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阴差阳错丑人学美容 国庆节前两天晚上百美走的时候,说好了国庆节和妹妹们一起来的,但是国庆 那天她们一个也没露面。我估计不是节日期间街道有活动,就是有同学看望她们去 了,再不然,准是她父亲要她们帮着把倒塌的房子清理出来,好重盖新房,家里事 情一多,走不开了。反正我已经好得差不多,她们来不来也没多大关系,所以并没 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十月三日,妈妈一早上班去了,我一面在写我的小说,一面在等百美的到来。 照我想,国庆节期间没来,节后总应该来了吧。我计划九点钟到医院去看看,如果 伤口没什么问题,打算过两天就上班。我已经休息了二十多天,再歇下去,人家不 说我“泡病号”,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大约不到八点半钟,忽然有人敲门。平时百美总是躲开公共汽车的高峰期,到 我家的时间一般都在九点钟左右,不会这样早的。我心想可能是邻居或别的什么人, 走过去把门开开,却见站在门外的是百香,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百香噘着个嘴,面色惨白而凝重,失去了往日的红润与调皮。我以为是她们每 逢星期天就往我这里跑,遭到她那个不通情理的母亲反对,挨了说了,忙把她拉进 房来,正要问她为什么事情不高兴,她却抢先说:“长根哥,今天我姐不能来了。 我哥哥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我对商百富当然是毫无好感的,可他现在是我的大舅了,好歹总是亲戚,所以 听到这样的消息,尽管这是意料中事、早晚间事,仍不免有点儿惊讶,忙问:“你 可知道因为什么?” “现在还没全弄清楚,听说是他骑车把一个人撞死了,又说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九月二十九日上的夜班,一晚上就没回来。三十号一早我妈让我爸到红玫 瑰理发厅去问,老板说他夜里十点下班走的。我爸回来,我妈就让我们分头到他的 朋友家里去问,瞎找了一天,什么消息也没有。一直到昨天上午公安局的人来了, 才知道我哥哥出事儿了。当时还不知道出的是什么事儿,公安局的人也不说,只问 了许多哥哥平日的表现,最后才说哥哥的案子很严重,问题很多,主要是骑车把一 个人撞死了,还没弄清是误撞的还是故意撞的,现在押在西城区公安分局,让家里 送被子、褥子和洗漱用具去。警察走了以后,我妈和我爸就整理东西,送到了分局。 他们本想见我哥哥一面的,可分局门口的人说:他的案子严重,结案以前,不许跟 家属见面。我妈回家来就跟我爸吵架,闹了个天翻地覆。今天逼着我爸去找我大爷 去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妈当然不让我们到这里来了。我大姐怕你惦记, 让我一早就来告诉你一声。她叫你好好儿在家里养伤,不要到我们家去,去了也不 解决任何问题。我们都知道我哥哥早晚会闯大祸,可谁都没想到会这样快……” 商百富因为什么被派出所抓起来了?这事儿还得从他进理发厅学理发说起。 红玫瑰理发厅的老板姓熊名为民,行二,年纪比他大的或者平辈的人,都叫他 熊二。至于小辈儿,那叫法可就多了:从熊二哥开始,一直到熊二叔、熊二爹、熊 二爷、熊师傅、熊老板,叫什么的都有。而在背后,则多数人都叫他“骚公鸡”。 他姓熊,长得却一点儿也不像熊。不论白熊、黑熊,都是胖嘟嘟的,傻呵呵的, 谁看见都喜欢。叫他“骚公鸡”,其实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公鸡;他个子矮小,身 子精瘦,细胳膊细腿细脑壳,加上一条细脖子,要是长了毛,倒是活脱脱地像一只 大公猴儿。 说他像猴儿,还是高抬他了,因为猴儿还有几分招人喜欢,他可是连一点儿招 人喜欢的地方都没有。他两腮无肉,显得脸特别小,下巴特别尖,倒挂眉毛下面是 一双不大的三角眼,鼻梁扁平,好像出生的时候挨了谁的一拳,嘴却很大,一口稀 稀疏疏的大黄牙,很像猪八戒使的那家伙──九齿钉耙。 但是这样丑陋的人,却有一手特别好的美发手艺。不论男女,只要一进他的理 发厅,经过他的手这么一梳一烫,立刻就会变了个样子,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特 别是烫发,他能够根据各人不同的脸型设计出最适合的发型来,让脸型和发型结合 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可惜的是,尽管他能够把别人打扮得油头粉面,少年 英俊,却没有办法使自己的尊容稍有改善。也许这就是俗话说的“自己的头要别人 剃”的道理吧。 刚解放那阵,一者这个古城还比较小,比较土,烫发的人本来就不多,二者解 放军带来了艰苦朴素的作风,凡是在机关单位工作的女性,大都不烫发,所以他的 高超手艺,也不太为人所赏识。进入五十年代以后,特别是上海的几家工厂迁来这 里来以后,古城的面貌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面积扩大了,楼房增多了,鸡鸭鱼肉花 生之类悄悄儿涨价了,烫发的女性逐渐多起来了。开头不过是已婚女性的“一刀齐” 变成了“鸡窝头”,后来连未婚姑娘也烫起“狮子狗”来。于是,熊二的理发店也 开始“走红运”了。 熊二的理发店,本来只有一间门面,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位半老 徐娘经过他的修理居然返老还童重又焕发了青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现身说法四处 吹嘘义务宣传的,总之是古城爱美却已经不美的女性们大都知道或者听说过西城有 这样一位丑陋的“美神”,能把美的魔力施展在发型上。当时流传在妇女界的生动 广告语言居然说:“走进去是只乌鸦,走出来就变凤凰了。” 很快,他的理发店顾客一天天多了起来,有坐着等的,有预约时间的,车水马 龙,络绎不绝。生意兴隆,眼看着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几乎要运转失灵了,先是收 了个徒弟,帮着干一些烧水、扫地、洗头之类的杂活儿。不久两个人流水作业也还 是忙不过来,于是又收了一个二徒弟,大徒弟就升了一级:干起卷杆儿、吹风之类 的下手活儿,三个人“流水作业”。这样干,他的上手活儿明显偏多,一个人干不 过来,于是再过一段时间,就又收了一个三徒弟来接替二徒弟,让二徒弟接替大徒 弟,而大徒弟就与师傅一起干上手活儿了。 为了适应女顾客逐渐增多的发展趋势,他收的三徒弟是个姑娘,而且长得还算 不错。自从店里每天有这样一朵“眼前花儿”在晃,终于引起他的“爱美之心”逐 渐萌发,暗暗动开了脑筋,打开了这个女徒弟的主意。 这时候,他的单间门面已经换成了双开间,两张理发椅子也增加到了四张椅子, 熊记理发店也改名为红玫瑰理发厅了。档次提高了,收入增加了,他给两个男徒弟 发的工资一月比一月高,而给女徒弟的工资始终固定在六十万这个数字上。女徒弟 一干干了三个来月,除了烧水、扫地、洗头之外,就是洗毛巾、递毛巾,理发、烫 发的活儿全不沾边儿。开始她只以为学徒三年,人人如此,后来一打听,大师兄来 了不到一年,二师兄来了不到半年,为什么人家“长进”得这样快呢?难道自己就 这样笨么?她去问师傅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拿梳子、剪子,师傅答复说:“早着呢! 等有人来接替你再说吧?” 又过了三个月,大徒弟才学了一年零一个月,就宣布“出师”了,这在别处、 别人,是要学三年零一节的。学徒变为伙计,工资立刻定为每月一百五十万。在当 时,这可是处长级的工资呢。 女徒弟眼红了。自己来了将近半年,可连梳子都没摸着,什么时候才能拿这一 百五十万呢?她再次去问师傅,师傅答复说:“这事儿,可是急不来的。不是我不 让你拿梳子,你没有手艺,顾客不答应啊!” 女徒弟说:“我来了都半年了,您什么也没教我呀!” 师傅说:“学徒学艺,全在自己眼明手快,看看就会了。你还想像上学似的师 傅在黑板上给你画图讲解呀?” 女徒弟不得不承认自己笨了:“我可没那么聪明,您不教,我知道怎么干哪?” 师傅两手一摊:“这我可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把着顾客的脑袋给你讲课吧? 你乐意,顾客可不乐意呀!这样吧,要是你急于想学手艺,打烊以后不要走,我辛 苦点儿,给你上几堂小课,个别辅导一下吧。” 徒弟一点头,下面的戏就好唱了。女徒弟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管是当时就心领 神会也好,是晚上店里没人了经师傅点拨方才恍然大悟也好,总之是女徒弟顺理成 章地变成了相好的,而且很快就学会了手艺,也拿上一百五十万的工资了。 熊二淌出来的路子,尝出来的甜头,四徒弟、五徒弟就都招的是大姑娘,而且 先决条件是:模样儿必须说得过去。 现在,红玫瑰的名声越传越远,东城、南城的顾客,宁可多走几里路,也非赶 到西城来请熊师傅拾掇拾掇脑袋不可。如今的红玫瑰理发厅,尽管师傅已经很少亲 自“露一手”了,椅子却已经增加到六张,四徒弟、五徒弟也全都提前出师,而且 据说手艺都不在师傅以下。还没出师的六徒弟、七徒弟,当然也都是花朵儿似的大 姑娘,在师傅的言传身教之下,肯定很快也都会“长进”起来,很快都会出师的。 熊二既然从三徒弟开始就只招漂亮的姑娘,怎么第八个徒弟会招进商百富这样 丑的男徒弟来呢?说起来,这事儿还的确跟百美有些关系。 百美有个同学的姐姐出嫁,请百美去当“伴娘”。新郎向来佩服熊二的手艺, 而且跟熊二也有一面之交,如今将要操办“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终身大事”,当 然要把新娘子打扮得漂亮点儿,就把新娘和伴娘都带到红玫瑰理发厅去烫发,而且 非得熊师傅亲自动手不可。 熊二自己长得丑,审美的眼光却不低。对于新娘子,他的评价并不高,但是对 于一起来的这个小伴娘,却认为是“够标准的”,“有水平”的。 他又动了脏心眼儿了。 事后他悄悄儿问新郎这个伴娘是谁家的闺女,新郎说:是土地庙新村商家三姐 妹的老大,她妈就是鼎鼎大名的唐大掌柜的女儿唐春花。 无巧不成书:熊二有个姨妈,也是当年从城里被迫迁到土地庙新村去的人家之 一,如今退休了,在新一村居民委员会做点儿治保、调解之类的义务性工作。一天, 他跑到新一村去,在姨妈家坐着瞎聊,一聊聊到了红玫瑰的生意红火,如今已经有 七个人了,人手还嫌不够,想再招个徒工。“听说唐春花的老大不上学了,闲在家 里没事情干,要是她愿意来,一个月六十万的工钱,我还是会给她的。” 正巧,唐春花前些日子托他姨妈给商百富找个工作,老太太也是好心,觉得商 百富闲在家里总不是路子,能学会一宗手艺,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就跑去跟唐春 花商量,说了许多学理发能赚大钱的好话,总算把唐春花和商百富自己都说动了, 两头都同意,就把商百富带到了红玫瑰理发厅去。 熊二见了商百富,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说:“这不分明是《巴黎圣母院》里 的敲钟人么?我就长得够丑的了,怎么天下还有比我更丑的人?看他那张脸和那半 寸厚的嘴唇皮,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黑人的后代哩!红玫瑰可是漂亮女人进出的地 方,放一个这么丑的人在理发厅里,是给自己做招牌呀,还是给美人做反衬哪?” 他问他姨:“这是唐春花家的老大吗?”他姨说:“没错呀,错了管换!”他问: “唐春花一共有几个孩子呀?”他姨答:“她还有仨闺女。只有老大是儿子。” 事情弄明白了:这个是孩子中的老大,自己看中的那个,是仨闺女中的老大。 怎么办呢?自己亲口给姨说的是“唐春花家的老大”,无法改口了,只好将错就错, 暂且收了下来。心里却在打着小九九:“如果你听话,我就让你小子把妹妹给我献 上来;如果你不听话,我自然有法子让你小子滚蛋。” 阴差阳错,商百富就这样进了红玫瑰理发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