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大团圆 - 九八五那九月十五日,是团河农场建场三十周年纪念日。早半个月之前,刘 云峰就给刘柳带信儿回来,要他去参加庆典,并委托他把三余庄的老庄员多请几个 回去,一起观光。 经过一年零九个月时断时续的写作,刘柳那部以林建国为中心人物旨在反映打 倒“四人帮”前后两个不同时期劳教人员生活的长篇小说,初稿五十万字已经脱稿 了。一方面,他想带上初稿到团河农场去请陈志骜和政委们提提意见,另一方面, 他听儿子说林建国将在九月十五日那天解除教养,也想再去见见自己笔下的主角, 就欣然答应了。 他到团结湖去找了一趟从维熙,这时候从维照已经从北京作协调到作家出版社 去当总编辑,正在组阁,忙得不亦乐乎。再说,已经定好了九月中旬去西沙群岛, 也无法分身去团河了。不过却答应在九月上旬抽空单独“回”团河去看看。 他到北影去找了一趟巴鸿,不巧巴鸿到广东拍外景去了,国庆以前回不来。 他又到中国戏剧家协会去找了一趟杜高。这位书记处书记兼中国戏剧出版社总 编辑当然也是个大忙人,却一口答应九月十五日不安排别的活动,到期准时前去 “故地重游”一番。 九月十五日一大清早,杜高的小轿车就在刘柳的门口响着喇叭频频催促。这是 因为北京的市内交通十分拥挤,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汽车的行进速度还不如自行 车快,要是不早点儿出发,就赶不上盛大的典礼了。 北京的九月中旬,不但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节,也是各种水果成熟的收获季 节。团河农场把场庆定在这一天,很可能是考虑到了以上两个因素,倒不一定正式 批准并下达文件的日子正好就是九月十五日。 在车上,刘柳向杜高谈起了他这部已经写完却还没有定名的长篇小说,特别是 林建国这个中心人物,引起了杜高的极大兴趣。他对书中没有写到三余庄右派教养 队表示遗憾。 刘柳说:三余庄教养队是一个特殊的教养队,等这部以林建国为中心人物的小 说交稿以后,他倒是真想以三余庄为背景单写一部长篇,那形形式式的人物,准比 这一部要生动逼真得多。只是以谁为中心人物一时还拿不准。去年在十五中队碰到 柴心恒,曾经想到以这个“万能批判家”为中心人物;今天见到社高,倒想以杜高 为中心人物贯穿全书了。因为社高在三余庄当的是中队宣传员,跟上上下下四面八 方都有瓜葛联系,是一个真正的“中心人物”。 一席话说得杜高哈哈大笑起来。 话题转到了柴心恒身上。刘柳简单介绍了柴心恒这次劳动教养的原因。杜高说: 柴心恒还是有所进步的。因为在三余庄教养的时候,他干的几乎全是损人不利己的 事儿。这一次劳动教养,最终虽然并不利己,但开头或出发点总是损人利己的。从 损人不利己到损人利己,岂不是一大进步么?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连司机都忍不住笑了。 由于西单北大街是单行线,车子从西四向东横穿北京城,在东四转弯,先向南 出崇文门,再向西到永定门,光是这个S 形大宽转,就走了足有一个小时,一出永 定门往南,马路上的车流就减少了。紧赶慢赶,总算在上午九点多钟赶到了团河农 场。 一年零九个月不来,团河农场又变了样子。车子刚拐进团河路,只见葡萄园里 荒草没径,蒿子长得比人还高,正是采收旺季,果园里除了路口有几个护秋的值班 员之外,一个干活儿的人也没有。杜高不禁惊叫起来。当年他在团河农场的时候, 葡萄床按人头分责任区,不论是在床面上还是栽植沟里,每平方米不得多于四棵杂 草,不然,中队宣传员就得找他“说道说道”,态度不好的还要上黑板报。如今的 教养队怎么搞的?还改革呢!这岂不是越改革越糟,把劳教人员都宠成了大少爷、 惯成了懒汉了么? 刘柳也感到纳闷儿。他还以为这仅仅是某一个中队的特殊情况,但是一路行来, 几乎处处一样。马路边儿上的“招牌”尚且如此,“腹地”就可想而知了。这到底 是什么原因?前年十月份,葡萄园里尽管做不到寸草不生,可基本上是干干净净的 呀!难道真如杜高所说,越改革对劳教人员的管理越松,就像某些电视剧中描绘的 那样,强调自觉和感化的结果,是劳教人员成了爷爷辈儿,干部们反而成了孙子辈 儿了么? 车到场部门口停住。场部大门已经经过改建,巍峨高大,焕然一新,而且看得 出来还是头一天刚刚落成的。当然这是为了建场三十周年才“装潢门面”。下了车, 走进大门,只见西面原来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装有空调,大厅的 东面也就是对面修成了一座五彩缤纷的花园,花园的正中是一座带假山的喷泉,把 场都大院装点很有加蓬莱仙境一般。在大厅门口签名报到的时候,据接待人员介绍, 这座大厅,是为接待越来越多的国际友人而专门设计修建的。近一二年来,除了有 许许多多对中国劳改工作有兴趣的国际友人来这里参观之外,还有许多外商对开发 团河的资源感到兴趣。正在谈判中的,就有中法合资发开发的葡萄酒厂和中美合资 开设的团河度假村。按照设想,不仅要在这里建设一座北京市最大的高尔夫球场, 还要利用六三年挖而未成的团河人工湖建设餐厅、旅馆和各种游乐场。这又引起了 杜高和刘柳两人的无限感慨:这座六三年挖而未成的团河人工湖,正是他们当年饿 着肚子一锹一镐地开挖的,在那里,洒有他们的汗水和泪水呀! 会场上已经人头挤济。今天到会的除了本场中队以上干部之外,还有公安部、 司法部、市公安局、市司法局、劳改局等三级单位首长,《中国法制》、《北京法 制报》的记者,北京市书法家协会和美术家协会的艺术家们,果品公司、葡萄酒厂 等业务上有联系的单位代表等等。杜高和刘柳虽然都是中国作协的会员,但他们今 天是以三余庄老庄员的身份来出席大会的;因此身份颇有些特殊。 今天宋副局长、刘政委、魏副政委都是大忙人,只能过来打个招呼,表示欢迎, 告诉刘柳从维熙跟他夫人张沪已经在一周前来观光过,接着致一声歉意,就离开了; 倒是陈志骜和刘云峰没有别的事儿,过来陪着他们聊天儿。分别才一年零九个月, 陈志骜的白发又增加了许多,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教养队干部的上班时间,不是 一天八小时,而是不止十六小时。给他们每个人都发双工资,大概也不能算过份儿 的。陈志骜告诉他们,这一年多来,中队里的变化相当大。由于实行了中队经济核 算制,超额利润的百分之二十可外留给中队支配,百分之二十中的百分之二十,还 可以用来增加中队集体福利设施,所以现在中队里不但队队都有24吋大彩电,有的 队每班还有一台14吋黑白电视机,有的中队每个班里都有吊扇,各中队普遍建起了 淋浴室,每个屋子里都装上了喇叭,可以随时收听场部的有线广播,每个中队的队 部都布置了大小沙发和录音机。漂亮的程度可以跟高级宾馆的会客室相媲美。特别 是庭院园林化的设计和布置,各队都在争奇斗艳,有设计假山的,有建造喷泉的, 有修建花园并建造亭台水榭的,有一个中队正在修建游泳池。如果从经济效益看, 收获可谓不小。但是在教育方面,成绩还不太显著。文化学习,只有小学毕业的文 凭得到教育局的承认,中学由于师资不足,课程不全,只算业余补习,不算学历。 会计训练班办了一期,花费精力、时间、金钱都不少,但是二十四个人中,只有十 二个人学完了全课程,这十二个人中,又只有三个人出去以后干上了会计这一行。 成效是不显著的。办了一期英语学习班,还有许里人反对,说是好高鹜远,不从切 合实用出发。今年教员一解除教养,外语班也停了。如今各中队面临的最大困难是 劳动力不足。自从发明了“学分制”和签订了帮教学协议以后,打架和小偷儿小摸 虽然还没有彻底断绝,但确实已经很少了。人人争取表现良好,绝大部分人都能提 前解除教养,结果是走的多,来的少,哪个队都是人手不够,活儿忙不过来。活儿 越忙,自动加班儿的人就多,加分儿的也多,走得也就更快。现在大多数中队都只 能勉强应付采收,疏果的工根本就没有。社会上坏人少,应该是好事儿,可是以 “抓坏人”作为劳动力来源的劳改农场,今后在人源越来越缺的前提下,如何维持 生产的正常运转,将是下一个亟待研究解决的课题。因为农场特别是果园,不像工 厂,人少可以少开几台机器,葡萄园里没人管理,不但当年没有产量,冬天如果冻 死了,可就全完啦! 说到他自己,他在十五队蹲点搞改革实践,尽管教训多于经验。成绩微乎其微, 但为期两年的改革实践,已经满期了,过了国庆,就要回局里去,遗下指导员一职, 由毛振华接替。 说到中队里的人员,阎劲才已经调到场部举办的干机班去脱产学习,学习结束 后有可能调到大队部去当生产干事。遗下的中队长,已经由刘云峰接任。 说到林建国,一年多来经过不断申诉,材料写了一大摞,李爱国为此东奔西走, 能找的单位几乎全找遍了,材料都收走,也都答应要尽快调查处理,就是只听楼梯 响,不见人下来。作为一个执行单位的干部,有劲儿使不上,光着急也没有用。林 建国是个值班员,能加分儿的机会不太多,这一年多来,加了一百八十分,扣掉打 人的三十分,应该是十月十五月到期。今天一早李爱国怀着失望的心情来接他回家。 却不科今天上午场部接到市劳动教养委员会的通知:确认林建国为保护妇女儿童的 安全与暴徒拼搏刺伤暴徒,应该属于正当防卫,为此宣布林建国无罪,撤销劳动教 养处分,恢复名誉。现在林建国和李爱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等这里大会一结束, 他就要赶回中队去宣布这个喜讯。 最后这个消息,才真叫出于刘柳的意料之外。这么简单的一件案子。怎么会一 拖拖了两年之久,一直到林建国即将解除教养的前几个小时才得到平反?要是通知 再晚到半天,“撤销劳动教养处分”就成“马后炮”了。对云峰说:这一次林建国 之所以能够平反,还多亏李爱国找对了申诉的单位。什么单位?北京市妇联!为什 么北京市妇联会管这件案子?因为正好开展保护妇女与儿童的宣传活动,林建国为 保护妇女与儿童受到处分,成了典型案件,汇报上去,惊动了青天大老爷,这才勒 令原处理分局认真复查,彻底改正! 这确实使刘柳又大吃一减。法制不健全的结果,什么冤案,都要青天大老爷过 问,才能平反。这一方面依旧反映了权大于法这一事实,另一方面中国也没有这么 多的青天大老爷呀!即便有这么多青天大老爷,他们的时间也宝贵得很,如果不是 妇女向着妇女的妇联钉得紧,这场官司还是打不赢的。 是可喜还是可悲?是可怜还是可恨? 刘柳有些坐不住了,他很想马上请陈志骜回十五中队去宣布这个之不易的决定。 但是不行。今天场部这个大会是谁也不能缺席的,作为大队干部兼中队干部的陈志 骜不能中途退席;作为团河“老教养”兼贵宾的刘柳更不能中途逃席。无可奈何, 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好在这种纪念会照例不会开得很长,大家的发言都很简短。杜 高本来是准备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稿的,为了尽量缩短大会的时间,在刘柳的动 员之下,也放弃了。好不容易等到十一点半,大会结束。书法家、画家们当众挥毫, 记者们忙于摄影采访。刘柳拉起陈志骜和刘云峰的手就往外走,尽管场部为贵宾们 准备了十分丰盛的午餐,也放弃了。 小车以最快的速度开进十五中队大门,刘云峰刚跳下车子,就吹哨子紧急集合。 孟庆明迎上前来说:全中队人员刚听完场部大会的实况广播,现在已经进入食堂, 正准备会餐。陈志骜说:那就别挪窝儿了,就在食堂宣布着个决定,完了就会餐。 食堂里已经摆好了十六张席面的冷盘,每十人一桌,已经坐好,每桌十瓶啤酒、 一瓶二锅头也已经摆好,就等头一个热菜上来一齐开动了。 这时候,陈志骜、刘云峰、杜高、对柳一齐走进了食堂,陈志骜跳到一张凳子 上,用略带颤抖的声音激动地喊: “同学们,我现在代表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宣布一个决定!” 好多人都在心里猜想:一定是宣布林建国解除劳动教养。他今天到期,连李爱 国、小兵兵都来了,之所以迟迟不宣布的原因,不就是故意要等这个“大吉大利” 的时刻么? 但是出干大家意料之外的是:陈志骛宣读的,竟是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全宣布 撤销林建国劳动教养处分的决定书。这种决定书,大伙儿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份决 定书,来得太晚了,也可以说是太及时了。 陈志骜宣读完了决定书,场上一百多人竟惊愕得全都说不出话来,不知这是真 是假,不知自己是醒是梦。静场片刻,刘柳带头鼓掌,大伙儿这才醒过茬儿来,顿 时进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热烈的掌声。 林建国和李爱国同时站起身来,走向陈志骜和刘云峰。热烈地握手。小兵兵按 下了快门,闪光灯一亮,又留下了一张人生旅途中坎坷的脚印。 刘柳在一旁笑着说: “怎么样?还记得去年元旦我说的话吗:‘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们的申诉 已经完全胜利。’如今总算实现了吧?” 林建国和李爱国同时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谢谢!全借刘叔叔的一句吉言,才有今日。” 三个人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陈志骛也笑着说: “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只要相信政府,一切 冤假错案迟早都有彻底平反的一天。’我的话并没有说错,只是时间上不免太迟了 一点儿了。” 林建国苦笑一下说: “要说迟,也不算太迟,紧赶慢赶的,总算在我解除教养之前宣布了平反的决 定。这首先要感谢党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其次要感谢政府干部准许我申诉并给我以 种种方便,第三要感谢我的亲人为我的申诉四处奔走,才有今天的彻底平反。这三 方面的因素只要缺少一方面,平反的可能都是很缈茫的。至少在今天得到平反是不 可能的。王馥刚的案子,政府干部确实已经为他尽到了最大的力量,仅仅因为缺少 一个亲人为他四处奔走,他的案子最终还是翻不了。幸亏他精通英语和法语,在场 部与外商的多次谈判中担任翻译,立了功,加了分儿,总算赶在暑假以前解除了劳 动教养,又考上了国外的大学,已经出国去了。为什么会造成判案容易翻案难?归 根结蒂,都是因为《劳动教养条例》上没有明文规定申诉程序的缘故。发生了冤假 错案,简直是申诉无门。这就是法制不健全的明显例证。像我这样的冤案,告状告 到妇联去,才得到支持,局外人,谁想得到哇!” 场上发出一阵哄笑声。陈志骜插话说: “劳教人员中的冤假错案申诉以后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负责审查,的确实是法 制不健全的一种表现。我作为市劳改局政策研究室的人员之一,已经多次提出过意 见。现在虽然还没有成立专门的机构,但是北京市检察院已经决定派出一个小组来 常驻团河农场,以便于劳教人员就近反映情况和提出要求。这对于申诉无门的人说 来,总也算是已经有门儿了吧?” 林建国接着下茬儿: “申诉有门,总比申诉无门要好。不过照我想,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这有两 重意义。一方面是认真甄别有无罪错,避免制造冤假错案;一方面是要认真剖析罪 错大小,不要把不该送来劳教的人也送来劳教。这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罪 行深重,比如有的经济罪犯,漏税或走私的数额超过了人民币一万元,仅仅因为退 赔迅速,或者有大人物的私下一句话,该逮捕的不逮捕,该送法院的不送法院,在 拘留审查阶段就给送了劳动教养了;第二种是模棱两可的,比如偷一辆自行车,有 的就被判了刑,有的只送劳动教养,量刑的尺度宽严不一;第三种是不分别惯犯与 偶犯,打击面过宽,本来可以不处理的处理了,不仅增加了劳教干部的负担,也制 造了更大的社会问题。就拿咱们的解国忠师傅来说吧,他只不过偶然参加过几次十 块二十块钱输赢的小赌,厂里有同样行为的人不止一二十个,保卫科干部明明知道, 也从来未加教育劝止。‘严打’一来,却拿他一个人开刀,送了劳动教养。开头他 还只当是给保卫科干部做菜没有加双料得罪了他们了,接着是老婆离婚,不久就嫁 给了保卫干事,才知道事出有因。如今他再过几天就要解除教养,队部派人几次跟 他们厂子里联系,这么好的厨师愣是不收。他没有父母,离婚的时候住房和全部财 产都判给了女方,他解除教养以后连户口都没处落,更别说找工作了。像这样的案 例,很有可能是保卫干事早就看上了他媳妇儿,借‘严打’为名,达到他不可告人 的目的。退一步说,即使保卫干事没有个人企图,像他这样的赌博初犯,又不太严 重,只要找他谈一次活,加以劝阻,事情就了结了。劝阻不听,轻则可以警告,重 则可以记过。处分以后还犯,再送劳动教养也不迟。像他们厂子那样,平时不知道 做政治思想工作,出了一点点小问题,就往劳教农场一推,不但给劳教干部增加了 很大的负担,还产生了一时无法解决的社会问题。这些责任,难道不都是决定教养 的单位疏忽大意的过错么?” 陈志骜点点头说: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八三年的‘严打’,一方面是确有必要;一方面也确 实失之过粗。解国忠的例子,是比较典型的。解除教养以后,不是已经跟他谈妥, 先留在中队干部伙房当炊事员吗? 林建国嘲讽地一笑: “我也知道这是中队部在无可奈何中想出来的办法。可是您想过没有?一个人 在遭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打击之后,能安心在劳教单位继续呆下去吗?从积极的 愿望说,他所最迫切的要求是找一份儿收入较高的工作,再找个对象,重建家庭。 在这里住集体宿舍,当临时工或合同工,一个月五六十块钱,他怎么重建家庭?孟 队长是个干部,一个月工资一百多,比解国忠年轻七八岁,不是到今天还没有搞上 对象么?今天我既然然已经平反,我不妨跟您实话实说了吧:解师傅这个厨师,他 们厂子不要,我们一新工程队要了。我家里还空着两间房,让他先住着。工资我保 证他每月不少于一百五。不单对解师傅是如此,咱们中队瓦木工班的师傅们,出去 以后,如果一时找不到工作,我们一新工程队都包了。待遇从优!” 全体劳教人员热烈地鼓起掌来。还有人高呼:“大林子!够意思!”“算我一 个!” 陈志骜也很感动地说: “你能为解国忠和大伙儿解决困难,这是好事儿,我不但表示支持,还要向你 表示感谢呢!你是个很能干的人,头脑也很清楚。两年来的相处,我对你很了解。 一新工程队的人那么拥护你,也是明征。我们还在继续改革,你两次进教养队,对 劳教农场的弊端可以说是一清二楚的。在你离开团河农场之前,能不能把你的全部 意见都留下来?” 林建国略一沉思,痛快地说: “行,既然指导员不拿我当外人,我今天也就来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说实话,第一次劳动教养,我对这种‘行政处分’是完全否定的。我认为管理教育 上、生活待遇上都不如判刑,特别是劳动教养不经过法院审判,草率从事。漏洞很 多,因此主张取消劳动教养。恢复半年以上到三年的经刑犯和六个月到半年的劳役 改造。经过第二次劳动教养,特别是劳教单位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之后,我逐渐体 会到了对一些犯有轻微罪行的年轻人采取宽大政策,不予追究刑事责任,而用劳动 教养的形式予以教育、改造、挽救,不但是应该的,可行的,而且是必要的。不过 劳动教养既然是行政处分,就不应该归劳改局由警察管理。而应该由教育局和民政 局共同管理。刑事处分与行政处分的根本区别,从‘因’的角度考虑,要看所犯罪 行是否轻微,换句话说,也就是对‘轻微’二字如何下定义上;从‘果’的角度考 虑,要看进不进公安局。具体地说,属于劳改范畴的应该归劳改局管,属于教育范 畴的应该归教育局和民政局管。另外,从体谅年轻人的年幼无知出发,对从宽处理 也应该有一个年龄的限制。比如说,犯同样的罪错,年龄在二十岁以下,初犯的, 可以从宽处理,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年龄在二十岁以上,或者年龄虽然在二十岁以 内,但已经是再犯的,就不在宽大之例,应予追究刑事责任。至于不满十八岁的少 年,好像交给少年犯管教所和工读学校比送劳动教养更合适一些。另外,是否追究 刑事责任的权限,应该交给法院,而不应该由公安分局的预审员决定。这样,每一 件案子都经过法院公开审判,当事人还可以请律师加以辩护,是否有罪,罪大罪小, 是判刑还是不追究刑事责任,都由法院决定。被判劳动教养的,一方面要允许上诉, 以免审判的不公,一方面要改由民政、教育部门去执行,以体现‘罪’和‘错’在 本质上的不同。这中间,有个上级法院可以上诉特别重要。因为根本无罪跟罪行轻 微不予追究刑事责任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通过法院宣判不追究刑事责任的, 第一是认定有罪而罪行轻微;第二是认定属于教育范畴而不属于劳改范畴。另外, 既然是属于教育范畴,有学籍的应该保留学籍,有职务应该保职停薪,回去以后可 以原职使用,也可以改换职务或降低级别使用。这样,才真正体现‘教育’二字, 而不是一脚踢开。我的这些想法已经涉及了劳动教养的根本问题,只怕不属于北京 市劳改局的改革范畴之内。姑妄言之,谨省供参考。如认为还有一点点道理,就请 上达天听吧!” 陈志骜一面听,一面掏出小本本地来摘要记录。听他说完了,这才点点头回答 说: “你提的这些意见,确实不是北京市劳改局这么个小单位所能够解决的。劳动 教养的性质和从属关系,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不同于体制改革。不过你的意见是 经过认真考虑并且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换到的。我作为一个政策研究人员,一定慎 重对待,负责把你的意见,向上级单位如实反映。” 林建国想了,一想,微笑着说: “如果不嫌我啰嗦,我还有几句话,也趁今天这个机会说一说。政府要把劳教 所办成一所大学校,这当然是好事。不过这种大学校跟社会上的大学有一条最根本 的不同,那就是正规学校的招生人数是固定的,劳教学校的学员人数,却要以社会 治安的好环为前提。前几年社会上对刑事犯罪分子打击不力,社会治安不好,犯罪 分子人数有所增加,但是劳改农场里的人数并不见得多。 八三年开展‘严打’,大批抓人,送教养的数以千计,单是团河农场,就有劳 教人员三千多人。经过那么一‘严打’,社会上犯罪的人减少了,劳改农场的人立 刻多了。这两年来‘严打’结束,新教养的人数明显少了下来。两年到期特别是表 现好加了分儿提前解除教养的人越来越多,劳教人员的总人应已经越来越少了。拿 咱们十五中队来说,从两年前的二百八十一人,减少到今天的一百五十六人,到明 年五一节前,还要走一百多人,加上新来的,总数不会超过一百。拿全场来说,两 年前是三千多人,今天是一千八百多人。到明年五一节前,大约还要走一千人,如 果以来五百人估计,全场也不过只有一千三百人。从治安角度看,当然是来人越少 越好,从农场生产角度看,却又是来人越多越好。今天的人数,种这么多葡萄,就 已经忙不过来,预什到明年五一节前只怕连出土上架都成问题。以前我也曾经杞人 忧天,生怕公安局为了劳教农场没人种地而乱抓乱捕;从今年五一、十一之前未曾 大量进人来这一点看,可见我的想法纯属过虑。可是团河农场缺人干活儿这一点又 确实是事实。这个矛盾如何解决,相信领导上一定已经考虑好了。不过从发展眼光 看问题,社会治安必然是一天好似一天,教养农场的人也必然是一天少似一天,而 教养农场的干部、土地又是个常数,不能因劳教人员的增减而相应地增减。这样看 来,我觉得团河农场作为教养农场是不合适的。除了人员会越来越少这一条之外, 还有如下两条原因:第一,种葡萄需要一定技术,教养人员的流动性极强,半数以 上是两年教养期,除去在分局和收容所的时间和加分儿减少教养期的时间,实际在 农场劳动的时间只有一年半多一点儿。至于定期一年的,在农场劳动的时间就只有 七八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可以说是刚刚懂了点儿门儿,就又走了。技术力量的 不能保证,特别是冬剪这道工序不能保证,是葡萄产量不能逐年稳步上升的根本原 因。第二,劳动教养强调结合生产学习一种谋生的技能,种葡萄虽然也是一种技术, 但是一年两年刚刚入门,不可能学好,即便三年能学成,达到了三级工水平,离开 了团河农场,也很少有用武之地。这就难怪劳教人员对种葡萄不感兴趣,宁可多费 一些力气去学泥瓦木匠,也不愿学种葡萄。根据以上迹象推测,团河农场如果不马 上着手解决劳动力问题,估计再过两年将会有一半儿葡萄园要荒芜。如果从劳教人 员的出路着眼,办农场不如办工厂。这些看法,无非是一得之见,一并提出来,供 通盘考虑的时候参考吧。“ 这些情况,陈志骜是个明眼人,当然不会看不到。可是要解决这些根本问题, 跟把劳动教养划出劳改局一样困难。他只能支吾其词地说: “你的这些看法,都有一定道理,局领导和场领导也都已经发觉,正在认真研 究。我负责把你的这些话,一并提供领导参考。” 这时候,热菜上桌了。陈志骜征询似地问刘、杜二位: “今天中队里也是十个菜,跟场部一样,也有鸡有鱼。二位就在中队里吃这一 顿中午饭,好不好?” 刘、杜二位并不为吃而来,当然不会有意见。当即化整为零,分散到各桌去。 刘柳故意跟林建国坐在一起,聊得十分投机。刚刚终席,李爱国就催促林建国动身 回城,说是一新工程队的弟兄们,正在为队长解除教养难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和丰 盛的宴会,如今是彻底平反回去,热情将会更高,不能让人家久等。在这种场合, 谁也不便于挽留。李爱国母子是景霞的三女儿开着小面包送来的,大家把林建国送 到面包车前,握手道别。直到这时候,刘柳才对林、李二位说: “你们二位都是云峰的同班同学,你们知道不知道云峰也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 日出生的?” 林建国和李爱国同时惊讶地说: “不知道哇!我们只知道他跟我们同年,连他是几月份生的都没问过。他是十 月一日几点钟出生的?” 刘云峰在一旁笑着回答说: “我是四九年十月一日上午九时出生的。比你们大点儿。” 李爱国抢着说: “比我们大。你是建国前出生的,是我们的大哥哥!我们都是建国后出生的: 我是上午十时十分;建国是上午十时五分。” 刘柳哈哈大笑起来: “好!承认他是你们的大哥哥,那我就算有了三个孩子啦。我知道你们的父母 亲都不在了,要是不嫌弃,从今往后云峰就是你们的大哥哥。我家就是你们的家。 十月一日上午九时,你们和小兵兵都到我家里来,我叫老伴儿做几个好菜庆贺生日。 怎么样?能赏光吗?” 小兵兵一听,挤过来冲刘柳一鞠躬,抢着回答: “谢谢姥爷。我们准时到达!我早就盼着有个姥爷、姥姥了!” 李爱国和林建国同声说: “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十月一日上午九点,我们准时去拜见,希望大哥哥把 嫂嫂也请回家去,让我们认识一下,不要忘了。” 刘云峰面有难色地说: “这个我可作不了主。自打我当上了劳改警察,不论是五一、十一还是元旦、 春节,还从来没有在家里过过一次节;丽娟那边,我就更其作不了她的主啦!” 陈志爱风趣地接过话茬儿去说: “为了你们这一家子大团圆,我临走之前不妨利用一下职权,十月一日上午一 准让云峰回到家里。丽娟那边,我提前给她们所长打个电话,叫他照顾一下特殊情 况,这点儿面子,我看她们所长还是肯给的。” 小兵兵又转过身去冲陈志骜一鞠躬: “那么我代表我们全家先谢谢陈爷爷了!十月一日那天,请陈爷爷也跟我们一 起大团圆吧!您不知道,我爸爸也姓陈呢!” 陈志骜慈爱地拍着小兵的肩头,哈哈大笑说: “好!好!你这一声爷爷,又把我跟老刘攀上儿女亲家了。只是我作得了别人 的主儿,却作不了自己的主哇!有你这一句话,我就非常高兴,算是合家团圆啦!” 李爱国又对刘柳恳求说: “今天下午,我们工程队全体人员欢迎林建国归队,您作为我们的家长,请您 也一起参加吧!” 刘柳笑着摇头: “我是来出席团河农场三十周年场庆的贵宾,就这样不告而别,那可太不礼貌 了。再说,我们这位杜书记还要去拜访一下当年三余庄教养队的高队长,还要到三 余庄去看看当年我们劳动、生活了七年的地方,特别还想去看看当年他偷吃过生茄 子的那片菜地呢!好在是顺路,咱们就一同出发,到了三余庄,你们也停一下,就 请咱们的小摄影师给我们照两张相,留作永久的纪念吧!”。 说着,跟陈志骜等人握手道别,各自钻进了汽车。在一片“再见”声中,两辆 汽车一前一后。向三余庄方向飞驶而去。 1986年5 月4 日二稿于北京 1988年6 月2 日三稿于团河 2000年1 月9 日四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