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仓皇撤退 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甲申四月三十日黎明之前,北京紫禁城内外 人喊马嘶,灯火通明。各主要街道上,尽管没有百姓往来,却时有车辆和军马驰过。 往常宫廷里整夜都能听到打更太监那种嘶哑的“天下……太平……”的喊叫声,却 已经有整整四十天听不见了。 驻守在紫禁城里的“御营”将校士兵们,大都彻夜未睡。不过他们并不是勤于 军务,忙于巡逻守卫,而是把属于他们个人所有的大小包袱一起抖落出来,正在清 点各自的财产。经过反复选择沙汰,过得着的朋友们还经过互相交换,最后才把那 些体积小、价格高的金珠珍宝用柔软的纸张绸缎一层层包裹起来,打叠停当,用扎 腰围在腰间,而把沉重的银两包进包袱里,打进铺盖中,驮到了骡马上。最后又从 伙夫头子那里领足了干粮,灌满了水葫芦,这才算是万事俱备,手里 牵着缰绳, 和妻小们就地横趟竖卧,只等开拔的命令到来。 天刚拂晓,主帅一声令下,将校士兵们赶紧列队,接着就扬鞭跃马,首尾相连 地驰出午门,掉头向西,经天宁寺又折而向南,跟驻在紫禁城外的前后左右营会合, 一起踏上了通往芦沟桥的官道。 四月底的天气,尽管子夜凌晨依旧寒气袭人,冷风料峭,但只要太阳一上山, 大地立刻就变得暖洋洋的,连拂面而来的晨风,也变得煦和多了。她像老母那慈爱 的手在拂去游子满身的征尘;也像娇妻那温柔的手在抚平征夫满脸的皱纹;更像稚 子那嫩红的小手在撒娇地团弄着父亲面颊上那蓬乱的长须。 到了中午时分,烈日当空,浮云淡薄,虽然还不到骄阳似火的酷暑季节,可是 对于这些“征人”们来说,不论是骑马的、走路的还是驭车的,都已经大汗淋漓, 又饥又渴了。遗憾的是,主帅总也不传下打尖休息的命令来,谁也不敢停车驻马就 地坐下。再说,沿路的大小村庄,居民早就已经逃匿一空,别说是打尖了,就是想 喝口凉水,也得自己满村子里去找,根本就没有那种牵羊担酒、箪食壶浆的父老乡 亲们在路旁村口躬身恭迎的昔日场面啦! 这支满头大汗匆匆赶路的步骑辎重混合军旅,带有干粮水囊的,还可以边走边 饮用一口两口,稍解饥渴;那些无粮又无水的,有的只能斜着冒火的眼睛妒嫉地看 着别人吃喝干咽唾沫,间或咕噜地发两句牢骚,有的干脆指鸡骂狗地以咒骂太阳和 老天为名,恶声恶气地骂起娘来,聊以发泄胸中那股不可名状的怨气。 这时候,谁要是能够像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折上云端去手搭凉棚往下一望,就 能看见从芦沟桥到固安县这一百多里长的官道上,竟拥挤着一支近百万人马的军旅。 其中,白帽蓝衣的步骑辎重精兵不过六七万人,为这些精兵“鞴马、掌械、主刍、 执爨”的所谓“随从兵”,却有二十多万人,而随军的家属,男女老少竟有五十余 万人之多;此外,还有穿着明军服色未换的步骑降兵十多万人,同时还有扶老携幼 的京城外逃百姓几万人。这支奇怪的军旅,分别打着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帜,一路上 步骑争道,车辆阻塞,人喊马嘶,连叫带吵。每逢走到村前林边,就有人或借方便 为名,或以觅水为由,进村入林,星散而去,再也不见回来。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旅?为什么离京?要到什么地方去? 仅仅在四十天多天之前,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建都长安、身登帝位的李 自成,带领二十万大军越过宣大,进入居庸关,包围了北京城。三月十八日,守外 城的太监军民们见大明“气数已尽”,率先开门投降;第二天清晨,内城也不攻自 破,九门洞开,崇祯皇帝朱由检外逃无路,吊死煤山。上午,同是这支头戴白色毡 笠、身着蓝色缥布箭衣的农民军,一支打着蓝色旗帜的是御营中军,在穿着同样服 装、骑在马上的大顺皇帝李自成和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以及吏政府左侍郎兼尚书喻 上猷等人的率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扛着明亮的刀枪,军容整肃,行动矫健,由 德胜门从容进城;另外四支是前后左右营,各在自己的大帅“制将军”们的带领下, 分别打着黑红白黄四色旗帜,进入朝阳、阜成、宣武、正阳四门,同时举行“入城 大典”。那庄严、肃穆、威武、欢快的场景,确实为旷古所未有,人们今天回忆起 来,恍然有如就在眼前。 黄色,自古以来,一直都是皇帝的专用颜色。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公侯将相, 甚至包括御弟皇叔在内,谁要是胆敢穿着黄色服装,就会被视为是犯了大逆不道的 “欺君大罪”,就是企图“谋朝篡位”的明证,轻则挨一顿打,关进了监狱,重则 连脑袋都保不住。但是大顺军却一向不把黄色视为尊贵。因为按照宋献策的占卜算 卦,崇祯皇帝属火命,李闯王属水命;水能克火,所以李自成一定能够打败朱由检, 并最终取而代之。黄色代表火,蓝色代表水,李自成不但自称“水德王”,自己穿 浅蓝色的箭衣,称为“缥衣”,所有部下,除文职人员之外,从将军到士兵,也一 律都穿浅蓝色的“缥衣”。称帝以后,也不沿袭穿黄袍的传统,只在外出的时候加 一柄黄伞,以表明“皇帝”的身份。这次攻下了明都燕京,要举行盛大壮观的“入 城大典”,为了声势显赫,兵分五路,要用五色旗帜,李自成也选择了蓝旗作为自 己的御旗,只是在旗上加绣一条金龙而已。 那时候,五路大军打着五色旗帜威武雄壮地进入了内城,一路上百姓们焚香结 彩,门上贴着写有“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字样的黄纸揭帖,扶老携幼,呼朋 唤友,夹道欢迎大顺军入城。那种热烈的场面和情景,今天这支奇怪的军旅中有许 多人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并没有淡忘。当时,不论是大顺军的将帅士兵还是京城里 的官绅百姓,都认定大明的二百七十年天下就此完结,而要由上应星谶(音衬chè n)的大顺皇帝李自成来开创万世不败的基业了。又有谁会想到,大顺军进入京城仅 仅四十天、李自成登基即位于英武殿仅仅一天,这位大顺朝永昌皇帝陛下就会带着 自己的开国元勋和少量的子民百姓们撤离京城呢! “撤离京城”,这是皇帝的“上谕”,是主帅的“军令”,士兵、下级军官甚 至中高级将领的心目中,全都明白这是“兵败撤退”,更确切地说,是“仓皇逃遁”! 大顺义军,自从打起“闯”字大旗的那一天起始,转战南北,纵横天下,今天 攻进城去,明天撤出城来,早已经习以为常。不论是因为兵败逃离还是为了战略转 移,士兵将校们的心中,都不拿它当一回事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有道 是“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心舍却家业,带了妻小,聚到“闯”字大旗下面来,当 然就要以打仗为业,以攻下京城为志,以封官进爵为荣,连身家性命都可以豁出去, 还怕东奔西走么?从“除暴安良”着眼,从多获财物粮草着眼,他们也不愿意打下 一座城池来就死守不走,而是更愿意多跑几个地方,多杀几个赃官、豪绅,从而多 得些油水。要不是他们习惯于“打了就走”,怎么会被官家诬称为“流寇”哇! 但是这一次的撤离京师,士兵将校们的心情可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了。要拿杀赃 官、豪绅之众来说,当然要以这一次打进燕京杀得最痛快:不算崇祯皇帝被逼吊死 煤山,单是朱明的大僚勋戚如陈演、徐允祯之类,一次就杀了三十二人,比起攻进 洛阳只杀了一个福王不得不加上许多头鹿才能分吃“福禄肉”来,简直不能同日而 语!再拿取得财物之多来说,不算各省府州县搜捕绅宦全面追饷所得,单是京城追 饷,特制的夹棍就有五千副,尝过“三根木”滋味的官绅该有多少?“夹”出来的 财物又该有多少?单是刘宗敏一处,就缎匹堆积如山,衣服堆得和屋檐一样高,加 上入库的金银财宝,总值几千万两;要是全京城加在一起,又该有多少?再拿统领 地区之大来说,自从崇祯皇帝“以身殉国”以后,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顺军所 到之处,几乎兵不刃血,有的由当地百姓逐去官府大开城门焚香恭迎;有的地方官 闻风逃遁,百姓们设香案、供牌位、牵羊担酒远道来接;大顺朝派往冀鲁豫三省各 府州县的地方官,大都是单人独骑走马上任,居然从来没有发生过半路上被敌人袭 击或当地乡绅百姓违抗反对的情事。古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呀! 永昌元年四月,是大顺朝版图最为广阔的时期:东自山东,西至甘、宁,北沿 长城,南达淮河、长江以及川北一带,掩有山东、山西、河南、河北、陕西整个北 方五省,再加上西北方面甘肃、青海、宁夏的一部分和川北的保宁地区、湖广的荆 (州)、襄(阳)、承( 天──今钟祥)、德(安──今安陆)四府,以及江北 的徐淮地区,可以说已经占有了中国土地的一半以上了。比起当年南北对峙的辽金 和大宋来,版图只大不小! 啊,永昌元年四月,是大顺军有史以来版图最阔、军威最盛、库藏最丰、民心 最定的一个月!李自成在这个月中身登大宝,即皇帝位,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 和三者均占,奉天承运,大吉大利,本应该一鼓作气,再接再厉,挥军南下,一统 天下,才是道理,怎么会在一转眼之间,就像昙花一现一样,就像流星过天一样, 就像幻景消失一样,就像大梦初醒一样,打下京城来仅仅一个多月,竟会在这鼎盛 强大的永昌元年四月底,就仓皇狼狈地逃离北京城呢? 面对这样的局面,将士们大都想不通,尽管奉命南撤,却无法舒心顺气,难怪 一路上为争道而发生的吵嘴打架事件此停彼起,层出不穷! 大顺军的将士们,不论是闯王的老八队,还是最近因饥寒交迫携带家小来投的 新兵,当此大顺朝立国伊始,春秋鼎盛之际,大都生了骄心:一则认为天下已经一 半姓李,其余一半,除了张献忠盘踞四川之外,不难传檄而定;二则进京以后,不 论将官士兵,私囊渐渐丰足,加上京师市井的繁华,胜利者地位的优越,富裕者家 居的安逸,多数人都想及早从战争生活中解脱出来,从此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安 享开国元勋的富贵荣华。恰恰就在他们的美梦正酣之时,忽然间平地一声雷,要他 们离开这长街广厦的繁华京城,失去胜利者的尊贵,抛却家庭的安乐,重新去过那 种“打了就走”的“流寇”生涯,他们怎么能够想得通,怎么能够心里不骂娘呢! 新老大顺军的心思如此,那几万名明军降卒,又是怎样想的呢? 降卒跟义军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义军大都带有家小,而他们则是光棍儿一条。 从道理上讲,上阵作战,冲锋打仗,带着爹娘老婆孩儿,总是不方便的;但事实上 饥民们投入义军,其家属如不一起带走,不是死于官军,也会亡于饥馑。因此大顺 义军的组成,正如《甲申小记》中所说的那样:“各携其妻孥亲戚置营中”, 稍 强壮的成为“鞴马、掌械、主刍,执爨”的随从兵,老弱的就只能随着“老营”四 处流转了。因此义军百万,能上阵作战的步骑精锐,不过七八万人而已。 守边的明军,大都从民间征募而来。军中将帅,除非正式的“外室”或者适逢 驻守自己乡里者外,尚且向例不许携带妻小,校尉士兵,那就更加不用提起。因此 千人守关,即是精兵一千;万人戍边,即是铁骑一万。自从崇祯十六年冬大顺军平 定三秦,尽收明方三边士卒,加上十七年春相继迎降的大同、宣府、居庸关等地的 明军,降卒总数不下十万。这个数字虽然只有义军总数的十分之一,但却超过了义 军能上阵作战的“全部精粹”人数。 这些降卒,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边防军,之所以会投降揭竿而起未经训练或缺 少训练的农民军,绝不是他们不能打仗,也不是农民军中有许多武艺特别高强的勇 士,而是因为连年兵荒马乱,水旱频仍,民不聊生,边卒思念乡土亲人,士气不振, 根本就不想打仗。特别是崇祯十六年冬、十七春投降的明军,大都是看到朱明王朝 “气数已尽”,“十八子主神器”的李家王朝当立,因而“顺天者昌”,不愿“逆 天行事”。 这些降卒们看见李自成终于坐上了龙廷当上了皇帝,也曾经发自内心三呼万岁, 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沾上“建国前的功臣”这一点儿恩宠,获得一个小小的封赠,借 此光宗耀祖,显赫门庭。但是一旦看到李自成兵败宵遁,他们可就不愿意继续当 “叛军”,跟着当“流寇”,陪着吃挂落,羊肉没吃着倒先惹了一身膻,弄得不好 连家乡都回不去。 出于这种心情和想法,李自成和吴三桂在一片石大战兵败,退回京师以后,就 有大批降卒陆续携资逃散。尽管四月三十日一早,依然还有几万降兵跟着义军一起 撤离了京城,但是眼看着前景不妙,一路上借故遁入山林村舍逃走的人可就越来越 多了。出京才半天,四散逃去的降兵竟不下万人之众。他们携资逃亡,扔下不值钱 的衣物甲仗和无法带走的辎重车辆,后续部队经过,把比较贵重的物品又筛选了一 遍,剩下的破旧衣服和缺口刀枪,从芦沟桥到固安县的官道两旁,几乎堆满了。 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匆匆行过登基大典以后,当天夜里就下令“撤 离京师”,并派人四出劝谕百姓或离家出走,或随军出城。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民”。战乱之中,义军打过来, 官军打过去,拉锯似的,当一个小小老百姓,也是早晚间不知生死,出门不知道能 否回家。自从燕王朱棣从他侄儿建文皇帝手中抢过御座来,改元永乐迁都北京以后, 二百多年来,尽管南京依旧保留着一个空架子朝廷,有权有钱的皇族和“朝里官” 却都集中在这里。因此北京实际上可以代表“天下豪富”。这批豪富,经过“追赃 追饷”以后,即便没有完全榨干,也已经所剩无几,徒有虚名了。大顺军撤退,他 们当然不会跟着走。京城里的买卖人,家道殷实丰厚些的,义军围城,早就把值钱 的细软分散的分散,埋藏的埋藏,为自己和儿孙留下一份儿活命的资本。义军进城 以后,他们一者没有从义军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二者也没有给义军什么好处,两不 相干,义军要走,他们如果跟着,只能受些颠沛流离之苦、枪尖刀口之险,根本犯 不着。对他们来说,反正谁来了都是一样上税做买卖,何况还有一份小小的家业舍 不得扔下。所以他们也是不会跟着军队一起“撤退”的。不得不跟着走的老百姓, 大概不外乎这样两种人:一种是大顺军进城的时候带头香花礼迎、歌功颂德过的坊 里间的“头面人物”;另一种是为“追赃追饷”通风报信、检举揭发过的“宵小恶 奴”。他们或出于趋炎附势,阿谀逢迎,自以为“识事务者为俊杰”,想在改朝换 代之后依旧保有自己在地方上原有的势力;或出于卖主求荣,贪图奖赏,相信“人 不为己天诛地灭”,告发了自己的旧主子以后再来一个改换门庭。如今大顺军要离 京撤走,这些刚刚扬眉吐气威风了三四十天的地头蛇们,想缩回洞里去也已经来不 及了。事情明摆着,不论是明军重返还是清兵入关,这些“出头露面”过的“风云 人物”,转眼间都要变成“附逆叛民”,罪在不赦。于是,一部分外地有亲友可投 的,暂时锁上大门投亲去了;那些得罪了许多人却又走投无路的,自知躲也躲不过 去,只好打点几个包袱,揣上义军来了以后得到的那点儿“油水”,一家人分头背 上,跟随大顺军一起向南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