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恶者在升级 摩托车把我送到了人民医院。爸爸因为工伤住院了。 我爸爸是个电焊工。今天早晨上班,他比谁来得都早。他爬上脚手架, 打算 接着焊昨天没焊完的活儿。没想到脚下的一块木板突然断了,爸爸从十几米的高空 摔了下来,先是后腰在脚手架上重重地撞了一下,落地以后,断了的木板又砸在他 的胸口上,造成了左腿和骨盆粉碎性骨折,腰椎四节错位, 肋骨断了三根。送进 医院,他已经昏迷不醒。经过全身拍片,才发现颅骨内还有阴影。 是爸爸的厂子派人分别把我和妈妈接到了医院。我一听说爸爸负伤,就急得哭 了起来,一直哭到了医院,看见爸爸紧闭着眼睛,根本没有知觉,我哭得更凶了。 妈妈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叫我坚强些,不要打搅大夫治病,这才强忍住了。 大夫正在抢救,我留下照看爸爸,妈妈回家拿住院用的东西。 妈妈刚进屋,我们班有七八个同学结伴一起来安慰妈妈。他们站在大门外,不 好意思进屋。还是班长崔兰英大方些,她敲敲门,带领大家走进屋里:“大姨,您 好!” “怎么,你们都听说了?”妈妈正在整理东西。 “我们看着他被摩托车接走,心里都觉得不好受……”学习委员孟丹说。 “大姨,您别伤心,我们都是长根的好同学。说句心里话, 我们都不愿意发生这种事情。“班长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儿。 “唉,你大叔真……”妈妈说不下去了。 “大姨,您别难过,我们都会帮助长根补上拉下的功课的。大叔也会原谅他的。” “我们会常去看他的,您放心好了。叫他在那边好好儿学习。” 妈妈一到医院,就告诉我崔兰英带着六七个同学来家慰问的事儿,我关心的是 爸爸的伤势,也没往心里去。 傍晚,妈妈叫我回家自己做饭吃,晚上照常做功课,明天照常上学,不要惦记 爸爸。她自己留在医院里照看。 我嘴里答应着,抹着眼泪走了。 还没进家,就听见商家两口子在厨房里大吵大闹: “你回来了咋的?你回来了,到你那三个宝贝闺女的炕上睡去,别指望上老娘 的炕。你个老臊驴,老娘要是答应让你上我的炕,就是你揍的!你要是敢在老娘面 前露出你那二两肉,我就把它给铰了去!”说着,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乱响。 “你不跟我一炕上睡,那你嫁给我干什么?有志气你就应该一辈子不嫁人!” “嫁你不就是为了让你当个现成的爹么?要不是我爹硬逼着,我才不会嫁你这 样的老臊驴呢!仨月回一趟家,撂不下两壶醋钱,还想往老娘身上趴,告诉你,门 儿也没有!” “咱们结婚的头几年,不都是在一起睡的么?” “那几年,住在我自己家里,第一老娘气儿还顺些,第二也想给你老臊驴生个 儿子留条根儿。谁叫你没那生儿子的本事,一连生了那么多丫头片子?我可没那兴 趣再给你生一大堆丫头片子了。你光图自己舒坦,不知道老娘生孩子疼得把你吃了 的心都有!” “生儿子生闺女,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求求你,再给我生一个,也许第 四个就是儿子了呢!” “哼哼,你要是会生儿子,也不用靠耍斧头赚饭吃了。老娘可是会生儿子的, 眼前就放着一个让你瞅着。事不过三,已经给你生了三个,也对得起你了。再想生 第四个,休想!” “你这不是存心坑我么?你要是不愿意,带上你的宝贝儿子给我走人!” “哈哈,老臊驴,你别给我屎蚵螂打喷嚏满嘴喷粪了。谁不知道你是我们家倒 踏门的女婿呀?我嫁给你,没收过你一个大钱的聘礼,你是光棍儿一根苔进的我家 门,这家里家外、炕上炕下,哪一样不是从我家里搬出来的?你别得便宜卖乖了, 要走,你带着三个丫头片子走你的,我和我儿子过一辈子。” “唐春花,你说这样的话,简直就叫不要脸!” “你有志气,你要强,你要脸,你别来求老娘啊!你有本事,在外面拽仨姘俩 的,三年不回一趟家,老娘不稀罕你!可惜你这样的窝囊废,没人看得上你!” 他们两口子吵架,街坊们是从来不劝的。开头也有人来劝过,一听是为上炕的 事情拌嘴,臊得劝架的人都红着脸逃走了。儿子要是在跟前,十回中有七回是当好 听的大戏听着玩儿,有三回是帮着妈妈骂爸爸。几个女儿,当然更不好插嘴,每次 父母亲一吵架,姐妹三个就搂成了一团儿哭成了一堆儿。今天也许是百美觉得实在 太不像样子了,走进母亲的房间,正色地说:“你们俩都少说一句行不行?你们自 己看看,谁家像咱们家呀,爸爸回家住不了三天,准得吵两回架。你们不怕笑话, 也得考虑考虑我们哪!我们走到街上,都有人在戳我们后脊梁了。” “小黄毛丫头,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敢管起你娘来了,这家里搁不开你啦!你 爸是个悚包蛋,在外面连个屁都不敢放,就知道回家来欺负你娘,你不帮着娘,反 倒帮着他呀?” “好吧,那你们就接着吵吧,吵吧!在家里吵听的人少,最好到街上吵去,让 全村的人都来听听。” 百美负气回到了自己房间,两口子让女儿教训了一顿,倒真的不吵了。当然, 到了晚上,商万财还得乖乖儿地到闺女的炕上睡觉。 在这样的家庭里,要想得到温暖、和谐,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我为百美和 她的妹妹们难受了好半天。 第二天一早,我先到医院看望爸爸。经过医生抢救,他已经苏醒过来,但是医 生关照不许跟他多说话。我比平时晚了一点儿到学校。上课之前,崔兰英和孟丹到 办公室打听我的消息: “蒋老师,章长根要去多长时间?” “你们知道章长根到哪儿去了?” “昨天他不是被工读学校接走了么?” “哦,你们弄错了。”蒋老师恍然大悟。“他父亲从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伤 势很重,是他父亲的工厂派人来把他接走的,不是工读学校。” 两个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赶紧跑回教室发布最新新闻。就在这个时候,我走进 了教室。大家一下子把我给包围起来了。 “长根,我们都搞错了。” “我们冤枉好人了。” “说什么我们也不相信你会用开水浇花儿。” “是商百富说的。他说他亲眼看见你用开水浇的花儿。” “商百富呢?” 等到我弄清了阴差阳错的经过,也被他们逗笑了。 上课铃响,商百富还没来。一整天,他都没露面,也没请假。谁也不知道他到 哪里去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让班长和我一起到商家看看商百富究竟为什么没来上 课。 “百富他一大清早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连早饭都没吃。”唐春花说。 “老师让我们来看看。今天谁也没见到他,肯定他没去学校。” “他没去学校,能到哪里去呢?”唐春花听说儿子不见了,也着急起来。“昨 天,他回来得很晚,睡得很早。睡觉以前,我给他端来洗脚水,他脚也不洗,连袜 子都不脱,就上炕了。问他哪儿不舒服也不说。夜里也睡得不好,尽说梦话,也听 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今天早晨倒是起得很早,脸也不洗,饭也不吃,背上书包就走 了。你们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了?是不是你们班主任又找他的茬子了?” “大姨,您可不能这样说。在班上,就数他的块儿大,只要他不欺负别人,别 人谁敢欺负他呀!”崔兰英的话虽然说得客客气气,脸色可有些不好看了。“说到 我们班主任,她是模范教师,对同学们全都一视同仁,从来不会找谁的茬儿的。” “但愿你们班主任能把一碗水端平了。”唐春花打着手势说。“谁也没有当妈 的知道自己的儿子。百富可是个乖孩子,从来不讨人嫌,也不会没事儿找事儿。在 家里大是大,小是小,在外面也一是一,二是二。他还是个热心人儿,谁求他干点 儿什么,从来不打驳回。待人还特别大方,从来不小肚鸡肠……” 唐春花夸起儿子来,脸不红,心不跳,没完没了,也不顾别人爱听不爱听。我 是听惯了的;崔兰英可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告辞说:“好了,大姨,我该回家了。 百富要是回来,叫他明天去上学。要是有事情,也要请假。” 唐春花也站了起来:“你回去告诉老师,百富是我的儿子,是她的学生,对一 个好孩子,可别误会呀!” 百美送我们到大门口,歉意地对崔兰英说:“请你别生我妈的气,她就是这么 个人,天下只有她的儿子好……” 商百富一连三天没上学。他到哪里去了?他去送他师傅上西天去了。他怎么还 个师傅?这事儿说起来话长,还得从头说起。 他在土地庙新村长大,在同龄人及比他小的孩子中,他是个“孩子王”,谁不 听他话就打谁,称得上是“打遍全村无敌手”的“小村霸”。上了初中以后,在班 里又数他块儿大,谁也不敢惹他。于是他就更加耀武扬威起来,真以为可以打遍天 下无敌手了。 一天放学以后,他想买包烟抽,一摸口袋,没带钱,就跟路边一个摆烟摊儿的 老太太商量,要赊她一盒烟,明天一早给钱。对他来说,当时倒没有存心讹她的意 思,只要她肯赊给他,明天早上,也一定会把钱带来还给她。可是老太太根本不认 识他,不肯赊账。商百富火儿了:“一盒破前门,值几个钱,老子还会赖账吗?明 天给你两盒烟钱还不行?”说着,拿起烟来就要走。 老太太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儿,叫喊起来:“快来呀,有人抢烟啦!” 她这一叫,旁边窜出来一个人,其貌不扬,说话倒挺凶的:“哪儿来的野小子, 也不打听打听,耍胳膊根儿耍到你爷爷的地盘上来了。乖乖儿的把烟给我放下!” 商百富见他年纪虽然比自己大好多,身子并不高大,相貌也不威武,没把他看 在眼里,轻蔑地说:“我跟老太太赊盒烟,没你什么事儿,一边儿呆着去!” 那人一听,龇着一口黑牙乐了起来:“唷嗬,好小子,还真有种,敢跟爷爷叫 横。来,你过来,让爷爷教训教训你。” 商百富当然不吃他这一套,听他这样说,倒先火儿了,眼睛一瞪:“你想教训 我?今天让老子先管教管教你吧!”说着,向那人当胸就是一拳。 那人并没有拉开打架的架势,反倒退后一步,却顺势一把抓住了打过来的拳头, 接着轻轻一拧,就把商百富的右手拧到了背后去。商百富急了,伸开左手往后就抓, 又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这一来,两只手都让人家给别到背后去了,他没了招数,就 用脚往后乱踢。那人“哈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两下子,也想到街面上来晃?你 不也太嫩着点儿吧?”说着,把他两只胳膊轻轻往上一提,商百富就疼得杀猪似地 狂叫起来。 那人“嘻嘻”地笑着:“会叫喊的不是好汉。你认输,喊我三声爷爷我饶了你; 不认输,你把我打倒了,算你英雄。” 商百富被他一将,尽管疼得脑袋上冒汗,愣是咬住了牙不叫喊。但是任他使出 吃奶的力气来挣扎,也挣不脱。那人还在逗他:“叫爷爷,叫哇,叫三声,我就放 了你。” 商百富心知今天碰见比自己厉害的了。怎么办呢?打是明摆着打不过人家的; 叫爷爷求饶么,这不是我商百富的人格。灵机一动,忽然想到:这人手底下有两下 子,自己靠有几斤傻力气,终究打不出天下来,何不拜他为师,跟他学几招看家的 本事呢?这样一想,急忙改口:“我认输,我叫你师傅,你收我做徒弟,教我武艺, 行不行?”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松了手,却洋洋得意地说:“要拜我做师傅,也可以, 你向我磕三个头,听我的令儿,我就收你做徒弟,教你武艺。” 商百富一生不拜天地,不拜父母,也不拜神佛,今天为了“学艺”,还真的跪 倒在地,老老实实地给“师傅”磕了三个头。 他认的这个“师傅”,姓史名忠,外号“东街一条龙”。今天他出面来管这闲 事,并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他就是摆烟摊的老太太的儿子。他从小 就拜师练武,但是缺少“武德”,上初中的时候,就因为偷窃、打架被学校开除, 从此游手好闲,靠偷窃、诈骗过日子。有一次因为收取“保护费”跟街面儿上的流 氓头子六指儿罗戗戗了起来,两人动了刀子,被六指儿罗扎了一刀,住了二十几天 医院。出来以后,扬言非要和六指儿罗玩儿命不可。六指儿罗也知道他武功不错, 自己侥幸赢了他一场,再赢的把握可就不大了。想了想,只好退让一步,在饭店摆 了两桌酒,当众向他赔礼道歉,并把东街的势力范围全部划给他。从此他就成了东 街的流氓头子了。 史忠见商百富是一块“大堪造就”的材料,自己也需要有几个徒弟捧捧场,有 心“栽培”他,就答应收他为徒,真的假的,也教了他两招“三脚猫”,反正用来 对付对付中学生是满够用的。从此,商百富就和社会上的流氓分子勾结上了。 史忠最喜欢赌钱。赢了钱就到饭馆去大吃大喝,输了钱就去骗去偷。有一次, 他在赌场上把钱输得精光,半夜里从赌场出来,连吃宵夜喝酒的钱都没有了。蹲在 公共厕所里拉屎的工夫,忽然想起厕所的隔壁是从前的同学李大明家,他知道李大 明骑上摩托到外地去了,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太,何不到她那里先“借”点儿钱用一 下?主意打定,就从厕所的房顶上翻墙进去,撬开李大明的房间,到处找钱。 没想到老太太年纪大,觉少,耳朵也还亮,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还只当儿子 半夜里回来了,也不喊叫,悄悄儿起来,到隔壁去看,一见是史忠在翻箱倒柜,就 沉下了脸大声呵斥:“史忠,你真不要脸,你跟我儿子是同班同学,怎么偷到我家 里来了?兔子还不吃窝边儿草呢,你倒好,专偷同学的。赶明儿你还怎么见大明?” 史忠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一听老太太说出这样的话,加上输钱输急了,就出 言不逊:“老丫汀的你给我闭嘴!你儿子跟我是好朋友,他愿意借我俩钱,跟你什 么相干?” 老太太急了:“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狼崽子,你要是敢拿我儿子的钱,我跟你拼 了!”说着,一头撞了过去。 这里虽然是独门独院儿,但是老太太叫喊起来,邻居们还是听得见的。史忠红 了眼睛,像疯了似的一把卡住了老太太的脖子。练武的人,手底下稍许用劲儿,老 太太就吃不消,只不过几分钟,就翻了白眼儿,咽了气儿了。 史忠见自己闯下了大祸,一不做,二不休,把房间里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全敛 了起来,把老太太抱回她自己的房间,放在床上,找来一桶汽油,浇在被子上,把 剩下的汽油浇在房间各处,然后退身出来,关好两间房间,用打火机点着了一支香 烟,从窗口里扔了进去。霎时间火光融融,冲天而起。 他跳出墙头,离开现场,进入赌场,开始又一次豪赌。 史忠自以为“失火”的现场布置得天衣无缝,谁也无法破案。没想到他过于贪 心,除了现款之外,还把李大明准备结婚用的金戒指、金项链儿都偷了出来,就在 他“出手”的时候,露了馅儿了。一副铐子,把他铐进了监狱。 他倒是个“硬汉子”,学一个“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在赃证面前,直认不 讳。 作为“徒弟”,商百富既没有去探过一次监,也没给师傅送过任何东西。他的 “师兄”们都骂他“没良心”,他却知道他的师傅比他更没良心。这是“一辈儿传 一辈儿”,明师出的高徒。 那天放学,有一位“师兄”气势汹汹地在校门口等他,把他带到了一个僻静的 地方。他的师兄弟们正在那里商量事儿,告诉他说:师傅明天要“上路”了,如果 他胆敢不去送行,师兄弟们就要联合起来“花”了他。他没想到师傅那么快就会被 判处死刑。照他想,师傅都已经承认杀人了,就应该“坦白从宽”,饶他一死,给 个无期徒刑,最多给个死缓二年,在监狱里积极点儿,一混两混,就又放出来了。 法院怎么能那么不讲理,承认了的案子,也要枪毙呢?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师 傅,他害怕挨“花”,也想最后见师傅一面,就答应第二天跟师兄弟们一起去刑场 为师傅送行。 那一夜,他回家很晚,妈妈跟爸爸吵架,他也没心思帮他妈,吃了几口饭,早 早地就上炕了。其实他上了炕也没睡着,后来睡着了,尽做恶梦。早上起来,急急 忙忙赶到约定的地方,在那儿跟他的师兄弟们和老师太汇合。他们弄来一辆大卡车, 摇摇摆摆地往刑场开去。 刑场的侧面,是一个小山包。死刑犯的亲属和看枪毙的人,都只能在小山包上 “观礼”,不许进入刑场里面。犯人还没有押到,他们就已经登上了山包,让老太 太坐在地上一抽一咽地哭。 犯人押到,他们就开始烧纸钱,好像怕师傅到了阴间没钱赌博又会去抢劫似的。 犯人跪下,他们也一齐冲师傅跪下,高声喊:“师傅,再见了!” 史忠对自己的这一帮徒弟是满意的。他不无潇洒地冲徒弟们点点头,却没有喊 “再见”,也没有说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言壮语,就饮弹而亡了。 老太太以尸亲的身份把尸体领了出来,众徒弟帮着整容、入殓,祭吊了两天, 然后送到火葬场去。 商百富在众师兄弟的威慑之下,不敢独自回家,直到把师傅的丧事料理完毕, 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对于师傅的死,他想了很多很多。第一觉得师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现 款之外的首饰,可以不要,也可以拿到外地去出手,怎么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竟 拿着赃物在赌场上出手?第二,他觉得师傅死得英雄,活着干,死了算,像一个绿 林豪杰的所作所为,怎么个活法,全听自己的,不被别人所左右,所牵制,自由自 在,为所欲为。何况走的时候有那么多徒弟去送他,也算值了,不算枉来这一生了。 他回到家里,唐春花疯了似的把他搂到了怀里,问他这三天到哪里去了,诉说 做母亲的如何着急,如何到处寻找,就是没说同学到家里来找过他了。 商百富早就编好了一篇说辞:他说一个教他武术的老师突然病故,师兄弟们把 他找去一起料理丧事,事出突然,来不及回家打声招呼。唐春花一听,“真懂事、 真有感情、真是个好孩子”地夸不绝口,一天云雾,全都吹散。 商百富一进教室门,发现同学们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崔兰英急忙去向 班主任报告,回来告诉商百富:蒋老师叫他到办公室去一趟。 他知道这是必须办理的“例行手续”,早已经编好了一篇说辞儿在等着了。 “你怎么三天没来上学?”蒋老师和颜悦色地问。 “我拉肚子了。”他慢条斯理儿地回答。 “别瞎编了,我们到你家问过你母亲了。她说她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正四 处找你,却没说你生病。”蒋老师的语气重了起来:“你有事情,要向学校请假, 也要跟父母说清楚。大家都为你着急,你知道吗?” 商百富被问住了。他真恨他妈没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以致他编的瞎话出 了漏洞,难以在老师面前自圆其说了。 “商百富,你无故逃学,违犯校规,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作为一个学 生,你是怎样认识自己的错误的?这三天之中,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做了些什么事 情,你能说清楚吗?” 商百富理屈词穷,张口结舌,半天儿说不出话来,支吾了一会儿,终于老羞成 怒,他要学他师傅,他要做“硬汉子”了:“你是教书的,我是读书的;教好教坏 是你的事儿,学好学坏是我的事儿。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儿?” 蒋老师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内心恼火已极,但她极力克制着:“商百富, 你这样说话,对吗?” “站在你的立场来说,肯定是我不对;要是站在我的立场来说,肯定是你的不 对。”他胡搅蛮缠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听到这里,都气坏了,纷纷说:简直不像是一个学生说的 话,从来也没见过有这样的学生,既然校长已经宣布过,就送他工读算了,还争取 什么! 蒋老师却忍了又忍,继续启发他:“你在家里,听谁的话?到了学校里,你听 谁的话?” “在家里,什么事儿都是我说了算,我爹我妈全得听我的。到了学校里,谁的 话说得对,我就听;说得不对,我就可以不听。”那态度傲慢而无理,简直是存心 拱火儿。 蒋老师被气得呼哧呼哧的:“那么说,你认为我的话都是不对的罗?” “我不是说过了么,你认为是对的,也许正是我认为是不对的。” 蒋老师无法再控制自己了,她已经伸手去摸电话,一犹豫,又缩了回来:“不 管你认为是对是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于班里有人用开水浇花儿的事情,那 天章长根坐上摩托走了以后,你不是说:你亲眼看见他用开水浇的花儿么?你以为 他去了工读学校,你就可以落井下石,就可以嫁祸于人了,跟你没有关系了,是吧? 告诉你,你想错了。这件事情,我已经完全弄清楚:就是章长根肚子痛的那天下午, 放学以后,是你提着大水壶到锅炉房打的开水,当时有人问你:放学了,打那么多 开水干什么,你说:你要做好事,帮全班同学把桌布都洗洗。我说的对不对?”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他耸了耸肩膀,居然还轻蔑地笑了笑。 “你不承认错误吗?”蒋老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地问。 “这得让我考虑三天。您知道,我是个笨学生,脑子不开窍,不好使。”这种 玩世不恭的态度,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你不要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错误。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在母 校继续学习,一条是去工读学校。到底走哪一条,由你自己选择。我希望你能够深 刻认识自己的错误,改正错误,继续在母校读书,从此做个好学生。” “那我可真得谢谢您了。上什么学校,我自己会选择。用不着您替我担心。” 他的这种态度,已经让在座的人忍无可忍。教务处李主任从座位上“腾”地站 了起来:“商百富,你到我办公室来。” 商百富立刻转过身去,气昂昂地走在前面,好像得胜归来的战斗英雄,也好像 走向领奖台的竞赛优胜者。 李主任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蒋老师,请您也来一下。” 李主任的办公室里干净明亮,空气中充满着米兰的花香。李主任让蒋老师在他 对面坐下,抓过电话机来,就拨电话。 “喂,是工读学校吗?请郝主任说话。……郝主任,我是二中李爱民,请王队 长立刻就来。咱们昨天联系好的那个学生,决定送你们那儿。好,好,再见。” 蒋老师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来:“商百富,你还是把自己对错误的认识写一下吧。” 她抓住时机,争取最后的一丝希望。 “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上什么学校,是我的自由,只能由我自己选择。你们无 权干涉。你们这个学校不讲理,我还不想上了呢!”说着,转身就想走。 “站住!”李主任大喝了一声。“工读学校是公安局和教育局合办的学校,是 带有强制性质的,凡是送工读的学生,都经过公安局审查批准,你不想去也得去。 这是国家的法律。看样子你一点儿也不懂法律。如果你违犯的仅仅是纪律或校规, 可以由学校处理,警告,记过,直到开除。现在你犯的是破坏公共财产,破坏绿化 环境,错误严重,又嫁祸于人;如果你肯认错,有改正错误的决心,学校可以建议 从轻处理,可是蒋老师再三启发你,你对自己的错误毫无认识,所以学校才决定送 你去工读学校。这是学校最后再争取你一下,表现得好,还有可能回来。学好不学 好,就看你自己的了。” 一听“法律”两个字,商百富打了个冷战,脑袋上冷汗直冒。他想到了刑场上 的师傅,虽然“够好汉的”,但他并不想走那条路。他低下了头,叫了一声:“李 主任……” 但是太晚了,李主任已经在表格上签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