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求人不行去求神 唐春花被法庭轰了出来,心里直骂商万财:“都是你这个窝囊废没用!要是让 你哥给法院打个电话,他们还敢这样欺负人吗?反正吃柿子拣软的捏,谁服软谁吃 亏……” “大妹子,你这是往哪儿去呀?直眉瞪眼的,给你打招呼你也不理我。” 唐春花直到被人家扯住了胳膊,这才发现原来是从前在同一个厂子里干过的陶 大姐,如今退休了,推着辆儿童车,在街上卖鞋垫之类的杂货。唐春花这时候最需 要有个人跟她聊聊说说,发泄一下心中的牢骚,出一口气儿,于是就站住了脚,把 儿子这一年多来老出事儿,最近不小心骑车撞死个人,不讲理的法庭愣说他是为了 强奸故意撞的,还把许多与他无关的八百六十年前的事情都揞到了他的头上,所以 自己与法庭吵了一架……等等,一五一十地向陶大姐诉说了一遍,希望从她那里得 到一些廉价的同情。 “大妹子,我看你儿子是不是中了邪了?”陶大姐把嘴巴凑近唐春花的耳朵, 小声地说。“应该找一个跳大神的给他看看香,解一解。要不是中邪了,挺聪明能 干的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说出事儿就出事儿呢?中邪的人,全不走运,搅得和尚 不得安,姑子不得宁的,厉害的时候,不是自己自杀,就是要去杀人。你还不知道 呢,去年腊月二十三夜里,我们小姑子她婆婆,愣把自己的小孙子扔进开水锅里煮 了!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就是中邪闹的。后来找了个跳大神的给 看了看香,才好了。” 唐春花一想:是有道理。我儿子平白无故的,怎么尽出事儿呢?瞧他那样子, 是有一股子邪劲儿。要不是中邪,怎么撞了个人,竟会撞死了呢?中邪的人,吃药 是不管用的,是得找个跳大神的给瞧瞧香。可是解放以后请狐仙、跳大神这些迷信 的事儿都被政府禁止了,到哪里去找跳大神的人呢?对,既然陶大姐的小姑子的婆 婆请人跳过,就说明这样的人暗地里还有。她压低了嗓子轻轻地问:“你说的敢情 有道理。只要能解,我马上就去请个跳大神来瞧瞧香。只是这样的人,现在不大好 找了呢!你小姑子的婆婆是从哪儿请的大仙,你给我透个信儿,我也好去找哇。” “这事儿幸亏你碰见我了。要是别人,就是明明知道,也不肯告诉你哩!人家 给揞一个宣传迷信的罪名,怎么给人家解释去?告诉你吧,我小姑子的婆婆,请的 是南门外三户屯的凌淑惠凌大仙。她今年六十五岁了,跳了一辈子大神,能上刀山, 过火海,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知道治好过多少人,出名得很哩。可如今政府愣 说这是迷信,要破除,不许她再跳了。除非特别过得着、信得过的人,她是轻易不 肯作法的。你去找她,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她一定会答应……” 唐春花喜不自胜,回到家里,百美她们问她案子审得怎么样,她也懒得回答, 只说了声“法庭不讲理”,就揣起一包钱来,到南门外三户屯找凌大仙去了。 开头,凌淑惠果然说她现在不干这种营生了, 直往外送客,一说是陶大姐介 绍来的,果然就换了一副面孔,连忙往里让。 凌大仙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上皱纹像犁沟,眼眶深陷,黄眼珠子像两颗玻璃球 在滚来滚去,高高的颧骨和塌陷的两腮,正好在脸上形成了高山和深谷,又使先天 性的尖嘴更突出了三分,鼻梁又长又高,下颚又宽又大,小脑袋大高个儿,那样子 很像绝种了的恐龙。 凌大仙是个寡妇,本来有个儿子,可是年过三十还没娶上媳妇儿,被人家数落 了几句,一气之下,在去年喝农药死了。法力无边的凌大仙,也没能到阎罗王那里 给他讲讲情,放他回来。 凌大仙一听唐春花的诉说,心里暗暗高兴:这不就是占住了表妹夫家弃房的唐 大掌柜的大小姐吗?尽管她们俩谁也不认识谁,可唐大小姐的故事远近皆知,表妹 夫家早年间“闹鬼”,她也去帮他们请过神、驱过鬼,对土地庙新村的地理环境、 周围情况、历史沿革,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她一面收下了香火钱,一面连说:“你 儿子是中邪了。这病好治。夜里我就给你请神。” 星星出全了以后,院子里摆上香案,点上香烛,一个小小的佛龛里供着不知道 属于哪一路的神仙,佛龛的周围还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小纸旗子。凌大仙取出她的 全副“行头”,披挂停当:头戴八面绣有八卦和佛像的道冠,让人搞不清她到底是 佛还是道;腰束一串铜铃,共有四五十个,一个挨着一个,每个都有半尺来长,一 寸来粗,身子一扭动,腰铃就铿锵作响;左手拿一面单面鼓,鼓的背面有一根铁制 的横梁,穿着十几个康熙大铜钱,一晃动就叮咚作声,右手拿一根二尺多长一端饰 有红绸的长柄鼓鞭。她先在佛龛面前上了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咚咚咚” 地敲了一阵鼓,一面敲一面摇晃着脑袋,扭动着腰枝,腰铃也有节奏地摆动起来, 发出悦耳的铿锵声,表示神仙已经附体,她已经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了。──这就 是当年东北地区特别是农村颇为流行的“跳大神”。应该说,这也是一种粗犷的、 原始的舞蹈。凌大仙年轻的时候,据说身段也很美,只要她一跳大神,远近的小伙 子们都要跑来看,就像看大戏一样,把场子围一个水泄不通。这种动人的场面,即 便现在政府不禁止跳神,也不会有了。 没有观众,凌大仙跳得并不起劲儿。再说,年纪大了,腰板也硬了,底气也不 足了,刚跳两圈儿,就有点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反正唐春花此来不为欣赏她的舞 姿,因此只不过虚应故事地转了两三圈儿,就扯开了破锣嗓子开始唱了起来: 世上万事皆前定, 头上三尺有神明, 商门弟子招祸事, 皆因宅子不干净。咚咚咚──噗! 土地庙前杀逃兵, 一杀杀了整十人, 九道轮回年年转, 如今冤鬼讨替身。咚咚咚──噗! 还有一个红脸汉, 骑匹大马到庙前, 人未进庙身先倒, 至今未进鬼门关。咚咚咚──噗! 屈死冤魂实在多, 围住你儿转磨磨, 你要不听我的话, 小命再也不能活。咚咚咚──噗噗! 唐春花一听,急忙跪下磕头:“大仙哪,您说得对着哩!我们家旁边本来是个 土地庙,土地爷爷灵着呢!救过南城砚周铁柱他养娘,这事儿上了点儿年纪的人都 知道。可庙前面真的也死过人:那年活埋逃兵,一埋埋了十个;庙门口死的那个人, 是个土匪,外号盖着天,络腮胡子大红脸,长得可壮实了,骑一匹大黑马,是从二 百里外跑来的,人还没进庙门儿,倒地就死了。这些都是实情。我儿遭事儿,原来 都是这些冤鬼在作祟呀!请问大仙,可有什么法子解救哇?” 凌大仙见唐春花果真相信了,又扭起身子迈开步子打了一通鼓,使出当年迷惑 人的看家本事来,把鼓鞭耍得上下翻飞,像无数条蛇缠绕在她身上一般,还配合腰 铃的节奏,上下左右前后蜻蜓点水一般频频击鼓,似乎在为唐春花出主意想办法。 跳了一通,凌大仙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珠儿,这才停了下来,只摆动腰枝,让腰铃 继续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再配合鼓点,拖长了嗓音唱了起来: 商门弟子你听真, 夫妻不和有前因: 儿子遭祸有缘故, 只因冤鬼进家门。咚咚咚──噗! 应该信的你不信, 错把黄土当成金; 应该治的你不治, 难为南海活观音。咚咚咚──噗! 商门弟子唐春花, 你要牢记我的话: 冤家宜解不宜结, 扎个替身去火化。咚咚咚──噗! 替身身长三尺三, 绿色裤子红衣衫, 天色未明送他走, 正东方向大路边。咚咚咚──噗噗!噗! 唱完了这一段,凌大仙打了个呵欠,表示神仙已经离开了她的躯体,她现在不 是神仙,又是凡人了。 唐春花对凌大仙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实在没想到这个活神仙有这样灵验,自己 家里的事情全都看得明明白白,连夫妻不和她都知道,禳拔消灾的方法又是如此之 简单:只要在天不亮之前,扎一个替身,到正西方向烧化了,一切灾难,自然就会 烟消云散。可是现在到处破除迷信,专门扎纸人纸马为丧葬服务的烧活儿铺子,早 就没有了,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替身呢? 一问凌大仙,原来求神禳拔所有一切应用物品,包括香烛纸人在内,她全都准 备的有。开开一间东厢房,里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大小小琳琅满目,不下十几个 之多,里面是草把子扎的,外面糊上彩色纸做的衣裳裤子,还画上了眼睛眉毛鼻子 嘴。当然这都是凌大仙的手艺,未免显得粗糙笨拙了些。唐春花挑了一个跟自己儿 子年龄相仿的,扛了出来,这才自觉自愿地付了一百万“香火钱”,喜孜孜地出了 凌大仙的家门。 唐春花肩头扛着一个三尺三寸高的纸人,在月色朦胧的乡间小路上高一脚低一 脚地彳亍而行。纸人份量虽然不重,可是凌大仙住在南门外,自己家住在西门外, 烧化纸人的地点必须是正东方向,也就是东门外。这一个大圈子,绕得可不近。好 在她是个在土匪窝儿里呆过的女人,夜间走路还不太害怕,何况这是为了儿子,她 什么都豁得出去。 从南门外绕着老城墙走到东门外,趁天色未明,在大路边烧化了纸人,再进东 门,穿越市区走到西门外,到土地庙新村的时候,不但已经精疲力尽,天色也大亮 了。 她心安理得地敲开了家门。 昨天唐春花被轰出了法庭,商万财为了要看看儿子的案子究竟怎么个审法,没 有随同她一起出来。等到他回到家里,听三个女儿说:母亲回家来,除了说一句 “法庭不讲理”之外,别的什么话也没说,进房一会儿之后,就又一个人走了,也 没说到哪里去,中午也没回来。当时大家估计她不过心里憋气,到附近几家人家走 走说说,不会走远。直到晚上,还不见她的踪影,全家人可都急了:别进去了一个 儿子,再搭上一个妈。四个人到处寻找,谁都说没看见,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忐 忑不安地上了炕。商万财想想儿子的案子,又想想老婆的下落,一夜没睡,到了天 亮,反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正想起来,百美已经听出 是母亲的声音,忙着把大门打开了。 商万财迎出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到哪里去了?说也不说一声,连夜里也不 回来!” 这句话,对他来说,算是最最厉害、最最不客气的了。 “这一下好了。咱们的儿子没事儿了!”唐春花尽管心力交瘁,可是显得很满 足,很高兴。 “你怎么知道没事儿了?你去找我哥了?” “要指着你哥呀,咱们儿子恐怕永远都回不来了。告诉你吧,我给儿子找了个 替身,什么罪都有替身给担了去,咱儿子就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商万财只当唐春花又去胡搅蛮缠,把罪错都推到了章长根身上,不由得着急起 来说:“案子都已经审清楚了,你还胡搅些什么呀!百富什么都承认了,不枪毙也 得判无期,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呢!你别是中了邪了,在说胡话吧?” 唐春花一听儿子什么都承认了,又听说不是枪毙就得判无期,一屁股坐在了地 上,脑子倒清醒了许多,急忙问:“你说的可是真话?” 商万财说:“怎么不是真话?用皮弹弓打瞎了何小芳眼睛的是他,故意把人家 刚下夜班的申月娥撞倒了想强奸的也是他,在派出所差点儿掐死民警企图逃跑的还 是他。他自己统统都承认了,人证物证俱全,他不承认也不行,还有什么话可说?” “啊呀傻孩子呀,这样的大罪你怎么可以承认下来呀!这可是要抵命的呀!别 是你让他们吓傻了,胡说八道的吧!傻儿子哎,你这一承认,妈这一夜的辛苦,都 算是白费的啦!大仙保佑,让我孩子逢凶化吉呀!” “快别喊你的大仙了,先说说你这一夜都跑到哪儿去了?你说你给百富找了个 替身,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倒还有心思往外跑!”商万 财这个悚人,今天居然也硬气起来,敢顶撞起老婆来了。 “要不是为了咱那悚孩子,在这个日子口儿上,我能往外跑?告诉你吧,咱那 孩子,是中了邪了,是咱们家住的房子不干净,有冤鬼附身。你总也知道,土地庙 前面,当年活埋过十个逃兵,老胡子盖着天就死在土地庙的大门口。这些年过去, 死鬼们都要讨替身了,缠上了咱家的百富啦!要不,他也不会做出这些伤天害理的 事情来的。幸亏大仙指点,我买了个替身──是个纸人,送到东门外烧化了。从此 冤鬼就不会缠上百富,他也就可以消灾了。可惜我去晚了一天,烧替身是在法院开 庭之后;要是前天烧,孩子就不会胡说八道,就不会承认啦!” “嗨,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这种杀人犯法的事情,是狐仙管得了的吗?” “狐仙管得了管不了,谁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你哥准管得了。你敢到你哥那里 替我求求他么?只要有他一句话,我不敢说咱儿子立马能够无罪释放,至少该判死 刑的能够判无期,该判无期的能够判有期吧?你要是肯去,我也豁开去了,不管是 男是女,再给你生一个。也许老天爷看在你心诚的份儿上,会赏你一个儿子,也说 不定呢!” 商万财一生最大的不如意事,就是没个“自己的”儿子。当年承认唐春花肚子 里的孩子是他的,不过是看在白得一个老婆外加一份儿可观的家当的份儿上。孩子 生下来,长得虎头虎脑的,他也喜欢过。可是越大变得越丑,不但长得丑,那性格 脾气,活脱脱一个小土匪。他总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儿子。他自己长得文气,三 个女儿都那么漂亮,证明自己的“种子”是不错的。坏就坏在春花不想再生了,生 下小香以后,连身子都不许他挨一下,更别说再生一个了。为这事儿,只要他一回 家,两口子准得干一架,可每次又都以他惨遭失败而告终。这一次唐春花出于爱子 心切,主动撤消防线,答应再给他生一个,像这样的好事,可是打着灯笼也没地方 找的。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再要找第二次,恐怕要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商万财为了得一个“自己的”儿子,不得不当天就跑到哥哥那里去,求他救救 不是他自己的这个儿子。 他哥哥不是市长,也不是市委书记,但他是个地委书记,而且就挨着本市,解 放初期在郊区领导过土地改革,跟市里的头头儿以及各级干部包括法院院长在内全 熟识。商万财第二次去找他哥哥,他哥哥表面上虽然还是打官腔,说了许多冠冕堂 皇的话,要求商万财相信政府,一定会秉公办案,对商百富的犯罪,更应该一分为 二看问题,要“正确对待”,既要检查自己教育无方,更要考虑他对社会对人民造 成的危害,等等;实际上,他还是跟市法院院长打了招呼的。所以后来宣判,商百 富只得了个有期徒刑十七年。理由是:打伤何小芳,当时商百富还不满十八周岁; 撞死申月娥是误伤;强奸则未成事实;袭击押送民警只为逃跑,并没有杀人动机, 当时也不在狱中,不能按“越狱”量刑等等。 关于这件案子的最后定罪,审判长沈迪就有过怀疑:根据商百富故意伤害罪、 过失杀人罪、故意杀人越狱未遂罪、强奸未遂罪,数罪并罚,经过合议,也经过区 法院刑事庭讨论,全体一致通过的量刑标准是无期。因为当时中国的有期徒刑最高 极限是二十年,凡是超过二十年的,一律判无期。根据商百富的罪状,四罪相加, 早超过二十年了,所以区法院院长也同意按无期判。根据规定,凡是十年以上的重 刑犯,都得上报市法院批准,执行死刑还要上报最高人民法院批准。不过一般说来, 上报的案件,总是按区院的原判实批的多,驳回的案子极少。商百富的案子,因为 有“强奸杀人”四个字,实际上是可以判死刑的,仅仅因为“杀人”并非本意,加 上年纪还小,从轻发落,才共拟了个无期。没有想到这件在区院绝无争议的案子, 到了市院,居然批了个十七年,连二十年都不给。要不是罪犯在市院有人,怎么可 能? 但是中国的司法工作,一向是“人治”,而不是法治;特别是解放初期,法制 不健全,条文不明确,干部们习惯于“下级服从上级”,为一件案子的刑期长短而 越级抗诉的事情,是极少极少发生的。 当然,这十七年刑期对唐春花来说,还是太长了。按她的理解,儿子只有错, 没有罪,最多也只能判个三年五载的,所以一听判了十七年,急哩白脸的还想找人 写状子上诉。倒是商万财心中有数,知道这十七年刑期是哥哥买回来的面子,绝不 能再闹了。如果激起公愤,弄巧成拙,改判个无期、死缓什么的,那时候可就傻了 眼了。一向不讲理的唐春花,这一回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听了丈夫和女儿们 的劝,没有再闹。 判刑之后的第一次接见,虽然也抱住了儿子嚎啕大哭,临别的时候,倒是鼓励 儿子要耐心,要安心,十七年光阴眨眼之间就过去,出来了也不过三十五六岁,正 当壮年,娶媳妇儿生儿子,都还来得及。至于这十七年中间,做母亲的当然会常来 看他,给他送好吃的。商百富本以为这一次自己必死无疑,能够得个十七年有期, 连同监的犯人们都感到惊讶,也就没有提出上诉的要求,老老实实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