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放出笼子的虎狼 转眼间,一年多过去了。 这一年多时间中,国家和个人的变化都很大:国家方面,首先是实行了币制改 革,旧币一万元兑换新币一元,算账的时候,账本子上没有那么多无用的零了。接 着由“胡风反革命集团”引发了“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运动”的开展,尽管我们 工厂不是文化单位,没有“胡风分子”,但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很多,有的人参加 过国民党,有的人参加过反动会道门,所以人人都要交待历史,每天大会斗争,小 会帮助,搞得人心惶惶。 个人方面,我母亲因为参加家属委员会做调解工作,表现一向很积极,参加工 作以后,由工会主席介绍入了党,现在被提拔到工会办公室当了个脱产的“工会干 部”,分工专管工人的福利。她依旧是工人的身份,拿的也是原工资,只是有了一 张办公桌,不再打扫清洁卫生了。不过她在办公室坐着的机会很少,一天到晚总是 到各车间或各家各户去走动。我呢,一年中发表了两部中篇、十几篇专题报导,不 但在厂里出了名,在本市文学界居然也小有名气了。为此,厂党委宣传部要调我过 去,偏偏保卫处杨处长还不肯答应,因为当时保卫处主管肃反工作,单是内查、外 调、整材料,就忙得不可开交,人手只嫌少,不嫌多。于是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编 制在保卫处,兼做宣传部的工作,有报导的任务,就临时到宣传部去帮忙。我身兼 二职,忙得不亦乐乎,晚上既要自学高中的功课,还要从事业余文学创作,时间安 排得很紧,真是分秒必争,除了百美常到我家来,我到她家去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厂里的翻沙车间扩建以后,我找厂长谈过,要求让百美以我的“未婚妻”身份 进厂来当学徒工。莫厂长似乎觉得“欠”我家点儿情,很慷慨地点了头,让她来报 名应试。没想到这事儿却遭到了唐春花的强烈反对。在她看来,女孩子去学理发倒 可以,最好学缝纫、纺织,或当个售货员,到翻沙车间去学做模型,就说“这不是 女人干的活儿”,坚决不同意。除非我和百美立刻登记结婚,嫁到了我家,成了我 家的人,她才不干涉我家“内政”。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事儿。即便我不想考大学, 根据《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男要满二十周岁,女要满十八周岁才行。那一年, 我倒是满二十周岁了,可百美还只有十七岁。后来百美告诉我:她母亲之所以不同 意她去学做模型,根本的原因在于她爸爸是个木匠,唐春花扩而大之,就认为所有 的木匠都是窝囊废,凡是木匠她都看不起,都不喜欢。尽管翻沙车间的模型工不等 于木匠,但也是用锯子、刨子干活儿,跟木匠是一家,所以她是绝不会让儿子去当 木匠的,更何况百美是女儿了。此外,有百美在家里,所有的家务事儿都干了,唐 春花可以当个“甩手大掌柜”,什么也不操心,每天这家进那家出的,串串门儿, 聊聊天儿,赶上监狱里接见,就提溜着大包小包的去看看儿子,日子就打发了,多 么轻松。 就这样,百美一直呆在家里没上班。她除了要做自己家的家务之外,还常常到 我家来帮我家干活儿,我还盯着她要她补习进修,所以她的时间,也不比我闲多少。 一天上午九点来钟,百美忽然给我打来个电话,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跟我说,让 我中午务必回家吃饭,她先到家把饭给我们做好。我知道,没有急事儿,她是不会 给我打电话的。既然在电话里不便明说,当然很重要。我瞎猜了一阵子,认为不过 是她家里吵架或者她母亲要她上班或登记结婚之类的事情,也就没太往心里去。究 竟什么事儿,反正中午就知道了。 十点钟,处长召集大家开了个小会,说是市政府临时通知:下午两点有个外国 友好参观团要来我们厂参观,要保卫处负责做好安全和保密工作,因此全处立即行 动,到各个关键地点布置检查,中午统一吃饭,一律不许请假。我一看中午回不了 家了,就打了个电话到工会,想让妈中午回去一下。电话是雷姨接的,她说我妈到 财务科去了。我急忙打电话到财务科,又说我妈领了张支票到银行提款去了。我没 有办法,只好跟着处里的人一起骑车去检查。 到了东厂门,已经十一点钟,我给雷姨打了个电话,她说我妈还没回来。到了 南厂门,有个营口来的汽车司机正跟门卫在争吵,原因是司机没有出门证,门卫不 让他出门,司机说:他开的是空车,没装货,车子又不是我们厂的;门卫说:制度 规定不论是人是车,进出大门必须验证方才放行,有货还得开明品名、规格和数量。 处长表扬了门卫,请营口来的司机找相关的部门去开出门证。趁这工夫我又给工会 打了个电话,那边电话光响铃儿没人接。我一看表,已经是差一刻十二点。工会干 部常常到食堂帮助卖饭,估计雷姨到食堂去了。 中午饭我们在西厂门外面买的面包汽水,吃完饭已经一点多了。我估计母亲已 经回来,又往工会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还是雷姨接的。她说在食堂看见我妈了,我 妈已经知道我有任务,就自己一个人吃了饭。雷姨帮食堂卖完饭,回到办公室,我 妈又出去了,是给一个工伤的工人家属送补助去的。──她的工作就是这样,没个 准地方,也没个上下班的准时候。 两点钟,市领导带领国际友人分乘十几辆小车子来到我们厂子,我们处的人分 散在厂内厂外参观路线的附近,警惕地注视着有没有阶级敌人搞破坏。直到四点多 钟,参观的人方才平安地离去。处长轻松地挥挥手,宣布下班了。 我骑上车就往家跑,到家已经将近五点钟。桌上放着几个没动过的菜,看样子 百美也没吃。她坐在沙发上在给我打一件毛线衣,看见我进门,喊了声“长跟哥”, 扔下毛衣就扑了过来。 我搂住了她,顾不得亲热,忙问:“有什么急事儿?” “我哥回来了。这一次倒不是跑回来的,是保外就医,是我妈去把他接回来的。” 我心里“嘎噔”一下子:“他得的什么病?” “他在监狱里干活儿,可能是装车吧,突然晕倒了,把他送到监狱医院一检查, 大夫怀疑他得的是一种叫做‘海鸥鸣式’的心脏病。这种病,不发作的时候什么事 儿也没有,一发作起来,急救得不及时,说死就死。平时不能累着,也不能受刺激。 还说这种病人,世界上只有两例,在大陆还没发现过。监狱医院把他送到省医院会 诊,拍了许多照片,做了许多记录,最后肯定他得的确实是这种病。可是哪里也没 有治这种病的特效药,再说,即便有专治这种病的特效药,价钱一定很贵,也不会 给他用。省医院倒是建议留在他们那里继续观察,做一些试验性治疗,我妈又不同 意,所以就让他保外就医了。” “这不是让他回家来等死么?” “我看也是这个意思。” “你哥自己知道么?” “当然知道。所以他的心理状态很不正常,回家来以后,见了谁都没有好脸色, 只知道要好酒好菜,吃吃喝喝。妈拿他当贵客一样奉承,他还不满意,动不动就发 脾气。昨天晚上喝醉了,把一桌子饭菜都[ 扌周] 到了地上,还大声嚷嚷说:‘谁 不随我的心意,跟我过不去,我就跟谁磕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一命抵一命, 我也不吃亏。’我怕他来找你的碴子,一夜没睡着,今天上午找了个借口,就来通 知你。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注意点儿的好。” 绕了一个大圈子,她最关心的还是我。我心里热乎乎的,仔细想想,觉得现在 我已经是保卫处的干部了,多次执行任务,好歹也学会了两招,不再是从前那个任 凭他欺负的弱者了。我笑笑说:“又不是我把他送进监狱里去的,他跟我有什么仇? 要说起来,我是受害者,是他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他。你放心吧,他不过是那 么说说而已,不敢来找我的麻烦的。” “但愿他不来找你的麻烦。不过你还是尽量注意点儿,防备他突然袭击。这事 儿我看先不要告诉大姨,免得她担心。我出来大半天了,得赶紧回去。我现在是提 心吊胆,两头担心。” 我忽然想到:像她目前的处境,日子很不好过,反正她已经满十八周岁,符合 结婚年龄了,不如立刻去登记,把她娶进我家来。再一想,如果她走了,两个小妹 妹一定要受商百富的欺负,有她在家里,总好一些。因此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 只是像往常一样,捧住了她的脸蛋儿,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算是我对她的安慰。 唐春花自从把儿子接回家来,家里天天像过年,换着样儿给儿子做好吃的。五 七年以前,天灾人祸还不多,监狱里也没有开始“大跃进”,干活儿不太累,生活 并不错。商百富坐了一年半牢,依旧壮得像一头牛犊子,一顿能吃三个妹妹一天的 饭。但是在母亲的眼中,总觉得儿子比以前瘦了,饭量比以前小了。她当然已经知 道儿子得的是什么病,但她并不相信。儿子膀大腰圆,能吃能睡,哪儿有什么病? 因此她不但不想给儿子治病,还固执地认为:那是凌大仙的神通广大,用一个纸糊 的替身,把她的儿子换回来了。 儿子虽然已经回来,但仍是“囚犯”的身份,是她保出来治病的,不但无法求 人给他找工作,一家人脸上也不光彩。商百富更连大门都不出,天天闷在家里,就 知道抽烟、喝酒、吃肉,稍不如意,就发脾气骂大街,不但三个妹妹挨骂,连母亲 也难免挨骂。这时候,她又说儿子有病,心气不好,要妹妹们谅解他。 过了一个多星期,唐春花也觉得老是把儿子关在家里不是个事儿了。长此下去, 连好人都要闷出病来的,何况她儿子的确有病,而且还是省级医院会诊以后做的结 论呢。可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儿子解心宽。她这个儿子,除了对恶作剧感兴 趣,热衷于整人害人之外,所有的文化生活一样也不喜欢。他不爱看小说──当然, 像《少女的心》那样的“小说”,他是爱看的,可惜找不到了──不爱看电影,不 会唱歌跳舞,更不会琴棋书画。每天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抽烟,把房间醺得烟雾 腾腾的,心情是越来越坏,脾气是越来越大,长此下去,怎么办呢? 这一天清早,唐春花起来熬好了绿豆粥,好不容易把商百富拨弄醒了,叫他吃 早饭,他只是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斜靠在被卧垛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副没精 打采的样子。唐春花连喊了几声喊他不动,不由得也发了话:“我说百富哇,自打 你回家来,我就没看见你有过一个笑脸。男子汉大丈夫,这还行了?俗话说:哪儿 跌倒了,哪儿爬起来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十七年时间,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出 来也不过三十多岁,正当年呢,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还不一定会呆那么长久。有大 仙保佑,什么事情都会逢凶化吉的。这一回你能够回家来休养,不再在那个鬼地方 受罪,不都是大仙的法力在改变你的命运么?别相信医生的话,这个病那个病的,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就会胡说八道,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就说这是世界上少见 的病。其实呀,这都是大仙化出来蒙他们的办法,好让你出来。下一步,大仙还有 高招能让你把十七年徒刑变十年,再从十年变五年。你回家来,什么也不用管,想 吃什么就告诉妈,我变着法儿也要给你弄来让你吃。你也别心疼妈,只要把你的身 体滋补得棒棒的,长命百岁,不就把这十七年时间补回来了吗?” “你给我闭上嘴吧!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越吃得多,越憋得难受,你知道 么?” 他妈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继续唠叨:“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 能长壮实吗?吃得太饱了,憋得难受,你不会出去走走,活动活动,也散散心吗? 在监狱里没自由,回家了,自由了,还不自由自由哇?像你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里, 没病也让你窝出病来了。人的一辈子,不遂心的事情多着呢!都要像你这样,谁都 别活了。”她把一碗绿豆粥和一个咸鸭蛋端来放在小炕桌上。“快坐起来把早饭吃 了,到同学家去走走。人家偷汉子做贼的,都活得有滋有味儿,咱们一不偷二不抢,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商百富何尝不想到同学家走走?可是他的“光辉事迹”见报以后,哪个同学还 敢理他,哪个同学还愿意理他呢?就连保双喜那样的同学,自从他贴一张邮票把他 送进派出所以后,再也不跟他来往了。从学校的同学,他一下子又想到了监狱里的 “同学”。 在五十年代,人与人之间的称呼,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独有犯人与犯人之间 的称呼不好定:既不能叫“同志”,也不能叫“师傅”,更不能叫“先生”。有人 说:既然都是犯人,那就叫“同犯”吧。但是“同犯”在法律上的解释是“同一案 件的各作案人”,彼此没在一起犯罪,怎么能叫“同犯”呢?有的地方,宣布犯人 不许互称姓名,每人给一个编号。但是一者编号难记,往往弄错,二者编号只能代 替某一个人的姓名,提到相互关系的时候,依旧无法表示。后来就有个聪明人说: 既然大家都是来监狱改造的,监狱就是一所大学校,所有犯人就都是学生,学生之 间,称呼为“同学”,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于是很长一段时间,犯人们之间, 都是以“同学”相称的。 商百富从中小学的同学一下子想到了监狱里的“同学”。对呀,只有“肩膀齐 的”才算朋友;中小学时代的同学已经没人看得起我了,可监狱里的“同学”谁也 不嫌弃我,有几个还挺知己的呢。只是他们现在都还关在监狱里,没法儿找他们玩 儿去。忽然又想到:有一个大金牙,不是四个多月以前就刑满释放了吗?他走的那 天,预测我有保外就医的希望,特地给我留下了地址,要我一旦保外了就去找他。 他的地址也特别好记,是铁南街三十三号,就在火车站附近,离土地庙新村也不太 远。自己既然如他所判断那样回家养病来了,何不去看看他,叙叙旧情呢?我们两 个在监狱里,可是最知己的“难友”哇! 商百富总算让他母亲说服了,说动了,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喝了两碗粥,又啃 了个馒头,这才把筷子一扔,叼上一支烟,又戴上一个大草帽,推了自行车出门去。 百美和百丽见哥哥走了,好像嗓子眼儿里卡着的一根鱼刺突然吐了出来似的, 心里松快多了。 “姐,从他回来的那天起,我就觉着他变得越来越坏了。看他那个样子,我总 觉得他还要出事儿。”百丽担心地说。 “是啊,我也有这个感觉。有他在家,我就觉得憋得慌,连气儿都透不过来。” “那咱们该怎么办哪?” “我也不知道。”百美摇了摇头。“他自己不学好,那是他自作自受,咱们能 有什么办法?咱们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妈又什么都听他的。” “我说的是他对咱们姊妹,不是说咱们对他。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他对咱们 姊妹,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怎么没注意到呢。他在监狱呆了一年多,不但没学好,我觉得他越来越坏 了。从监狱里出来,又有病,多吃点儿,多喝点儿,这没什么。就是咱们都不吃, 让他一个人吃,也可以。可我发现他那两只眼睛跟以前不一样了,盯着人看,好像 要看到人的骨头里去。我上茅房,他好几次撞进来;他自己还在院子里当着我的面 撒尿,尽管他是我哥哥,总也不大合适吧?看样子,他是在妈的房间里住惯了,什 么都无所谓。” “不,他不是无所谓,我看他是故意的。我还没告诉你呢,前天中午,妈出去 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我听见他大声喊我,叫我把晾在院子里铅丝上的汗衫 裤衩给他拿进去。我走进他的屋,把我吓坏了:扔下衣服我就往外跑。你猜怎么着? 这个坏蛋脱得赤条条的,光着腚站在屋里……” “你怎么不跟妈说?” “没用,妈会说他是我哥,兄妹之间没那么多忌讳。再说,她自己一向跟哥睡 一炕,大夏天的,不穿上衣是常有的事儿,什么顾忌都没有。可我总觉得他现在是 个大人了,不能那样了。妈把他宠得,要吃人肉都舍得割给他吃,咱们的话怎么听 得进去?” “爸能回来就好了。”百美叹息地说。 “爸回来管个屁用?回来了还不是夏天轰到隔壁去睡,冬天撵到咱这屋里来睡? 他自己比咱们更可怜,哪儿管得了咱们?” “他那病,是世界上都少有的,说死就死。我现在倒是希望他早点儿死了算了。 活着,也是个祸害……” 唐春花把儿子劝出了门,心里也松快多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好儿子, 都是给不理解他的人欺负成这样儿的。他如果有几个好朋友互相来往来往,心情开 朗起来,日子也就好过了。她忽然想到:凌大仙法力无边,既然能够用一个草人把 我儿子从监狱里换出来,总还有办法让我儿子好起来吧?这样一想,她又趁着儿子 不在家,悄悄儿到南门外三户屯走了一趟。 这一趟,她大有收获。经凌大仙再次请神指点,才知道她家的冤鬼确实已经驱 散了,一个也没有了,但是她家的“风水”不对:她家的房子,一定比街坊矮一截, 因此永远要被街坊“压”一头,她商家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事事不顺心,处处不 如意,永远也不能超过街坊去。要想儿子有出路,只有一个办法:必须把房子加高, 至少要压过街坊的房子一尺。 唐春花一听:是啊,自己的房子,就在章家旁边。章家的房子是在土地庙的旧 房基上建起来的,比村子里所有的平房都高出两尺。怪不得章长根那小子这两年来 一年比一年发迹呢,原来是他家的房子风水好哇!而商家呢,我十五岁遭土匪绑架 的事儿与这房子无关,不要说它了,自从搬进现在这所倒楣的房子以来,我唐春花 有过一天好日子么?上了不到一个月班,就让人家辞退了,从此再没有合适的地方 可去;商万财这个窝囊废呢,现守着一个当地委书记的哥哥,竟连一点儿好处也得 不到,直到如今还是靠耍斧头吃饭;商百富那么老实的孩子,一上学就得不到老师 的喜欢,总找他的碴儿,还找上门来告状。好不容易读完了初中,上理发厅学个烫 头的手艺,偏偏碰上个短命鬼,撞一下就死了,还落下一个“强奸未遂”的罪名; 就连百美这孩子,也让章家的小子给骗得晕头转向,死活非跟那悚孩子不可。所有 这一切,不都说明我商家不如他章家,处处受他家欺负吗?凌大仙又没到土地庙新 村去看过,怎么知道我家的房子比街坊矮呢?可见这是神仙的“法眼”,不但能看 到千里之外细小的东西,还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事情。 她悔恨自己早两年不来向大仙请教:那时候自己的房子被大雨冲塌了,重新翻 盖,尽管用了不少新料,可房基没有再打,没有升高,房子也是照原样儿盖的,依 旧比章家的房子矮两尺。如果早知道房子的高矮跟儿子的前途有这样大的关系,哪 怕借高利贷呢,也要把房子加高不是?房子加高并不难,只要多砌几层砖就可以。 但是东北的民房一般都盖得比较矮,为的是冬季寒冷,房子越高越不容易保温。不 过地基是可以加高的,地基一高,雨季院子里还不存水,或者干脆盖一座二层的小 楼,住着也松快些,夏天也凉快些。可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现在一切都晚了。 不但改建二层现在不可能,就是把房顶挑了加高,也不可能:房子翻盖还不到二年, 凭什么要拆掉?能说“风水不好”么? 章家的旧房子,发大水以后借给商家住,当时这样的房子有很多人想买,房价 也高,但是商家占着,无法出手;等到商家自己的新房翻盖好,这样的旧房又没人 要了。因此这三间旧房,就一直空着。商章两家联姻以后,章家虽然搬进了新居, 章家的旧房子还是要章家“就近照顾”的。所以说是空着,其实并不空,钥匙一直 在唐春花手里攥着,一间房里堆着柴火,一间房里堆着杂物,还有一间,专供商万 财春节和歇夏的时候回家来住。其实,这房子等于是商家的一样。唐春花如果真想 要这房子,只要开口说一声,长期借给她可以,廉价卖给她也可以,甚至白送给她 也是可以的。 可是唐春花偏偏不这样做。她在动脑筋:想一个什么办法,把这所房子变成商 家的产业,从此商家就能“压”街坊们一头,自己的儿子,也就有了出头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