝得志,也就是说,地位跟收容所时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单凭这一条,他就十分满足。他可以在这里讨还这个败类从小凤身上占去的便宜了。 王干事在这里碰见林建国,倒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干预审员的,每天要办许多 案子。从他们手下送走劳动教养的人,可谓不计其数。他们无论走到哪个劳改单位, 都可以碰见自己经手处理的案犯。他听阎劲才说林建国来到农场以后表现特好,倒 是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在他们那件流氓盗窃集团案中,表现得最不好、处分 得最重的,恰恰就是他林建国。为此,林建国刚把铺盖行李从值班室搬来学习班, 王干事就迫不及待地找他谈了一次话。 通过这次谈话,林建国毫不保留地把他在收容所见到的郝得志的恶劣行为全给 王干事说了。连是他找的军代表把郝得志告下来这样的绝密情况也说了。他知道, 要想通过这次学习班把郝得志的问题彻底清算一番,不取得王干事的了解、信任和 支持,简直是不可能的。 郝得志的父亲在市局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王干事不是不知道。在别人,碰上 这样的案子,也许会网开一面,趁机讨好一下市局里眼下正在掌权的领导人物,从 而设法调回市里去。王宝生 由于一直来官运不怎么享通,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往上升的欲望也越来越淡薄 了,心里对这些靠革命造反起家的新贵们却有点儿越来越看不惯。仗着自己有一块 贫下中农加上游击队员出身的响噹噹底牌,又从来没当过领导干部,今后也不想升 官,倒有那么一股子“且看你能奈我何”的犟脾气,暗地里要戗着新权贵们的毛儿 捋,非把郝得志的问题弄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王干事既然认为两个女中学生属于受骗上当的范畴,又不是农场的员工,根本 没打算惩处她们,只吩咐孙福来以居委会的名义问一问情况。孙福来照顾小姑娘脸 皮子嫩,自己没出面,却叫小罗圈儿盘问。小罗圈儿也许是出于妒忌心理,对这些 小姑娘们搞恋爱的事儿特别感兴趣。反正出事儿以后姐儿俩是分两间房子关着的, 这两年来她当了治保委员,非正式的“问案”也不知问过多少次了,早就学会了公 安局的那一套。审判员问案,讲究的是背靠背,把几个当事人隔离开来,分头审问, 找出矛盾点,然后告诉张三说李四已经完全坦白了,告诉李四又说张三已经坦白了。 两人都怕被检举,都争取主动坦白,于是案子不问自明。小罗圈儿既然已经深知个 中三昧,就如此这般,照章办理。 玉英和玉如睡的是一盘大炕,姐姐睡东头,妹妹睡西头,中间一张大炕桌,是 姐儿俩做作业的地方。如今从一间屋里抓出两男两女来,谁跟谁是一对儿,却还没 弄清楚。小罗圈儿决定先去找小胖。 小胖被隔离在一间空屋子里,还有人看着。古话说:捉奸捉双,如今刘国玺和 郝得志明明从他们姐儿俩的房中抓了出去,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既不敢闹,也不敢 大声哭,只是一边低头垂泪饮泣,一边在斟酌着怎么把这个谎给说圆了。难办的是 事先没给姐姐串通口供,俩人要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反倒砸锅。正在犹豫难决中, 小罗圈儿来了,她脸上带着笑,亲亲热热地拉着小胖的手,用一种善意的关切的语 调说: “玉如哇,关于你们跟教养分子来往的经过,你姐姐玉英都说了。我们并不反 对青年男女谈恋爱、搞对象,只是像你们这样的中学生,首要的任务是学习,是闹 革命;像他们那样的教养分子,首要的任务是通过劳动改造思想,像你们这样胡搞 一气,可就为国法和纪律所不容了。你们姐妹俩还都没有成年,尽管主意都是你出 的,不过我们认为责任不应该由你来负。你过去的事情,我当然都知道。这一回, 对你来说,主要是提高一下认识,以免今后再次上当。只要你能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我们一定保护你。不把你的这些事情通知你们学校。如果你支支吾吾,不有实说, 反正你姐姐全都说了,教养的也都说了,回头我们一核对,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全 部责任,可就都得由你自己去负啦。我看你长得挺聪明的,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 明,是愿意大事化小还是愿意小事变大,可就全看你自己的啦!” 一席话,说得小胖心里咚咚直跳。小罗圈儿三唬才唬了一唬,就把这个还没有 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给唬住了。她跟刘国玺好上以后,曾经立下过重誓:除非当场叫 别人抓住了,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承认他们之间有过“那种”关系。可是 如今姐姐不但把一切来往经过都说了,还把责任全推在妹妹身上,这可就太不讲义 气了。他心中在想:“这档子事儿,说是我们姐儿俩商量着办的,倒还差不多;要 说主意都是我做妹妹的出的,那可就太亏心了。”这时候的小玉如,既怕要她负主 要责任,也怕丑事儿张扬出去,更怕为此失去了她的情郎。正在她低头沉思犹豫不 决的时候,小罗圈儿又说话了: “别以为你们办的事儿没人知道,其实我们治保组早就盯上你们了。你们怎么 跟教养的勾搭,教养的几点钟进你们的房,几点钟离开,我们治保组都有记录。今 天问到你头上,不过是想看看你老实不老实,才好决定怎么处理你。是想从严处分, 还是争取免予处分,这可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的态度啦。你姐姐已经争取主动了, 你呢?啊?” 小胖见小罗圈儿步步紧逼,一咬牙,突然冒出一句: “谁说中学生不能搞对象?宪法上只规定结婚年龄。可没规定谈恋爱搞对象的 年龄。劳动教养是行政处分,也设规定不许谈恋爱、不许结婚。我们都是未婚青年, 只要我们自己愿意,谁也管不着。第一我们没有搞仨俩的;第二我们年龄一到就去 登记结婚,又不犯法,凭什么处分我们?” 一小罗圈儿一听,不由得笑起来说: “哟!小如子,你可真是铁嘴钢牙,能说会道。理论还一套一套的哪!青年男 女谈恋爱,有像你们这样半夜三更谈到一个被窝儿里去的吗?先不问你没到年龄就 办这种事儿学校里该不该开除你,也不问教养分子半夜里偷出教养大院儿是不是该 受纪律处分,单问你们跟有老婆的男人乱搞是个什么问题,你自己说说吧!” 皮玉如脑袋里“嗡”地一阵子: “你说什么?你说谁有老婆了?” “这个你自己不比我清楚?郝得志有没有老婆我不知道,刚才听场部王干事说, 这个刘国玺,可是个有老婆孩子的……” 一句话触动了皮玉如最敏感的那条神经,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面 嚎陶大哭,一面还抽抽噎嘻地分辩: “你瞎说。他今年刚二十三岁,出学校门才两年,从来没谈过恋爱,就折进来 了。你胡说,你这是没根据的胡说!……” 小罗圈儿多少带点儿同情地说: “怎么样,上当了不是?王干事说你们年幼无知,是被骗受害者,还真不假。 告诉你,我刚才听王干事说,这个刘国玺,今年二十七岁,孩子都五岁了。他劳动 教养,就为的跟好几个姑娘发生关系,其中有一个还怀孕了。怎么样,政府干部说 话,还能蒙你吗?” 这一回,皮玉如不哭了,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话。足足沉默了有 十来分钟,这才长长地叹一仍气,把她们姐儿俩为什么要跟教养的搞关系的前因后 果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 正如常得利说过的那样,茶淀农场的场办中学近来正在刮一股子女学生跟教养 的谈恋爱的热风。不单就业的女儿谈,连干部的女儿也谈。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 的。尽管干部子女高中毕业可以分到比就业子女较好一些的工作,但总离不开茶淀 农场这个大框框。相对北京而言,即使北京的工作条件差一些,也宁可到北京去。 因此有那些眼睛尖的看准了一个有权干部的子弟,主动发起进攻,终于恋爱谈成功 了,户口转到北京去了,不晒太阳不流汗的好工作也安排了。这一来,场办中学的 女学生不免人人眼红,群起仿效。干部们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跟教养的拉拉扯扯, 也假装不知道;最多不过通过各种关系了解一下女儿的所欢犯的是什么错误,表现 好不好,是否能回北京之类。玉英、玉如姐儿俩眼看别人都在走这条路,心里不免 起急。她们都是幼年出过问题的,在本场搞对象比别人都要难些,不如趁这个机会 在教养的中间物色一个。她们并不想去高攀那些“衙内”、“阔少”们,她们只想 凭自己的桃花人面和丰腴肌肤去引诱一个工人或小干部,早早儿地把户口转走。但 是教养的虽多,要跟他们勾搭上,并从中挑选一个条件好的,自己满意的,也不是 那么容易。她们懂得:搞对象的文明词儿叫做“谈恋爱”,而谈恋爱的先决条件必 须是能谈得上话,然后才有恋爱的可能性。姐儿俩深夜里睡在一条炕上,商量来, 琢磨去,终于让她们想出了一个“钓鱼”的办法。 教养伙房里,虽然也有吃大米、白面的时候,但总是以棒子面为主。开饭的时 候,窝窝头是按人头份儿分到每个人的手里的。当时的教养分子中,以小偷儿流氓 为最多,这一路人有了钱,不是花在女人身上,就是花在酒店饭馆里,那张嘴,刁 得很,窝窝头根本就咽不下去。高干子弟出身的,更是连白面馒头都嫌没味儿。那 年月,社会上乱,教养队里也乱。不管通过什么门路,使用什么办法,神通广大的 教养分子,照样儿能弄到整瓶的酒、整只的鸡,罐头点心之类,更是常年不断。因 此,教养大院里的房前房后甚至尿池里粪坑中,随处都可以找到整个儿的窝窝头。 虽然指导员晚间点名的时候再三批评,但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你说你的,我扔 我的。每天值班员打扫院子,总能拣出一小筐来。开头一些日子,这些窝头全都送 到猪圈去喂猪;后来因为有些家属问值班的讨剩窝头喂鸡,就把它放在值班室一角, 听凭家属们自己来取;再后来因为要剩窝头的家属越来越多,值班员无法平分秋色, 就连拣也懒得拣了,干脆放家属们进院儿去自己拣;一来二去的,想拣这个便宜的 家属们都知道了,每天下午一收工,就得赶紧提上篮子去拣窝头,去晚了可就没有 了。小皮球也是经常去光顾这些剩窝头的家属之一。每逢去晚了,拣不到,回家就 骂两个女儿:放学回家,为什么不先去拣窝窝头?两个女儿嫌寒碜,不管母亲怎么 骂,从来没有去拣过。这一回,为了要跟教养的“谈上话”,脑袋瓜子忽然间开了 窍,放学回家,刚撂下书包,不等母亲回来,就提上个篮子进教养大院儿拣窝头去 了。 这时候,教养队还没有收工,院子里扔的窝头不太多,原因是当天中午吃包子。 一般规律,晚饭的窝头扔得最多,因为阔少们的习惯,都是在收工之后才消消停停 地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姐妹俩提着半空的篮子走出大门,跟值班的打了个哈哈: “往后有剩窝头,给咱们捡着点儿!”值班的马上领会了弦外之音:“没错儿,晚 上七点半,准给你们送家去!”姐妹俩相顾一笑,没有拒绝,一笔买卖成交了。 走不多远,遇见教养伙房的一个炊事员推着泔水桶到猪圈去喂猪。那小伙子一 眼瞧见姐儿俩的篮子里拢共才五六个剩窝头,主动搭了茬儿:“才捡这几个呀?够 了吗?”这叫“没话搭拉话”,为的是套近乎,要是正经姑娘,不理他那个茬儿, 管自回家去就完了。这姐儿俩正是为了跟教养的搭拉话才来的,有人主动招呼,而 且又是“挺精神”的小伙子,当然不会错过机会,于是半真半假地答了一句:“不 够怎么着?你管够?”小伙子停了车,看了看前后没人,压低了嗓子说:“剩窝头 有的是,管够你喂二十只鸡的。明天这时候,到猪圈跟前来找我。”姐儿俩点点头, 又一笔交易成功了。 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经断黑,值班员怀里揣着十几二十来个窝头,没人会注 意。姐儿俩跟人约定了时间,早在门口等着。见送窝头的人到了,赶紧迎上前去。 第一次打交道,当然不会把“客人”让进屋里。一声“谢谢你”,留下窝头,把 “人头”打发走了。 第二天下午学校放学之后,教养队收工之前,姐儿俩应邀到教养大院后面的猪 圈旁边去。这个猪圈是属于教养伙房的,喂着三头大肥猪,由炊事员兼职饲养。姐 儿俩刚走近猪圈,昨儿个遇见的那个炊事员正在喂猪,见姐妹俩准时到达,笑嘻嘻 地先从泔水车一角摸出一个报纸的包儿来,放进姐妹俩带来的篮子里,接着捧出二 十来个其实还挺新鲜的“剩窝头”来盖在上面。低低地说了一声:“明天这时候, 还在这里等你们!”挥挥手,叫她们快走。 姐妹俩既喜悦又忐忑地回到家里。打开纸包儿一看,吓了一跳。原来里面包着 的,是一大块猪肉,足有三斤,还挺瘦的。姐妹俩合计了半天,觉得“不吃白不吃”, 只是不便跟妈明说,就扯了个谎,说是路上拣的。小皮球还挺高兴,当天晚上就炖 了,娘儿仨大吃了一顿。 第三天下午,姐儿俩仍准时到那猪圈旁边去。那小伙子见自己的礼物对方收下 了,胆子又大了几分,除了依旧塞给她们一个纸包儿之外,又悄悄地说:“这儿说 话不方便,今天晚上七点半,我在马路南第二排尽西头第三间空屋子里等你们;有 话跟你们说,还给你们带好东西来。”说毕,也不等姐儿俩答复,推上泔水车走了。 原来,西村本是个以就业人员为主要劳动力的分场,林彪第一号通令发布以后, 就业人员回家的回家,转场的转场,留下少量的单身就业人员以及丈夫去了山西的 家属,统统搬到了马路的北边,马路南的房子,一部分圈成了教养大院儿,成立了 教养中队,一部分就这么空着,给家属们提供了堆放干柴禾的方便,也给教养人员 提供了与姑娘们幽会的方便。 大胖、小胖回家打开纸包一看,这一回包的是猪板油,也有三斤左右。姐儿俩 琢磨着老说捡来的也不像话,商量了一阵子,决定跟母亲实话实说。小皮球是过来 之人,哪有不懂得个中奥妙的道理?不过将心比心,她是最同情女儿的。两个女儿 都在少年时代就失了身,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儿,丑事传千里”。这样的新闻,早 已经在整个茶淀农场都传遍了;加上孩子们读书又不行,要想在场内找个像样儿的 对象,简单是休想。再说,做母亲的嫁到这个鬼地方来,跟一个既不认识更不喜欢 的老头子做夫妻,就已经懊悔得不得了,她实在不愿意两个女儿再跟着她的脚印儿 往前走。关于有的姑娘跟教养的搞成了对象把户口迁到了北京并找到了工作的新闻, 她当然也是听到过的。只是自己的女儿比别人差劲儿,她不敢作这样的奢望就是了。 如今既然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头上,应该说是件好事儿而不是坏事儿。开通的母 亲略为考虑了一下,只是叮嘱女儿:一定要打听清楚那个人是犯什么错误的,是否 保留公职,家里都有什么人。在弄清那人的情况之前,一定要避免单独跟他接触。 姐妹俩在母亲面前挂了号,过了明路,胆子就更大了。姑娘们对于这种事情, 即便是在母亲面前,也是不会和盘托出的。比如说,关于当天晚上七点半的那个约 会,她们就没说。吃过晚饭,小皮球到家属队参加政治学习去了,留下两个女儿在 家里做功课,到了七点钟,姐儿俩正在商量一会儿怎么去盘问人家,忽然想起七点 半那个值班员也要送东西来,两个约会重了。怎么办?不得不兵分两路,各自为战 了。谦让了半天,姐姐胆子小,不敢在黑夜里到空屋子中去,就把跟炊事员的约会, 照顾了妹妹,自己留守,单等值班员。 这一晚上,姐妹俩全都大获全胜。姐姐在家里接待了值班员,问清了他现年二 十八岁,未婚,是公安局的干部,因为泄密造成罪犯逃跑被劳动教养,虽然保留公 职,但他说:做公安工作,没日没夜,出生入死,责任很重,待遇不高,稍有差错, 处分极严,因此一年之后解除教养,他的理想,是弄个小厂子的厂长当当,再娶个 媳妇儿,两口子和和美美地平安度过这下半辈子。这个未来的厂长,今天给她送来 的不是剩窝头,而是一罐头匣芝麻酱,不下两斤多重──这东西,那年月是按人口 配给的,每人每月一两,其价值,可是远远超过了猪肉的呀。 妹妹在堆柴禾的空屋子里会见了炊事员,未经“审问”,小伙子首先作了自我 介绍。他说他现年二十三岁,两年前毕业于服务学校烹调班,分配在一家大饭店的 中餐部,评为二级厨师,月薪一百八十元。一年前,他有个服务学校照相班的同学 结婚,当时“文化大革命”闹得正凶,饭馆里包不到酒席,是他私自给做了两桌菜, 多少用了点儿外面买不到的对虾、圆鱼之类,只为没有请刚接任的餐厅主任,收到 了报复,打了他一个“抄肥”加偷窃,给了两年教养处分。虽然并没有开除公职, 不过他说:遇上了这样的餐厅主任,叫他回去也不去了。他有手艺在身,不管是中 国的首长还是外国的贵宾,都爱吃他炒的菜,许多高级宾馆都争着要他去掌勺, “文化大革命”就是再搞十年二十年,也短不了他的差使!今天,小厨师给她带来 的不是猪肉、猪油,而是一小筐鲜鸡蛋──那是他事先就藏在柴禾堆里的。为了表 示对他的感谢和同情,临分手的时候,小玉如还很主动地给了他一个甜甜的长吻。 从此以后,姐儿俩忘却了母亲不许她们单独活动的嘱咐,刚相识就热恋,接着 就是山盟海誓,以身相许,反正四个人都是驾轻车就熟路,只要有一叶扁舟,登时 入港。两个不满十八岁的姑娘,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与幸福之中。她们同时在做着一 个好梦,梦见她们的情郎把她们带到了北京,住上了有煤气有暖气的楼房,进入了 只消按按电扭的全自动化工厂…… 小罗圈儿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姐儿俩的花儿案问了个水落石出,心里美滋滋的, 又去找玉英照方抓药,刚问了几句,玉英就承认了她不但跟郝得志有关系,而且已 经怀孕了。小罗圈儿不敢怠慢,忙跑到王干事那里丑表功了一番。 王干事刚问完小皮球和大老张的案子。当场抓住的通奸案,本来是最好问的。 小皮球更是撕破了的脸面不怕羞,不但承认自己跟大老张有一腿儿,而且口口声声 说是自己主动拉的他。因为自己的男人被送到山西去了,家里挑水打柴这些活儿老 皮头都托了大老张。自己一个女人家,一个月才挣三十二块钱,加上老皮头寄来的 每月二十元,娘儿仨根本不够用;心里想着给大老张买瓶酒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反倒是大老张隔长不短儿地还给她们娘儿仨买肉包饺子,买布做衣裳。自己一 个女人家,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个可怜的身子,还可以报答人家照顾母女三人 的恩情于万- …… 听了小皮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王干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估计女儿 的事情她也不会知道,就挥了挥手叫她先回家去,然后把大老张叫来痛快淋漓地骂 了一顿,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你连流氓义气都不够‘等等的话都骂出来了。 他学一个糊涂官问案──各骂一顿轰下堂去的办法,并不打算深究。正准备去问玉 英、玉如姐儿俩的事儿,刚好小罗圈儿来汇报。既然事情已经问得清清楚楚、明明 白白,大胖、小胖又不归他王干事管,从保护被害人出发,就建议居委会出面叫她 们把材料写出来以后让她们回家去。他的想法是集中力量,先把教养大院儿里的纪 律抓好,大院儿外面的事儿,下一步再说。 王宝生按照他一贯的办案习惯,当天只做住房安排、清扫环境之类的工作,对 刘国玺和郝得志连一句话也没问。 第二天一早,刘国玺沉不住气儿了,向值班员提出要找王干事谈话。这个人, 别看他色胆包天,露了馅儿出了事儿,却又胆小如鼠,忙不迭地要去坦白交待,干 净彻底地检举别人,极力争取态度良好,以求自身的减轻处分或免于处分。他以前 出的几桩花儿案,都是如此办理如此过来的。昨天在玉如房里被抓住以后,第一是 当即宣布成立学习班,第二是王干事连问也没有问过他一句,自己就起了急,生怕 玉如她们把问题都谈清楚了,自己落一个被动交待态度不好,会加重处分。因此, 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一早就急着要去坦白交代。 仟何一个审判员,对于认罪态度良好、愿意主动坦白的人都是欢迎的。刘国玺 的招认不讳,不但证实了皮家两姐妹所言不差,也证实了郝得志与皮玉英的明来暗 往已经非止一日,单是刘国玺在小胖的被窝儿里,就听见过郝得志去钻皮玉英的被 窝儿。尽管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模样,但是听那压低了嗓子说话的声音,可以肯定就 是郝得志。 王干本取得了当事者本人皮玉英和同在一室通奸的皮玉与和刘国玺的口供和证 词以后,满以为铁证如山,无法狡赖了,这才去把郝得志找来谈话。 郝得志前天夜里跳后窗户被抓住,就在琢磨怎么开脱自己。他出身公安局,知 道没有口供是最厉害的法宝。只要自己不承认,任何人的检举都可以说成是栽赃诬 陷。上次出了这种事儿,老爷子那里就仗着“没有口供”这一条才能活动翻案,只 要今天依旧咬住牙死不承认,老爷子那里尽管十分恼火,却还不得不给他出力;要 是自己先承认了,不但老爷子没有办法可想,只怕还要为此给老爷子增加麻烦。千 不该万不该,前天夜里自己不该跳后窗户。这一跳,就是有一千条理儿,也变成没 理儿了,何况自己本来就没理儿,还愣要拿不是当理儿说呢! 不过郝得志到底是个聪明人,经过两夜一天的苦苦思索,一条主意总算让他想 出来了。王干事把他叫进房里,没等王干事开口,他先抢在头里说。 “王干事,我知道你们弄错了。不过为了给你们一个调查核实的时间,我没闹, 也没找你谈。如今你找我,看来问题已经搞清了。怎么样,还要我把事情经过讲一 遍吗?” 王干事见他梗着脖子仰着头,心知这是个难于对付的敌手,也阴沉着脸,没好 气地说: “郝得志,我知道你是公安学校出来的败类,流氓坯子的底子,为骚事儿进来, 还恶习不改。不错,你是当场被抓住的,皮玉英也都说了,还有什么误会的,你说 吧!” 郝得志~声冷笑: “当场抓住?可惜你们当场把贼放跑了,却把抓贼的给抓起来了。我是抓贼的, 你明白吗?我是抓贼的!” “什么?你是抓贼贼的?真是笑话!那么贼呢?贼到哪里去了?”他的奇谈, 王干事也感到出乎意外,吃惊地问。 “贼在哪里?贼不是让你们给放跑了吗?前天晚上我值夜班,出来解大手,看 见一条黑影儿猫着腰从马路南面蹿出来,吱溜一下子钻进了家属队的宿舍区。我一 看就知道出事儿了,赶紧追上去。我见他悄悄儿地推开一家人家的门,闪了进去。 我打算抓个活的,也轻轻地推门进去,刚要去摸灯绳,外面有人敲门,还喊得山响。 那贼慌了手脚,没等我去抓,跳上炕去,打开后窗户就跳。我怕他逃跑了,跟脚就 也跳出后窗户去追。可惜,刚一着地,就被你们当贼给抓起来了……。” 王干事气儿不打一处来,猛拍一下桌子,大喊一声: “别他妈的胡吣了!跳后窗户的就你一个,哪儿来的贼?” “你先别发火儿,行不行?你听我把话说完了!你不是没有亲自去堵后窗户吗? 你们的人放跑了贼,没法儿交账,却抓住我当替死鬼,你说冤枉不冤枉?” “你在教养圈儿里值夜班,跑到外面来解大手干什么?”王干事心知他是胡说 八遣,可还想用他自身的矛盾去驳倒他。 “教养圈儿里的厕所,在东西两头,从值班室上厕所,还不如到家属区近便。 再说,也干净些。我上夜班,一向都是在家属区厕所解大手的。不信,你去问张北 海,他跟我一起上夜班儿。” 值班员有出入大门的自由,他的话也许有事实做基础,去问张北海当然是毫无 意义的。王干事不想跟他在这些枝节问题上绕圈圈儿,干脆把刘国玺找来跟他当面 对质。 刘国玺说:他借送夜班饭为名到玉如那儿去幽会,已经很长时间了。好几次跟 郝得志撞上过。有几次是出大门的时候没见郝得志,到了玉如房中,却听见他在玉 英被窝儿里小声说活儿;有几次他先在玉如被窝儿里,郝得志后到,也听得见他跟 皮玉英先搭茬儿说话儿后钻被窝儿。他先归队,也确实没见郝得志在值班室。反正 各人找各人的相好,也无所谓了,白天见了面,彼此心照不宣。郝得志却说: “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儿!黑灯瞎火的,又是压低了嗓子说的活。你怎么能肯定 是那个在皮玉英被窝儿里的人就是我?你进出大门看不见我,总看见张北海吧?我 们俩人有一个在值班室,就有一人出去巡逻、查铺或者上厕所了。怎么能够因为我 不在值班室就肯定我在皮玉英房里呢?再说,即使我眼皮玉英有一腿儿,我借上厕 所的工夫去放一炮,有什么意思?不像你,借送夜班饭为名,常常一个多钟头不回 去,问你,你总说跟老鸳鸯聊闲天儿,谁知道你是跟小鸳鸯配对儿来了。我先问你: 你跟皮玉如偷偷摸摸已经多久了?” “那还是去年九月中旬学校开学以后不久的事儿,到今天已经有半年多了。” 刘国玺说的是实话。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见我在皮玉英被窝儿里说话儿的呢?” “大约在国庆前四五天,因为那天伙房宰猪,我给玉如送去一大块猪板油,所 以记得特别清楚。” 郝得志哈哈大笑起来: “国庆之前?你没记错?队长可以证明,我是国庆前一天才到这里的,是元旦 那天,因为增加临时值班员,才上的值班室,国庆前四五天,我还在北京呢,怎么 能上皮家去鑽被窝儿?就是我到了值班室以后,要勾搭个姑娘,也不是十天半个月 就能够上手的呀!王干事,这件事情弄错了,我跟皮家的姑娘没有任何关系,这不 是清清楚楚么?” 王干事也不能不佩服郝得志在胡搅蛮缠上确实有一番功夫。可是事实上国庆以 前郝得志还在北京,的确没有上值班室,更不可能“夜渡陈仓”。时间不对,强要 他承认,也缺乏说服力。无可奈何中,只好叫郝得志先回去。 第一个回合的较量,王干事输了。 吃过晚饭以后,王干事由小罗圈儿陪同,去访问了女中学生皮玉英。他用最和 善的态度,最严厉的语气,要她肯定地答复两个问题:第一,肚子里的胎儿,到底 是谁的;第二,跟郝得志第一次发生关系,究竟是什么时候。皮玉英很痛快地回答: 怀的孩子确实是郝得志的,在他以后,她确实没跟另一个男人有过关系;至于跟郝 得志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间,她肯定是在国庆以前。等到王干事指出国庆以前郝得 志还没有到农场,更没有到值班室,她又赶紧更正说是元旦以前,问她具体日期, 她支支吾吾地说:“反正他是穿着棉大衣来的,可见天气已经冷下来了,究竟是哪 一天,没记下。”气得王干事直跺脚:“你跟我去和郝得志当面对质,是怎么回事 儿就说怎么回事儿,别扩大,也别缩小!” 皮玉英搭拉着脑袋跟王干事来到学习班,见了郝得志,低着头怯生生地说: “得志哥,你说过要对我负责到底的。现在事情出来了,我只有依靠你了。咱 俩的事儿究竟怎么了结,你可要说一句话呀!” 郝得志神色木然地看着她,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冷冷地说。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对你负责?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你负责?小 同学,前天夜里,我是看见有人偷偷儿钻进你房里去,才跟进去抓贼的。抓贼的被 当作贼抓起来,你应该给我作证才是,怎么可以希哩糊涂地把屎盆子扣在我身上? 这种奸情案子,公安局总是爱听女方的一面之词的。咱俩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非要 害我不可?” 皮玉英见郝得志装腔作势,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说: “得志哥,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呀!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了,你要是翻脸 不认人,我可就没法儿活啦!我还没告诉你,咱们,咱们俩,已经有了孩子了……” 一听玉英怀孕了,郝得志猛一下跳了起来,手指着她大叫大嚷地说: “好哇,原来你揣上了野种,想来讹我呀?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儿!懂事 儿的,趁早自己坦白这孩子是谁的。想讹我呀,那叫门儿也没有!” 皮玉英见郝得志一推六二五,真伤心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猛地往起一跳, 一头撞向郝得志,一面哭,一面骂: “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臭流氓!花言巧语,说得那么好听,原来都是骗人的 呀!你对我不负责,难道你对孩子也不负责吗?你不长良心,不办人事,我也不想 活了,我跟你拼了,我们娘儿俩两条命,都跟你拼了!” 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女人,发起疯来,豁出命去,那劲头之大,可是不能用常 情去推测的。像郝得志那样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冷不防被这个发了疯劲儿的小女人 当胸一撞,竟被她撞了个仰面朝天。皮玉英自己也跌倒在郝得志的身上,趁机压住 了他又抓又捶又咬,把眼泪鼻涕涂了他一身。王干事见太不像话了,忙叫小罗圈儿 和林建国把她拉开,叫小罗圈儿先送皮玉英回家去。 这一回合,至少王干事并没有取胜。 晚上,施哲人接了夜班,林建国找王干事谈了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郝得志一方面是个色鬼,一方面又是个吝啬鬼,他在收容所几次乱搞 男女关系,都是“抽头”,也就是说,只花小钱,不花大钱,凭的是手腕和权力。 这一次他跟皮玉英的事儿,多半儿又是故技重演;凭着他在值班室的方便和小小的 权力,再一次抽头。皮玉英出于各种各样原因,比如说,给孩子找个主儿等等,不 承认跟别的人还有关系。郝得志心里明白,又不愿意俩人的果子一人吃,这才会有 今天这一幕。他建议一方面找居委会做皮家两姐妹的工作,问清皮玉英除了跟郝得 志有事儿之外还有谁;一方面找跟郝得志一起值夜班的人问一问,且看他晚上都有 哪些活动。 做工作的结果,姐儿俩赌誓发咒,除了小时候被骗失身之外,就这一回是正经 八百搞对象,没有跟第三个男人有关系。跟郝得志一起值夜班的张北海,是个五十 多岁的瘸子,因为贪污劳动教养,表现还算不错。据他说,郝得志值夜班,确实有 半夜里上院儿外面家属区的厕所去解手的习惯,不过直去直回,顶多二三十分钟, 平时也没有女孩子来找过他。 一个未满十八周岁的女孩子怀了孕,唯一的出路就是人工流产。皮玉英本想用 “有了孩子”来要挟郝得志,从而达到跟他结婚的目的,如今见他是这个态度,也 就死了这条心,只好自认倒楣。送到医院一检查,孕期已经超过四个月。从时间上 看,受孕的那一天郝得志的确还没到值班室,不可能办出这种事情来。那么,皮玉 英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呢?难道郝得志真是为了抓贼被错抓了吗? 皮玉英动了小手术,卧床休息,从保护妇女儿童健康出发,王干事没去找她谈 话,却一天到晚皱着个眉头在那里瞎分析。林建国第二次找王干事谈了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皮家姐儿俩既然打的是从教养人员中找对象的主意,就很有可能跟母亲说 起过。她们自己说,一个炊事员、一个值班员常往她们家提溜猪油、猪肉、鸡蛋、 芝麻酱,这些东西也不能全是女儿收起来吃。因此,女儿跟谁搞对象的事儿,小皮 球准知道。 王干事灵机一动,就去找小皮球谈话,开门见儿就说教养分子毁了她两个女儿, 政府决定严肃处理,征求一下做母亲的意见,应该怎么处分最合适;顺便问她:两 个女儿跟教养的来往已经半年多,做母亲的是不是知道。 小皮球在男女关系上虽然乱,好赖恩怨,却十分清楚,一听王干事来征求处理 意见,只当学习班马上要结束,沉思了好半天,这才噙着泪花儿轻轻地说。 “按说我一个做娘的,自己没能耐,害得闺女也出了这种问题,就够丢人现眼 的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这个人虽然不要脸,可我佩服的是敢作敢当的汉子, 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把责任推给别人的‘蔫奸’①。我自己没家教,两个孩子打小 就出过事儿,这您也知道,我也不必为孩子们瞒什么。我自己没文化,孩子们读书 也不行,就是供她们高中毕了业,也是下地干活儿的料,这我自己比谁都清楚。说 句不怕您批评的话,我自己错打了主意,跑到这个坏人多、好人少的地方来,就够 懊头烦②了,如果孩子们能飞出这个鬼地方去,要说我不乐意,那才叫见鬼呢!您 也知道,咱们农场中学,光女学生就六七百,有几个上大学的?分配工作,稍为好 点儿的差事,除了干部子女,还有功课好的,哪儿就轮到我们家丫头了?就是找对 象,也明摆着低人一等。所以孩子们想从教养的中间找一个,我也不反对。咱们分 场,别的分场,户口迁走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人家干得,就我们孩子干不得?尽 管说年纪小点儿,可等高中一毕业,想迁户口就迁不走了。所以说,不是我做娘的 护短几,我们孩子正经八百地搞对象,绝不算错,错就错在那两个小丫汀的说人话 不办人事儿上。他们都说自己没结过婚,都是保留公职的,解除教养回去都有工作。 我瞅着那俩小子外表倒是挺老实的样子,谁知道他们没安着好心,半夜里往我孩子 们房里钻。今天我把话说到这里了,不妨跟您说句实心话:跟我大丫头好的,不是 这个郝得志,其实是常得利……” -------- ①蔫奸──北京土话,指没有能力、没有体力、没有口才,却又他肚子坏水的 人。 ② 懊头烦──北京土话,既懊悔又烦恼。 王干事回到教养大院儿,跟指导员打了个招呼,当时就把常得利进学习班来了。 常得利没跟郝得志碰头,也没跟皮玉英照面,心里只祝愿大胖能信守诺言,在 任何情况下都不说出他的名字来。但是不出五天,中队部连问也不问他一句就把他 送进学习班里去。他是个公安局出身的聪明人,知道队部要不掌握一定材料,是不 会送他严管的。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一切企图抵赖、狡辩的打算就都是徒劳的了。 唯一出路,就是认罪态度好,交待问题彻底,争取从轻处理。因此,到了学习班, 铺盖刚打开,就找王干事把事情经过全说了。 原来,皮家两姐妹头一天进教养大院儿拣窝头碰到的值班员,就是常得利,住 她家送芝麻酱的,也是常得利。他三十五岁了,愣是冒充二十八岁。他是开除公职 的二进宫,愣说自己是保留公职的治安科副科长,还说解除教养以后,可以当厂长, 能给大胖安排工作。比他整整小一半儿年龄的大胖对他非常满意,收下他几次礼物 以后,先是允许他登堂入室,不久就允许他脱衣服钻被窝儿。可惜好景不长,元旦 之前,大胖告诉他,自己往常挺准的月经这个月没来。这意外的喜信吓了他一大跳。 要是在外面,找个大夫做人工流产手术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如今在教养圈儿里,他 可真叫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琢磨来琢磨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个冤大头当替 死鬼,倒手把大胖转让出去。这种事儿要是他在外面,办起来也是很容易的,如今 在教养圈儿里,要物色一个妥当的人选还真不容易。头一条,必须是个可以自由出 入大门的人。第二条,必须是个未婚的青年,不久就要解除教养的。真是天从人愿, 眼面前的郝得志,就是个难得的最佳人选。这个人是他小舅子的同班同学,知根儿 知底儿,第一是好色,见妞儿就上,有便宜就捡;第二是父亲新近发迹,搞几个女 流氓的事儿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好了目标以后,他在大胖 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表演了一番,他说自己十分爱她,愿意跟她白头到老,可 是如今怀上了孩子,又无法把孩子拿掉,一旦露出马脚,她没脸见人,他至少也要 延长教养期,大家都不得安生。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另找一个漂亮的、有地位的、 不久就要解除教养的人,速战速决。这样,才能保住双方谁也不出事儿。这样的条 件,大胖本来是绝不肯答应的,架不住常得利反复劝说,事实上也的确别无良策, 哭了一鼻子之后,大胖也点头答应了。两人发誓:事成之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 把底儿泄出去。 做通了大胖的思想工作,常得利就开始引导郝得志入港。他先是说近来女学生 跟教养的搞对象成风,又故意把玉英、玉如姐儿俩引进教养圈儿来捡剩窝头,然后 告诉郝得志:妹妹已经有主儿了,姐姐还没主儿,他要是愿意拿她解解闷儿,尽可 以放心大胆;反正她已经不是大姑娘了,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郝得志果然动了心, 于是常得利精心策划了一个像是偶然相遇的机会,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急于找 主儿,真是干柴近烈火,一点就着,没过几天,郝得志就代替常得利半夜里去钻皮 玉英的被窝儿了。其实,两个人真正办事儿,还不到三个月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说是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自从小皮球说出常得利的 名字,王干事就想到郝得志大概就是抽的常得利的头,却没有想到原来是常得利抓 了郝得志的冤大头。 案子办到了这一步,本来只要郝得志承认自己当了冤大头,案子就可以了结的; 偏偏郝得志死抱着要彻底翻案的决心,尽管有那么多人跟他当面对质,他却一口一 声栽赃陷害,连一丁点儿错误也不肯承认。气得王干事大会结束以后接着开小会, 叫林建国他们帮助他“端正态度”──这是劳改队里施行私刑的一种美称,从最轻 的“喷气式”到比较重的“跪碗碴儿”,花样有十几种之多。一种一种都尝过以后, 郝得志依旧拒绝交代,王干事可真火儿了。反正父债子还,也是天经地义,就老实 不客气,下令把郝得志“鸭儿凫水”式“飞”在房柁子上,脖子上再挂上一块三十 斤重的石头,扒光了他的上衣,吩咐林建国和闪大牛拿皮带蘸上凉水结结实实地抽 ──这也有一个美名,叫做“触及灵魂”。对于打人,林建国热衷过,现在早冷膜 了。不过对于打郝得志,他却绝不手软。他带着仇恨,一鞭一鞭结结实实地抽在郝 得志那白嫩的皮肉上,每抽一鞭,脸上尽管毫无表情,心里却在暗骂:“叫你污辱 小凤!”“叫你发配小唐!”每一鞭下去,郝得志身上就多一条红印。郝得志开头 还喊几句“要文斗不要武斗”之类的毛主席语录,到后来干脆咬着牙硬挺,连一句 话也不说。林建国下死劲儿抽了他几十鞭子,终于挺刑不住,两眼倒插,晕了过去 ──这也有一个美称,就叫做“灵魂出窍”。王干事见他软硬不吃,也没了办法, 只好以“罪证确凿,但死硬到底,拒不承认”上报分场部。 分场部接到这份报告,一面上报总场部,一面做出了立即在教养、就业、家属 工中开展整顿纪律学习的决定。 于是学习班内外同时展开了坦白检举运动,一份份材料,递到了王干事手中。 从点到面,顺藤摸瓜,互相揭发,抓住矛盾,是王干事办案十几年总结出来的 实际经验。任何案子,只要有一个人坦白交代了,就算打开了一个缺口。他拿着这 份材料,去找有关的人,就可以得到更多份材料。这许多份材料,除事先串通者外, 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情,也不可能一模一样。于是隐瞒的部分,遗漏的部分……, 就从矛盾中显示出来了。再说,任何一件案子,除了一个或几个主角之外,总还有 一些相关的人员,顺着这张关系网追寻下去,就可以发现许多问题,更何况以点带 面,全队全村都在开展运动,都在写坦白检举材料,都在提供旁证和线索呢?比如 说,刘国玺要想在半夜里出去跟皮玉如幽会,就不能不跟看大门儿的合着。看大门 儿的一班两个人,每隔一星期倒换一次日夜班,因此跟刘国玺合着的人,至少就有 四个。这四个人,为什么肯跟刘国玺合着呢?除了常得利是为了从伙房搬走一些食 物送给皮玉英充作夜度资之外,其余三个人呢?炊事员也不止一个,库房里的东西 突然短少,而且数量不小,别的炊事员就全是傻子?再说,郝得志趁值夜班之机, 出去跟刘玉英幽会,固然有张北海给他打掩护,那么常得利出去呢?是谁给他打掩 护?值日班的日子,夜里就不出去么?如此这般,顺着一根主藤摸下去,“瓜儿” 就一个一个全提溜出来了。不过三天工夫,大门口的值班员、大小伙房的炊事员、 教养队的统计员,几乎全部进了严管班,打架吵嘴的、小偷小摸的,还暂时挂着来 不及过问。教养队里的案子,除奸案之外,又大都跟就业队和家属队有关连:乱 搞男女关系的,前提必须有个女人,这就跟家属队连上了;偷水果、化肥、材料买 给老乡的,不跟就业队的护秋员、拖拉机手或大车把式合着,也偷不出来运不走。 于是乎隔不多久,家属队和就业队的严管班也成立起来了。整个西村,不论院儿内 还是院儿外,黑夜连着白天,大会连着小会,批斗连着揭发,搞得十分热闹,也十 分红火。被认为是无能之辈的王干事,在西村打出了这样一个场面,做出了这么大 的成绩,踌躇满志,怡然自得,见了人胸脯子挺得老高,走路的步子都更加有劲儿 了。 随着运动的深入,家属和就业人员进严管班的越来越多了。孙福来和小罗圈儿 等人,跑前跑后,忙了个不亦乐乎。不久,就业队的工具员大老张也因为偷卖木料 给老乡进了严管班。提供线索的,则是小罗圈儿。小皮球一家,从来没有得罪过小 罗圈儿,两家人一家住前排,一家住后排,走动得还挺近乎,想不到小罗圈儿这一 回却耍积极耍到了老邻居加好朋友的头上。小罗圈儿平时的为人,小皮球是知道的。 为了解救大老张,小皮球豁开去通宵不睡,每天晚上扒在后窗户上盯着小罗圈儿的 房门。真叫工夫不负有心人,常赶集总有碰上老亲家的财候,终于在有一天半夜里, 眼看着孙福来和小罗圈儿在伙房里吃过了夜班饭,不言不语儿地一起进了小罗圈儿 的家。最主要的,还在于进门之后没有开灯这一节。小皮球赶紧把两个女儿叫醒, 让她们守住了小罗圈儿的前后门,自己匆匆地到学习班去找王干事。王宝生一听是 这么回事儿,二话不说,跟着小皮球就去小罗圈儿家。王干事在前面叫门儿,小皮 球和两个女儿都在后窗户下面等着。孙福来一听是王干事的声音,吓得屁滚尿流, 匆匆穿上衣裳,打开后窗户往下就跳。刚一落地,就让娘儿仨给摁住了。──这叫 一报还一报,原礼奉还! 第二天,孙福来和小罗圈儿一起进了严管班的消息,轰动了全村。因为他们两 个以前专门捉别人的奸,这一次被别人捉了奸,凡是被他们捉过奸的人,不但出了 一口气,同时也解除了顾虑,纷纷揭发,提出旁证,证实这个男性的专职居委会主 任一共跟五个“积极分子”有通奸关系。居民委员会,从此解体了。 随着运动的深入,揭发出来的线索越来越多。从炊事员的敢于明目张胆地用食 堂的物资去搞破鞋,追出了食堂管理员李国方就经常随意地把食堂的猪肉、鸡蛋甚 至大米 拿走,于是乎来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拿我也拿,你偷我也偷。 可是李国方是个青年单身汉,他拿走这些食物干什么?细一调查,原来是拿到 指导员高德明的家里去了。难道是指导员坐地好赃么?再细一调查,原来是指导员 的爱人在托儿所当保育员,每当指导员晚上进教养大院儿去坐镇读报学习的时候, 他爱人就悄悄儿溜进托儿所,跟李国方在那里幽会! 不仅如此,还有揭发材料说:中队长汪洋的爱人,在供销社当售货员,跟经理 有些不清不白,两人还有合伙儿贪污的嫌疑。王干事还来不及去调查核实,指导员 高德明可不干了。尽管他不知道美国总统的名字是不是叫做“竟悍然”,却懂得在 男女关系问题上纠缠不休是偏离了斗争大方向。他以分场革委会副主任的身份去找 革委员正主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又一起去找分场长、教导员和军代表。分 场长对于搞运动搞到自己老婆头上的苦处是深有体会的,推己及人,也支持高德明 的意见。不过他比较婉转:提法是运动的第一阶段已经取得辉煌胜利,建议立即深 入一步,运动转为向一切不利于思想改造的、不利于社会主义的、不利子文化大革 命的、特别是不忠于毛主席的言行作不调和的斗争。 第二天,由分场长亲临西村作运动的第一阶段小结和第二阶段的动员。会上宣 布了常得利的罪行,并逮捕法办。其余人等,听候处理。 从这一天起始,运动的大方向给纠正过来了,斗争的矛头,一致指向了“地主 富农的孝子贤孙”、“资产阶级的狗患子”和“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反动分子”。 一些出身成份好的,在运动第一阶段因犯有打架偷窃等小错而受到批判的人,这时 候纷纷起来,向出身成份不好的、平时爱胡说八道的、特别是犯政治性错误进来的 人开火。斗争比第一阶段更激烈、更残酷了。那个状如疯魔的北大中文系助教施哲 人,由于他发表了许许多多的“奇谈怪论”,成了众矢之的,例如说:他认为人类 社会自从产生了阶级分化之后,阶级斗争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 胜利过。奴隶反抗奴隶主,就没有成功的先例。从奴隶社会进化到封建社会,是一 部分开明的奴隶主认识到奴隶制度妨碍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主动放弃了奴隶制, 实行了封建制。在封建制度下,暴发过无数次农民起义。农民起义胜利了,也不过 是一次改朝换代,并不能改变生产关系。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是由于机器的 发明使开明的封建地主感觉到从佃农手中收取一升一斗的租谷,束缚了生产力的发 展。这才转向做生意、开工场的。同样道理,要建立社会主义社会,决不能把希望 建立在工人阶级向资产阶级的流血革命上,而只能由开明的资本家认识到资本主义 生产方式也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存在着危机,于是在工人中吸收股金,从而发展 成真正的社会主义。历史证明:每一次流血的大革命,只能促使社会生产力大倒退 …… 他的这些高论,在大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的当时,当然是不折不扣的反 动言论。于是乎,施哲人挨了一通苦揍,鼻青脸肿地从严管班值班员变成了学习班 学员。 对于施哲人的高论,林建国虽然也弄不清楚,却很佩服他这种挨了批还刺刺不 休的“拗劲儿”,在严管班里倒给了他不少的方便和保护。 就在运动第二阶段的最高潮期间,一辆从北京开来的小吉普,把郝得志接走了。 事后听说:他的案子并没有翻过来,原因是前账未清,又加新账。不过他却得了一 种很严重的病,有医生的证明,也办齐了手续,正式“保外就医”了。反正他已经 争取到了“保留公职”,只要两年教养期一满,自然就可以“官复原职”。至于跟 皮玉英的那一段公案,既然人都走了,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轰轰烈烈的整纪运动胜利结束,一部分犯有这样那样罪错的人们,有的被加了 教养期,有的被戴上了“环分子”的帽子。接着又进行了“划分两类性质不同的矛 盾”;一种划为人民内部矛盾,称为人民内部犯法分子,包括流氓、盗窃贪污、通 奸、倒买倒卖、无理取闹,等等;另一种划为敌我矛盾,称为阶级政人,大都是轻 微的现行反革命罪,如散布反动言论、书写反动日记、毁坏领袖像、践踏红宝书、 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划矛”以后,“敌矛”必须老老实 实地接受“内矛”的监督。对少数不老实的“敌矛”,“内矛”们还可以成立“群 众专政小组”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于是乎专政机关中,又出现了一部分 罪犯对另一部分罪犯专政这样的怪事。“内矛”当中,以流氓盗窃的人数为最多。 因此,运动结束以后,不论是就业队还是教养队,实际上都是流氓小偷儿们的天下 了。 尽管通过运动,已经暴露出教养队里的值班员简直就是犯罪的中心,罪恶的渊 薮,但是值班员制度却不能就此取消。因为没有一个队长愿意来当这样的差使。教 养队的队长们,只能在“内矛”中间寻找那表现最好的人来担此重任。 于是乎,血统工人家庭出身、当过红卫兵、在运动中表现又很好的林建国,就 被选到大门口去当值班组长了。 林建国是在前任值班员彻底垮台的情况下来到值班室的。凭他的出身以及他在 教养队的“威望”,他完全有能力“镇住”那帮小流氓们。不过他却再三告诫自己: 绝不能利用职权,作威作福,重蹈前人的覆辙。他知道这是一份轻松的美差,但也 是一份危险的差使。他分析小流氓的最大的特点,一个是欺软怕硬,一个是贪得无 厌:对于比他厉害的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愿听凭驱使;而对于他想得到的东 西想达到的目的,如果得不到达不到,就会比失去更难受,总要变着法儿去得到去 达到心里才踏实。因此,对付流氓,必须恩威并施:有的时候,要用拳头去征服他 们;有的时候,又要用一些小恩小惠去拢络他们。他也知道:教养队的人绝大部分 北京都有家,有的本来有工作,有的教养期间还保留公职,照领原薪;有的父兄是 高干,有一定的实权和势力。他想过:一旦自己回到北京,这些人有的可以成为喽 啰,有的可以提供帮助,要想重整旗鼓,是少不了这些人的。于是,他在当值班员 期间,巧妙地利用了他的特殊身份和权力,交了许多“铁哥儿们”,在“不出格” 的前提之下,帮他们办了许多事情,同时也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许多他以前根本不会 的“本领”。另一方面,由于他善于调停处理各喽种纠纷,为队长减轻了许多负担 和麻烦,因此。队部对他也很满意。他得到了上下两头的夸奖,在值班室里居然坐 镇了两年半之久! 在那与世隔绝的三年教养期中,林建国没有给父母写过信,也没有给田春英写 过信。他不愿意父母亲知道他劳动教养的消息,也不愿意给“群专”中的田春英带 来更多的不幸。三年的时间是短暂的。劳改农场的生活虽然艰苦,以棒子面儿为主 的饭食虽然清谈,都容易忍受,闭闭眼睛咬咬牙,就过去了。而对于头脑健全的人 来说,无法忍受的,正是内心的空虚和寂寞;是难以表达、难以倾诉的对小山东的 思恋与想念;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对社会动乱的不满和对个人遭遇的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