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爷爷吃得饱饱的,走了 爷爷给我讲完了土地庙的故事,第二天就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 汉奸地保带着日本人来派劳工的时候,说定了一家只去一个人。爸爸打点要去, 可爷爷不同意。他说自己一把老骨头了,不去也没什么活头啦,爸爸正在壮年,还 要拉家带口过日子。其实,爷爷才过五十岁,根本就不老。 爷爷走的时候,吩咐爸爸清明节祭祖坟不要忘了给奶奶添土,又说:“怎么苦, 也得让孩子上学呀,咱们家几代人都在做牛做马,可不能让孩子跟咱们一样啊!” 爷爷背着一个破被褥卷儿,跟汉奸地保走了,从此就没了消息。只听说去的那 地方叫“乌牛耳”, 离我家很远很远。 我想爷爷,得了一场小病,发烧不退,嘴唇烧出来好几个大泡,舌尖也烂了, 说不出话来,可一睡着了就说胡话,叫的也是爷爷。 爸爸、妈妈只好骗我,说爷爷明天就回来了。到了明天,又说明天就回来。明 天又明天,我的病在希望加失望中渐渐好了起来。 一天,我听爸爸小声儿地在跟妈妈说话,神色很紧张。我猜一定跟爷爷有关, 害怕起来,“哇”地一声就哭了。爸爸过来问我哭什么。我只有一句话:“我爷爷 怎么了,快告诉我!” 妈妈瞅着爸爸,爸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一看不对,跺着脚喊“爷爷”, 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看了爸爸一眼,央求地说:“孩子惦着爷爷,你就甭瞒他了。” 爸爸把我拉到怀里,带着哭声说:“后泥洼有个人跟你爷爷在一起当劳工。他 们一共七个人,暗地里商量好了,上个月月底从工地上一同逃了出来。现在这个人 已经到家,自己不敢露面,托人带口信来说:逃出来的七个人,有的当场就被警卫 开枪打死了;没被子弹打死的,也被狼狗咬伤抓回去了。你爷爷究竟怎么样,他也 不知道,所以特地叫人来问问,看你爷爷回来没有。我看这事儿凶多吉少,正跟你 妈商量,想到乌牛耳去看看。你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好把你爷爷的尸骨收回 来。” 爸爸边说边哭,妈妈也频频擦眼泪。我一听说爷爷不知死活,急了,扬着小脑 袋很坚决地说:“爸,咱们快去找爷爷,我也去!” “你也去?你多大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妈妈瞪大了眼睛,印象中, 妈妈还从来没对我这样凶过。 我见妈妈都不支持我,嘴一瘪,又要哭了。倒是爸爸开导我说:“你是个好孩 子,你爱爷爷,这个爸爸知道。可是你的年纪还太小,什么也不懂。你妈说得对, 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怎么吃活人的。” 我立刻想到爷爷走前头一天跟我讲的活埋逃兵的故事。中国人对中国人还那样 惨无人道呢,这日本鬼子要是抓住了逃跑的劳工,还不得活扒皮呀?我急得又一次 大哭起来,答应不跟着去,却催着爸爸赶紧走。 妈妈哄住了我, 对爸爸说:“你还是亲自到后泥洼去打听个实信儿吧,话传 话,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儿呢。躲在家里的人,怕露风声,你不要说是找他,先找到 他家里人,慢慢儿把话说清楚了,会让你见面的。我在家里,先把路上用的东西都 准备出来。从这儿到乌牛耳,上千里路呢!” 爸爸点了点头,默默地出去了。妈妈拿出一瓢鸡蛋,煮在锅里;又到一个老柜 里掏摸了半天,包起两套换洗的衣服、一双只穿过一两回的新布底鞋,还有四块不 知道藏了多少年的大洋。 妈妈一面包起了这些东西,一面对我说:“长根哪,你知道吗,你爸爸这一走, 不知道是祸是福。要是出了点儿什么事儿,不但你爷爷找不回来,你爸爸也没了。 你爸爸从来没出过远门,人又老实。如今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出门难得很。要是有 个三长两短,咱娘儿俩可怎么活呀!” 我刚刚止住了哭,听妈这一说,又哭了起来。妈妈搂着我,也伤心地哭了。娘 儿俩紧紧搂着,哭成了一堆儿。 爸爸终于回来了。说是见到了那个逃回来的人,瘦得都没人形儿了。他逃出来 以后,躲在一家好心人的柴火堆儿里。幸亏他淌过了一条小河,没让狼狗闻出味儿 来。他躲了三四天,等搜索的日本兵不来了,才跑回家来。据他躲藏的那家人家打 听回来的结果:跑出来的七个人,两个确实没跑出多远就让警卫开枪打死了。狼狗 追出来,当场咬死一个,咬伤了一个。后来四处搜索,又抓回去一个,据说这两个 人受尽了吊打折磨,最后用凉水把肚子灌得圆圆的,让汽车在肚子上开过去,死了 以后,还把人头拉下来挂在劳工营的旗杆上,老远就能看见…… 爸爸一面说一面哭,认为爷爷一定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妈妈也跟着哭。我算了 算:七个人死了五个,跑出来一个,不是还有一个下落不明吗?爸爸说:就算下落 不明的人正是爷爷,如今半个多月过去,还是没有消息,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我却说:爷爷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不该遭这样的报应。那个下落不明的人一定 是爷爷,也一定还活着,连连催爸爸快动身去乌牛耳找爷爷。爸爸被我说得心眼儿 活动起来,点头答应。妈妈立刻去给他端来一碗大米饭,还有两个咸鸡蛋。 爸爸往常吃饭很快也很多,棒子面的窝窝头、贴饼子就着老腌咸菜,一顿能吃 三四个。可今天的大米饭就咸鸡子儿,却像吃药似的,怎么也咽不下去,刚吃了半 碗,就放下筷子不吃了。妈妈也不强着要他吃。把一个花布包袱包着的衣裳和布鞋 递给爸爸,又把四块大洋递到他手上说:“大洋你贴身放着,别放在包袱里。” 爸爸把大洋接过去,掂了掂,又分出一半儿来递还给妈说:“这本来是给爹准 备后事用的,咱不能全花了,留下两块吧。我不在家,也许有个什么急用。” 妈妈把钱又放回他的手心儿,果断地说:“家里不留。穷家富路嘛。出门在外, 人生地不熟的,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我们娘儿俩在家里,怎么都好糊弄。你不用 惦记家。” 爹打开包袱看了看,说:“把那件大夹袄给我带着吧。” “太破了,出门怎么能穿?” “破就破吧。乌耳山那边,比咱这边冷。这年头,穷人多,富人少,谁笑话谁 呀!” “噢,我都糊涂了,那地方,听说过了端午节还下雪呢。把那件小棉袄带上吧。” “不用了。如今是夏天。有一件夹袄,满够了。” “还是带上的好。要是找到了他爷爷,好给他穿。” 妈妈拿来了小棉袄,爸爸把它包进了包袱里。正要出门,妈妈喊声“等等”, 急忙到厨房拿出一个干粮袋来:“差点儿忘了,这是给你煮的鸡蛋和烙的糖饼,路 上好吃。里面还有一瓶水。” 爸爸出门,我和妈妈送到了大门口,爸爸说:“你们进屋去吧,我自己上车站 就行了。反正车站就在家门口。” “一起走吧,我和长根也到车站去走走。” 妈妈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发颤,爸爸也没拦她,我们就跟着爸爸往火车站走。一 路上谁也没说话。 到了车站,爸爸去买了一张到哈尔滨的三等车票。那时候的火车,不算卧铺, 也分三等:一等车是金丝绒软座,二等车是漆布的硬座,三等车是木板条的座位。 买到了车票,才发现黑板上写着:这一趟车晚点一个半小时。尽管车站离家很近, 也不想回家去等了。月台上人太多,我们三个就到离月台挺远的铁轨旁边席地而坐。 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我想跟爸爸说几句解心宽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急得总舔嘴唇。过了一会儿,妈妈说:“要是找不到他爷爷,你可别死心眼子不回 来呀,家里还有我们娘儿俩呢!” 爸爸不说一定回来,也不说找不到爷爷就不回来,只是说:“你放心,我不会 出什么事儿的。”可是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可信。 太阳偏西,眼看就要落山。路边水坑里有一只青蛙,隔一会儿叫几声。一辆大 马车从高粱地的便道上出来,车把式大鞭子一甩,脆快的声音惊动了一群山雀,叽 叽喳喳地叫着飞了起来。 误点的客车还不见影子,一辆长长的货车却鸣着汽笛打北边进站,渐渐减速, 最后在车皮连接处的碰撞声中停了下来。 在一节苫着帆布的车皮上,探出一个脑袋来,先前后看看有没有路警,然后慢 慢儿地钻出帆布篷,艰难地往车下跳。车皮离地面其实并不太高,要是叫我跳,就 跟玩儿似的。但是那个跳车人刚一接触地面,就摔了一个前栽,趴在地上,好半天 儿起不来。我拉了拉爸爸的衣角:“爸爸,你看。” “我看见了。那是个要饭的花子,扒货车来的。咱们上月台吧,车快该来了。” “你看他那身破衣裳,真可怜。”妈妈也看见了。 我还在看那个扒车来的花子。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四面看了看,见没人注意 他,哈着腰就往站外走。这时候,客车从南面开来,正在进站。爸爸喊了我一声: “长根,快走!”我急忙回头跟着爸爸走,却不料从背后传来一声:“长根!” 我立刻听出这是爷爷的声音。回头一看,那个花子已经走到了我跟前。我还在 迟疑的工夫,爸爸、妈妈立刻认出了是爷爷,急忙迎了上去。爷爷一手抓住了我, 一手抓住了爸爸,嘶哑的声音里透着十二万分的高兴:“我见到你们了,我总算见 到你们了。我死也甘心了。” 我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爷爷。这真是我爷爷吗?灰不灰白不白的头发,足 有三寸多长,跟乱草似的胡子连成了一片,原来的大方脸如今变成了瓦刀脸,脸上 没有二两肉,堆满了煤灰,只看见一对挺吓人的大白眼珠子,原来黑毛虫似的粗眉 毛也秃了,门牙也掉了一个,一身破衣服已经不能叫衣服,只能叫烂布条,全靠几 根线绳拴着连着,露着干巴的皮肉,颜色像旧水泥口袋,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直钻 鼻子的臭味儿,要不是我爷爷,我早躲得他远远的了。 我们全家人好像凭空拣了个宝贝,打心眼儿里往外乐。爸爸急忙去退票,我和 妈妈扶着爷爷抄小路回家。我们刚进门,爸爸也回来了。 爷爷来不及说他是怎么逃出鬼门关又是怎么拣回一条命来的,刚坐下就要水喝, 灌了一肚子水,就要吃的。爸爸要他先洗个澡,换了衣服,再吃饭。爷爷说什么也 不肯,非得吃饱了再洗澡。爸爸知道他饿坏了,就打发妈妈赶紧去做饭烧水,把带 到路上吃的烙饼和煮鸡蛋先递给爷爷吃,他自己进房替爷爷找替换的衣裳去了。 我就坐在桌子前面的小杌子上看爷爷吃烙饼。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爷爷的衣服 凡是有缝的地方虱子都成了堆儿,有的从里面往外面爬,有的从外面往里面爬,个 个都有绿豆粒儿那么大,小虱子崽子白花花地一大片,根本分不出数儿来。一抬头, 我的妈呀,爷爷那乱草堆似的头发里、胡子里,虱子多得就像翻开了蚂蚁窝,成群 结队,忙忙碌碌地爬进爬出。 我心里难受极了。爷爷太可怜了。爷爷已经瘦成了一张皮包着一副骨头架子, 肉都已经让虱子吃光了。我奇怪他怎么还能养活这么多的虱子。可是再看看爷爷吃 烙饼的那个样子,一个煮鸡蛋压扁了外面卷一张烙饼,一口就进去小半张,三口就 能把一张烙饼全吞进肚子里去。他好像只感觉到有烙饼和鸡蛋的存在,根本就不知 道身上还有虱子似的。 我悄悄儿溜进厨房,去动员妈妈以后不要再卖鸡蛋了,把鸡蛋都留给爷爷吃, 一定要让爷爷恢复他的那张大方脸。妈妈说:爷爷的身体太亏了,光吃鸡蛋怕补不 过来,打算把两只老母鸡都宰了给爷爷补养身子。我说自己家的母鸡宰不得,这两 只老母鸡特别乖,天天下蛋,不如拿钱卖两只不下蛋的老母鸡,那种鸡油多,吃了 更补。妈妈笑着说我小小年纪,懂得不少,同意了我的意见。爸爸找齐了衣服,进 厨房来一看,见水已经烧好了,就让我去叫爷爷洗澡。 我走回房间,见烙饼和鸡蛋全都已经吃光,爷爷身子靠在墙上,脑袋歪在一边, 似乎睡着了。我又返回厨房去告诉爸爸,爷爷一路辛苦,这会儿吃饱了,睡着了, 是叫醒他先洗澡呢,还是让他睡醒了再洗?爸爸挠着脑袋,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他跟我进房看爷爷,只见爷爷半张着嘴,嘴里还有半口鸡蛋没咽下去,两只没后跟 的鞋,一正一反地横在地当间。爸爸好像看出了点儿什么,走近前去,用手推了推 爷爷,喊了声“爹”,不料爷爷“咕咚”就倒了。爸爸的一声“爹”刚出口,第二 声“爹──呀”,就变成了号啕大哭。我也走近仔细看看爷爷,只见他身上的虱子, 争先恐后地都从里面往外爬。我心里这才明白,爷爷到了家,心里太高兴,饿久了 的人突然间吃得太多,承受不了,乐死了,撑死了。 妈妈听见喊声不正常,急忙从厨房里出来。一看是这个样子,再用手一探鼻子 底下,也号啕大哭起来:“爹呀,爹呀,你刚刚回家,怎么就这样走了呀!这可是 没想到的事儿啊!” 哭了一阵,爸爸先止住了哭,对妈妈说:“你去把他装老的衣服找出来吧。他 这样吃得饱饱地、高高兴兴地去了,总比饿死在劳工营强。说句不孝的话,他这还 算是有福气的。我们往后,真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