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周炳义终于自我解脱了 周炳义自从莫厂长找他谈话以后,虽然临走的时候也说了狂话,但他已经意识 到这一次自己的祸闯得太大了点儿,姐夫不肯再为他打马虎眼儿了。他情绪一落千 丈,无精打采地上班,蔫头耷拉脑地回家。老婆问他怎么了,立刻火冒三丈,不是 动手打人,就是拍桌子摔东西。老婆受不了这种窝囊气,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周炳义每天上班,总像掉了魂儿似的,不是丢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再不然 就是把电流调得过大,几乎把电焊机都烧了。铆工班向焊工班提出意见:要是周炳 义老是这个样子,只好要求另外换派焊工了。 焊工班班长吕彬,是个从技工学校毕业的复员军人。他有七年军龄、五年党龄, 在部队本来就是个技术兵,复员以后又上过两年技校,到厂也已经有两年了。他当 班长,不是因为他技术高超,而是因为他道德高尚。他严于律己,平易待人,处处 以身作则,对班内同志表扬多于批评,把全班同志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任务完成 得很出色,流动红旗每月都在他们班挂着。但是自从周炳义调来,工资、级别都是 他最高,技术、人品却是他最次,拉拢落后的,打击先进的,没过多久,就把一个 团结得很好的焊工班拆得希里哗啦,安家落户好几年的流动红旗,终于让铆工班给 扛走了。有人说:焊工班好比一碗白米饭里混进了一只苍蝇。 吕彬听到了铆工班的反映,去找周炳义谈话:“周师傅,你到焊工班时间也不 短了。你对咱们班哪方面有缺点、对我个人哪方面有意见,请你开诚布公地谈谈, 好吗?” “没什么可提的,都很好。”周炳义心不在焉地回答。 “咱们班现在干的是辅助工种,在配合铆工班焊接球形贮油罐的工序中,你看 都存在一些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 “真的没有问题吗?” “我们配合得很好,真的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周师傅,兄弟班给咱们提意见了。具体说,是给你提的。在焊接球形贮油罐 的工序中,人家要求换焊工。” “我是八级工,又是莫厂长亲自点名去炼油厂参加安装的,凭什么单单要换我?” “是啊,你是咱们班唯一的八级工,技术最高,又是莫厂长亲自点名要你去炼 油厂参加贮油罐焊接安装的,焊接的那一摊儿,由你负责。可是人家偏偏要求把你 换下来,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我看这是他们对我有成见!” “他们是对你有意见,不是有成见。他们说:章师傅当年参加辽沈化工厂焊接 大会战,袖子着了火,胳膊烫起了泡,依旧纹丝儿不动,继续焊活儿,焊的那活儿, 没得可挑的;你焊活儿的时候,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有时候还叼着烟卷儿焊活儿。 你是老焊工了,总也知道,这是不符合操作规程的吧?” “这叫‘艺高人胆大’,也叫‘一个师傅一个传授’,章师傅有本事,也叼着 烟卷儿焊一枪我看看!” 周炳义最不爱听人家提起‘章师傅’三个字。听班长也表扬章福缘,他气儿不 打一处来,撇着大嘴轻蔑地说。 “是啊,章师傅是再也不可能拿焊枪了。他已经故去了。要是他还在,恐怕就 是莫厂长点名叫你去,兄弟班也不肯答应的……” 一听“章师傅已经故去”这七个字,周炳义好像头顶心儿挨了八磅铁锤的一下 重击,眼前金星直冒,冷汗哗地流了下来。他妒忌章师傅是真的,但他只想“教训 教训”章福缘,让他受点儿伤,最好是缺条胳膊断条腿,上不了班,从此焊工班里 就数他周炳义拔尖儿。从哪方面说,他都不希望章福缘死。章福缘一死,如果事情 不暴露,他一辈子心里藏块病,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如果事情暴露了,尽管他并没 有杀人的动机,只想制造一点儿伤痛“教训教训”对方,但一旦死了人,他不是谋 害也成了谋害了。其结果,可就是一宗故意杀人的人命官司,说下大天儿来,也是 要偿命的。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章师傅他……他……真的故去了?”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还不知道?章师傅是七月五号下午五点二十一分在空军 医院逝世的。多么好的一位师傅啊!这是咱们厂的重大损失。许多同志听见这个消 息,都难过得哭了。我不知道你听见了这个消息,有什么想法……” 周炳义是个戏迷,每逢遇见高兴的事情,他总要扯开破锣嗓子嚎上那么几句。 他陷害章福缘的事儿,如果不被市劳动局查出来,如今章福缘一死,他也许会找个 没人的地方嚎上几句以示庆祝的。但是现在他的卑劣行径已经暴露,尽管由于种种 原因这件事情还处于保密状态,还只有厂领导层的干部们知道,班组长一级的吕彬 根本就不知道内情,只知道周炳义一向妒忌章福缘,所以话中带刺儿地说了他一句。 “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儿的么?怎么突然之间就死了?”周炳义预感到自己的 末日来临了。 吕彬虽然觉察到了周炳义表情上的变化,但因为不明底细,还以为他因为死了 个技术比他高的人,心里高兴,就按下这个话题,书归正传:“周师傅,你们给炼 油厂焊接安装球形罐,是代表咱们厂的技术水平的,你应该拿出你的真本事来,为 咱们厂增光添彩,可别让人家说咱们焊的活儿不合格,给咱们班抹黑哟!你能做到 吗?” “好,好,我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这时候,周炳义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尽管还没到所问非所答的地步,至少也是 随口答应,有口无心。吕彬见他态度很好,以为他已经有所醒悟,正在下决心,就 以鼓励的口气结束了谈话:“好,但愿周师傅说话算话,为咱们焊工组争光,把优 胜红旗从铆工班夺回来。” “好,好。”周炳义还是心不在焉地随口答应着,离开了班组休息室。 由周炳义负责焊接、安装的十个球形贮油罐,第一个算是焊接、安装完毕了。 为了保证质量,炼油厂坚持要验收合格以后,再开始第二个球形罐的焊接。 验收小组由炼油厂的一名工程师、三名技术员和两名测试员组成。头一关测试 水压:在球形罐中注满了水,结果三处漏水、三处潮湿、一处大漏。大漏的地方, 喷射出来的水注像水机枪,能把二寸多粗的木棒切断。第一关就过不去,测试工作 只好暂时中断,要求补焊以后,再继续进行。 周炳义焊出这样的活儿来,给厂子丢了脸,莫厂长也顶不住了。他把周炳义叫 到了厂部办公室,当着书记、副厂长和技术处的领导干部们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 同时宣布:焊接球形罐的任务换人,周炳义停职反省,三天后写出书面检查,再根 据检查的是否深刻考虑给什么样的处分。 这一回,周炳义的态度显得空前地好,低着个头,除了“是,是,是!对,对, 对!”之外,什么难听的话也没说。连莫厂长都以为他经过这次惨痛的教训以后, 终于天良发现,大概有改正错误的决心了。所以当周炳义步履蹒跚地离开厂部办公 室的时候,他心里还听满意的。 周炳义蹬着车出了工厂大门,没回自己的家。他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已经一个 多星期,回到家里,连热开水都没有一口。他蹬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过了两条马路, 看见一家小酒馆,就进去找个位置坐下,既不说要酒,也不说要菜,瞪着两只大白 眼珠子愣神发呆。 女服务员见进来这样一位顾客,吓了一跳。看看他的脸色,好像刚喝了剧毒农 药,黑中泛绿,木呆呆地毫无表情。女服务员不敢上前,转身找来了女经理。 “同志,您是吃饭,还是喝酒?”女经理小心翼翼地问。 “有西凤吗?” “有。” “你给来一瓶。” “先来半瓶吧。我们有零卖的原装西凤。” “行。有狗肉吗?” “我们没有狗肉,有牛肉。” “牛肉也行。拣好的你给来两斤。” “您几个人吃啊?” “就我自己。” “那先上半斤吧。不够再添。” “也行。” 女服务员战战兢兢地把酒肉送了上去,周炳义翻着白眼儿自斟自酌,倒没闹事 儿。女服务员悄悄儿地对女经理说:“可能跟谁生气了。” “也许刚跟人吵过架呢!”女经理作出自己的判断。 周炳义在小酒馆儿里自斟自饮, 喝了半斤西凤,又要了半斤,吃了半斤牛肉, 又要了半斤。他笑一阵, 哭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疯疯癫癫地一顿饭吃了一 个多小时。 饭馆的女经理寻思:如果他继续这样喝下去,就给派出所挂电话。女经理坐在 厨窗后面,不时地观察着他。周炳义掏掏裤兜,老板娘思忖:可能是掏钱吧?我的 天爷,只要不闹事儿,现在就是你不给钱,我也愿意,只求千万别在我这里闹出什 么事儿来。周炳义哆嗦着的手从兜儿里掏出五张一万元的票子,扔在桌上,站起来, 有点儿头重脚轻,身子晃了晃,忙用不听使换的手扶住了桌子,刚迈出一步, 就 撞到一张凳子上了。经理只留下三张,拿起两张票子递还给周炳义。他摆着手,口 齿不清地说:“不要了,没用了。” 他踉跄地走出了小酒馆儿。 球形罐安装工地,到处找周炳义找不着。补焊以后的第二次验收,罐的底部又 出现了三处漏水。这个罐子已经超过了预定的焊接时间,再不补上,整个工程就要 延期了。铆工班娄班长到焊工班去找,没找到周炳义,倒碰见了杜段长。杜段长用 电喇叭喊来了焊工班班长吕彬。 “你知道周炳义上哪儿去了吗?”娄班长问。 “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他焊的球形罐,用水打压都不合格,不用说用气打压了。现在底部又出现漏 水,叫他快去补焊。我们从两点多钟就找他,一直找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 去了。” “今天早晨上班,我和他谈过话的。铆工班要求换人,我征求过他本人的意见, 他表示要好好儿干,态度还挺好的。刚才我见他走出厂部办公室,朝炼油厂那个方 向去了。”吕彬悻悻地说。 “小吕,我跟你说句心里话:莫厂长点名把炼油厂的焊接活儿给了周炳义,我 们班就有人反对。大家对这个八级工有怀疑,焊的活儿还不如个徒工!这么重要的 工程让他干,我从心里就觉得有问题。我们不能光看他是厂长的小舅子。这回可好, 把一个球罐六大瓣焊得一塌糊涂。他在工地还吹大牛, 不是说这个不行,就是说 那个不行,他谁都瞧不起。这回且看厂里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吧。” “我到休息室看看去,是不是又和别人吵架了, 还是有别的什么事儿。” 吕彬还没走到休息室,就遇见了迎面走来的技术处张处长。 “你看见周师傅了吗?”吕彬问。“他焊的球形罐已经超过了三天的焊期,水 压还没过关,要他去补焊,又到处找不到他。怎么办呢!” 技术处张处长说:“你甭找他了。他焊的球形罐质量不合格,炼油厂已经打电 话通知了我们,刚才莫厂长把周炳义叫去批评了一顿,要他停职反省写检查。炼油 厂的焊活儿决定换人。我就是来通知你这件事情的。吕班长,这一回你一定要派一 个技术过硬的人去,可别再派个牛皮大王去,尽倒咱们厂的牌子。” “班里像章福缘章师傅那样水平的人不多,比周炳义那两下子强的人还是不少 的。要是章师傅如今还在,像这样的活儿,派他出去,那是万无一失的。” “人家章师傅,那是得到过苏联专家的好评,又在辽沈化工厂大会战中立过功 的人。在咱们厂里,他的焊活儿,什么时候返过工?哪一回不是一次合格?人家那 手艺,谁见了谁佩服。可周炳义这小子出于妒忌,竟向他下了黑手。” “处长,这是怎么回事?” “啊, 对了,这事儿厂部还没作出处理决定,所以暂时不公开,你还不知道。 不过从莫厂长今天的态度来看,他的处理决定很快就要下来了。”于是他将周炳义 怎样出于妒忌把跳板锯断以致章福缘从十米多高的地方掉下来,因脑膜摔坏而死的 经过大体上说了一遍。 “怪不得,”吕彬恍然大悟。“今天早上上班,我为他焊接质量的问题找他谈 话,提到了章师傅去世的事儿, 当时他还不知道章师傅已经去世,越听越紧张, 最后有点儿神不守舍的样子,胡乱答应我几句,就走了。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儿。” “小吕,这一回,你可千万派一个技术最好的人去呀!让周炳义耽误了的时间, 加夜班也要把它抢出来。” “处长,只要你信得过,我亲自去,你只管放心好了。”吕班长转身立刻到了 球形罐焊接工地。 今天是我们保卫处检查全厂各个部门不安全因素的日子。杨处长叫我跟他一起 去检查道口。 我们一共五个人来到西道口,只见这个道口的路过行人,比其它道口要多几倍。 很远就能看见安全栏杆在道口横着。内燃机车的汽笛声缓缓地响着,又有一列五十 节原油槽车隆隆开过,往炼油厂开去。 西面公路上停了几辆货车和长途客车,骑自行车卖菜的和行人穿插在中间。两 辆拉沙子的四轮拖拉机发出震耳的嘟嘟声驶过来,东面一辆殡仪馆的车走在拉花圈 车的前边,后边是一辆大客车,不知从哪辆车里传出哀乐声。他们都慢慢地在路边 右侧停下了。 从马路的远处出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以比赛的速度往道口这边冲刺,快要 接近道口了,依然没减车速。道口值班工人举着小红旗站在横杆的中间。 骑自行车的人瞪着两眼,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弯了一下腰,就穿过了横杆, 猛地向列车冲去,正好撞在机车的挡板上,被拖出去有十几米远,自行车摔在一旁。 “压死人了,压人了……” 喊声接连不断。 我们正好在这时候赶到了出事地点。 列车已经停下。这条黑色长龙远远地朝拐弯处甩去,一眼望不见尾巴。 血从道口开始,溅了足有五六米远,地上红乎乎一片,碎肉像粉红色的布条, 挂在路旁的刺儿梅上,两条被切断的腿留在铁轨里侧,一只胳膊甩在路旁的草地上。 被压的人仰卧在路轨下边,脸看不清什么模样,鼻子没了,头皮掀起一大片,长长 的头发随着头皮搭拉在右边的耳朵上,右边的腮帮子肉缺了一快,半个下颚上坠着 几颗牙。 开内燃机的几位师傅站在远处,皱着眉头,不敢走进现场。 杨处长走到这个血肉模糊、四肢不全,仍然从喉咙里喷着血沫子的人面前,从 他那个被撕碎的兜儿里掏出工作证来一看,惊骇地喊:“这不是焊工班的周炳义吗?” 他叫我们看好现场,又叫另一个人给医院打电话,叫来一辆救护车。 医院正在抢救好几个被火烧伤的工人们,救护车上没有护士。 我看着大家为难的样子,抱起周炳义血淋淋的半截身躯放进了救护车,又捡来 了腿和胳膊。我也跟着钻进了车厢。 到达医院,周炳义已经咽气了。 我和我们处的几位同志将周炳义的残尸送进了太平间。满身是血的我,在上衣 和裤子交接的地方,还挂着周炳义被火车碾碎的肉丝, 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儿使我 反胃。我用手擦一擦鼻子旁边的汗,竟有一块指甲大小的人肉贴上了我的脸。 “小章,你先到水池边去洗洗吧。”贾万山是从部队转业到厂保卫处的,他仍 然保持着军人那种豪爽、坦率、正直的性格 我在茶炉房外边的水池旁洗了手,脱下上衣一看,衣服上血迹斑斑。“哇”地 一下子,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脸像一张多年不用的黄纸。杨处长来到,见我 这个样子,叫我到门诊部去打一针。我只能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个人架 着我,倒在急诊室的床上。护士给我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才慢慢地好了。 “小章,你不认识这个人吗?”在离开医院的时候,杨处长问我。 “认识的。”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