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张没字的试卷 我走出处长办公室,有些头重脚轻。处长向我提出的两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 急速地膨胀了起来。第二件事情已经无须多考虑了,可第一件事情该怎么决断呢? 刚走进保卫处的大办公室,神枪手小钱就迎了上来,把我拉到了我自己的办公 桌前坐下。 小钱其实年龄并不小,只是个头矮,所以大伙儿都叫他小钱。对这个称呼,他 自己还挺乐意的,说是这样叫着显得年轻些,也显得更亲热。我刚上班,在处里又 是我年纪最小,喊他“老钱同志”,他还不乐意,再三纠正我,要我叫他“小钱”, 而且幽默地说:“我还没老呢,要是让你叫老了,我家那口子要跟我打离婚,你可 得负责!” 这会儿,他神秘兮兮地问我:“处长跟你谈的什么?” “通知我上警官学校。”我简短地回答。 “处长这一谈,事情就算公开化、合法化了。小章,兄弟这样捧场,你该有所 表示才对,让你请客,不算敲诈勒索吧?” 擒拿高手李亮也凑趣地说:“只请你一个,当然是敲诈勒索,投小章一票的, 还有在下呢!” “要请,当然是请全处的同仁,包括处长在内。我也没说要他只请我一个呀!” 小钱赶紧声明。 “这可是咱们处的大喜事,得好好儿庆祝一番,买两斤水果糖一撒可不算。” 司机老赵说。 “对,得上饭馆像模像样儿地吃一顿。”李亮说。 我笑着连连点头:“行,行,为了答谢诸位的美意,也为了向诸位告别,只要 我能够上学,走前两天,我一定请大家到金满楼吃一顿。怎么样?” “好,痛快!金满楼的张师傅是特级厨师,能做南北大菜和各种小吃,到时候 一定要请张师傅露一手。”小钱说。 “用不着上这么高级的饭馆吧?让咱们食堂的马师傅给炒几个好菜,不一样庆 祝吗?”老赵可能考虑到我的经济不太宽裕,帮我圆场。 “不,省钱不在这一回,一定要去金满楼。小老弟上学深造,是千年不遇的大 喜事,不说大庆三天嘛,总也得小庆一顿吧?” 我用眼睛的余光搜索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想看看查露的反应。她不在,可能 出外勤去了。 一整天我都在苦苦地思索,直到下班,我还没作出让还是不让的决定。我的每 根神经、每个细胞、每个血球甚至每块骨头都紧张起来。我反复考虑:从年龄角度 考虑,好像应该让。对查露来说,这是末班车。如果这次让查露去,明年我再去, 当然很理想,我也不吃亏。但是谁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没有呢?处长说,这是 警官学校临时决定开的特别班,并不是每年都有的。如果这次我把名额让出,而这 样的机会明年后年都不再有,我就只能自己考大学了。自己考,不是说没信心,而 是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不让呢,第一没人知道,第二查露也说不出什么来。 下班了。同室的人纷纷找出各自的餐具,到食堂去吃饭,只有我还呆呆地坐着, 似乎没听见下班的铃声。小钱过来推了我一把,开玩笑地说:“想什么哪?是在琢 磨点什么菜呀,还是计划花多少钱哪?你放心,哥儿几个还真会敲你的竹杠,要你 上满汉全席吗?你一个月挣几个钱,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面说着,一面敲了敲饭盆儿,向我做了个鬼脸儿,也出去了。 事情没考虑成熟,饭还是要吃的,总不能为了这件事情废寝忘食吧?我嘴角带 着嘲笑自己的笑,神情木然地走出了办公室。 下了楼,出了门,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处长 说得不错,像这样大的事情,自己一时决断不了,是应该跟家里人商量一下。这会 儿上食堂,不是就能看见母亲么? 现在母亲也上班了,中午吃饭,我们俩当然合着吃。这样,只要买一菜一汤, 再买点儿小菜,就够我们两个人吃了,比一个人吃饭要省得多。母亲是勤杂工,上 下班的时间不像办公室人员卡得那样紧,因此每次都是母亲先买好了饭菜在等我, 我上食堂,连饭盆都不用带。 我走进食堂,母亲已经在我们常坐的位置上等着我了。一张大圆桌,当然要坐 许多人,而我要跟母亲商量的事情,至少现在还不能公诸于众。所以我一到桌子旁 边,不是坐下来就吃饭,而是端起饭菜来,对母亲说:“妈,咱们到窗台那边吃吧, 我有话要跟您说。” 同桌吃饭的人,彼此都熟了,见我要把母亲拉走,跟我开玩笑说:“有什么见 不得人的事儿,不能在这儿说呀?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儿!”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半打哈哈地解嘲:“儿子大啦,有了个人秘密啦!能跟我 说的话儿,也越来越少了呢!” 我们把饭菜端到饭厅最后面的一个窗台上放下,这里是最偏僻的地方,只要食 堂的桌子没坐满,一般是不会有人来与我们共进午餐的。 “妈,我又遇上一件挠头的事情,要请您帮我决断了。” “还是小芳的事情吗?” “不是。她那边经过我再三鼓励说服,情绪已经基本上稳定下来,答应我把心 思和精力都用到功课上了。她没能上学,现在在家里补习功课,打算等她妈退休了 就去她妈的厂子里接班。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我一边吃饭,一边详详细细地把处长找我谈的第一件事情说给妈听。第二件事 情,我一个字也没提起。我边吃边说,不但速度慢,而且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 是机械地往嘴里送。母亲听我说话,也是吃一口,停半天,聚精会神地听着,中间 没插话,也没问我什么,一直到我说完了,她还是一句话没说,只是端着饭盆,却 又不吃。我知道她也在伤脑筋。这个问题,得慎重考虑,不好马上决断哪! “长根,这件事情,要从多方面考虑。”母亲终于考虑成熟了。“你现在在保 卫处工作,可你没受过军事训练,也没受过公安系统的培训,领导保送你到警官学 校去读书,是要提高你的业务水平,是要培养你的意思。这样的好机会,当然是十 分难得,不能错过的。可是我看你的爱好是文学,你计划三年后报考大学,学的也 是文学,不是刑侦。也就是说,你的爱好和兴趣,都不是当警官。如果你去警官学 校读书,那你就要重新选择事业了。我不知道从警官学校毕业出来,能不能再考大 学学文学,即便能考,也是走弯路。如果不能考呢,你这一辈子就要做好当警官的 打算。事业道路上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我不知道你现在考虑好了没有。而查露呢, 那孩子我见过几次,她是打算一辈子献身公安工作的。她的自身条件,也最适合做 公安工作。如果让她上警官学校,毕业出来,可以在本职工作上大显身手,在公安 战线上的贡献,一定比你大。所以权衡轻重,她去比你去更合适。何况她已经二十 五岁,上学的机会,以后就没有了。你呢,不但还有考大学的机会,而且能够考一 个更适合于你的专业。只要能够考上,一样也是调干学生,也一样可以带工资读书, 毕业出来,也一样可以提升一级工资。所不同的,第一是要晚三年时间,第二是要 苦读三年。我也考虑过了,晚三年时间,对你来说倒无所谓,反正你现在年纪还小。 通过自学,倒能促使你更多更好地充实自己。你初中毕业去上警官学校,你的知识 也许勉强可以应付得了;如果你决心在文学的道路上走下去,你的这点儿知识是绝 对不够的。” “那么妈的意思,是主张我让啰?” “不论从你的角度还是从查露的角度考虑,都应该让。不过这只是我的意见。 你还应该征求一下百美的意见。现在你已经不是‘单身汉’了,不论什么事情,都 要考虑到还有‘那一口子’呢!” 母亲说到这里,居然笑了,好像作出这样的决断,是一件十分轻松愉快的事情。 实际上,我知道她也是有过痛苦的思想斗争的。 我真佩服母亲的当机立断。她的文化水平没有我高,可她的思想水平比我高得 多。我似乎一下子得到了解脱,很高兴地说:“妈,您想得真全面。您的话,也确 实说到了点子上。衡量我们两人的条件和得失,她去确实比我去合适,我应该让。 您不知道,处长跟我谈完了以后,我苦恼极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就是跳不出‘自我’ 这个圈子,不能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考虑问题,所以老也决不定到底是让好还是不 让好。我总觉得:这是一块天上掉下来的肥肉,不吃白不吃,要是让给人家,我就 太傻了,太亏了。您这样一分析,我的心里就亮堂了。现在看来,让才是明智的, 正确的。等晚上,我再跟百美说说。估计她也一定会同意咱们的看法的。” 说出了我的决定,好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我觉得浑身轻松多了。心里的 疙瘩一解开,吃饭也香了。三口两口,我就把饭盆里的饭都扒拉到肚子里。 下午下班以后,吃过晚饭,我蹬上车就往百美家去。到了炼油厂前面,正要拐 弯儿,恰巧四路公共汽车进站,把我给堵住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捏闸站住。这时 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长根哥!”我一听是百美的声音,四处寻找,只见百 美正从下车的人流中向我挤过来。 “你怎么进城来了?”我惊讶她的突然来到,怕又出什么意外的问题。 “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要不,我怎么匆匆忙忙地进城来了。你这是打算上哪儿去?” “去找你呀?” “什么事儿?” “很重要的事儿,既然你来了,那咱们就回家去细说吧。上车!” 尽管从炼油厂到我家没多远,可我还是用车子把她驮到了家门口。 在路上,我问百美她哥哥的案子进行得怎么样了,她说:“自从得知哥哥被抓 进派出所,妈就天天逼我爸到我大伯那里去打通关系,要我大伯出面跟公安局、法 院说人情。我爸呢,总觉得这案子太脏了点儿,不好意思让大伯去沾这脏水,不肯 去。为这事儿他们干了好几架了。这一回,事情有点儿怪:我爸是死活不肯去,我 妈跟我爸戗戗了几回,也不发横了,在我爸面前说了软话,求我爸不论好歹去走一 趟,成败在此一遭。我爸实在被逼无奈,硬着头皮真的去了一次。” “你大伯肯帮忙吗?” “你想啊,这种强奸杀人的案子,叫大伯怎么开口向人家说情去?多少年了, 我们家根本就没跟大伯家走动过,我都不知道大伯长什么模样,家里还有谁,他们 家的人,当然也不知道有个侄儿叫商百富。如今这个从来不走动的侄儿出事儿了, 倒去找他了,你想,即便我大伯想管,他们家的人,只怕没一个会同意的吧?所以 我爸去倒是去了,结果怎么样,你也可以想得到:无非是打几句官腔,说是出了这 样的案子,他根本无法出面,何况一个市,一个地区,是平行的关系,没有隶属的 关系,他说话,也没人听。既然案子犯了,急也没用,悔也无益。要我们相信人民 法院会正确审判,正确量刑。他不但不帮忙,还说我爸只知道赚钱,不知道教育子 女,儿子犯罪,做父亲的也有责任。我爸回来一说,我妈气得跳着脚骂我大伯不是 人,胳膊肘子往外拐,连自己亲侄儿都不照应着点儿。” 我想想,这事情也真难为她大伯的。这事儿要是让我赶上了,不也是这几句话 么? 我和百美一进门,妈惊讶地问:“你把百美接来了?怎么这么快呀?” 我笑了起来:“要是去接她,来回得一个多小时呢!哪儿能这样快!我是在炼 油厂大门口碰见她的。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咱们商量。” “什么重要的事情?”母亲也担心地问。 “是这样,大姨,我哥被捕以后,居委会的冯大妈──也就是介绍我哥到红玫 瑰理发厅去学徒的那个介绍人,说是我哥一时半会儿的恐怕出不来了,理发馆还要 用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去学徒。要是愿意呢,明天就去,算是接我哥的班,一切待 遇照旧。我妈的意思是叫我去,不管好歹那总是一宗手艺,到哪儿都用得到。百丽 和百香反对我去,她们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就是不希望我去学理发。我自己呢,倒 不是看不起理发这个行当,关键是有关我的职业前途这样的大事,不能自己说了算, 总也得来问问长根哥和大妈,所以我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就进城来了。” 母亲听说百美还没吃饭,站起来要进厨房去煮挂面,我拦住她说:“您先说说 同意不同意百美去学理发呀?”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这事儿,你们先商量着,看还有别的路子没有。” 我让百美在椅子上坐下,说:“学理发,收入可能比当个科长还高。不过听妈 妈的口气,是不大同意的样子。我呢,也不是看不起理发这个行当,只是觉得当一 个产业工人也许对你更适合。因为我们厂新的翻沙车间就要落成了,要招一批学徒 工,名额劳动局已经批下来,本厂的家属可以优先考虑。根据你的体力和文化,当 铸工体力不够,搞设计、绘图文化不够,当个模型工倒是合适的。尽管你现在还不 是我的家属,我去跟厂长说说,请他们特殊照顾一下,也许能行。” “好吧,我听你的。刚才你不是说也有事情要找我么?” 我把上午处长找我谈话通知我去上警官学校以及中午与母亲商量的结果大致上 跟她说了,问她是否同意我们的决定。她考虑了好久,这才说:“你本来应该继续 上高中的,一次机会失去了,现在再放弃一次机会,我觉得实在太可惜。特别是上 警官学校,听说条件很高,难上得很呢。你现在还是个小办事员,如果上三年警校, 毕业回来,有了大专的学历,不用再去考大学,就是科员的身份了。这是一条通向 成功之路的捷径,自动放弃了,再要找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多吧?”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我去上警校,回来以后,就必须在保卫处工作, 很可能要干一辈子。我的爱好和志愿,是从事文学创作,这你是知道的。从我自己 的前途出路考虑,应该继续充实自己,下决心考大学文科。而从查露的前途出路考 虑,她去警校深造,回来干一辈子公安,恰恰正是她的爱好和志愿。她去警校,价 值比我去大。我不去警校,命运还有可能改变。谁去谁不去,这里面牵扯到两个人 的命运和前途。咱们何必为了走这条捷径去牺牲两个人的志愿和前途呢?” “从你爱好文学这一条出发,我也赞成你发奋考大学,只是这样难得的机会放 弃了,也确实可惜。” “机会当然不错,可也要通盘考虑。为了我们两个对社会更加有用,有时候也 只得忍痛割爱的。” “长根哥,你考虑得比我全面,我一切听你的。” 等到妈妈把面条烧好端来,百美已经完全同意我不去上警校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班,到了厂里还不到八点。可查露已经把办公室打扫干净, 在写情况汇报材料了。 看见我进来,她站了起来,把手伸向我,热情地说:“小章,我祝贺你!希望 你到警校好好学习,回来更好地工作。” “查露同志,我也祝贺你!”我见她露出瞬间的疑虑,立即把话挑明了:“我 经过考虑,决定把这个名额让给你。” 她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也似乎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半晌没说话。 “十五号报到,只有八天时间了,厂里还要办理手续,你要抓紧准备。” “长根,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我肯定地摇摇头:“你去警校学习,回到处里工作,起的作用比我大。所以应 该你去。” 她的眸子里依旧挂着问号,但她确实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她有力地握住了我的 手,一句话没说,却激动得热泪盈眶。过了好半天,才声音颤抖地连续说:“谢谢, 谢谢,谢谢!这太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了。” “不用谢。你既然敢于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就应该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我相 信,你是在确认自己去学习比我去更有积极意义的前提下,才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这说明你对公安工作的热爱,也说明你有一辈子从事公安工作的决心。” “长根,我相信,也只有你,才会有这样高尚的风格。这是一件损己利人的事, 除你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肯这样做了。我要好好儿学习来报答你。也要用实际 行动来报答你。”她任凭热泪流了下来,继续激动地说:“长根,你可以向我提出 任何要求,我都答应你!” “不要这样,等你回来做出贡献,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和要求。” 我们的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们一起去找处长,他不在,听说到市局开会去了。 这件事像一阵狂风,很快就传遍了全厂。有说我风格高的,也有说我是傻瓜的。 第二天处长来上班,主动到大办公室来,握住了我的手说:“你把名额让给查 露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大家都说你风格高,我听了也很感动。这是一件很不简 单、很了不起的事情,多数人是做不到的。我昨天给你出了一张试卷,你今天就交 卷了。尽管这张试卷上看不到一个字,可我知道这张卷子有多少份量。我给你打满 分。查露的父亲,是个只有一条腿的战斗英雄。查露回家把这事儿跟她父亲一说, 这个从来不知道流眼泪的钢铁汉子,感动得痛哭流涕了。他说你是奉献爱心的真正 的英雄,一定要把他用一条腿换来的英雄纪念章转赠给你。我已经代表你向他婉言 谢绝了。查露的娘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来,在金满楼饭馆专门请你吃一顿饭,我已 经代表你答应下来了,不过不主张她花一个月的工资,只要意思到了就行。到时候 你去,我也去,咱们处的人全去。去给查露送行,也去向你们两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