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地震复苏了人心 八分厂西村,离唐山地震的震中只有五十多公里。因此唐山地震的时候,这里 房倒屋坍,人死畜亡,损失相当严重。 一个人,在遇到灾难的时候如何对待自己,又如何对待别人,就可以判断出这 个人是好是坏。是人是鬼,是长着红心还是黑心。 唐山地震,事前并不是没有预报,只是预报的次数太多了,每次预报之后又都 毫无动静,于是人们把这种预报看作是牧羊童呼喊的“狼来了”的求救声,开头几 次还有些相信,到后来多数人只是一笑置之,并不理睬。更糟糕的是:地震之前几 个月,预报频仍,把人们的思想都搞麻痹了;到了地震来临之时,却又偏偏不报。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那一天,虽然正处于炎热的季节,但由于一连下了几天雨, 晚上凉飕飕的,正好入睡。特别是在清晨四点钟,人人睡意最浓的时刻,好像一个 淘气的孩子晃动桌子把搭成的积木晃倒一样,仅仅一分半钟,尽管原野上依旧郁郁 葱葱,没有丝毫变化,可是村子里,却如同遭到了原子弹爆炸一般,转眼之间,就 变成了废墟一片,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了。 地震那一天,林建国正好马拉松“常”跑归来,在八分场西村学习班“休息”。 黎明前起来上了一趟厕所,躺回床上,想起自已好好儿的一个中学生,从六六年参 加“革命”“造反”当上了“小闯将”以来,十年过去,几经浮沉,当年的“战友” 们,如今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天涯海角,流落四方,有的家破人亡,有的 人未亡而家已破,虽有父母兄妹,知也无法相见,无法团聚。自己这几年来虽然心 心念念只想报复,只想跟这个悖时的社会同归于尽,但是经过这几年来的尝试和体 验,他感到孤掌难鸣,无能为力。因为他所结识的那一帮哥儿们弟兄,一个个都比 他更无知、更愚昧。他们只知道变着法儿地弄钱,有了钱才好花天酒地地吃喝玩乐 搞女人。至于这个社会现在如何,将来应该如何,他们也许从来没有去想过,也许 认为眼下这个社会就很好──因为只有这样的社会,才能容许他们为所欲为…… 林建国正在浮想联翩,难以入睡的朦朦胧胧中,忽然听到地底下一阵轰然长鸣, 有如一列火山从床底下隆隆开过。他突然警觉起来,一骨碌翻身从床上坐起,把脑 袋探出蚊帐外面一看,窗外天色微明,雨似乎已经停了,四周万籁俱寂,鸟儿不叫, 虫儿不鸣,连一向睡觉爱打呼噜的朝鲜人郑仁洙,这会儿也睡得十分安祥,好像他 偷渡鸭绿江已经成功,这会儿正安睡在他祖国母亲的怀抱中似的。林建国怀疑地眨 了眨眼睛,只当是自己在似醒似睡中产生的幻觉,正打算躺下继续他的想人非非, 忽然觉得身子底下的铺板好像被几个人抬了起来似的,也有点儿像是躺在一只漂浮 于海浪中的小船上。他又一次警觉起来,立刻撩开蚊帐跳下地。刚穿上鞋子,大地 就开始猛烈地晃动起来了。放在桌上的两只热水瓶同时躺倒,滚到地上,发出乒乓 的破裂声。林建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即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地震了! 快跑!”同屋的两个人被暖瓶的炸裂声和他的大喊声惊醒,全一骨碌滚下床来,不 顾一切地夺门而出。 这一期学习班,一共才三个人,除林建国外,一个是幼年随父亲来华的朝鲜人 郑仁洙,本来就因为偷渡国境被劳动教养,解除教养以后又几次偷渡鸭绿江,每次 都被抓住送了回来;另一个是以“顺便带到山西去看望父亲”为名把一个才十四岁 的女学生带到半路上奸污了的“老西子”古平顺。由于三个人案情各不相同,因此 合住一间里屋。外屋则由学习班班长唐绍忠居住。这个唐绍忠,原本是个小学教师, 五七年反右,他非要把校长划为右派不可,没按他的意思划,他就层层上告,结果 校长没事儿,他却因“无理取闹”被教养了五年零三个月,解教就业以来,仍以 “左派”自居,到处挑刺儿,在就业队里最不得人心,也最不得人缘儿,却因为是 个自命不凡的“左派”,是个各种批判会、批斗会上发言最踊跃、最激烈、最尖锐 的积极分子,为此不但受到了本中队队长、指导员的经常表扬,也受到了分场部王 干事的赏识,认为他是块天生的当学习班班长的材料,因此只要组织学习班,一定 要把他调来当班长。此人外号“唐马列”,不但最善于生搬硬套马列词句,而且整 人的鬼点子也特别多,凡是学习班的学员,没有一个不讨厌他不恨他的。这时候房 子晃动起来,里屋的三个人都跑到外屋来了,他却还在睡梦中未醒。古平顺最着急, 从里屋一窜窜到了外屋,就去开门。不料那门由于房屋晃动,门框变形,门插销被 挤住了,一时开不开。小朝鲜机灵,见窗户开着,只挡着一层纱窗,两手一抓窗扇, 用脚踢破窗纱,一跳跳到了院子里,古平顺拔不动插销,见小朝鲜已经跳出去,忙 也放弃开门,随后跳出。这一段时间中,林建国虽然也知道唐绍忠平日为人刻薄, 嘴上尖酸,腹中空空,却又自以为是,总是摆出一副 “左”的面孔来教训人,谁 也不爱理他;不过到了这生死关头的时刻,他首先想到的,是救人一命,却并没有 想到这个人可爱还是可憎。因此尽管是他头一个冲到外屋,却既没去开门,也没去 跳窗,而是立到扑到唐绍忠的床前去撩起蚊帐连拉带叫地把他弄醒,自己已经跳出 窗外,又在极猛烈的晃动中返身拉了身躯肥胖的唐绍忠一把,这才把他拉了出来。 这个时候,脚下的土地有如一只颠簸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上下起伏,四周的 围墙和房屋则有如狂风猛摧下的竹篱笆前后摇摆,人站在院中心,根本立脚不住。 郑仁洙和古平顺两人互相搂着,蹲在地上;林建国和唐绍忠手拉着手,脚底下有如 扭秧歌一般刚扭到郑、古两人跟前,大地的强烈颤抖有如急刹车一般突然停止。就 在这一刹那间,前后左右的房屋、围墙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哗啦轰隆声几乎在同 一时间内纷纷倒坍。半分钟之后,大地上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好像刚才的一切根 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摇晃中逃出房来的人惊魂甫定,站起身来向四周一看,世界已变了样子。这 景象,触目惊心,令人恐怖。世界上没有一种人为的爆炸能制造出如此惨重的一场 灾祸。有的房屋从平地上抹去,只剩下一堆烂砖头;有的房屋倒了前脸儿或是房山 墙,整个屋顶倾斜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砸了下来。──所有这一切神奇的变化, 都仅仅是在短短的一分钟至多一分半钟之内造成的! 幸亏八分场西村全是平房,没有楼房。而且房前都有一片不算太小的空地。这 一方面给人以开门或跳窗外逃的可能,一方面也给人以墙倒屋塌免遭砸死砸伤的可 能。林建国他们跑出来的时候,那屋子几乎就倒在他们的脚后,只要再慢上三五秒 钟,两个人就全被砸死了。 但是,八分场的平房,除马路北是纯砖结构的窑洞之外,马路南全是水泥预制 板盖的房顶。这种房屋,先砌墙,后盖顶,全部房顶的重量都压在墙上。墙一倒, 那沉重的水泥预制板压了下来,要是拍在人身上,非砸成肉泥烂酱不可。 就业队的学习班,办在马路南的半排空房子内,两头砌了一人高的墙,形成了 一个“独门独院儿”。正中央一间,是王干事的“行辕”。这时候,整排房子都趴 了架了,却不见王干事跑出来,难道他被砸死在水泥预制板下面了? 大地的颤斗刚一停止,古平顺回头一看,见自己的住房前后墙已经倒塌,一半 儿的水泥预制板已经拍下来。一块斜靠在山墙上,还有两块中间裂开一条大缝儿, 架在两边半坍的墙上,虽然摇摇欲堕,却奇迹般地并没有掉下来。在这两块预制板 的下面,正是古平顺的床铺:蚊帐依旧还挂着,毫无损伤。看样子,古平顺即便躺 在床上不逃,倒也安然无事。不过他只要跳下床来,往前走三五步,就会被砸得稀 烂,看起来,在地震中,到底是逃好还是不逃好,可是一点儿准儿也没有的,全靠 撞大运儿。古平顺一眼看见自己的床铺还未毁,一摸左手腕,惊叫一声:“啊呀! 我的手表还在枕头底不!”说着,一低头就要往破屋子里冲。郑仁洙大喊一声: “你不要命了?!什么好手表?值得拿命去换?!” 就在这时候,林建国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呼救声从倒塌了的王干事的住房中传 了出来,吃了一惊。转身一看,只见王干事的住房已经全部坍塌,但是正中间的两 块预制板却斜搭在已经倒了一半儿的东边墙上。林建国突然想起:王干事的床铺, 正是靠东墙放着的,而他多年来又有吃安眠药才能入睡的习惯,看起来,多半儿是 他昨夜里吃了安眠药以后,睡得太死了,猛烈的地震居然没有把他晃醒,以致没有 逃出来,却天幸有两块预制板给他搭了一个三角形死角。他既然还能出声儿,说明 他并没有死。虽然他是专门整人的,而且能力确实很低,但凭良心说,这个人并不 坏,作为一个公安干部,比起郝得志他们来,不知要强多少。自己这几年来成了马 拉松“常”跑运动员,不止一次地送到他手底下“集训”,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早 就以“屡教不改”为名“升级”到教养队去了。看起来,这个二十年预审员加四年 管教干事的基层公安人员,并没有漏灭天良,对就业人员从内心中是同情的,只是 权力有限,无能为力,无法解决这个上层领导也许并不真正了解的难题。这么想, 林建国拦住了古平顺,接着小朝鲜的下茬儿说: “屋里的东西,砸烂的反正已经完了,没砸烂的一时半会儿也丢不了。如今大 伙儿全听我的:咱们四个人先去把王干事救出来再说。” 唐绍忠和小朝鲜都没说什么,只有老西子古平顺还惦着他的手表和铺盖行李, 犹犹豫豫地说: “那么重的预制板砸下来,还不早就砸成了内泥呀?我看不过是白费力气!” 林建国威严地怒喝了一声: “就是死尸,也要刨出来!你敢见死不救,我先劈了你!” 慑于林建国的威力,古平顺不敢再说什么了。恰好这时候王干事又凄厉地叫了 一声,足以证明他的生命还没有完结。于是四个人急忙奔向王干事住的那个地方, 微曦中只见两块巨大的预制板斜搭在半截墙上,再有一下轻微的晃动,马上就要压 下来,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床铺的两头,堆着断裂的预制板和砖块,隐约看见铺板 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估计那是蚊帐,但蚊帐上压着不少砖块,不把这些砖块清除 掉,人根本出不来;而要清除掉这些砖块,则又非把床头的断裂预制板挪开不可。 只是那预制板每块重达千斤,中间又已经断裂,要凭这四个人的力气搬开,实在不 容易。更大的危险,还在于万一碰倒了身后斜支着的那两块预制板,那可就是来送 命而不是来救命了。 唐绍忠主张再去叫几个人来,但是林建国想到这种时候即便有人活着,也都在 救人,不见得能分身。再说,救命的关键在于时间,再要延宕下去,压在砖头下面 将死的人,就要变成死人了。林建国四周一看,灵机一动,抱起一块砖坨子,“噹 噹”两下从门框上拆下两根木杠子来,两个人撬,两个人塞砖,终于把最碍事的一 块预制板撬到了一边去,露出床头来了。 露出了床头,就可以伸进手去清理压在蚊帐上的砖块了。林建国等人一面小心 翼翼地往外拣砖头,一面呼叫着王干事。好半天王干事才答应了一声,但那声音却 来自另一头。四个人清完了这一头的砖块儿,见王干事的上半身仍被砖块儿卡住, 出不来,又不得不把堵住另一头的水泥预制板撬开,清出了全部砖头,这才把人连 褥子、席子一起像开抽屉似的抽了出来。掀开盖在身上的蚊帐和毛巾被一看,王干 事紧皱着眉头,眼睛却睁着。不知道是因为受伤疼痛还是因为心情的激动,眼睛里 充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一张一翕,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四个人把王干事搭离了危险的现场,放在院子中心。王干事除了左臂骨折和右 脚脚背破碎可能伤到骨头之外,其余地方只是伤及皮肉,绝无性命之忧。这个时候, 天色已经大亮,大家都在轻松地喘息歇气,古平顺却嘟嚷了一句:“王干事刨出来 了,这回该让我去取表了吧?”也不等别人答话,扭身就向自己的床铺扑去。 林建国一把没抓住,只好跟在他后面追了上去。古平顺直眉瞪眼地连爬带跳奔 到了自己的床前,用飞快的速度清理了堆在枕头上的砖块儿,一伸手就把手表抓到 了手中。正要返身撤退,抬头看看浮架在头顶上的水泥预制板,似乎一时半会儿的 还不会掉下来,壮了壮胆子,又用飞快的速度清理着床上的砖块,意思是要把铺盖 行李抢出来。林建国见这小子要财不要命,喊了一声:“老西子,危险!快回来!” 但是古平顺已经把铺上的烂砖头清理得差不多了,哪儿舍得撒手?正在他低头哈腰 去抱被褥的工夫,大地突然又抖了一抖,虽然并不猛烈,但是已经开裂的墙壁经不 起轻微的一晃,浮搁在墙头上的两块水泥板,一块向北滑去,一块垂直下落,一下 子把古平顺的上半身全砸在下面。林建国一声惊呼,飞跃而上,但是已经无能为力。 唐绍忠和小朝鲜把木杠子拿来撬起了水泥板,只见古平顺齐腰以上连胸膛带脑袋都 已经砸扁了,只好抓住两只脚把死尸拉了出来,三个人全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回头再看看王干事的住房,只见刚才还斜搭在半截断墙上的两块水泥板,也在 这微微的一哆嗦中砸了下来。小朝鲜吐了吐舌头,感慨地对王干事说: “好险!好险!只要再晚两三分钟,压扁了脑袋的就不是古平顺而是你王干事 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王干事仰面朝天,张大了眼睛看了看这三个就业人员,嘴唇一瘪,滚下了一串 眼泪。 林建国去找来一块门板,把王干事搭到马路北医务所门前。马路北的窑洞房子, 居然奇迹般地一排也没有倒,几排新盖不久的预制板平房却全倒了。旧窑洞里住的, 全是就业家属和就业人员。新房子里住的,都是干部。医务所也设在窑洞里,因为 大夫也是个就逃人员。这时候,医务所门口已经躺了七八个受伤的人,男女老少都 有。就业大夫在忙着急救,未曾包扎的伤号的家属,在埋怨大夫手底下太慢。马路 南边还躺着十来具已经无法救活的死尸,缺胳膊断腿的,惨不忍睹。尸体旁边,有 几个家属在失声痛哭,哀哀欲绝,惨不忍闻。 林建国想起应该把古平顺的尸体也运到这里来集中,就招呼郑唐二位再辛苦一 趟。在半路上,见母鸳鸯赤裸着上身,唾沫星几四溅地正在向左邻右舍讲述她脱险 的经过。原来,这个小白鞋为了防止丈夫夜里偷偷儿去跟别的女人幽会,特地在门 里也安了钌铞儿,每夜临睡之前亲自上锁,再把钥匙锁进抽屉,自己把抽屉钥匙挂 在腰间。大地开始晃动的时候,两口子倒是都醒了。只是一拉电门,电源已经切断, 摸着黑急切间开不开抽屉锁。幸亏公鸳鸯当机立撕,一个鱼跃,破窗而出,回身抽 出了母鸳鸯。因为有这么一耽搁,整个家属区,就数他们两口子逃出来最晚。如果 他们不是住的窑洞房,早已经砸死在房里了。小白鞋经过这一回惊吓,显得特别大 方,当众宣布:今后哪怕老袁半夜里跑出去搞破鞋,她也不敢再锁门睡觉了。 林建国他们把古平顺的尸体抬到医务室马路南,正碰见就业队的中队长刘大炮, 简单问了一下学习班的死伤情况,就叫他们三个全到家属区去帮助救护。 就业人员“福大命大”,除了古平顺舍命不舍财丢了小命儿之外,其余就业人 员住的窑洞房全末倒坍,因此全无死伤。连男人去了山西的就业家属也全都安然无 恙。这时候,人们全都集中到干部住宿区来帮着救人和清理财物。瓦砾场上,人人 都在手忙脚乱,偏偏有一对夫妻在大地晃动中只顾自己跑出来,却把两个睡熟了的 孩子全忘了。等到房子塌了下来,两口子才如梦初醒,于是女的嚎啕大哭,男的破 口大骂,都疯了似的在乱翻砖头,惦着从砖推下面挖出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来。十 几个就业的上去帮他们抬开水泥板,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混身血污,早已经断了 气了…… 废墟上,都有主人带着人在清理劫余的财物,独有汪洋家没人张罗。难道两口 子全砸死了?阎劲才跟他住隔壁,不放心,招呼十几个就业人员翻开预制板来一看, 只见已经砸烂了的床上,赫然两具全裸的男女死尸!仔细一看:一具是汪洋,一具 却是西村最漂亮、最“正经”的“山西家属李小燕儿”。原来,汪洋爱人在总场部 供应站当售货员,离她娘家很近,三天两头不回西村来。于是乎夫妻两口子一个搞 破鞋,一个偷汉子,各得其使了。 正在这时候,教养队值班员跑来报告:教养大院儿的房子几乎全数儿倒塌了, 死伤多少人,还没有统计,幸免于难的,正在自发地营救。请队部赶紧派人去组织 领导。 阎劲才一家四口,逃出来三人,一个十五岁的大女儿,因为单独住一间房间, 睡得太死,没醒过来就砸死了。不过这个军人出身的副指导员,一向律己甚严,在 这场突然降临的灾祸中,虽然遭到了家破人亡的不幸,却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共产 党员,更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受到过林副主席的接 见,在这个关键时刻,还能忍得住悲痛沉得住气儿,正在组织人力进行抢救伤员。 高德明呢,尽管一家三口儿全跑出来了,并没人死伤,却因为他在行政科管木工班 多年,家里大小家具齐全,房塌以后,见自己经营多年置办起来的家具毁于一旦, 痛心疾首,顾不得去救别人,带着老婆儿子急于清理自己的财产。这时候值班员来 报告,方才想起还有个教养中队。不过马上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老婆软弱儿子无能, 这些劫余的财产,要是趁乱中被别人拿走几件,岂不是天灾之外,又加人祸?可是 中队长已经砸死了,副中队长是个单身汉,不住在家属区,现场只有他跟副指导员 两个人。他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气跟阎劲才说: “老阎,请你跟小郭两个马上到中队去组织力量先把人抢救出来,受伤的赶紧 送医务所,同时组织值班员和积极分子看住现场,防止有人趁乱中逃跑。这里老汪 遇难了,家里又没别人,我暂时留下照顾一下;随后就到……” 大地晃动了一分半钟,给人们带来的破坏,也许三年五载都难于恢复;至于死 了亲人的伤痛,则是终生也难于愈合了。 地震的当天,传下来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封锁”:不论是教养、就业还是职工, 一律不许外出,也不许写信。公安局办事,往往只从“需要”出发,很少顾及“情 理”二字。如果从“情理”出发,唐山地震,举国皆惊,宁河县跟丰南县接壤,对 于有亲人住在宁河县的家庭来说,当然希望早点儿接到平安家信,以便放下心来。 但是命令并不提任何理由。不许就是不许。于是,本来可以不发生的逃跑事件,在 教养、就业、职工中,都出现了。 逃跑者没有一个是为了去做坏事而离开农场的。当时京山铁路已经不通车,邮 政局也倒了,无法营业;逃跑者半夜里骑自行车或者步行出发,无非回家去报告自 己还活着,好让家里放心。当然,这些人也肩负着“信使”的任务:每个“逃跑者” 带走的“平安家信”,绝不比平时的邮递员从邮筒中收取的要少。 林建国这个马拉松“常”跑运动员,这一回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托人带走一封 信。因为他已经跟父母亲十年不通消息,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另一个人在关心 着他的生死存亡了。 当时社会上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做“无私才能无畏”。也许正因为林建国一 元财产二天亲人的缘故,他在抗震救灾中表现得还相当突出。 他冒着余震的危险,带人救出王干事的事迹,已经受到了通报表扬。他帮助干 部抢救生命财产,他帮助缺乏劳动力的“山西家属”搭防震棚,也受到了人们的一 致称道。 他出力最多的,是埋死人。这场灾难,整个农场,一共死了五百多人。单是八 分场西村,连教养带干部、家属,就死了二十八个,生命垂危正在“医院棚”抢救 的还不算在内。早先,农场死人,都是土葬。三年自然灾害中,农场天天死人,西 荒地埋的坟头并不比一个分场的人少,人们戏称为“五八六分场”。后来汉沽建起 了火葬场,农场死人,没有特殊情况,都是送到汉沽去火化。如今一下子死了好几 百人,别说汉沽死人成千,宁河死人上万火葬场连大烟囱都倒了,就是一切正常, 这几万具尸首汉估火葬场也无法处理。加上当时天气还很炎热,尸体停放名天就会 发臭,为避免历史上经常发生的伴随着地震而来的瘟疫,当局关于尸体立即就地掩 埋的决定,应该说是绝对正确的。 特殊情况下突然恢复了土葬,当然不可能有棺材。连一具也设有。不论是哪一 级干部,统统是一床被子包裹外加一令苇席,再用铁丝打几道箍。所不同的,只是 干部和家属单独埋一个坑;教养的和就业的集体埋两个大坑而已。 从包死人、挖坑到埋死人,林建国全参加了,而且干得很麻利,很出色。他并 不是为了争取表扬才这么干的。表扬和批评,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正如当时流行 的说法那样,像一头景阳冈上的老虎,刺激它是那样,不刺激它也是那样;统统无 动于衷,都不会产生什么反应和效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之所以不计个人恩怨 地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仅仅是一个“人”在灾难中所应该做也必然会这么做而 已。 但是在这场灾难中,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一个“人”所应该做到的。趁 机打劫者有之,趁机仇杀者有之,趁机奸淫者也有之。对于这些人来说,已经很难 说他们够不够称为一个“人”的资格了。 副中队长郭德厚,在大地刚刚停止颤抖,村子里到处房倒屋塌的情况下,他首 来想到的,不是他那个教养中队,而是他的未婚妻。他已经三十多岁了,经过几度 取舍、几番周折,才跟草袋厂的一位姑娘订了婚。他们已经置办了家具,做好了被 褥,准备国庆节前去登记。可是土地爷这无情的一哆嗦,使他的美梦顿肘成为泡影。 他顾不得到教养大院儿去瞧一眼,蹬上自行车,就直奔草袋厂。这次地震,草袋厂 是重灾区,房屋几乎全部倒塌。死亡人数近二百名,达全场死亡人数的百分之四十。 郭德厚赶到草袋厂的财候,那场面真叫他触目惊心。马路边,已经放了一百多具尸 体,还有几十个受了重伤的人等待运走;大约有一个排的警卫营战士,正在帮助幸 免于难者在挖掘死人和伤员。战士们个个十指破碎,滴着鲜血,满头大汗,精疲力 尽。挖出来的死尸,只能拽住两只脚往停尸场拖;挖出来的伤号,则用一条棉被垫 在身子底下,手拽着棉被往前拉。他们不是不负责任,而是实在太累了,连走路都 在打晃。郭德厚一下子冲到自己的“新房”前面,只见一堆砖头瓦块儿,盖住了崭 新的却已经是破碎了的床桌柜橱。随便抓住一个人一问,才得知这间房里的主人已 经挖出来,只是不知生死。郭德厚转身又向马路边上冲去,终手在几十名受伤者中 间,找到了他的未婚妻。一问,才知道大地晃动的时候,她不敢往门外冲,却躲到 了床底下。结果房塌了压断床板,也压断了她的一条大腿,同时还伤了内脏,已经 奄奄一息。郭德厚急忙双手抱起自己的未婚妻,往医院跑去。但是,跑在半路上, 他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动机,却把未婚妻抱到一条干水渠里给强奸了。第二天,他的 “已婚妻”在咽气之前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绝灭人性的郭德厚,立即被逮捕了。 地震之后不久,分场军代表和分场长、教导员一起到西村来察看灾情,先到教 养大院儿,只见副指导员和几个小队长带着未曾受伤的教养人员在废墟上清理财物, 却不见高德明、汪洋和郭德厚的影子。一问,阎劲才如实反映:汪洋已死,郭德厚 未见,高德明则在清理汪洋的财产,四五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到教养中队来照个面 儿。军代表挺漂亮的老婆砸断了一只脚,心里正窝着火儿,一听高德明家里一人未 伤,却忘了自己是教养中队指导员的身份,登时火上加油,在教养大院儿转了一圈 儿,吩咐了几句话,就匆匆赶到干部家属区。一看汪洋家的财产只由五六个就业的 在清理,高德明自己却带着老婆孩子外加七八个就业人员不但把全部财物都清理到 了一起,还从倒塌的空房场地上拆来了许多门窗木料,看样子马上就要开始营巢垒 窝了。军代表勃然大怒,当着那么多就业的,先是一顿雷霆发作,接着宣布高德明 停职反省。吓得高德明诺诺连声,赶紧扔下手中的瓦刀,跑到教养大院儿里去了享 有凑巧,几天以后,军代表收到高德明前妻所生的女儿揭发她父亲解放前在老家当 过保丁的材料,查他的档案,这一段历史分明是故意隐瞒了。于是高德明当了将近 十年的指导员被免职,党籍被开除,革委会副主任的头衔当然更保不住。总算军代 表看在他善于营建的份儿上,把他留在西村专管修建简易房。一块在“大动荡”中 泛起的沉渣,终于在又一次大动荡中归了原位。 中国人传统的迷信说法,认为地震是上天的震怒。是对人类不替天行道的一种 惩罚,如不及时自省,必将有重大的祸事临头。 说巧也真叫巧,仅仅在地震之后的一个多月,.“中国几千年才出现一个”的 “世界革命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陨落了。这对“革命”的人们 来说,确实是大祸临头,因此痛心疾首,如丧考批。但对受震地区的人们来说,先 后经过周总理、朱老总、陈老总等一批元老的离开人世,接着又遭受到家破人亡的 惨痛打击,眼泪早已经流光,到了这“人类最大损失”的时刻,反倒欲哭而无泪了。 因此在茶院农场,人们除了把藏着的三寸黑布翻出来缠在左臂上,并在每个分场用 苇席塔一座灵堂之外,其余就一切从简了。人们都叹息说:“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候 离开我们,真不是时候!” 就好像专门反驳“地震主祸论”似的,就在地震之后的第三个月,天大的喜事 突然降临人间,横行一时的“四人帮”终于落了网。大街小巷到处都卖螃蟹,四只 一串,仨公一母,只可惜买不到酒──连一向滴酒不沾的人,都想连连干杯,店里 的酒,忽然间全没有了! 又一次天翻地覆!被颠倒了的历史,虽然一时间不能全部重新颠倒回来,至少 一部分已经重新颠倒,另一部分也即将重新颠倒。远的甭提,近的如茶淀农场,。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宣告结束,占领农场这个阵地的大小军代表们被欢送回部队 去了;被打倒的,又站起来了;靠边儿站的,又官复原职了。被送到五七干校去变 相劳改的,又杀回来了。被遣返回籍的,又带着老婆孩子返回来了。所欠的,就是 疏散到山西去的就业人员,仍不得回来与亲人团聚;“文革”中突击提干突击入党 的,也还没有还他一个本来面目,有的人手中甚至还握有一定的权力。 十年时间,林建国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一 场动乱,又把他从一个前程远大的五好学生,变成了一个毫无出路的就业人员。他 从热爱祖国到仇恨社会的过程,也就是他从好变坏,从向上到堕落的过程。作为一 个受害者,他已经下了决心要加以报复,但是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的仇已经由别人 替他报了,他赖以活下来的复仇欲一下子消失了。他感到的似乎不是欢喜,却是空 虚,却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一种失败感、屈辱感。本来,他活着,似乎还有一个目 的,那就是报复,向社会报复,把这个他所不喜欢的社会搅得越乱越好。尽管他已 经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十分微小,但他满足于这种微小。如今他所不喜欢的那一伙儿 的总头目已经被揪出来了,虾兵蟹卒的消灭,只是早晚间事。于是,他感到自己空 有一身的劲儿,却无处可使,如此这般地活下去,连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了。 即便他不是一个就业人员,他又有什么作为呢?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除了 空有一身力气和认识几个字之外,他什么本事也没有。这能怪他么?他是个被骗者、 被害者。苦恼的是:骗他害他的人,却叫憋人给除掉了,社会已经开始往好的方面 变,自已如果再去危害这个社会,他意识到那可就是罪上加罪了。 从前被轰回老家的干部职工,一批一批地回到了农场,重新安置了工作。林建 国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是个学徒出身的老工人,招徒弟是他那个时代 传授手艺的必由之路。被打成工头、吸血鬼,当然是冤假错案,也在平反之例。可 是想到父亲一向不关心政治,这样明显的事情,也不一定想得到。自已离开父母亲 小十年了,之所以不通信息,只因为不能给父母亲带去一点点好处,反而要给他们 招致不幸。如今形势大变,做儿子的,能不为父母亲的平反出一膀子力气么? 他递了请假报告,要去探望父母亲,并要为父亲申诉。 林建国老老实实地请假,这本身就是一件新闻。他就业六年来,第一次请假, 就一去不回头,逮回来之后,变成了“常”跑运动员,哪一次出去请过假?考虑到 他确实多年未与父母见面了,再说,反正不准假他随时可以跑,因此新上任的分场 长送了个顺水入情,准他十五天假,让他去探亲。 林建国到了北京,先去市建公司古建队。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志告诉他:他父 亲的问题,公司里已经研究过,决定给予彻底平反。六六年林汉生被打成工头、吸 血鬼的时候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但由于古建队里缺的是有经验的老工人,当时他身 子骨儿也还硬朗,所以并未退休。这次落实政策,决定补发给他十年的工资,并办 理退休手续。被造反派强占的祖上传下来的三间房子一个小院儿,也退还了给他。 古建队已经办理好了手续,正准备派人到白洋淀去接,林建国恰好在这个时候赶到, 于是就一路同行。 林汉生那一年已经七十多岁,还在白洋淀老家挣工分吃饭,老两口儿过的是半 饥半饱的艰辛日子,也是忍气吞声屈辱的日子。仗着他平时喜欢撂跤练武,身板还 算结实,心里也想得开,总算没有累扒下。老伴儿呢,一者有点儿好吃的总是照顾 了老头子,二者独生子十年音信渺茫,不知生死,日夜揪心,眼泪长流,像耗灯油 似的,把一个挺胖挺富态的老太太,瘦成了一个干瘪老太婆,一到隆冬腊月,就连 喘带咳的,出不了房门儿。这一回心头肉从天而降,又带来了平反的喜讯,一家团 聚,双喜临门,老头儿乐得哈哈大笑,老婆子却搂着儿子放声大哭,好久好久难以 住声。 两间土坯房,还是向大队借的;几件农具和锅碗瓢盆之类,不值几个钱,全送 了街坊;打三斤酒,买几斤肉,把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全宰了,做了一桌颇为丰盛的 菜,请大队干部和要好的亲友们来吃一顿告别饭,爷儿仨只捆起一个铺盖卷儿,揣 上了两张户粮迁移证,就喜孜孜地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