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幕后英雄亮相了 许多人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密电曾被中国特工 破译,可惜美国总统不相信中国特工的水平,未作准备;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破译了日军密电的能人究竟是谁。 他是一个奇人,一个从日本归国抗日的爱国青年,一个特工机关里的非特工, 一个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幕后策划者,一个抗日战争史上真正的无名英雄。 五十年代的镇反运动中,这个创造了光辉业绩的民族功臣,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当 作罪人关进了监狱。经受了三十二年的冤枉,沉默了半个世纪,如今居然还活着。 八十八岁的他,不能再沉默了。 一、正史野史,孰是孰非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的五十周年,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五十周年。如果 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算起,历史已经过去了五十八个年头。那场发生在半个多 世纪以前、席卷欧、亚、非、澳四大洲的空前大战,硝烟已经消失,废墟已经重建, 肉体上、心灵上经受过创伤的老人,有的已经故去,而对中青年朋友们来说,对这 一段历史,也许很陌生,也许仅仅听父兄或老师讲起过,不是印象不深,就是逐渐 淡漠了。 历史,就是讲古,就是旧事重提,就是不忘记过去。 但是,不论古今中外,历史都是一门最不科学、最不可信的学科。有人说:世 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历史,从中国的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从外国的上帝创造世 界开始,历史就是一篇哄孩子的神话,没有哪句话是可信的。因此也有人说:历史 是一个很听话的小姑娘,随便大人怎么打扮,她都不会提抗议的。 粗分一下,历史有“正史”和“野史”两种。正史,有当代“史官”的笔录, 有改朝换代后“国史馆编修”们根据主子意图撰写的“国史”,其共同特点是“为 尊者讳”。因此,开国皇帝总是出奇地英明伟大,前无古人,而末代皇帝总是那么 荒淫无耻,后无来者。因此,人们要说“尽信史不如无史”;因此,人们不得不学 会“字里行间读《史记》”;因此,人们不是拿历史书来当谜语来猜,就是事隔几 十、几百年之后再来考证,再来辩伪;因此……因此……。相对而言之,野史出于 非官方人士之手,不是“奉命”而修,甚至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修,因此反倒更其 可靠些。 古代史离我们这个时代太遥远了。历史的真伪,就连史学家们尚且搞不清楚, 争执不休,何况不是治史的我侪。那么,现代史和当代史呢,由于历史的偶然或历 史的必然,怎么个写法,也因书写者的地位、立场、观点、目的等等的不同而有所 不同。远的不说了,就拿“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说,如果林彪不折 戟沉沙,如果江青不身败名裂,历史肯定又会是另一种写法。于是,若干年后,新 一代的史学家们,又得拿出新思想、新观点、新方法之类,根据私家所记的“野史”, 来订正官方所写的“正史”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野史之在史学界,是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的。难怪也有人说: 一个老人的故去,等于一座博物馆的毁灭,等于一本野史的消失。 老人是历史的见证。到今天为止,关于中国抗战的史书,出版得可谓多矣,但 是任何一部中国抗战史,出于种种原因,似乎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历史虽然是个 十分听话的小姑娘,怎么打扮她都可以,但人们总希望尽量还她一个庐山真面目。 抗战时期的老人今天已经不多了;亲身参加过抗战的老人更少了。从这些历史老人 的身上抢救历史,哪怕只有一点一滴,也是一件十分紧迫、值得重视的事情。 我是个小说家,一向以编造故事为拿手好戏,也包括编造历史故事。有趣的是: 最近我由于编造了一个历史故事,却意外地发掘出一段真实的历史来。一者历史的 责任感不允许我“秘而不宣”,二者故事的本身充满了传奇色彩,不把它“公诸于 众”,简直如鲠在喉,急于一吐为快。 于是,我破门而出了。 二、二次大战,怎么爆发 为了说出我要讲的这个历史故事,下面不得不先说一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历 史故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当地时间十二月七日),日军突然不宣而战,偷袭了 珍珠港美军的海空军基地,迫使美国众参两院迅速通过了对日宣战,从此拉开了太 平洋战争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帷幕,并从此决定了日军必定覆没的历史命 运。 这件事情,当然是尽人皆知的。“二战”结束以后,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大都 听到过这样一种传说:有关日本海空军偷袭珍珠港的行动,罗斯福总统事先是知道 的。因为国民党的特工机关破译了日方密电,得知日军将于十二月八日对珍珠港有 所行动,特地通知了美国总统罗斯福。但是罗斯福不相信中国的特工有如此高明的 本事,甚至怀疑是中国人为了促使美国参战而故意制造这一耸人听闻的谣言,因此 未作任何防范,以致让这座经营了几十年之久的珍珠港海空军基地遭受了极为惨重 的损失云云。 从常情推测,这种解释很不合乎道理,是很难令人信服的。任何一种绝密的情 报,都有可能在偶然间获得。作为一个国家的总统,密电都已经放到了他的面前, 居然不信,居然不作任何防范,岂不成了白痴? 但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关于珍珠港事件的来龙去脉,日本方面的史料,包 括如何策划、如何搜集情报、如何发动突然袭击,等等,不论正史、野史,都已经 说得清清楚楚,至少是能够令人信服的了;美国方面呢?“野史”的说法固然很多, 但所有官方正式公布的史料,都没有提到中方曾经把情报通知了罗斯福这件事情, 至于罗斯福为什么不相信等等,就更不用提了。 因此,珍珠港事件,一直来仍是个“谜”。 这个“谜”,直到九十年代初,才有人从罗斯福的日记中发现:他当年将此情 报“留中不发”,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际关系相当复杂:德、意、日三“轴心国”采取“远交 近攻”政策,希特勒先与斯大林就各自在欧洲的势力范围达成瓜分的默契,正式签 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接着趁苏联不备发动闪电战,在一夜之间向苏联边境发动了全 面、全线的进攻。斯大林仓促应战,实力不足,生怕腹背受敌;而日本的第一步计 划与目标,是侵略东南亚,也无暇北顾,因此日、苏双方在考虑到各自利益的前提 下,也签订了一份“互不侵犯条约”。日、苏两国的默契,对中国的抗战极为不利, 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美国对日宣战上。但当时日军还没有进犯美国本土,尽管国内 外呼声甚高,美国国会却迟迟不能通过罗斯福总统的这一提案。 美国国会之所以不同意卷入这一场战争的原因,第一是他不像老牌帝国主义英、 法两国那样,有许多海外殖民地被德、意、日三国所掠夺;美国与三国之间的利害 冲突,还不到白热化的程度;第二是权衡利弊,根据历史经验,美国不参战比参战 更加有利: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保持中立,交战双方都向美国购买军火,结果 交战双方两败俱伤,人财两空,而保持独立的美国却因卖军火而发了大财。如今第 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美国国会中多数人想重抄当年的老谱儿,继续保持中立, 继续贩卖军火,再次发更大的财。 罗斯福总统得到日军将要偷袭珍珠港的情报以後,当机立断,忍痛作出牺牲: 只要日军一出兵,珍珠港遭受到了重大损失,他就师出有名,可以迫使国会通过对 日宣战的提案了。 此说虽然只见诸报刊,不是由国家发布,而且这种做法所付出的代价似乎也太 沉重、太残酷了些,但却比较合乎情理。──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何况 “三军统帅”乎! 但是此说也不排斥“弄虚作假”的可能性。不论从哪一方面着眼,一个国家的 重要海空军军港在一个早晨被敌方夷为平地,总是一桩极大的失责。罗斯福身后的 亲信们为掩盖这种失责,是不难造出一本日记之类的证据来,用以证明自己的总统 并不是一名没有头脑的白痴,而是一位深思熟虑、英明果敢的统帅。── 一个人, 只要把他做错了事情都说成是对的,那么失误越大功劳也就越大,永远不犯错误的 英明领袖之类,不都是这样塑造起来的么? 还有一种说法,也是见于报刊上的:罗斯福总统得到日本海军要偷袭珍珠港的 情报以后,已经在十二月七日早晨通知了参谋总长马歇尔。本来,马歇尔只要用桌 子上的直线电话通知夏威夷司令官肖特将军就可以了。但是马歇尔有一个不爱打电 话的老毛病──也许是因为打电话容易泄密的缘故吧。他让通信中心用电报发出这 一消息。不巧,军用无线电发生了故障,只好改由民用电报局向檀香山的西联电报 公司发报。结果耽搁了时间,等电报送到了肖特的手上,已经是十二月八日中午, 日本海军航空兵偷袭珍珠港成功都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这一说更富有传奇色彩,但却过于把军事行动当儿戏了。如果此说当真,事后 罗斯福总统应该撤马歇尔的职,而不应该撤肖特的职才是。 此外,一九八九年三月十日上海《解放日报》第四版有一篇报道,提到了日寇 企图偷袭珍珠港的密电,英国方面也早就破译,只是故意不告诉美方,一次迫使美 国参战,全文如下: 澳报披露珍珠港事件内幕 英国早知有关情报 有意扣留逼美参战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供本报专电 悉尼《先驱报》九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 中一位英国情报官透露,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英国已破 译出日本海军的密电码。 九十岁的埃里克·内夫现在是澳大利亚人,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英国 海军军官,负责破译日本的海军密电码。他在和另一位前英国军官合写的回忆录中 说:英国在一九三九年已破译了日本的新密电码。到一九四一年十一月,英国已掌 握了日本袭击珍珠港的全部细节。内夫认为邱吉尔有意扣留关于袭击珍珠港的情报 是希望美国在参战时能站在英国一边。 报道说,英国国防部认为这部回忆录有损英国安全,并要求作者将手稿送交国 防部。 从报道看,这部回忆录似乎还只是手稿,并未出版。而且报道也过于简单,无 法认定真假。从常识判断,既然英国在一九三九年就已经破译了日本海军的新密电 码,这个情报官员总不可能仅知道日军将要偷袭珍珠港这一件事情,回忆录中至少 也应该举出三五件事例来作为旁证。退一步说,日军的密电发出,全世界任何地方 都可能收到,重庆可以破译,伦敦当然也可以破译。这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互 相之间,并不矛盾的。 三、日军密电,是谁破译 长期以来,人们都以为破译日军密电码这件大事,不是军统所作,就是中统所 为,于是糊里糊涂地把这一功劳加到了戴笠或二陈的头上。例如沈醉写的一本回忆 录中就有这样的说法;而戴笠的家乡浙江省江山县政协编的《江山戴笠》一书的 《戴笠小传》(申元著)中,即有这样一段: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戴笠着手建立电讯系统,设总台于南京,由魏大铭主其事, 规模粗具。继后,又特聘清华大学教授温毓庆从事破译密码的研究工作。不久,戴 笠组成以温毓庆教授为主任的特种技术研究室,进一步加强破译技术的研究工作。 一九三九年,于俘虏日本空军大石信三的口供中,得知日军使用五十字母组成方法, 对破译无线电密码取得突破性进展。是年,特种技术研究室工作人员增至五十人, 侦收机达五十架,为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破译日本偷袭珍珠港密电、打开中美情报合 作之门奠定了基础。 这一段话,虽然是半官方(县政协)发布的,看起来似乎也很明白, 但有的 则与实际情况相去很远 (军统局内部根本就没有密电研究人员, 详后文); 有的则一望而知为牵强附会 (例如“工作人员增至五十人, 侦收机达五十架”, 岂非人手一架?),有的则故意阴差阳错,语焉不详,似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所破 译的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密电,不是军统局人员所破译,也是军统局打下的基础,如 此等等。 由于事涉军事秘密,国共两党的政府直到今天还从来没有正式发布过有关这一 事件的文件。 任何秘密,都是有时间性的。有的国家,规定了保密的时间限制。例如英国, 把国家级机密限制在三十年以内,过了限期,才允许当事人发表回忆录。如今半个 世纪过去,有关这件大事的经过,竟一直没有详细的报道,而关于破译这份密电码 的功臣,却已经有两家报刊略有透露: 其一: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六日,香港《天天日报》在其“出炉新闻”栏以醒 目标题《莫名其妙的反革命》发表一篇报道,摘要如下: 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变发生前五天,中国有人攻破了日本密电码,预知日方 采取行动,美国不信此消息。中共上海法院,则于一九五九年把这个电码专家判为 反革命…… 本文报道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霍实子,现仍健在。他是第二次世界大 战时一名翻译日本军事密码专家,曾为抗日战争立过功,但一九五九年在上海法院, 被判为“反革命”……直至今年二月才摘去“反革命”帽子,但是这位八十多岁的 老人最近写信向在港亲人表示:他认为自己被判为反革命是一桩冤案错案,要求复 查,予以纠正,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另一件事是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前五天,他又译出日本外务省拍给驻美日本 大使的密电,说饬令驻美使馆马上焚烧各种密码本,只留一本普通本。 当时霍氏将电文译出之后,又写上了译者按语说:“查八·一三前夕,日本驻 华大使川越,曾电令驻华各领事馆,马上烧毁各种密码本,只留一本普通本,由此 可以肯定日本决定对美发动战争……” 报道的中心,是为霍实子先生鸣冤,但所提到的“另一件事”,分明指的是他 破译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那份密电。短短一则新闻,写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本 是中文水平不高的港报记者一向的文风,但这却是第一次有名有姓明确地说出“破 译日军偷袭珍珠港密电者为霍实子”的重要报道。仅在日本,就见有两家报纸予以 转载,有了一定的影响,很可能已经被史家作为野史旁证予以辑录。 其二,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上海小说》第六期上发表了我的一篇纪实文学 《大墙忆旧》,那是我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括苍山风云录》(暂名)中的两章, 其中以“中统特务池步洲”为小标题,浮光掠影地描写了破译这一密电的奇人池步 洲及其在狱中的表现。这是大陆出版物上首次有名有姓地指出“破译日军偷袭珍珠 港密电者为池步洲”。 我写此文的素材,来自与池步洲同监的犯人、我少年时代的邻居、同学陈先生, 内容道听途说,经过辗转流传,并非第一手资料。尽管所有细节都是池先生亲口所 说,但由于事隔四十多年,当时又没有文字记录,全凭叙述者的记忆,鱼鲁亥豕, 在所难免 (例如说他是中统特务、当过少将参谋长、毕业于厦门大学、是官费留 学生等等,都与事实不符)。 文章的末尾,我有这样两句话:“今天这部回忆录发表了,我十分希望他的夫 人或公子能在偶然的机会看到。那么,关于池步洲的故事,就可以凑完整了。” 我当时之所以要这样写,是因为一九五六年二月池步洲离开上海监狱的劳改工 厂──军工路劳动板箱厂以后,他的故事也就嗄然而止,没了下文,对读者来说, 意有未尽,写上这两句,算是有个交待,并不真的奢望他的夫人或公子能够看到。 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那篇文章发表以后,适逢池先生的二 公子正在上海,立即将那一期《上海小说》寄给了他父亲。池老先生披阅之余,立 即给《上海小说》编辑部写信,不但没对我的报道失实有所指责,反而褒誉备加, 令人汗颜。来信全文如下: 《解放日报》编辑部诸位先生,乞转 《上海小说》编辑部关关、牟春霖两先生赐鉴: 敬启者。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上旬,我蒙上海一位亲戚特别关心,航空寄下 贵 刊九四年第六期刊登的吴越先生大作《大墙忆旧》全文,计69至86页共19页,文采 潇洒,笔锋犀利,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堪称杰作。而关关、牟春霖两位编辑先生 亦在文末介绍称:“作者自称,所有的人和事均源于目击身历,绝非面壁虚构”, 这更难能可贵,令人钦佩。 原文自75页起,涉及我的囹圄过程,亦颇详尽,基本属实而又充满善意,关怀 备至,并热切希望我的家属能够提供我是否健在的消息,俾可凑整有关我的故事。 仰见隆情高谊,铭感五内。现恳请两位编辑先生设法转告吴越先生:我池某现还活 着,乙亥年即臻米寿,顽躯尚好,笔耕不辍:八三年出版了《日本遣唐史简史》 (七万字), 颇获海内外好评;九四年四月又在上海出版了《日本华侨经济史话》 一书 (二十万字),第一版在几天之内即已售光,现正请上海社会科学院再版中。 此外尚有不少文章发表在海内外刊物上。总之,我深切盼望与吴越先生通信联系。 专此奉恳,顺颂 撰祺! 池步洲拜启 94.12.15 另附《小记》如下: (一)我绝对不是“中统特务”,必须加以澄清(附上1983年4 月12 日上海 市高级人民法院为我冤案彻底平反的判决书及李直峰先生亲笔证明等复印件各一份)。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我于七月二十五日挈妇携雏,回国参加抗战。 当时国民党政府下令全国各机关物色留日人才,送往军委会从事破译日寇密电码工 作,我获其选,中统局不过过渡而已。吴越先生八十万字巨著一旦问世,则我将戴 着 “中统特务”这个高帽子“遗臭万年”矣。故这个玩笑实在开不得,必须加 以澄清。 …… (二)我一生只作过一件大事,即在国家民族存亡绝续的关头,我破译日寇密 电码成功,尽了匹夫之责。…… 《上海小说》编辑部把池老的信转来给我,借此因缘,我得以与池老先生建立 了频繁的通信联系,并从他处获得回忆录《一片丹心破日密》手稿及多种极为珍贵 的史料复印件,据此完全可以肯定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密电的是池老先生,而非霍 实子。 无独有偶,就在我与池老先生已经联系上以后,忽然又接到了上海市虹口区四 川北路第三小学孙吉英老师的来信,全文如下: 吴越先生:您好! 非常偶然的巧合,看了你九四年第六期《上海小说》中的一篇文章──《大墙 忆旧》。其中“中统特务池步洲”一节,很受感触。我马上就写信给你。但时隔几 个月,没音讯。后来到处打听找你。由于我单位同事的爱人在解放日报社担任领导 工作,在他的帮助下,才知道您现在在北京。今天写信给你,但愿你正是我要找的 作者。 我是上海四川北路第三小学的教师,和您的恩师──池步洲老先生的一家是邻 居。文章中的池老先生入狱以后,他的一家从公馆搬迁到了新华路73弄57号四楼 (人民银行宿舍),艰难的生活从此开始。 生活中的池妈妈──白滨英女士,这位善良的日本母亲,一个人挑起了这副沉 重的生活担子。他们有五个子女:老大(书中写的当兵的儿子)、老二是儿子,老 三是女儿,和我一般大(属小猴的,1944年12月生),老四是女儿,最小的是儿子。 自丈夫离开以后,池妈妈后来在上海第一织布厂当保育员。几十元的工资养家糊口, 弟弟妹妹的学费,都由大哥从部队省下的津贴费承担。人们很难相象,这位贵族小 姐精神上、生活上几十年来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和池老先生的大女儿一样大小。我们是从童年时代就一起长大的。由于她大 哥很早就当兵,二哥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十几岁就到江西九江工作,家里还有大 妹、小妹和小弟。我的父亲是水电工,解放以前也在银行工作(当公务员, 送汇 款), 抗战胜利以后从四川重庆调到上海, 我们也住在人民银行红庄宿舍(新 华路)。在当时那个重成份的年代,池老先生的子女受到了人们的歧视,而我们家 对池家很照顾。所以在最艰苦的年代,我们是患难与共的。 值得欣慰的是:您要找的老师和好友──池步洲老先生现在还健在:二老和他 们的五个子女都在日本。我已经有几年没和他们通信了。九四年,我弟弟曾在新华 路巧遇到池家老二,说二老身体很好。 如吴先生要与池老先生联系的话,请收到信以后,能写一份足以让池步洲先生 相信的证据,我寄到日本,池老先生会给您写回信的。 祝您 幸福! 您的读者 孙吉英 1995.3.10. 收到这样的来信,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激动,可想而知。 尽管孙女士的第一封来信可能因寄到解放日报社被作为“无主信件”未能送到 我的手上,但是在她的努力之下,这第二封信总算寄到了。拳拳之意,令人感动。 古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在那个“重成份”的年代,因“中统特务”而入狱的人, 其子女必然会受到同学们的歧视,在那苦难的童年生活中,能得到这样一家“芳邻” 的关怀与照顾,应该算是他们不幸中的些许幸福吧? 孙女士不知道我已经跟池老先生联系上,通过她找池先生,当然没有必要了; 但是有关池先生的故事,我了解得最少的,正是他入狱以后他家庭的苦难。在国内 有这样一位对他家了如指掌的人,我能放过她吗? 为肃清《大墙忆旧》一文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我已经请《北京晚报》的记者在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四日该报的第二版上发了一篇题为《他破译了“虎虎虎”》的报 道,算是公开为池老先生“正名”。《北京晚报》发行一百多万份,此文在国内外 又已经有好几家报刊予以转载,也算颇有影响的了,但是我还意有未尽。因为报纸 的篇幅有限,短短一篇“千字文”,“感慨系之”即占一半,破译经过之类当然也 就无法细说,而池老先生的事迹不但具有历史价值,也富有传奇色彩,为此,就决 心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撰写几篇比较详细的报道,以饷读者。 这些报导,越写越详细,发在《追求》杂志今年第二期上的,不过几千字; 《上海小说》今年第三期作为《大墙忆旧》的姊妹篇刊出了《破译密电的奇才》, 也不过将近一万字,此文《作家文摘》六月十六日、六月二十三日分两期全文转载 了;我的老友、《辽宁日报·大周末》主编李宏林先生听说此事,要我介绍得详细 些,于是我给他写了四万字,分八期连载;广西的《小说世界》也对这一报导感兴 趣,要求我还要写得更详细些,于是他们腾出主要篇幅,出了一个专辑,发了将近 十四万字的一篇报导。 这些报导,大都寄给池老先生过了目。池老先生立即回信来,一一指出了传闻 失实与错误的地方。为此,我又萌发了出一内容比较正确的单行本以便永久留存的 想法。我的另一个老友、青岛出版社的年维佳同志对这一题材很感兴趣,大力促成, 于是欣然命笔。这部书,从一篇短短的报导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其经过情形, 盖如是也。 根据各方面提供的资料,文章初稿写出来了。我要求池老先生提供当年的和现 在的照片。但是池老先生顾虑重重。他现在全家旅居日本,恰恰当年他又是日军的 第一号克星,尽管历史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是日本的右派势力至今依然存在, 对五十年前的失败还不服气,总想有朝一日恢复军国主义。就在有关池步洲破译日 军密电码的消息在中国报刊上发表以后,已经发现有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在 他家门口转悠,甚至有人自称是某报记者闯进家来面对面地质问当年日军的密电, 是否为他所破译。我的这书如果接着出版,再配上照片,他的辉煌业绩倒是如实报 导了,但是麻烦也有可能接踵而至了。年届八八高龄的池老先生,历经沧桑,对身 外浮名已经十分淡泊,只愿平平安安地走完最后一段人生的道路,不再横生枝节, 不会祸延子孙,于愿已足,因此不但不能提供照片,甚至不同意继续报导他的光辉 业绩。后经我再三力请,方才于三月二日将照片寄来,并附信如下: 尊敬的吴越大师尊鉴: 二月十五日曾有长函奉复,谅早邀尊鉴矣。我固深知 大师一番善意,欲为我 正名(扬名),衷心感激,永铭肺腑。但我也有“两难”处境,且已老迈 (八十 八岁),就火在迩,把“名”看得很淡。一切听 大师安排可也。 我已于三月一日冒险回到神户旧居,颇有“回乡”感受。当即寻觅旧照数帧, 附函呈阅。过几天再到照片店重拍最珍贵的一九三五年八月夫妻合影,那是呈赠大 师留念的,请勿寄还! 我已看破一切,《一片丹心……》全文当前无意发表。大师只要择其片断(例 如,如何破译日密的最初着眼处及珍珠港事件由我破译的霍实子先生来函证明之类, 任凭 大师加以演绎小说化),由如椽大笔加以发挥斯可矣。总之一句话, 请 大师不必为我太费心力,是所至祷! 专函奉报,未尽欲言。顺叩 撰安! 老朽 池步洲拜启 95.3.2. 能够得到池老先生的十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应该算是 “出土文物”了。真正不易。更加不易的是:在他这样“两难”的处境下,蒙他慨 允,任凭我将他的故事演绎小说化。我激动不已,感激莫名,作为后学,真乃诚惶 诚恐,如履薄冰,唯恐一字不慎,一语不妥,歪曲了历史,亵渎了池老先生光辉的 形象,那可就罪恶深重,万劫不赦了。 尽管我编造情节、虚构故事是拿手好戏,为了尊重历史的真实性,更为了尊重 池老先生的人格,我却不敢空穴来风,闭门杜撰。不知道的事情,宁可暂付缺如, 待之来日,也绝不面壁虚构。为此,文章中难免有若断若续之处,特别是池步洲先 生劳改释放到平反昭雪这二十年时间中的遭遇,写得很少,非不写也,实不知也。 愿读者有以谅之! 此外,书中材料来自多方面,而池先生目前又不在国内,无法一一核对,因此 书中所写,难免仍有与池先生的经历不符之处。好在池老先生的回忆录《一片丹心 破日密》等不久即将在海外出版,作为信史,当以他的著作为准;我的文章,读者 诸君不妨以小说看待之可也。 吴 越 1995.7.25. 北京 附记: 本书1995年由青岛出版社初版,名为《蒋介石的绝密王牌》;后来重印,改名 《侍从室最高机密》。书出后,据我所知,全国有16家报刊加以转载、连载或摘要 发表,其中《黑龙江日报》和《青岛生活导报》是全文连载的,《深圳晚报》则将 全文压缩为24段分24天用整版的篇幅连载,影响可谓不小。期间关于池步洲先生是 否真正破译过日军的密电码,还引起过史学界的讨论(详情见本书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