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受招安的叛逆 第一节 交易没有成功 一行七八辆大轿车,从南苑镇拐进了团河路口一直往南开,经过了北京市劳改 警察学校和中国人民警官大学的门口,就到了团河农场最北头的三余庄。这里就是 当年右派集中的地方,现在是三大队的一个中队,不过却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右派 集中的时候,房屋破旧不堪,四周围的是铁丝网,朝西的大门只是两扇柴扉。如今 四周是砖砌的围墙,正南的大门简直像高级宾馆一样漂亮:步行来的,可以从正中 的台阶上拾级而登;坐小车来的,可以直接从两旁的斜道驶进门楼,在门厅下车, 下雨天保证打不湿衣服。透过大门,一眼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假山、亭榭和喷水池。 作为住宅,只怕连部长级甚至副总理级也达不到这样的水平。要不是大门口挂着牌 子,谁会相信这里竟是改造坏人的地方? 头一辆车在这里停下了,其余的车沿着两边是钻天杨的柏油马路在葡萄园中一 直往南开。每开到一个中队门口,就停下一辆。开到场部门口,前面三辆车往东拐 了,只剩下林建国坐的那辆仍住南开,一直开到了最南头的一个挂着五大队第十四 中队和第十五中队两块牌子的大门口,就往门里开。这个大门,不像三余庄那么漂 亮,门里面却是一个极大的院子,足供一个中学校当运动场使的。北面正中是一个 露天舞台,舞台两侧是一溜儿绿窗红柱带走廊的平房。除了大门口有人值班之外, 一点儿也看不出劳改队的迹象来。 汽车在院子里停住,从收容所押送来的孟队长先跳下车。这时候,从平房里走 出几个身穿警服、头戴大檐帽的人来。林建国一眼就看见其中一个正是当年自己在 茶淀农场教养队的副指导员阎劲才。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事隔七年,两个人 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转,今天竟又碰到一起来了。林建国心想:“我是由于在人生的 道路上运转不正常,出了轨,才又一次栽了跟头跌到这里来的;那么他呢?是不是 在地震抗灾中表现良好,所以虽然是”四人帮“统治时期得到赏识升迁的风云人物, 不但仍能保住他的乌纱帽,而且居然能从远离首都的茶淀小站又调回北京市里来! 到底不愧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非同一般,能在一个”活“字上用功 夫,适应性特别强。只是不知道这个一向以严厉出名的副指导员,今天见到了我, 会是个什么度态? 林建国正在浮想联翩。孟队长已经把车门打开,叫大家拿好自己的东西,下车 来站队。人们你拥我挤地下了车,随便地排成了两列。孟队长把手中的一张名单送 给了阎劲才,两人指指点点地轻声嘀咕了一阵,阎劲才往前走几步,在站得犬牙交 错的队列前面站住,开始点名编队。他手里拿着名单,点一个名,抬头看一下人, 目光严厉而冷峻。好像这一眼就要把一个人的灵魂着穿似的。当念到林建国的时候, 凌厉的目光还特别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嘴角挂上了一丝儿说不清是讥讽还 是蔑视的微笑。 等到全部名单念完,阎劲才的目光向全场转了一圈儿,突然高呼一声:“林建 国!”林建国一愣,条件反射地答应了一声“有!”心里却在琢磨:阎劲才一定要 拿自己这个“二进宫”当典型,在众人面前“活学活用”一番、尽情地救落一番了。 却没有想到,阎劲才接下去说的一句,竟是;“第十三班班长。” 这多少有点儿出乎林建国的意料之外。在茶淀农场的时候,林建国的表现好一 阵儿坏一阵儿,特别是就业期间,当上了“长跑运动员”,每次抓回来,都要开批 斗会,尽管阎劲才不在就业队当指导员,他的这些情况却是知道的。就凭这个,今 天二进宫重进劳改队,又到了他阎劲才手下,他不打二百杀威棒作为见面礼,就算 天大的面子了,怎么二话不说,见面就封自己一个官儿当当? 要说林建国今天的心气儿,跟第一次进教养队可大不一样。那时候,当他在北 京走投无路,决心投身到流氓团伙中去,就知道自己干的是犯罪的勾当。有道是天 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上了流氓、盗窃,就会有“折”下去的一天。所以他进了劳 改队,除了跟小英子才相见,又别离,依依不舍,难于忘怀之外,完全是一种负债 者还债的心气儿。也正因为如此,教养解除以后,还留场不放,他却认为是“欠账 已清”,不再该人家什么,而是公安局故意在刁难,存心在制造矛盾了。至于这一 次进教养队,则完全是冤枉,也可以说是吃了有“前科”的亏。如果他没有“流氓” 这张底牌,长城上的那场打斗,他就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所得到的当然是表 扬,而不是教养了。因此,他心里觉得窝火、别扭,想的只是如何继续申诉翻案, 根本就没那心思去当什么班长,再一次在教养队大出风头。不过承蒙阎劲才看得起, 登坛点将,头一名点的就是他林建国,他也不便于当面驳回,叫人家下不了台。因 此就默认了。 阎进才不知是凭他的慧眼识英雄呢,还是根据益队长的介绍,总之是在片刻之 间就决定了八名正副班长的人选,又按十四个人一班编了班,宣布这四个班为十五 中队的第四小队,小队长就是随车押送来的孟队长。大家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孟队 长是农场派去接人的,而不是收容所派来送人的。 编完了班,阎劲才特别介绍了一下他自己,是这个中队的主管中队长;又指着 他身后一位面目黎黑、两鬓斑白的老人说:“这位就是咱们中队的政治指导员秦浩 然。”林建国一听“秦浩然”三字,马上就联想起当年那个“竟悍然”指导员来, 脑子一分神,下面介绍的统计员、技术员、管理员姓什么叫什么,就没往耳朵里去 了。 编队结束,孟队长把他的“队员”带进“营房”去。原来,这个大院儿,是十 四中队和十五中队共有的,以舞台为分界,舞台的东面是十四中队,舞台西面那一 排平房是十五中队的队部,教养大院儿就在队部那排平房后面。大铁门一打开,迎 面就是一座硕大的假山,坐落在一个圆形的喷水池里。不过由于冬令已到,池里的 水都已经放干了。基本上是正方形的院子,南面连着队部的平房,有两扇小门跟队 部相通,其余三面都是围墙,墙上拉着带刺儿的无电铁丝网。东墙是跟十四中队共 用的界墙。院子分为东西两半,东半是一排排的平房,西半是操场,竖有两副篮球 架。八十年代的教养队,比起六十年代的教养队来,条件不知道要好多少。 孟队长打开头一排房子的四扇房门,屋子挺大,里面是对面的木板铺,每面睡 七个人,还不算拥挤。孟队长给每个班拿来四块红白方格床单,两块可炕大的是铺 的,两块小的是苫被服垛的:队部规定铺上每人只许放一床叠成四棱四方的被子, 其余枕头、包袱、杂物之类,都只能靠墙码成垛儿,苫上床单。并明确宣布墙上不 许钉钉子,铺底下不许放任何东西。林建国知道,阎劲才在“文革”期间是“全国 人民学解放军”的积极推行者,在教养中队搞被子一条线、毛巾一条线、床单一个 色儿之类,多次得到过军代表的表扬;如今到了团河,这是他的“光荣传统”。所 不同者,只是茶淀的“床单一个色儿”是大家出钱买,这里的“床单一个色儿”是 公家出钱买罢了。 孟队长叫孟庆明,只有二十一二岁,看样子是刚从劳改警察学校毕业出来的。 个子不太高,却长得很结实,肩宽胸挺,脸黑眼亮,估计在学校里准是个运动员。 他忙前忙后,给他那五十多个“兵”安排铺位。又亲自到管理员那里去领来笤帚、 簸箕、抹布之类,布置各班把室内外卫生都打扫搌抹干净了,这才宣布室内白天不 许横躺竖卧,不许串班串队,除了上厕所之外,不许离开四小队住区等项纪律,回 到前排队部去了。 小队长一走,就有人想借上厕所为由去观察一下环境,结果发现后面几排房子 里静悄悄儿的,并没有人。不过每排房子前面都有个穿棉大衣的值班员在守卫着, 根本不让人靠近。估计一、二、三小队的人,都出工去了。 五点多钟,出工的人以小队为单位先后归队。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十月底的 天气已经很凉。但没到生火炉的日子,还只能用冷水洗脸洗脚。人们争端着脸盆, 在水龙头前面排队接水。后面的人骂骂咧咧,有嫌水管子细水流得太慢的;有嫌接 水的人接得太满费时太久的。值班员则在可着嗓子声势汹汹地大喊大叫,制止往地 上泼水,勒令把脏水倒进下水道或均匀地洒到操场上去。怕冷的,只是洗去手上的 泥,象征性地擦了把脸,不泊冷的,还敢于脱掉袜子洗脚。 这时候,孟队长手捧着一摞搪瓷饭盒和筷子、勺子又来了。凡是没有食具的, 可以到他那里领取──当然以后是要扣钱的,然后每班发一块“取食牌”,牌上烙 着火印,凭牌子到伙房去取食:每班一桶开水一大盆菜,窝头中午每人三个,早晚 每人两个,统由班里的“小值日”到伙房去打回来自己分。今天头一天,由孟队长 带上正副班长到伙房去统一打饭;以后就以班为单位派值日自取了。 饭菜的量不算少。尤其是菜,可能是中队里自己种的,价格便宜,每人给一大 勺。只是质比较差,油水不足,除了盐味儿、酱味儿、花椒味儿,吃不出菜的味儿 来。比起良乡收容所来,简直差远了。这头一顿饭,连菜带窝头,都剩回去很多。 吃过了晚饭,中队部在会议室专门召集四小队的正副班长开会,阎劲才、秦浩 然和孟庆明都在座。会议室布置得相当漂亮,中间是两张拼在一起的大会议桌,足 有乒乓球台大小,转圈儿有十几张木头靠背椅子,沿墙还有好几张单人的和双人的 沙发, 只是沙发与沙发之间,没准备茶几、烟灰缸之类罢了。大家在拷贝椅上坐 下,阎劲才先简单介绍了一下十五中队的情况:全队二百八十一人,编为四个生产 小队十六个班,每斑十四人,另有炊事班、饲养班、菜园班、手扶拖拉机运输班以 及工具员、理发员、卫生员等共四十一人,直属管理员管理;值班员十六人,直属 中队部管理。这二百八十多人中,只有五十多人是从别的教养农场调来的“老号儿”, 有的即将到期,最长的一年之后也要走了;其余二百多人都是国庆前后新收容教养 的。其中教养期定为两年的最多,三年的次之,一年的最少。中队的主要情况是新 人多,思想不稳定。积极分子少,技术力量薄弱。队部希望被指定为正副班长的人, 要切实负起责任来,起骨干作用,不论学习、生产,都要带头,还要善于发现和培 养积极分子。八九月份来的人,经过一段时间学习,思想已经逐步稳定下来,现在 已经全力投入劳动;节后新来的四小队,本来应该先集中学习一两个星期,但是由 于葡萄园马上就要进入冬埋,人手不够,所以只能上午学习,下午劳动。学习内容 以《劳教人员守则》为主,结合认罪教育,以便提高认识,稳定情绪。今天晚上班 内各人先作自我介绍,让大家先互相熟识一下,明天上午正式开始学习。 阎劲才布置完了,秦浩然只补充了一条:各班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收集一 下,集中反映上来。中队里能解决的,尽量研究解决。 会前的班长会散了,阎劲才特别又把林建国留下,把他带进中队长办公室个别 聊聊。 中队长办公室就在大会议室旁边,有侧门相通。也就是说,会议室共有四扇门: 北门通教养院儿,南门通大院儿,东门通中队长办公室,西门通指导员办公室。每 扇门上,都安有弹簧锁。北边那扇门,通常是不开的。 中队长办公室里,一共有两张桌、两张床。这是因为教养队的干部要轮流值夜 班,虽然家就在农场,也要在办公室里设一张床。不过这间屋里却有一张床空着, 没有铺设被褥,可能是还缺一名副中队长的缘故。 进了门,阎劲才像招呼老朋友似的叫林建国坐下,还递过一支烟来。只是林建 国戒烟已经很久了,因此并没有领他的情。阎劲才自己点上一支,喷出一口烟来, 开门见山地说: “林建团,你的档案材料我看过了。你小子从茶淀出去以后,搞了个工程队, 当上了队长,干得满不错嘛!你都三十几岁的人了,有了正经的行当,手里也不缺 钱花,早就应该找个规规矩矩的女人结婚才对。成家立业嘛,不成家怎么能立业? 这不是,刚正经了几年,又为了女人跟人家动刀子折进来了,你说值得不值得?不 过你小子还算造化,写了一份申诉书,把已经注销了的北京户口又还给你了。你要 是有良心,真得打心眼儿里感谢政府的宽大、感谢党的挽救才对。只要保住了北京 户口,如今的政策,一般不再强制就业了,三年期满,你还可以回你的工程队去当 头头儿。只是这一回可得吸取经验教训,再也不能犯挥了。我知道你是个能干人儿, 在我这儿,你得给我好好儿干,把你那一班人给我带好,保证不打架,不逃跑,在 这三年之中,我绝不会亏待你,临走再给你一份好鉴定。怎么样?做得到吗? 听了阎劲才的这一番话,林建国打心眼儿里感到别扭。尽管阎劲才说这一番话 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显得挺近乎的样子,可是却令人意识到他是在进行一桩交易, 跟买卖人似的在讨价还价。要是第一次进教养队能遇见这么一位队长,他简直是求 之不得,有什么条件,全可以一口承应下来;但是今天,第一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 个堂堂正正的人,除去老账不算,他不欠社会什么,社会也不欠他什么。从根本上 说,他就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第二;劳改队整人治人的那一套尽管他十分熟悉, 但是他现在不但感到厌倦,而且感到腻味,感到可憎;粉碎“四人帮”以后的这七 年来,他不但强迫自己往正道儿上走,每逢遇见他的那一帮哥儿们弟兄耍胳膊根儿 或者口出不逊,他都要大光其火──不是以“龙头大哥”的身份,而是以队长的身 份,以同志的身份──时至今日,难道他竟能重新堕落,又去给劳改队长当打手么? 第三,他虽然已经得到“宽大处理”,但是他并不满足,暂时寄身于教养队,仍要 把全力用于申诉。因此,尽管阎队长以“不会亏待”见许,也无法使他意动心转。 正想说几句硬梆梆的话顶回去,忽然想到:粉碎“四人帮”已经七年,劳改队也在 拨乱反正,教养队里总也应该有些新气象、新面貌吧?这七年中,阎劲才能够从副 指导员升到主管中队长,总是有他一定成绩的。分局办案人员用一成不变的眼光看 我,我怎么可以也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去看阎劲才呢?这么一想,他又回过味儿来, 当即很诚恳地回答说: “谢谢阎队长看得起我,让我当班长。不论我在这里呆几天,我保证模范地遵 守规章制度,带领全班好好儿地劳动、学习。不过我估计我在这里是呆不了多久的。 因为我没有罪,我跟王冰动刀子完全是出于自卫。现在我正在申诉。只要还有天理 国法,我相信我一定会胜诉的。” 阎劲才听了他的这一番话,脸色慢慢儿就变了。尽管嘴角上依旧还挂着一丝儿 微笑,但是那笑意却越来越像狞笑了。他把刚抽了一半的烟卷儿在烟灰缸里拧灭, 用一种十分善意十分关心的口吻说: “林建国,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教养队你也不是头一次来,怎么连这点儿眼光 也没有?连这么清楚的形势也看不明白?在‘严打’期间,对刑事犯罪分子一切从 严,早先可以不处理的,如今一定要处理;早先可以轻判的,现在一定要重判。这 就是政策。像你那样在节日期间动刀子捅了人,又是在名胜风景区,你又有前科, 分局里判你注销北京户口教养三年是完全符合政策的。你申诉了一次,分局里考虑 到你近年来表现良好,从轻处理,不联系你的前科,撤销了注销北京户口的决定, 你应当认识到这是政府对你的再一次挽救,怎么可以得便宜卖乖、登鼻子就想上脸 呢?实话告诉你说吧,‘严打’期间进来的这批人,突出的问题就是有许多人不认 罪,从收容所转过来的材料看,你班里就有好几个。我叫你当十三班班长,本是想 叫你去帮助帮助他们的。你可别请酒不吃吃罚酒,回过头来,倒叫他们那些新号儿 来帮助帮助你这个老号儿,那你可就太叫人失望了。” 林建国懂得劳改队里的“帮助帮助”是什么意思。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 又有道是“好汉子不吃眼前亏”。自己要申诉,外面有人,可以通过各种渠道达到 目的,完全没有必要跟这个主管中队长撕破脸,自找不痛快。林建国看风转船,就 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 “阎队长请放心。我的申诉材料,早在收容所就递上去了,怎么处理,有上级 决定,不劳阎队长操心。我在您队里,绝不提‘不认罪’三个字。凡是我当班长的 职责范围以内的事儿,我保证做到做好。您看怎么样?” 阎劲才逐渐撇大了的嘴又露出了笑意,一半儿满意一半儿不满意地说: “你小子还算聪明,弯子转得也还算快。不过还不彻底。回去好好儿想想,丢 掉幻想,面对现实,把弯子彻底转过来。到了这里,只有争取表现良好才是唯一出 路。好人一言,快马一鞭。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讲。想通了,再给我一句切实的 回话吧!” 林建国顺坡下驴,答应了一声,就告辞出来。一场说不清是什么的交易,似乎 成交了,实际上并没有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