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被处决的罪犯复活了 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从刑场急速驶出。车身两面都喷着老大的红十字和单位名称: 北方医学院附属医院。与执行急救任务不同的是:车上的蓝色灯光没有闪动,警报 器也没有呼叫。 驾驶室里,司机小周神色自若,和往常一样麻利地转动着方向盘。尽管今天车 子拉的是一具死尸,身为救护车司机,这样的买卖他做得多了,病的、伤的、死的, 什么人他没拉过?见怪不怪,拉死人,感觉上就和拉一头死猪没什么两样。 在司机旁边坐着的是解剖学讲师梁启明。他戴的黑框近视镜,镜片足有玻璃杯 底那么厚。他性格内向,平时不苟言笑,不论是站是立,总是紧抿着嘴唇,作深思 状。这时候他正坐在驾驶室里,严守“不与司机闲话”的规定,以免司机分心。 今天拉的这具尸体,是他向院长提议、由他去公安局办理申请并做了尸亲的工 作,才在执行枪决之后立刻开快车运回来的。因为今天枪决的这个犯人,年纪并不 大,却罪恶昭彰,所作所为,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所能干得出来的。从罪行看,只 能说那是一头野兽。当他从法院法医那里听说这个罪犯所犯的罪恶,他就怀疑这个 人的生理不正常,或许是脑细胞组织出了问题。他当即建议法医对这个犯人进行严 格细致的检查,但是法医轻蔑地笑笑,说是法医们已经作了详细的检查,结论是这 个犯人除了心脏先天性右偏并有海鸥鸣式心脏病之外,脑神经绝对正常。可他不信。 一听说这个犯人今天执行枪决,他就破门而出,积极地说服了两个院长:医学院院 长和法院院长,又去说服尸亲,终于把这头再也不能害人的“野兽”拉了回来。他 要立刻召集对这项研究感兴趣的师生,并亲自动手,把尸体的脑胪打开,认真周密 地观察、分析可有与常人不同之处;究竟是什么病理变化促使这个也叫做“人”的 东西会如此冷酷无情、惨无人道、绝灭人性。为了保全这颗完整的脑袋,他特地拜 访了刑场负责人,要求执行的时候,千万不要对准脑袋开枪,而改为对准心脏开枪。 车厢里面,担架上躺着的,就是枪毙不久的罪犯。当然是套着厚厚的塑料袋, 外面又罩着白布。担架的四角,坐着四个年轻的护士,身穿白大褂,戴着白色护士 帽,人人都捂着大口罩,只露出八只略带惊恐的大眼睛。 常年在救护车上值班的护士,也和司机小周一样,肢体不全的伤员、面目可怖 的死人,也不知见过多多少少了。说她们会怕死人,简直是笑话。特别是那个爱说 爱笑的大个子山东姑娘,两条胳膊比她伙伴们的小腿还粗,两手一托,就能把一个 死人从病床上挪到担架上或推车上。但是今天连她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恐惧,紧 闭着嘴唇,常常逗得人们哈哈大笑的连珠妙语也没有了。 说起来,这事儿还得赖她们自己。车子进了刑场,梁启明就叫她们在车子里坐 着别出来,等武警战士把尸体用担架抬来装进车厢,她们只要负责看住别让死尸跑 了就算完成任务。但是她们都好奇,也好胜:几年来,死人倒是见得多了,枪毙人 却都还没见过。一听说要她们坐在车厢里干等,全嚷嚷了起来: “不用我们抬担架,那叫我们来干什么?” “不要武警帮我们抬担架,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我们自己会抬!” “死人又不会跑,要我们看着干什么?” 梁启明不善言辞,最怕跟这帮姑娘打交道,见她们逞强,也有心想锻炼锻炼她 们,手一挥,让她们全下了车。 刑场设在郊外一个小山包下面,场地并不大,四周的围墙也不高。反正墙外就 是小山,死刑犯公开执行枪决,群众虽然不能进刑场里面来,但可以站在山包上面 看。今天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的,虽然只有一名罪犯,但是刑场里面,也和枪毙一批 罪犯一样,武警们荷枪实弹,严阵以待;刑警们全副武装,三个一组坐在带斗的摩 托车上,随时可以开动,──那是为了应付万一突然发生的意外变故。公审的消息 传出,有到会场看宣判的,也有到刑场外面的小山包上看执行的。罪犯还没有押到, 小山包上就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将近十点钟,一辆敞篷卡车从市区急驶而来。十几个武警,押着五花大绑的死 刑犯,一边一个人架着他。一般的死刑犯,一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大都当时就吓得 尿了裤子,押上汽车游街示众的时候,早已经像一滩烂泥似的,站也站不住了。今 天这个罪犯却特别,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站在车上,扬着脑袋,撇着大嘴,瞪 着眼睛,对沿途的群众怒目而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似的。看 见这样的恶魔,人人对他吐口水。要不是怕误伤旁边的武警,准有人拿砖头砍他。 车子开进刑场,武警们把罪犯从车上拖了下来。只见他依旧横眉立目,龇着大 黄板牙,扬着满是横肉的脸,大踏步地朝执行死刑的地点走去,毫不惧怕,视死如 归,更没有一丝一毫悔改之意,好像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多次,也好像一个人走到这 条路上来,不但应该,而且必然,还颇为英雄颇为光荣似的。 罪犯走到了他的“死地”,突然肩膀一摇,猛地转过身来,冲行刑的武警大喝 一声:“来吧,对准老子的脑袋打,把活儿做得漂亮点儿!” 刑场的武警,什么样的死囚都见过,倒没有被他这一声断喝吓慌了手脚。当时 就有两个武警冲上前去,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推磨似的让他转过身去,同时在他 的膝弯上一人踹了他一脚。罪犯双手被绑,无法保持平衡,上身晃了晃,终于倒在 了地上。但他就地一滚,又站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冲那两个武警嚷:“老子顶 天立地,在爹妈面前都从来没跪过,不能跪着死!够朋友的,你痛痛快快给我一枪, 我绝不找你麻烦,要不然,今天咱们有好戏看!” 这种场面,在刑场上可说是绝无仅有的。旁边几个武警见罪犯垂死挣扎,企图 捣乱,急忙跑步过来,想把他扭住强摁他跪下,这时候行刑队队长走了过来,发话 说:“都别动,我来成全他。大家散开──”说着,拔出枪来,也不瞄准,随手一 甩,罪犯应声倒下。队长过去检查,一弹洞穿左胸,正中心脏,登时毙命。这完全 符合医学院的要求。本想再补一枪的,考虑到尸体还要做解剖,只踹了一脚,见尸 体连翻了两翻,没有动静,就向梁启明招了招手。 四个女护士,原以为枪毙罪犯是件好看的事情,如今目击了这一幕,实在有点 儿难以欣赏,心头还在“突突”地跳个不住。但是方才自己说了大话,不去把尸体 装进塑料袋抬上车,赶明儿就落下话把儿了。山东姑娘究竟胆子比别人大些,跟姐 儿几个一扬脑袋一努嘴儿,自己先搭起担架的前杠来。按习惯,四个护士应该一人 抓一个杠头,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如今山东姑娘自告奋勇一个人搭前杠,那三个 女护士只好强打精神,挤成一团儿地端起了后杠,趔趔趄趄地向尸体走去。 山东姑娘走在最前面。走到尸体跟前,刚向那死尸瞥了一眼,只喊了一声“妈 呀”,扔下担架就往回跑。后面三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扔下担架跟着往回跑。 队长嘟囔了一句:“谁的主意,让这些丫头片子来收尸,简直乱弹琴!”一招手, 上来几个武警战士,解开罪犯身上五花大绑着的绳子,把尸体装进了塑料袋,又放 上担架,抬到了急救车旁边。 四个护士当众露怯,把梁启明气得呼哧呼哧的,这个一向不爱说话的“哑巴”, 憋急了,居然也开口数落她们:“叫你们在车上坐着,偏要充能格儿!青天白日的, 四面都是人,看见个死尸都会吓得往后蹦,还当什么急救车上的护士!你们说,到 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三个缩在后面的护士诉开了委屈:“我们跟在小张后面,见她扔下担架撒腿就 跑,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也跟着跑。” 那个叫小张的山东姑娘翻着白眼珠子,给自己分辩:“我走到尸体跟前,见他 冲我瞪眼睛,嘴里还吹气……” 司机小周乐了:“就是罪犯没死,不也五花大绑捆着么?还能爬起来追你?再 说,又不是你开的枪,你怕个什么呀?说你假大胆,还不承认!” 时间紧急,梁启明也懒得跟这些丫头片子们争论罪犯的死活,招招手,示意司 机上车,又冲那四个护士一扬下巴颏儿,让她们把尸体装进车里,自己也钻进了驾 驶室。 装死人的厚塑料袋,是黑色的,从外面已经看不到尸体的模样。事情到了这一 步,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四个护士一人抓住一个担架的杠头,把尸体停在车厢的正 中,拿一块白色的盖尸布把尸体罩上,四个护士就坐在担架的四角。 开车之前,小周还转过身来跟她们打哈哈:“半道上要是尸体活了,你们就喊 我,可别跳车跑了哟!” 郊外的公路相当宽阔,车流也不多。开惯了救护车的人,大都爱“玩儿飘”, 小周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似的,尽管没有拉响警报器,但车速却与执行急救任务差 不多。 四个女护士挨了梁启明一顿数落,自己想想也觉得可笑。但是刚才刑场上的一 幕太刺激了,每人心里都还惊魂未定,余悸未消。“医学院的歌星”小吕胆子最小, 却又最好奇。她坐在小张对面,见她两眼发直,一声不响,就捅了捅她,想问个清 楚明白:“小张,刚才你真的看见尸体冲你瞪眼睛来着?” 小张从沉思遐想中醒来,听小吕问起这件事情,颇为委屈又颇为自负地说: “我的这双眼睛,不揉沙子,什么时候看走过眼了?” 小吕提出反对的意见:“有许多人死了不闭眼睛,这你也看见过的。” “有的死人不闭眼睛,我见得多了,可那眼睛里没光,是死羊眼;这家伙,眼 睛里有光,还是凶光,简直能刺人。再说,总不能死人还会吹气儿吧?这家伙,一 连冲我吹了两口气儿,还吐血沫子。难道我连这也看走了眼了?” “那么,怎么武警战士过去,他又不吹气不瞪眼睛了?” “这个谁知道哇!也许他们没注意,也许等他们来了,这家伙也咽气了。” “哪能这么巧?” “这可很难说。也许这会儿他又活过来了呢!” “你可别吓唬我……” 刚说到这里,小吕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尸体,叫了一声“妈吔”,腾地站了起来, 脑袋“嘭”地撞在车顶上,又重重地摔倒在车座上,一脸的惊慌。 小张忙问:“你怎么啦?” 小吕手指着尸体,结结巴巴地说:“尸……体……,真的活……活了。” 八只眼睛一齐投向尸体,盖尸布下面,尸体一动也不动,至少没有任何变异。 小张白了她一眼:“自己胆子小,就别制造紧张空气,没吓着别人,倒吓着你自己 了!” 小吕满肚子委屈:“我吓唬你们干什么呀,刚才我真的看见尸体动了一下,好 像是在抬胳膊踢腿。” 小刘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坐在脚后,怎么没看见?许是汽车颠的吧?” 小张自言自语:“刚才车子开得挺稳的,没颠哪!” 就在这个时候,尸体好像提抗议似的,先是手的部位往上一抬,接着膝弯部位 渐渐隆起隆起,还微微抖动。这一回,四个姑娘都看见了,就尖着嗓子同声喊叫起 来。 小周猛地把车子开到了路边,“嘎”地刹住了车。梁启明猛地回头:“又出什 么事儿了?” 四个姑娘全挤到了车厢的一角,手指着尸体,哆哆嗦嗦地说:“死……死尸, 又活……活了!” 梁启明一绷脸:“别疑神疑鬼的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 小张指着尸体的膝部:“这一回是真的了,你看……” 梁启明按她所指的部位一看,尸体的膝部果然拱起老高,分明是尸体在挣扎。 他急忙跳下车,绕到车厢后面,打开了车后门。四个姑娘争先恐后地挤了下来。梁 启明迈上车去,隔着尸布一摸尸体的膝部,果然在抽搐颤抖。用不着怀疑,即便不 是复活,也是部分恢复知觉。他当机立断,下了命令:“小张,你和我进车厢,不 用怕,他出不来的;你们三个,都挤到前面去;小周,拉响警报器,开快车!” 小周略一迟疑:“驾驶室超载……” 梁启明不容反驳地说:“事态突然,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们几个快上车!” 三个姑娘如同得到了一道赦书,急忙挤到了前面去。小张胆子到底大些,何况 是和梁启明在一起,就也钻进了车厢。门一关,救护车就亮起了蓝灯,响起了警笛, 以最快的速度,向城里冲去。 进城以后,一路上闯了不少的红灯。有几个交警发现驾驶室超载,打个手势想 拦住他们,小周也没理他,呼啸而过。进了医学院大门,梁启明吩咐小周:车子直 开停尸间。 车在停尸间门口刚停住,驾驶室的三个姑娘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停尸间嚷嚷了 起来:“杨师傅,快,快来,死尸活了,活了!” 管理停尸间的老杨师傅闻声而出,见运来了尸体,又听说死尸活了,急忙打开 大门,帮着把担架从车上卸了下来,抬进了停尸间。 到了这里,梁启明也急于要知道尸体是否真的复活了。他揭去了盖尸布,把塑 料袋的口子解开,取把剪子把塑料袋一劐到底,一幅奇异的景象呈现在大家的面前: 只见尸体的面色灰白,眼睛睁得大大的,果然是活人的眼睛,而不是死羊眼; 鼻腔可能被污血堵住了,也可能在塑料袋里憋的时间太长了,总之是嘴唇一开一合, 大口大口地用嘴呼吸;左胸一个弹孔,但是并不流血,因为一弹穿胸而过,血水从 背后的弹孔流出,腰臀部位,污血都已经凝固了。更其可怕的是:复活的罪犯吸了 几口气,居然两手往后一撑,上身微微地抬了起来。四个姑娘一见,又尖叫起来, 有两个转身就往门外跑。 尽管死尸复活或炸尸的事情在这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作为停尸间的管理 人员,应付突然变故的思想准备是有的。如果是病人复活,当然要及时通知大夫; 如果是炸尸,当然要保证在场人员的安全。刚才听见几个小护士嚷嚷死尸复活了, 他首先帮着梁启明把担架抬进停尸间里来,趁他们“拆包”的工夫,他手执一根粗 铁棍,就在梁启明的身后站着。这时候,见枪毙了的罪犯果真复活了,也许是炸尸 了,而且要坐起来,这种场面虽然从来没见过,但听说只要让死尸一抱住,是再也 不会撒手的。所以姑娘们一叫一逃,他抡起铁棍,向炸尸的尸体当头就是一棍。梁 启明急忙喊:“别打脑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一铁棍下去,力大势猛,尸体 訇然倒下,尽管眼睛依旧瞪着,可脑浆子已经流出来了。 只听得梁启明长叹了一口气:“得,白费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