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商百富的回马枪 我爸爸的伤势终于还是恶化了。经过三次专家会诊,由于脑膜裂缝越来越大, 否定了颅骨手术方案。颅外科专家认为:即便动了手术,也只能把颅腔的积血吸净 擦干,可是脑膜还会继续出血。 爸爸现在的病情是:由于颅腔血压加高,压迫左侧脑神经,使右胳膊肌肉萎缩, 语言不清,昏睡时间过长,大小便失禁。 医院通知厂方,表示对我父亲的伤已经无能为力,伤员的有生之年不会太多, 要厂方妥善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 工会主席带着两个妇女干部亲自到我家来,跟我母亲详细解释了医院的看法。 当然,话是说得非常婉转的,又再三表示医院并没有放弃对我父亲继续治疗。母亲 是个明白人,知道医院确实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不是见死不救;也知道工会主 席的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只不过是安慰安慰而已,所谓的继续治疗,也将是徒劳的 了。 爸爸已经由特级护理改为一级护理,因为没有必要了。但是却由院长特批,准 许家属随时来医院探视。 母亲每天都要到医院去。尽管她回来以后,总说父亲的伤势基本稳定,医院正 在积极准备手术,但是只要一看她那哭得红肿的眼睛,我就能够判断出来:父亲的 病情一定恶化了,妈妈没有明白告诉我,是怕我因此分心,影响考试成绩。 终于到了星期日,妈妈怎么也无法拒绝我去探望爸爸了。临动身之前,妈妈把 我叫到她身边,拉着我的手说:“长根哪,不是我狠心,不叫你去看望爸爸,也不 是我存心骗你,实在是你的功课太紧张了,不能让你分心。今天你去看爸爸,我不 能不给你说实话:你爸爸已经不会说话,这几天就要走了。你是个男子汉,我相信 你顶得住,不会哭哭啼啼的。去见你爸爸最后的一面,只能你看他,他不能看你, 实际上跟瞻仰遗容也没有多大区别了。” 母亲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无法再说下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流着,但我听从了母亲的嘱咐,没有哭出声儿来。一个星期没 去看望爸爸,我从妈妈的神态上感觉到父亲的病没有好转,但恶化得这样快,却出 于我的意料之外。我想说几句安慰母亲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恰当的词句来。我像 一个低能的傻瓜,站在母亲的面前,那样子一定既可气又可恨。每逢我想起这一段 往事,我总要为自己不能分担母亲的悲痛而深深地自责。 “你爸爸已经不会说话了。你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了。他跟你说的最后一 段话,就是你二舅的故事。你要记住你爸爸的话,好好儿学习,不要辜负你爸爸对 你的期望啊!”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泣不成声。热泪流到我的脸上,流进我的心里。但是悲痛 烧干了我的眼泪,烧哑了我的嗓子。我在母亲的怀里哆嗦着,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脸上流着的,也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我和妈妈到了医院。刚推开病房的门,就听见如雷贯耳的鼾声。妈妈告诉我, 爸爸这样昏睡,已经好几天了。即便偶尔醒来,也只是睁开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 天花板,随即又闭上了眼睛,打开了呼噜,继续昏睡。大夫说:爸爸只能在昏睡中 死去,不过没有太多的痛苦。他当然不能进食,全靠灌葡萄糖维持着热量。 院方已经把我父亲生命垂危的消息通知了厂里,所以我们到医院不久,莫厂长 和工会主席也来了。他们劝慰了我母亲一番,又问医生我父亲大约还能维持多久。 医生估计在四十八小时内还不会停止呼吸。工会主席和莫厂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由 工会办公室派一个人来医院盯着,劝我母亲先回家,好好儿休息一下,明天再来。 妈妈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确实需要休息了,再说,我明天还要上学,也不能 留在医院里。母亲听从了劝告,就和我一起搭莫厂长的小车回了家。 妈妈没心思做晚饭,买了两个馒头,又熬了点儿绿豆粥,我们每人喝了一碗, 那馒头谁也没吃。 夜里,我先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梦见妈妈跪在爸爸的 骨灰盒前面哭得死去活来。惊醒了睁眼一看,妈妈果然坐在沙发上抽抽咽咽地在饮 泣。 我拉亮了电灯,下床来跪在妈妈的膝下,搂着妈妈哀求着:“妈,你别哭了。 你叫我不要哭,你自己却哭起来没完没了。为了给爸爸报仇,你也不应该这样糟蹋 自己呀!爸爸一生光明磊落,与人为善,他是被人家谋害的。是周炳义这个该杀的 害死了我爸,给咱家带来了天大的不幸,咱们一定要向法院起诉,控告杀人犯,为 爸爸讨回血债。” 妈妈不哭了。她搂着我,我搂着她,就这样一直迷迷糊糊地坐到天亮。 天亮以后,我要妈妈上床去再眯一会儿,我喝了一碗凉绿豆粥,啃了半个馒头, 就上学去了。 蒋老师在讲解复习提纲,同学们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着,记着笔记。我却什么也 没听进去,耳朵里只听见爸爸那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下课以后,几个女同学聚在教室的后墙根儿下争论着一个什么问题,商百富忽 然跳了起来,跑到黑板前面拣粉笔头儿当弹子,用皮弹弓打窗外的小麻雀玩儿。另 几个调皮的男同学也拿出皮弹弓来,跟商百富堵在窗前一起打。我头脑里一片空白, 只听见嘈杂的喧闹声,下了课,也没站起来,两眼发直地坐着发呆。忽然听见身后 有个女同学“啊哟”尖叫了一声,接着好几个女同学一片声嚷嚷了起来: “打在眼睛上了!” “打坏眼睛了!” “何小芳的眼睛叫你们打坏了!” …… 我闻声站起来,转身往女同学那边看去,只见何小芳两手捂着眼睛,疼得弯着 腰,大声地号哭。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突然身后商百富大喊一声:“我 看见是章长根打的!” 我吃了一惊,本能地辩解:“我没打啊!我连弹弓都没有。” “他有,我看见他把弹弓藏进课桌里了。”说着,跑了过来,伸手在我的桌屉 里一摸,随手拿出一个崭新的皮弹弓和好几粒蚕豆大小的鹅卵石。“你们看,他就 是用这个弹弓打的。我们都是朝窗外打,根本打不着何小芳。” 另几个男同学同时帮腔:“我们都是朝窗外打的,打不着何小芳。” 我继续分辨:“这个弹弓不是我的,我从来不玩儿皮弹弓。”但是我的声音很 小,显得很不理直气壮。 这时候,几个女同学架着何小芳去了医务室,一大群人在后面跟着,我也糊里 糊涂地跟着一起走,另有人跑去报告蒋老师。 蒋老师赶到医务室,校医已经检查了伤势,作了初步处理,看见蒋老师,只说: “伤得不轻,快送医院吧!” 蒋老师匆忙地问了一句:“谁打的?” “是章长根打的。”答话的是商百富。 蒋老师瞥了我一眼:“你跟着一起去。”就忙着和校医一起带领同学们架着何 小芳出了校医室。 我像幽灵似的跟在她们后面,只想到要赶紧给何小芳治伤,居然没想到要为自 己辩解。 我们是趁二十路公共汽车走的,将近半个小时才到医院。先送到急诊室,又转 到眼科。眼科主治大夫拨开何小芳的眼皮一看,回头问:“谁是家长?” 蒋老师急忙回答:“我是她的班主任老师。严重吗?” “非常严重。必须立即通知她的家长来办理住院手续。眼睛是否保得住,还很 难说。” 直到这时候,我方才逐渐清醒过来。事情居然如此严重,我可没有想到。我没 有打过弹弓,小芳的伤不是我造成的,要我承担责任,我怎么受得了?我正想给蒋 老师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可是蒋老师忙着和大夫说话,我插不进嘴去。只听见大 夫对蒋老师说:“你们先到住院处办理住院手续,赶紧通知家长来签字,争取时间, 下午就做手术。这里只留一个人照顾一下就可以了,其余的人都回去吧。有事情直 接找我联系。我姓米,是眼科主任。” 蒋老师考虑了一下,对校医说:“何小芳家里,我去通知。这里只好请你暂时 照顾一下。”回头又对班长崔兰英说:“你和章长根一起到他家去,跟他家里说明 原因,把住院费和手术费先取回来……” 妈妈正在家里翻箱倒柜,给爸爸寻找上路的寿衣。但是翻遍了所有的衣服,似 乎都不满意。爸爸一生节俭,很少做新衣裳,上班下班,都是一身工作服。一套过 年过节出门做客的蓝卡基中山装,也已经很旧了。 其实妈妈倒不是想找新衣服。桌子上就放着一套崭新的灰华达呢中山装,那是 厂子里给买的,但是妈妈不满意。她总想让爸爸穿着他最喜欢的衣服走。只有他喜 欢的,她才满意。可是究竟哪套衣服算是爸爸最满意的呢?她也说不出来。爸爸在 穿衣吃饭方面,实在是太不讲究了。 爸爸的衣服本来就不多,何况有一些还改了改变成了我的衣服。妈妈把箱子、 柜子里属于爸爸的衣服都拿出来,也不过一包袱。妈妈似乎有些失望了。“算了, 就让他穿着厂里送来的衣服走吧。他活着一门心思都在厂子里,死了也让他多想着 点儿厂里。” 箱子的最下面,有一个大红布包,妈妈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对,这是他和我 最喜欢的衣服,就让他穿着这套衣服走吧。 她把大红布包取出来,打开,里面是一件深灰色毛葛大褂和一条茶色中式长裤。 这是二十年前爸爸娶妈妈穿的“新郎衣”,少年英俊的爸爸穿着这套体面的衣 裳,胸前结着大红彩球,骑着赁来的高头大马,到妈妈的娘家接来了妈妈,借隔壁 药铺的一间小厅堂拜了天地,送进洞房。婚前,妈妈只听媒人夸奖爸爸长得怎么仪 表堂堂,人怎么老实厚道,性格脾气怎么随和,可连照片都没见过。那年月,照照 片还是时髦事儿,媒婆说媒都只凭嘴说,还不行拿照片给女方看。是真是假,就全 凭媒婆的良心了。妈妈坐进了花轿,心里还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很不 踏实;拜过了天地,送进洞房,怀里更像揣着一头小鹿,突突乱跳。自己嫁的男人 究竟怎么样,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是祸是福是苦是甜,很快就要揭晓了。 半夜过后,喝喜酒的客人散去,媒人和喜娘把新郎送进洞房里来,说了几句吉 利的话,关上房门出去了。新娘子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盖头帕被揭去,新郎看新娘,是从头上看起看到脚:只见新娘子果然如媒人所 说的长得清秀白净,五官端正,心里十分高兴,只是不知道过日子怎么样,那可要 往后再看了。新娘子看新郎,是从脚下往上看的,先看见的是直贡呢布鞋、洋纱的 线袜、茶色的抿腿裤子、深灰色的长袍、黑缎子的马褂,最后才看见新郎那张浓眉 大眼、端正老实的脸。一颗悬在半天云雾里的心,方才落下来一半儿。 按照老辈人的说法,洞房花烛夜,新婚夫妻谁也不能先开口说话,男的先开口, 赶明儿准是个怕老婆的;女的先开口,往后就要怕老公。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怕, 新娘子没说话,却哭了起来。新郎倒不怕以后会惧内,温情脉脉地过来给新娘子擦 眼泪,要她别害怕,他章福缘家里穷是真的,但绝不会欺负她。他们俩第一次见面, 就有说不完的话,互相介绍了各自家里的情况,又设想未来的小日子怎么过。说着 说着,天色亮了。洞房之夜,不但他们俩人居然没有上床,听窗户根儿的捣蛋鬼们, 也奉陪了足足半夜。从此传为笑谈,直到长根都老大了,还有人说起。 爸爸、妈妈自己也说:别人是先谈恋爱后结婚,他们是先结婚后谈恋爱。二十 来年中,他们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吵过一次架,既不怕老婆,也不怕老公,家里 和和睦睦,穷日子也过得甜甜的。结婚以后,爸爸总是穿着这套“新郎衣”伴送妈 妈回娘家、走亲戚。这套衣裳,带给她的总是幸福、总是喜悦。随着服饰习惯的改 变,先是马褂没人穿了,后来长袍也没人穿了。解放以后,“新郎衣”终于完成了 它的历史使命,被压到了箱底,变成一件纪念品了。 要是拿这套给他、给自己带来过美满、幸福、和睦、欢乐的“新郎衣”做寿衣, 是不是能使他的在天之灵永远脱离苦海呢? 妈妈怀抱着爸爸的“新郎衣”,正在神思恍惚中浮想联翩,崔兰英带着呆如木 鸡的我走了进来。我不知道在妈妈面前到底是承认我打伤了何小芳好还是否认这件 事情好。我还没有开口,妈妈看见我们两个一起进来,急忙招呼崔兰英:“还没放 学吧?你们提前回来,有什么事情?” “大姨,是这样的:您也知道,长根从来不玩儿皮弹弓子,今天不知道怎么的 也玩儿起来,一不小心,把何小芳的眼睛给打伤了。蒋老师送她到医院,大夫说是 要住院动手术,蒋老师要我陪长根回来取钱……” 他的话还没说完,妈妈一听说我闯了大祸,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倒在沙发 上,牙咬得“嘎嘣”响,两手握拳,瑟瑟地发抖,嘴角流出血来。我和崔兰英都吓 慌了,只知道“妈呀”“大姨”一通乱喊,却不知道怎么救。正在这个时候,爸爸 厂里的工会主席蔡叔叔和一个姓雷阿姨来了,一看这个情景,来不及问原因,急忙 叫我拿筷子。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我拿筷子干什么,先拿来再说。蔡叔叔和雷姨用筷 子撬开妈妈的嘴,把筷子伸了进去,夹在上下牙之间,这才对我们说:“这就不怕 了。要不然,舌头有可能咬坏的。”他叫我摁住妈妈的脚,让崔兰英摁住妈妈的手, 说是一会儿妈妈可能要抽搐,怕她滚到地上去。 我吓得魂飞天外,没有想到妈妈一听说我闯祸了,会着那么大的急。我依言摁 住了妈妈的脚。抬头看看崔兰英,她摁住了妈妈的胳膊,眼泪却像两条透明的绳子 似的垂了下来。 几分钟以后,妈妈一阵抽搐,我和崔兰英急忙摁住了妈妈发僵的手脚。只听见 牙齿咬得竹筷子嘎嘎地响,嘴角的白沫子混合着鲜红的血流了出来。雷姨用湿毛巾 替她轻轻地擦着。又是一阵抽搐,妈妈的腿和胳膊不那么僵硬了,终于慢慢地睁开 了眼睛。蔡叔叔抽出了筷子,雷姨扶她起来,我急忙去倒来一杯温开水给妈妈漱口。 雷姨在一旁相劝: “玉琴哪,你是个很坚强的人,应该想得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光折磨 你自己有什么用处?谁都不愿意老章离开,医院也尽了最大的力量,可是有什么办 法呢?你要是再病倒了,叫孩子怎么办?他如今面临着毕业考试,在这样的节骨眼 儿上,你可得多为他想想啊!” 蔡叔叔也说:“谁劝也不如自己想得开……” 他们的话,母亲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醒过来以后,两眼一直盯视着我,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光。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是跟母亲说清楚,何小 芳不是我打伤的吗?那么是谁打伤的呢?用不着调查,当然是商百富他们打的。可 具体是哪一个呢?当时我坐在座位上愣神,没有看见。没抓住他们的手,谁肯承认? 商百富大喊大叫,硬说是我打的,当然是报复我。“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有他 作为人证,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辩白了。而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赶紧拿钱 先救何小芳,至于究竟是谁打的,既然一时间纠缠不清,不妨先放一放。我这样一 想,就打消了给自己辩白的念头。 妈妈长叹了一口气,也没问我是怎么把小芳的眼睛打坏的,就直接问崔兰英: “住院费和手术费,一共多少钱?” “蒋老师说,先拿一千万,反正这是押金,多退少补。” 一千万,是旧币,相当于币制改革以后的一千元。但是那时候物价低工资也低, 一斤猪肉才六千块钱,也就是现在的六毛钱,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才五十万元上下。 一千万,是一个工人将近两年的工资。如果以币值算,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一万元。 现在的工人家庭拿出一万块钱来,大都不会有太大的困难,而那时候的工人家庭, 谁家也没这么多的存款的。这个数字,在当时来说,实在太大了。所以崔兰英说这 话的时候,有些结结巴巴的。 我一听要这么一大笔钱,也吓了一跳:我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没有这么多 的钱哪!看起来,由我家拿钱先救人的想法根本行不通。我正想说出这笔钱我家出 不起,也不应该由我家出,而应该由多方面暂时筹措,不料妈妈毅然地对蔡叔叔说: “蔡主席,我家孩子不小心把一个同学的眼睛碰伤了,现在送进医院里动手术,急 等着用钱,要一千万。这笔钱,我家里就是变卖了全部财产也拿不出来。没有办法, 只好请蔡主席帮忙,从福利费里先借我一千万,反正他爸也就是这一两天之内的事 儿了,就从他的丧葬费和死亡补助里扣除吧。” “长根,都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闯这样的大祸?” 雷姨的话中半带惊讶,半带疑问。在她的印象中,我是个乖孩子,像这样的祸 事,绝不应该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确实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这件事情让我给闹得复杂化了,也不 是一句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因此我只好继续保持沉默,死活不开口。 妈妈却没有要我解释的意思。他见蔡叔叔不表态,就盯住了他问:“蔡主席, 我不是向工会要求补助。我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申请补助的。实在是孩子闯下祸事 了,急于要用钱,没有办法,只好请您通融一下,暂时借用几天。” 蔡主席跟雷姨商量了一下,说:“事出突然,也只好先这样办了。”他问我和 兰英:“你们两个,谁跟我到厂里去拿支票?” 妈妈先对兰英说:“兰英,你和长根一起随蔡叔叔到厂里取支票吧。我看长根 有点儿魂不守舍,你是个细心的姑娘,支票你一定要带好,别丢了。见到蒋老师, 你跟她说一下:长根他爸就要去世了,我离不开,不过请她千方百计一定要保住小 芳的眼睛,不论花多少钱,我都负责。我只要抽得出空来,就去医院看小芳。”回 过头来又对我说:“下午小芳做手术,你在那里等着消息,别急于回来。你爸那边, 有你雷姨和我呢。” 我和兰英随着蔡叔叔走出去,听见雷姨对妈妈说:“真是祸不单行,黄鼠狼单 咬病鸭子!没想到长根这样的孩子,也会闯祸……” 何小芳办好了住院手续,她的亲属也先后来了。 她的三哥何义是个有名的亡命徒,从小就是个打架的能手,有人说他六岁的时 候曾经手持菜刀把一个比他高半截儿的十四岁孩子追得满街跑。他一进病房,看见 妹妹包着眼睛倒在病床上,登时发了脾气,拽住了蒋老师,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 问:“是谁打的?” “现在不是追究谁负责任的时候,而是商量怎么抢救小芳的眼睛。”蒋老师冷 静地说。 “眼睛要抢救,责任也要追究。”何义依旧声势汹汹地大叫大嚷。“事情是在 你的班上发生的,你是班主任,你没有尽到班主任的责任,你要负责。” 小芳的姐姐小芬看不过去,拉住了何义说:“你跟蒋老师吵什么?” 但是何义没听姐姐的话,继续冲蒋老师嚷嚷:“小芳去上学的时候眼睛没毛病, 事故出在学校里,你当班主任的不能推卸责任。你没教育好学生,你没把心思用在 教育事业上,你骗走了每个月的工资。我告诉你,蒋老师,我妹妹的眼睛要是恢复 不了原来的样子,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把打伤我妹妹那个兔崽子的眼睛抠出来 不可。” 这时候,小芳的大哥何发来了,见何义在跟蒋老师吵,就推了推他说:“老三, 你上班去吧,这里的事情,有我作主,跟蒋老师商量着办。你回厂上班去吧。” 何发把弟弟劝走以后,向蒋老师道歉:“刚才我弟弟的态度不好,您可别介意。 您是知道的,我父亲过世得早,我母亲有心脏病,管不住他,惯得他从小就野,说 话粗鲁,对谁都没礼貌。也只有我说话他还能听一句两句的。就为这个原故,尽管 我已经分居另过,可家里的事情,还得我管,也还是我说了算。” “自己的妹妹无故被别人打伤,而且是伤了眼睛,心里一着急,说两句过火的 话,是可以理解的。我谅解他。”蒋老师坦然地说。“小芳的眼睛,经过会诊,确 诊为眼球轻度破损,晶体和视网膜还完好。医院的意见,不摘除眼球,采取保守疗 法。如果伤口能够愈合,再做一次白内障摘除手术,眼睛就能保住了。视力估计能 够恢复到一点零左右。这个方案,不知道您能够同意不?” “还有第二个方案吗?”何小芬问。 “这就是第二个方案。原方案认为眼球已经破损,只能摘除,换上假眼。” “现在看来,这第二个方案比原方案要好得多。我看就采用这个方案吧。你看 呢?”何发征求小芬的意见。 “能保住眼睛,哪怕只有三分光呢,总也比假眼珠子强是不是?” “那我们就同意医院的第二个方案吧。”何发代表亲属拍板了。 “咱们要商量的问题,治疗方案当然是主要的。”蒋老师说。“方案决定以后, 还有几个次要的问题,也要提一下:第一,咱们要做好小芳的思想工作,让她安心 住院,不要因为惦记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心里烦躁,影响治疗;第二,小芳是回民, 刚才我问过住院部了,这里没有回民灶,一天三顿饭都只能由家里送;第三,小芳 的眼睛是班上一个很老实的学生叫章长根的打的,具体经过我还没来得及调查,据 说是偶然打皮弹弓造成误伤,不过这个学生从来不玩儿皮弹弓,怎么那天忽然会玩 儿起来,而且还打伤了人,我要进一步了解;第四,章长根的父亲工伤住院,现在 正处于弥留阶段,所以他母亲脱不开身,不能亲自来看望小芳,不过她让班长带话 回来,说是只要能保住小芳的眼睛,不管花多少钱,她都负责;最后一点,你们要 做好何义同志的思想工作,不要再出现意外,要是做出我们学校无法负责的事情, 只好由司法部门来处理了。你们考虑一下,看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商量的。” 何家兄妹嘀咕了一阵子,最后由哥哥提出:“我妹妹不幸受伤,学校这样处理, 我们没有意见。不过要由家里送饭这一节,有点儿实际困难:我是分出去另外开伙 了,我母亲每天要给弟弟、妹妹做饭,家里事情也多,再说,她还有心脏病,所以 小妹的饭,不能由她来送。唯一办法,就是小妹住院期间,让我大妹请假,不但每 天送三顿饭,小妹生活上的事情,她都料理了。至于请假期间扣发的工资,当然应 该由章家补足。不知道您的意见怎么样?” 蒋老师考虑了一下,觉得舍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说:“小芬同志能够来照 顾妹妹,那当然最理想了。至于工资的事儿,章家一定会负责的。您放心。” 蒋老师跟何家谈妥了条件,叫我到空军医院去,一者把情况告诉母亲,二者也 让我去见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我刚走出医院大门,背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商百富。我火 儿不打一处来,正想质问他为什么要诬陷我,不料他比我火气更大,气势汹汹地来 一个先发制人:“章长根,我从工读学校跑出来,关你的什么事儿,你为什么要出 卖我?” 我一下子让他给镇住了,只好矢口否认:“我没有出卖你呀!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躲在什么地方。” “别他妈的捏着半拉充整个儿的了。你和百美好,你当我不知道哇?我躲在什 么地方,她告诉了你,你又告诉了蒋老师,百美都承认了的,你还赖什么?你吃里 爬外,还想娶我妹妹呀?告诉你,门儿也没有,冲我这里就通不过。我宁可毁了她, 也不能把她给你呀!” 百美给我说过: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承认她告诉过我商百富躲在什么地 方。所以我心里十分明白,他这是在诈我。但在他的一通狂轰烂炸下,特别是他说 出要毁了百美的话,令我有点儿晕头转向,急忙分辩:“百美什么也没给我说。你 躲在什么地方,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说我到蒋老师那里出卖你?” 商百富“嘿嘿”地笑着:“你说你什么也不知道,这就叫……这就叫‘欲盖你 (弥)彰’!百美都承认了的,那还会错?就算你没告密,那我问你:我进了工读 学校,你为什么不去看我?你和我从小同班同学,又是老街坊,还是我妹妹的朋友, 从哪方面说,你都应该第二天就去看我,也好让工读学校的那些人知道我商百富是 外面有人的,不敢随便欺侮我。你倒好,我进了工读学校,你连面也不露,我商百 富虎落平阳,受了小人欺,你也不管我。你自己说,你够意思吗?” “我不是不想去看你,实在是我爸爸住院了,我得和妈替换着去照顾他,抽不 出时间来……” “别推客观了,小兔崽子,你看不起我,怕我影响你,你当我不知道?今天先 给你点儿甜头尝尝,喝蜜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走着瞧!”说着,在我脖子上狠狠 地给了一下,就连窜带跳地跑了。 我琢磨不透他说的“甜头”指的是刚才这一脖拐还是诬陷我打坏小芳的眼睛。 或许这两者都包括在内。 我刚走进爸爸的病房,就听见妈妈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福缘,福缘哪,你睁 开眼睛,再看我一眼嘛!” 我知道爸爸一定是不行了,急忙扑到了爸爸的病床前:“爸爸!爸爸!……” 但是没有用了,任凭我怎么喊,爸爸已经听不见了。他现在连呼噜也不打了。 他就这样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妈妈哭得失去了知觉,我也哭得死去活来。护士给妈妈打了强心针,扶她到另 一间房间里休息去了。厂子里来的人按照妈妈的意思,给爸爸换上了他的“新郎衣”。 尽管这样的衣裳在现在已经多么不合时宜,可人人都能体会到妈妈的心思:让死者 带着他自己的喜悦和妻子的爱走吧,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与爱妻的第二次结合吧! 我一直跟着护士,把爸爸送到了太平间。我紧紧抓住了爸爸那只僵硬的手不肯 放开,护士在背后推了我一下,就把我拉出了门外。 看太平间的老头儿把门锁上。我走到他面前,虔诚地问:“老大爷,我爸爸要 是醒了,喊你,你能给他开门吗?” 老大爷瞪了我一眼:“他不会像你这样说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