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自由生涯 第一节 山东探亲 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建国终于三年劳动教养期满,恢复“自由”了。 这三年中,他学到了许许多多新的本事,也懂得了许许多多新的道理。 一九六六年,当他还只有十七岁的时候,被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捧了青天,又 扔进了谷底。他弄不清是社会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还是他跟社会开了一个大玩笑。 他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却又不知道自己醒了役有。 监狱,本来就是一所大学校,一个大熔炉。新中国的监狱,在这所特殊的学校 里改造罪犯,造就一批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材,也在这个熔炉里冶炼废铁,使他们变 成对建设有用处的钢材。但是在中国出现历史大倒退的那些年月中,社会上出现了 封建法西斯专制的黑暗统治,监狱这所改造人的特殊大学校,也相应地变成了罪犯 们的避难所和防空洞,变成了罪犯们交流犯罪经验、提高犯罪技巧的学习班,也变 成了折磨正直忠良的有志之士的活地狱。 是的,林建国三年教养期满,学成了,毕业了,可以回到社会上去大显身手了, 但是由于他本来没有工作,没有原单位可去,他又不能不被迫留在劳改农场当一名 “就业人员”,当一种处于半公民状态的国民。仅仅由于队部对他印象好,队长做 劲儿,才能够过了国庆不久就准他短假回家去探望父母亲。 其实,他哪里是去探望父母亲?一离开农场,搭上了火车,换乘轮船,再坐汽 车,不出三天,他就到了小英子落户的那个村子。 当他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她母亲还在本村居住,并且终于找到了那两间东倒 西歪的草房的时候,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了。他猜想她一定早就已 经算准了他到这里来的日子,每天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盼望着他了。他想象她一 定比以前瘦了很多;当着妈妈的面,对他也一定不敢太亲近。他猜想两个人久别重 逢,一定会高兴得闭不拢嘴,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他猜想她诉起离 情来,又一定会伤心得嚎陶痛哭。啊,久别逢亲人,又加上他乡遇故知,一场又悲 又喜的好戏,马上要开演了呵!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草房前面轻轻地叫门。出来一个穿得挺破的十二 三岁的小姑娘,向他找谁。她那张清秀的瓜子脸,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一笑 俩酒窝儿,不用问,这是英子的妹妹。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小俊子。看到她,他心 里踏实了。他亲切地对她说: “你是小梭子,是吧?我是你姐姐的同学,来看你姐姐的。你姐姐在家吗?” 小俊于眨巴眨巴大眼睛。先歪着脑袋看了看来客,一句话不说,接着像一阵风 似的卷进门去,神秘地喊了一声: “娘!那个人来了!俺姐说的那个人来了!” 到了英子家,他完全有资格不拿自己当外人。不等丈母娘请,他就跟着小俊子 进了门。里屋的炕沿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编草帽辫儿。按她的实际年龄, 应该不到五十,但是从她的外貌看来,头发已经花白,额头已经起皱,完全像个近 六十岁的老太婆了。看她两眼浑浊,摸索着艰难地编草帽辫儿的样子,又明明是个 瞎子。这一点,田春英却是从来没有说起过的。他向房内打量了一下,想看看有没 有英子的衣着用品之类,但是没有发现。他迟疑了一下,只好自我介绍说: “大妈,我是春英的同学,有三年多没见到她了。今天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 她。” 他那一口纯正的北京话,说明他讲的分明的谎话。英子妈侧着耳朵听着,本来 没有什么表情的木然的脸上,忽然浮上了一朵愁云,神情凄惨地把脸转了过来,摇 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你不是英子的同学。你是北京人。你姓林。俺知道你要来的。只可惜你来晚 了。你见不到英子了。” “英子,她……不在家吗?” 她妈脸上那凄然的神色,说话那低沉的语气,加土“你见不到英子了”这句令 人不能置信的话,几乎把林建国狂跳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外面来。他不敢 也不愿说出那个他所不相信会发生的、也不希望会发生的可怕的字眼儿。但是现实 是如此的残酷而无情。林建国所最不愿意听到的那句话,这个饱经苦难饱受摧残的 瞎限女人却用一种极为冷酷的语调好像在叙述别家女儿的往事那样镇静地、慢吞吞 地说出来了: “英子她……不是不在家。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两年多了。” 林建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天下真会发生这种绝不可能发生的 事情。英子那健康的身体,那坚强的心脏,至少在半个世纪内是不至于寂灭、不至 于终止跳动的。那么说,她是遭到意外了么?看看英子她妈,尽管依旧是神情木然 地端坐不动,但是揪心的伤痛时回忆,超过了她那几经淬炼的心肠所能承受的硬度, 也超过了她那已经麻木的头脑所能承受的强度,终于还是忍受不住悲痛的噬啮和抽 打,涔然挂下了两行浑浊而悲楚的眼泪。 林建国眼前一黑,好像有谁在他耳边点响了一个九寸大花炮,嗡地一声,像是 把他带到了高不可及的半空中,然后又随同那些花炮的纸屑飘飘荡荡纷纷扬扬地散 落到地面上来。他只觉得他的心、他的整个儿躯体,都在一刹那间被炸得粉粉细碎, 正往那无底的黑暗深渊里下降下降,永远没有落地到底的时候。 他记不得在他精神恍惚失去自制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样莫名其妙的话;也许他 只是默默无言地愣了神。根本连一句话也没说。在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见英子妈 在叫俊子: “俊子,去,去把那个包儿拿来,交给他,叫他快走吧!一会儿你爹回来,又 得啰唆;专政组知道了,事情更麻烦……” 小俊子听话地从一个破柜子的最底层掏摸出一个灰色的旧包 袱来,递到了她妈手上。她妈哆嗦着两手摸到了林建国,一面把包袱递到他的 手里,一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低沉地说: “这个包袱,是英子留下叫俺转交给你的。俺瞒过了专政组、也瞒过了她爹的 眼睛,替你偷偷儿地保管了两年多。今天能够如她的心愿交到了你的手上,她安心, 俺也放心了。包袱里有她写给你的一封借。她为什么要去死,我想她一定已经说清 楚,用不着俺再来多啰嗦了。趁这会儿她爹下地没回来,别人也不知道,你快走吧! 走得越快越远越好!老头子已经受不了更大的风浪,俺老婆子也经受不住更大的折 磨了。俺知道你就是英子忍受着羞耻和侮辱死死等待的那个人。他们都说你坏,是 个蹲监狱的劳改坯子;还说是你害了俺的闺女。不过俺不相信那个。俺只相信俺的 英子。她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闺女;在学校里也是个样样都好的好学生。是她自己 看中了的人,俺也不相信会是坏人。只可惜自打她死了以后,俺天天哭,天天哭, 把眼睛也哭瞎了,没法儿瞧瞧你是个什么模样儿。──俊子。你瞧你大哥挺好的吧?” 小俊子又一次上下打量了林建国,天真地对她妈说: “大哥长得漂亮着呢!高高的个儿,大大的眼睛,就是……就是脸黑点儿。” 林建国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手把英子留给他的包袱紧紧地搂在怀里,紧贴 着自己的心窝儿;一面叫了一声“妈妈”,一头扑进了她妈的怀里,“哇”地一声, 就哭开了,像一个孩子似的嚎淘痛哭起来了。她妈搂着他,止不住也抽抽搭搭地呜 咽起来。她用哆嗦着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后背,他的两肩,最后捧起他的脑袋来,从 耳朵、眼睛、鼻子一直细细地摸到了下巴颁儿,一边替他擦去了满脸 泪水,一边 用颤抖的嗓音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是个好孩子,是个挺俊的小伙子,跟俺们英子倒是挺般配的。只可惜她等不 及了。是你们没这份儿姻缘呢?还是英子没这份福气呢?天哪!是谁拆散了你们这 一对儿?又是谁逼死了俺的孩子、俺的好闺女呀!” 老妈妈尽管有一副经过淬炼的铁石心肠。也无法控制一个母亲失去孩子那剜心 股的悲痛。她终于失去了自制力,伤心地大哭起来了。 看见他们娘儿俩哭得如此悲切,小俊子想起了她姐姐在世时的好处和死去时的 惨状,也扑过来搂着她妈的肩头号哭起来。她们娘儿仨抱成了一团儿,哭成了一堆 儿,一任这有声无字的最原始的语言去抒发他们对死者的怀念、去倾泻他们心中的 忿恨和不平。 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总之是大家都声嘶力竭了,这才渐渐地停歇下来。林建 国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应该是个强者,应该比这一老一少的老弱妇孺更禁得起打 击、更禁得起折磨才对。再说,尽管他还不知道英子为什么而死,也已经估计到跟 他不会没有牵连。他作为一个肇事者,怎么可以一味痛哭,不说几句安慰的话宽释 宽释老母亲紧揪着的创痛的心呢? 林建国头一个强噎下悲痛,停止了哭泣,想找几句恰当的、既能说出自己的心 情又能宽慰老母亲的痛苦的话来。但是搜索枯肠,他这个曾经被誉为“舌辩雄才” 的、张嘴就有词儿的天才演说家,却忽然间拙于心而讷于口,觉得实在没有一句恰 如其份的话可以用来表达自己,也缺乏一句坚强有力的话可以用来告慰别人了。词 汇丰富、表现力极强的祖国的语言,到了他的嘴里,也好像忽然间退化到了原始阶 段,连一个可用的词、一句可以连贯起来的话都说不出来。他除了仅仅能够重复 “妈妈”这个人类语言中共同的、最原始的单词之外,任何有概念有含义的其他单 词,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劝慰,老妈妈自己突然忍住了哭声,猛地推开两个孩 子。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又恢复了林建国进门之初的那种镇定和平静,一种只有 十分坚强的人才能够克制自己并表现出来的平静。她站了起来,用一种冷冰冰的、 对陌生人说话的语调对林建国说: “行了,孩子,俺不能再留你了。你也不用再说什么。你想说什么,娘心里都 知道。这里是是非之地,你千万不可久留。趁这会儿没人,你快走吧!你快快走吧!” 林建国怀里抱着包袱,站在老妈妈面前,还不想马上就离开。他迟疑了又迟疑, 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的意思: “我不能在这里,等一等……英子她爸爸?” 老妈妈似乎对他的不懂事很不满意,说话中几乎要跟他起急: “你等他?傻孩子!他一回来,你就什么也拿不走,兴许会连人都走不了啦! 他是英子死了以后,俺眼睛又得了病,家里没人照顾,这才让他戴着帽子从五七干 校迁回来的。他听专政组的人说,英子到了北京当了流氓,就说英子是让坏人给带 坏的。吓得俺在他面前连你的事儿提都不敢提起。这时候你要是让他看见了,他能 饶得了你吗?你是不知道那老头子,他那一根筋的倔脾气,你哪儿知道哇!快别耽 误工夫了。俊子,你去门外看看有人没有,叫你大哥快走!” 小俊子出门去张望了一会儿,回来说是门外没人。老妈妈就连推带搡地把林建 国送出了门口,也不再听他说的告别的话,就管自转身进屋去了。 林建国刚迈了几步,回头看看,见小俊子还倚在门框上眨巴着大眼睛看他,就 向她招了招手。小俊子擦一擦眼角的泪水走了过来,林建国悄悄儿地问她英子的坟 墓在什么地方。她瘪了瘪嘴,带着哭腔说: “他们说俺姐姐是反革命杀人犯,死了也要示众三天,就把死尸搭到场坝上去 了。头一天夜里俺跟俺娘去守尸,轰走了许多野狗;第二天夜里他们愣说俺们哭得 太凶,吵得他们睡不着,就把俺们锁在屋子里不让出来了。第三天早上跑去一看, 俺姐姐让野狗叼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心肝五脏全叼空了。俺娘一见,哭得晕了 过去,他们就把俺姐的胳膊腿儿用个破筐装着抬到坡上去埋了。究竟埋在哪里,俺 们都不知道……” 小俊子说到这里,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又伤心地嚎陶大哭起来。林建国 听说英子死了以后还遭到如此惨酷的一场劫难,搂住了小妹妹,差点儿晕倒。她妈 听见了,摸到门口来叫小俊子快进屋。小俊子抹着眼泪挣扎着要走,林建国却把她 紧紧地搂进怀里来满头满脸地亲了她一个够。这才放开她,让她跑了。──他说不 清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安慰她还是安慰他自己,只是觉得看见这个小妹妹,就好像 看见了小英子一样。要是不去亲她不去吻她。就无法告慰英子的在天之灵,也难以 满足他这欢山东之行似的。 他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英子生活过并最后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的地方。当他远离这个充满着恐怖与怀念的小村落,前后又没有闲人的时候,他迫 不及待地在路旁坐了下来,解开那个神秘的小包袱,急于要看一看英子在临死之前 留给他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哆嗦着两手,把这个极寻常的包袱打开。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件旧军上衣, 一条旧蓝布裤子,一件白布小紧身儿,一条花布小裤衩,还有两条乌黑发亮不长不 短的辫子和一个封了口的装得很满很厚的信封。 这些东西,对林国建说来,简直是太熟悉了。他们被捕的那天夜里.英子就是 穿着这套衬衣衬裤上床的。后来又加一套外衣进的分局。用不着说,遣送回家,穿 的也就是这一身衣服了。她把这一身衣服留给他,当然有“见物如见人”的意思。 “这两条乌黑发亮不长也不短的辫子,林建国曾经那么多次喜爱地在掌心摩挲过, 抚弄过;她把这两条属于她身体一部分的辫子留给他,当然有接触到辫子如同接触 到她身体的意思。看那辫子梳得油光水滑,剪口处都用红头绳仔细地扎紧扎好,可 见她在剪下辫子来之前,经过一番仔细的梳理,而且是从容不迫地梳理的。林建国 把这两条辫子送到嘴边吻了又吻,闭上了眼睛,小英子那活蹦乱跳的身影,爽朗豪 放的性格,银铃般的笑声,乡音浓重的谈吐,就立即出现在眼前。就是这么可爱的 一个姑娘,有谁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竟会活无立足之地、死无葬身之所呢? 想到了她的死,很自然地也就想到了她的死因。林建国放下辫子,拿起那个装 着全部秘密的信封来。 这是一个农村中最常见的土黄色廉价信封,一角印着“要斗私批修”的“最高 指示”,上面写着“留交林建国同志亲拆”两行工整秀丽的钢笔字。信封封着,说 明连她父母妹妹都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他手里拿着这信封,心里急于想要知道 信中的内容,可是又很害怕去打开这个封存着凶讯的信封。回忆起来,他跟英子的 关系,确实是在偶然间相遇,通过闪电化的相爱,最后流氓式地结合的。他们从认 识到分离,拢共只有短短的十天时间。但是他们双方都确信其中有爱情的存在。他 们没有像中学生那样,尽管天天见面,却要悄捎儿地用书信来表达相互之间的爱慕 之情。他们仅仅相爱了三天,没有写过片言只语的“情书”,就“非法同居”了。 因此,今天他拿在手里的,虽然是她最后的绝笔,其实却还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情 书。可是天爷,这是一封什么样的情书哇!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抽出厚厚一叠的信纸,里面还包着一张二寸半身的彩 色照片。照片上的色彩是由小县城中很不高明的摄影师涂上去的,一块红,一块绿, 显得十分拙劣而不调和。但是由于影中人天生的美丽,瑕不掩瑜,给人的印象,依 然是一种美的感受。看照片下面印的日子,是1965年;看她穿得那么单薄,当然是 夏天。算起来,那年她才十五岁,也许正是初中毕业的纪念留影。不过照片上的人, 跟他记忆中的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在脉脉合情 地斜睨着;她那张俏皮的小嘴巴,正露着两排皓齿在微笑着;左右两边脸颊上,一 边一个浅浅的酒涡儿。啊,这照片中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呢?这曾经是属于他的美 丽的姑娘,又是让谁给生生地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并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灭呢?。 他轻轻地吻了吻照片上的她,这才把她装进紧贴着心口的衬衣口袋,接着展开 她留给他的第一封也是最后封信。 林子,我的同志、我的战友、我知心的哥哥、我日夜想念着的亲人: 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来称呼你才好了。因为在你我相处的那短短的十天中,我 好像一次也没有叫过你什么似的。每次我要求你做什么,或是要对你说些什么,只 要用眼睛看一看你,你就懂得我的意思、明白我的意图了。因为你聪明,所以你最 了解我的心。因为你了解我的心,所以我才把我的这颗心奉献给你。 直到今天,我对于我的“堕落”,依旧不懊悔。因为这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 我个人的意志所能够改变所能够避免的。我从一个好学生变成一个狗崽子,又从一 个狗崽子变成一个流氓小偷儿,受到了群众专政;今天,我又将变成一个“反革命 杀人犯”。为了不让我纯洁的灵魂蒙受更多的羞辱,我还将在杀死我的仇人之后, 亲手来结束我自己这条年轻的生命。我死了以后,当然会有许许多多可怕的脏水泼 到我的头上来。对于这些诽谤,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在临死之前,我一定要 向你大声疾呼,一定要向你剖析清楚:我是无罪的!无罪的!完全无罪的呀!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最了解我、真正了解我,也只有你一个人曾经 爱过我、关心过我,所以我只向你一个人这样呼号、这样剖析。对于别人,他们说 我什么,我都无所谓,既不能也不会去计较这些闲是闲非了。 咱们的悲惨结局,我已经知道是由于那个四川姑娘出卖而造成的了。但是我希 望你原谅她。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不要像她一样心胸狭窄。关于她的来历,关于她 和你的关系,进了分局之后,我已经从张姐口中全部听说了。尽管我理解你也谅解 你,但是我依然不能原谅你办事的荒唐和欠考虑。我相信你们之间缺乏爱情,可是 你承认不承认你们之间的既成事实呢?她也是一个人,而且也是一个受到愚弄、受 到欺骗的可怜的人,不是一件可以随意抛弃的东西呀!像你那样不恰当地对待她, 怎么能够使她不怨恨你呢?设身处地地替她想一想,如果有人这样对待我,我是要 报复的,一定要报复的,而且手段可能会比她更狠更辣。你同情过她,可怜过她, 甚至可以说是救过她,她本来是应该感激你的,但是由于你的过错,使她误以为我 是你们中间的第三者,是我破坏了她的爱情与幸福,最后促使她下决心对我报复, 同时不可避免地也牵涉到你和另外一些跟她无怨无仇的人。看起来,她的报复,对 我是理所当然,对你是恩将仇报,而对大家则是殃及无辜。但若仔细推究起来,要 负主要责任的依旧是你,而不是她。 想一想你自己的过失吧。不要把坏事的起因都推到别人的身上。这是在咱们永 别之前我唯一能够向你提出来的忠告。 遣送回家来之后的百子,当然是很难过的。要比你在教养队里难过得多;也比 你想象的要难过得多。不过每当我想到你临别时候的鼓励,我咬紧牙关忍受了。我 在熬煎中等待着的,是三年之后能够跟你见面。有你在我身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 我也不怕。 但是这种屈辱的日子,我也没有办法再过下去了。我回家来才半年工夫,就已 经受到了一群恶狗的包围和进攻。我众寡不敌,地位悬殊,终于受到了暗算。我无 法估计今后两年半时间内我将会受到什么样更难于忍受的侮辱。我只好狠下心来、 横下心来,打消跟你聚首的渴望,先走一步了。可是我的心里,是多么希望马上能 够见到你,又是多么希望永远不再离开你呀! 回家来的当天晚上,村子里的群众专政小组就特地为我组织了一次盛大的“欢 迎会”,并向全村宣布说:我在北京当了流氓,当了小偷儿。他们对“流氓”的理 解和解释,就是出卖皮肉的野鸡;在我们这里,就叫做“破鞋”。从此以后,他们 就当面叫我“小破鞋”,骂我“臭野鸡”,有的人还当众跟我动手动脚,或者拿出 两张钞票来在我眼前晃动着,嘴里说“小破鞋,今天晚上陪我睡一宿,给你这两块 钱!怎么样?”对于这种公开的侮辱,我的对策就是扬起脑袋,怒目而现。──我 没有罪,我不能在他们面前低头。但是他们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是干这个的 嘛!难道北京人比我们香,北京的钱也比我们的香么?” 我就在这种屈辱中忍耐着、挣扎着、生活着。他们分配我干最脏最累的活儿; 以“劳动改造”为名扣去我应得的工分儿。村子里不论批斗什么人,都要拉我去陪 斗。他们像耍猴儿一样戏弄我,总惦着把我惹急了逗火儿了他们好看个哈哈乐。我 除了忍受和不加理睬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上告是没有用处的。他们之所以 那么报我,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我、侮辱我,不就是因为我到北京去告过他们么? 我也想到过逃跑。先不说看管得这样严能不能逃出去,就是万幸逃出去了,我一个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没有过硬的亲友可以投靠,到哪里去落脚?走来走去,最后 不还是要走到当流氓这条路上去么?那时候,我能不再找一个像你那样的人当“保 镖”么?所以想来想去,我只有在侮辱下忍气吞声,等待你回来这一条路了。 如果在屈辱下能够忍气吞声地活下去,我是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等待着你的 到来的。可就是这种屈辱的生活,他们也不肯让我过下去。按照他们的意愿,最好 是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破鞋,可以让他们随心所欲地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才称 心,爱什么时候玩儿就什么时候玩儿才解气。他们的这种恶毒心肠,我作为一个女 人,当然是能够觉察到的。可是我的“敌情”观念太淡薄了。照我想,这种事情, 只要我本人不同意,反正谁也不能强迫我。没有想到,他们那些人,是什么事情都 办得出来的。我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们想到了;于是,我没有吃过的亏,他们也叫 我吃上了。 五一节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猪圈里起肥,我们村的专政组长──也就是 我们村的副支书、民兵连连长──来叫我,说是县公安局派人在公社等我,要把我 立刻送到公社去提讯,连家也不许我回,只让我穿上鞋子,就叫我上路。出了村子 不远,那恶贼就掏出一根绳子来对我说:“你是公安局指名提讯的犯人,半路上要 使叫你跑了,我腿脚没有你利索,追你不着,我可担待不起。只好委屈你点儿,绑 上点儿吧。”说着,不由分说,把我的两只手背过去,拿绳子绑上了。我一个专政 对象,他们说绑就绑,说打就打,也不是新鲜事儿了,我还能反抗吗?谁会想到, 这竟会是他设下的圈套呢! 又走了一程,他见前后没人。就把我推倒在一个土坎儿后面要动手。我两只手 让他绑住了,力气又没有他大,只有干吃亏的份儿。我急得用牙咬他,用唾沫啐他。 但那有什么用呢?他死死地卡住了我的脖子,不到几分钟,我就全身软瘫,连一点 儿力气也没有,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完事儿以后,他放我起来,得意地奸笑着对 我说; “这就叫‘请酒不喝喝罚酒’,今天就是要治治你这天生的拗丧种(音n ín ɡ sān ɡ zh ǒn ɡ)脾气!倒是没有想到,你这个名牌儿的女流氓,还会是个 货真价实的大姑娘!这算是老子的福气!识事务的。自己琢磨琢磨,只要往后你自 觉点儿,保证随叫随到,尽心伺候,俺也不会亏待你:半年之内,准保撤消你的群 专!要是你还不老实呢,今天俺也实话告诉你说:像今天这样的节目,咱们就三天 两头演出,每回还都要给你换换配角!你要是胆敢再去上告,就打你一个诬蔑干部、 阶级报复。也不送你到公安局,先让你飞起来,斗你一个通宵再说!你是个聪明人, 要想自在还是想找不自在,自己好好儿琢磨琢磨吧!” 受到了他的侮辱,还要听他这种无法入耳的话,要按我的个性,真想跟他拼了。 但是理智告诉我,那样做的结果,无非是白送一条性命而已。像我这种身份的人, 打死了,随便找个碴儿就掩盖过去了,还不是跟打死一条狗一样吗?事情既然已经 到了这一步,我只有一条死路可走,再也无法等你回来了。不过在我死去之前,我 一定要亲手把那个送我走上死路的恶棍先送上死路。我死,也要死得痛快,死得有 代价,绝不能像一把鼻涕似的叫人随便甩随便踩,窝窝囊囊地死去。我这么想着, 当时除了低头痛哭之外,就一句话也没有答应他的。那恶棍只当我已经默认既成的 事实了,就又假充好人地劝了我一番,替我解去绳子,整理好衣服,送我回家。 快要进村的时候,他告诉我:第一,今天的事情不许跟任何人提起;第二,五 月四日晚上轮到他在大队部值班儿守电话,到了那一天,要我跟他一起到大队部去 过夜。为了稳住他,我咬紧牙关点了点头,算是跟他约定了。 吃了这样的哑巴亏,我果真跟谁也没有提起过一个字。──我能跟谁说呢?父 亲还在五七干校,妹妹还那么小,而我母亲是个让群专小组整怕了的人,为了尽量 让爸爸的日子过得“平安”些,只知道逆来顺受,哪儿敢有反抗的心思?一连几天, 我只是在琢磨着送这个恶魔回地狱去的办法。他身强力壮,跟他动武硬来是不行的。 我一定得想个万无一失的主意。我知道他有一支跟我爸爸那支一样的枪。那种枪, 我也会摆弄。今天晚上他要是带着枪,我就有可能趁他不注意把枪抓过来,或者用 点儿手腕把枪骗过来,先结果他,然后再结果我自己。但是为了以防他万一不带枪, 或者带了枪我无法弄到手,我还不能不把我家的那把大剪子带上。能不能如愿以偿, 那就要看机会和我的本事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多还有十几个小时可活。除了你之外,我也没有什么人丢 不下。你不要责备我不遵守等待你的诺言。我才十八岁,要不是有人逼着我去死, 我是绝对不会自己去敲死神的大门的。我舍不得你,可又不得不扔下你去死。这就 是这会儿我心中最大的不安和矛盾。为了向你说明我为什么非死不可的原因,我把 我临死之前最后的半天时间都用来给你写信,给你写一封长信。这是我给你写的第 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由于我心情的极不平静,很可能写出来的信语无伦次, 词不达意,使你无法正确理解此时此刻我的心理状态。但是这也没有办法了。我确 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悠闲的心情去推敲字句琢磨修词了。实在看不明白,你就反复 多看几遍吧!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给你留下一些什么东西做纪念的好。我想给你一张照片, 可惜最近根本没有照过相,能找到的,就剩下四年前照的这一张了。好在还像我, 就给你这张吧。从北京回来,我身上的那套衣服我就收了起来没有再穿。当时我是 想到那衣服都曾经跟你有过接触,才作为纪念品收起来的;现在,却又因为它沾有 我的气息而留给你了。我想,你对它原本就很熟悉的,看见这些衣服,一定可以更 快更具体地联想到我。最后,当我把这些纪念品拿在手里掂了又掂的时候,我觉得 留给你的东西似乎还太少了点儿。如果可能,我真想把我的心留给你。可惜那是无 法办到的事情。想来想去,我只能把我这两条小辫子留给你。至于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聪明人,总不用我明说了吧? 我将把这些东西打成一个小包袱,交给我母亲,请她在你到来的时候交给你。 关于咱俩的事情,我已经跟她说了。她是同情咱们支持咱们的。不过可怜的妈妈还 不知道她的女儿将不久于人世,也不知道在今天夜里将会发生一件多么惨痛多么可 悲的事情。我只能告诉她:他们恨我恨得要死,怕我怕得要命,总在千方百计地找 我的碴儿,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把我抓走,所以先把该给你的东西打点出来留下。妈 妈的一生,为我流的眼泪太多太多了。尽管我知道明天妈妈又将为我大哭一场,但 至少今天我还不能叫她知道一点点消息。因此,这封信我是要封口的。要是让她知 道一丁点儿我要去死的消息,很可能今天我的计划就要破产,就会连死也死不成了。 林子,让我再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从此以后,你的英子就将永远永远在这个 世界上消失了。林子,我对不起你,没有为你守卫住自己的身子。但是有一点可以 告慰于你的,那就是我将用自己的力量去手刃我的仇敌,去严惩害我的恶人。我死, 但我绝不是弱者。 永别了,我的林子!永别了,我法律上并不承认的丈夫!在这个世界上,我已 经向恩人还了债,只要今天晚上向仇人讨回他欠我的那一笔债务以后,我就可以一 心无牵挂地去死了。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讯以后,不要过于悲伤,也不必去代我收取 那些没有收清的零星旧账。你应该集中精力,去收取你自己的主要债务! 永别了,我的林子!到了临死的那一刻,我将会大声地呼唤着你的名字,大声 地告诉你“我爱你”,并在你的遥吻中从从容容地结束我的生命,进入那永恒的、 再也没有欺骗和苦恼的天国里。 我爱你。林子!可是你要珍重。你要警惕呀! 至死都在爱着你的 小英子 1969年5月4日下午 信是用娟秀工整的钢笔字写在横格信纸上的。从头到尾,没有潦草、紊乱的地 方,也没有错字、漏字和不通的文句,完全保持了一个好学生认认真真做作业的良 好习惯。很难想象,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用什么样的毅力控制着自己,才 能够在临死之前,这么从容不迫、这么仔仔细细地办完了她要办的事情,又说完了 她要说的话的。林建国几乎是用翻阅和扫读的速度,一口气读完了这封将近五千字 的长信。很可能他读这封信的时候,心情比她写这封信的时候要激动得多苦恼得多。 他匆匆地倒览了一过,又翻回头来一字一句地细读了一遍。他把那一叠信纸紧紧地 抱在怀里,回过头去,两眼发直地凝望着远处那个小小的村庄,那个外表看起来十 分安宁静谧、充满着和平幸福、也挂着社会主义大招牌,而实质上却是十分动荡混 乱、充满着凶残痛苦、已经倒退到封建专制和法西斯统治的新中国的村庄,心潮澎 湃,思绪万千,激动得脸热心跳,忿恨得上牙咬破了下唇皮,两个拳头几乎都要攥 出血来了。 他想象着,两年前的五月四日深夜,两响清脆的枪声从这个村子的某一座房子 里传出,划破了静寂的夜空,传遍了全村,于是,民兵武装出动了。他们扑进队部, 发现自己的连长和一个被专政的坏分子双双饮弹而亡;或者,是五月五日的清早, 当大队的干部们像往常一样聚集到队部来碰头的时候,发现办公室的门还倒插着, 值班的专政组长居然还高卧未起,于是敲门,砸门,撬门,进去一看,一男一女双 双倒卧在血泊之中,每人的胸前或是喉头,都有一个被剪刀刺穿的血窟窿…… 当然,也可能出现别的场面。总之,是英子达到了目的,也了结了自己的心愿。 她死了,但她不是作为一个弱者任人摆布而死的。她这样死法,对她自己说来,也 许是最合适、最妥当,舍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脱之路了;但是给她自己带来的诽 谤和罪名、给她爹妈和妹妹所带来的打击和折磨,难道会是轻松的、寻常的吗? 林建国双手掩面,想遮去出现在他眼前的种种可怕的幻觉,但是这种来自灵魂 深处的景象是无法从脑海中驱走的。他忿恨已极,也伤心已极,一串串的泪珠,从 他的指缝中间汩汩流出,斑斑点点,洒落在双臂环抱着的英子的绝命书上。 他想得很多很多。他佩服英子的坚强。尽管她自杀了,但她是在讨还自己的血 债之后跟仇敌同归于尽的。她确实不是一个弱者。她叫他不要去管她身后的琐事, 却要他设法收回自己的债务。于是他在思索:“这几年来。我欠下人家多少债了? 三年的劳改,算不算全部清偿了?人家欠下我的呢?可曾有一分一厘收回来过?”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地瓜儿身上。尽管小英子在临死之前还向他提出忠告,要 他原谅她,但是一想到是她把大伙儿送进了分局,是她把小英子送回山东来,他就 忍不住满腔的怒火,把所有一切的债务都归结到她的账上,要她来偿还。他不愿做 一个任人欺负的弱者。他想。“小英子那么文弱的一个姑娘,都能够和一个膀大腰 圆的民兵连长同归于尽,难道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倒不能像摔死一只小鸡子似的把 这个四川姑娘摔死在眼前么?” 他眼睛一亮,刷地站起身来,叠好英子的绝命书,把包袱重新包好,决定先去 找小地瓜儿,收回他的第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