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昔日英雄变囚徒 上海市“四·二七”大逮捕,池步洲锒铛入狱。他自认“抗战期间有功,解放 以后无罪”,与审判员据理力争。但是当时形而上学猖獗,真理被歪曲,功臣被审 判。法律制度不健全,没有辩护律师,一切都从“想当然”出发。不认罪就不释放、 不给吃饱、不许洗澡、不许写信、不许与亲人见面。不是刑罚,胜似刑罚。 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一个有功无罪的英雄,竟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一、粉墨登场,经理演戏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农历三月廿二日丁酉,是池步洲终生难忘的日子。 谷雨刚刚过去一个星期,江南的气候已经相当温暖,姑娘们的花裙子早就招摇 过市了。这一天虽然是星期五,全上海的职工们,并不迷信,都像往日一样照常去 上班,池步洲当然也不例外。 由于五一节即将来临,储蓄部的职工,凡是手头事情不多的,都去协助工会宣 教干事布置环境,做庆祝五一节的准备。池步洲已经好几天没有什么任务了,就到 工会办公室去剪剪贴贴,从上午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就在这个时候,张经理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说:“老池,下了班到我办公室来 一下,有个小会,大家谈谈。” 池步洲满口答应。以前每次开“反动党团分子登记”会,都是在“登记处”召 开,这次的会既然在经理办公室开,当然是业务上的会议无疑。 下班铃响,同事们互道再见,陆续走了。池步洲请住在福禄街的同事给家里带 一句话:有个小会,要晚点儿回家。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气候宜人。从窗口下望外滩马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好 一派升平景象。周围的气氛,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过了一会儿,池步洲就往四楼经理办公室走去。张经理看见,起身招呼让座, 十分亲切,说是开会的人还没来,再等等。过了十几分钟,保卫科长来了。因为都 是熟人,池步洲也不怀疑有什么变故。保卫科长一到,就打电话,催开会的人快来。 对方回答,手头有些事情放不下,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张经理就说:看样子要耽 误吃饭了,不如先叫几碗面来吃了再说。那时候,上海街头每到上下班时间,到处 都是“普罗食摊”,中西餐俱备,什么肉丝面、鸡汤面、牛肉面应有尽有。于是保 卫科长就下楼去叫来了三碗面,大家一边吃着,一边聊着。 池步洲怕家里人等他吃饭,给福禄街宿舍打了个电话。电话并不是装在他家里, 就没让白须宾来接,只请街坊传一句话就算了。 张经理往常说话不多,这天却一反常态,谈锋特健,说完了山南说海北,把许 多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三个人吃完了面,“开会的人”还不来,张经理频频 让保卫科长打电话催,每次回答都是“快了,请再等等”。 如果换了别人,根据现场情况,谁都会猜出今天的“会议”绝非一般。碰上这 个池步洲,本来就是书呆子一个,既不会察言观色,更不懂动问请教,傻呵呵地人 家说什么他听什么。张经理急得火焦火燎,坐立不安,他还劝人家不要着急,多等 一会儿不要紧的。 池步洲这人一生俭朴,不但不抽烟,连茶也不喝。经理和保卫科长一根接一根 地抽烟,他却只喝白开水。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一等等到九点来钟,“开 会的人”终于来了,而且来得非常突然:经理室的门猛地被撞开,闪进来两个三十 多岁的彪形大汉,穿一身黑布便服,目光灼灼,气势汹汹,进门以后,就大踏步并 排向池步洲冲来,只问了一声:“你就是池步洲吗?”既不出示逮捕证,也不出示 身份证,更不由分说辩解,池步洲刚答应一个“是”字,其中一个就拿出手铐,另 一人则扑了过来,用力地把他的双手拧向背后,同时喊了一声:“你被捕了。”与 此同时,“咔咔”两声,铐上了手铐。所有这一切,从他们进门到铐上铐子,一共 不过半分钟时间。行动之敏捷,堪称“神速”,可证训练有素。 池步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情,只听 得那两人对张经理说:“我们还有任务,你们好好儿地看住他。”说着,就转身匆 匆地走了。 从他们进门到离开,总共不过一两分钟。如果以这个速度计算,在这以前和以 后,这一晚上,他们两个足足能够逮捕上百号人的。 两个便衣儿走了以后,池步洲心慌意乱,声音发颤地质问张经理:“这是怎么 回事儿?我犯什么罪了,要逮捕我?” 张经理过去把房门关上,就在靠门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把住了出路,脸色却红 一阵青一阵,尴尬极了。但他还是强装笑脸,好言劝慰说:“老池,没什么了不起 的事情,你放心好了。你有才学,这我们都知道的。领导的目的,不过是要你提高 一下认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你放心去学习吧,过一段时间,会让你回来工作的, 那时候,还要让你担任更加重要的工作,咱们又能在一起了。” 保卫科长已经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守住了窗口,也同声附和地说:“你 不用担心,不过是学习学习,很快就会回来的。” 接着两人一唱一和,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池步洲将信将疑,听听他们的话, 说得倒真动听,而且态度和蔼,始终是笑嘻嘻的;看看眼前的事,却与他们说的大 相径庭:天下哪有反铐着双手送人去学习的?这不分明是骗人的谎言么? 这时候,说什么宽慰的话都没有用了。关键是“且看下回分解”。但是那两个 彪形大汉匆匆离去以后,就再也不回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池步洲要 求给家里打个电话,经理又不答应,说是到底上哪儿去,他也不知道,要等这事儿 搞清楚了以后,明天由他去通知。 池步洲只好颓然地在沙发上坐着。从九点等到半夜十二点整,刚才吃的一碗汤 面和喝的白开水,经过血液循环进入了膀胱,憋得池步洲脸都红了,手也瑟瑟发抖, 万不得已,只好要求上厕所。保卫科长犹豫再三,还是不敢放他一个人到盥洗室去, 连“随后保卫”也不敢,宁可屈尊把墙角的一个痰盂端来,要他就在办公室里小解。 但是背铐着双手,怎么解扣子呢?事情既然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也真难为了 这位保卫科长,只好完全彻底地“代理”了。──幸亏他只是要求小便,如果要求 大便,保卫科长不仅要解裤带,只怕还要给人家擦屁股哩! 其实,逮捕像池步洲这样的文弱书生,不比逮捕江洋大盗,完全没有必要上背 铐,甚至连正铐都不必,只要“划地为牢”,他就会乖乖儿地坐等起解的。 十二点钟以后,窗户外面不时响起警车的呼啸声。到了这时候,池步洲方才明 白过来:今夜的逮捕,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也许还是一大批。时间 一分一秒地过去,警车一辆辆地呼啸而过,间隔很短,可见今夜所逮捕的人,数目 一定不小。 经理和保卫科长职责有关,不敢离开“雷池”一步。好听的话说得太多了,自 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何况面前这个囚犯根本就没有反抗和逃跑的迹象,似乎也用不 着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于是两人的嘴全都紧闭起来,只是睁大了四只眼睛, 瞪着池步洲,以防他突然站起来夺门而逃或从窗户跳下楼去自寻短见。 凌晨三点钟光景,池步洲十分不好意思地又要求小便了一次。这时候天色渐渐 开始泛白,门上忽然响起了剥啄声,经理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名解放军和一名便 衣儿,但不是早先来过的那两人中的一个。他跟保卫科长打了个招呼,即示意那两 名解放军把池步洲押走。 经过一夜的疲劳战,张经理总算平安地完成了任务,眼看即将撤出“战斗”, 他不无解脱轻松地向池步洲招招手:“老池,你安心地去吧,再见!” 池步洲在带枪的“卫士”前后护卫之下,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银行大楼。街上路 灯昏黄,沿路都有解放军站岗,看样子是戒严令还没有解除。一行人来到南京东路 外摊,只见这里有一大批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包围着好几百名全都反铐着双手的被捕 者,大家都神色黯然,或低头沉默,或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池步洲被推进了 人群,押解的便衣儿和解放军就走开了。他四面看看,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儿,只得也和众人一样默默无语地站着,心里在琢磨下一步将会如何。这时候恰好 有一个便衣儿迎面走来,他没头没脑地冲人家一点头,问了声:“同志,要把我们 送到哪儿去呀?” 那人眼睛一瞪,声色俱厉地回答:“谁跟你是同志!” 那年月,留用人员之间,互相以“先生”称呼;对有职务的干部,以“经理”、 “科长”称之;对于不认识的人,除年老者外,一律以“同志”称之,解放近两年 来,在社会上早就已经习惯了。就这一声当头棒喝,池步洲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已 经不再是“人民”的一分子,而是阶下之囚了。 天色蒙蒙亮,开来十几辆公共汽车──上海市各公安分局的警车数量不多,平 时抓人,还能应付,像这样的全市大逮捕,根本不够用,所以临时租的公共汽车, 用来转运已经抓到的犯人──在持枪解放军和便衣儿的呼喝推搡下,一一被塞进车 厢。车少人多,不但一律不许坐下,全部站着,都已经肩碰肩、脚碰脚了,还要往 里塞,一直塞到再也塞不进去为止。每辆汽车,都像一个装满了沙丁鱼的罐头。由 于每人都被背铐着双手,无法攀扶,因此每逢汽车突然刹车,人们就会东倒西歪, 哇哇直叫。好在车内本来就塞得满满的,人们不过互相挤压一下,倒是不会摔倒的。 全市戒严,时间也还早,路上绝无行人,所以车子开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到 达终点:一处有高墙围绕的楼群。 所有汽车都直接从大门开进去,在广场上停下。然后大门咣当关上,上闩加锁, 接着车门一辆辆打开,命令沙丁鱼们自己走下车来。 押解的解放军和被押解的犯人们全都松了一口气。一方是平安完成了任务,没 出什么问题;一方是可以活动活动身子,不再当沙丁鱼了。最令被捕者感激涕零的, 是上来一批便衣儿,把所有被捕者的铐子一一打开。池步洲从昨夜九点钟上了背铐, 到现在足有六七个小时了,两臂酸痛麻木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打开与不打开,也差 不多了。 池步洲还在幻想:这里大概是什么集训的地方吧?张经理不是说:好好儿学习, 不久还要回去工作吗? 一个干部模样的独臂人,健步走到众囚犯面前。开始训话:“……你们这些反 革命分子,终究逃不脱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最后还是被送到监狱里来了。……你 们都是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出路只有一条:端正态度,交待罪行,坦白从宽,抗 拒从严……” 旁边有两个人小声嘀咕: “这回完了,送进提篮桥监狱里来了。” “进提篮桥监狱,算是咱们有福气,祖上多少积过一点儿德的。要是把你送进 分局拘留所去,不说别的折磨,单是那每天一稀一干两顿填不饱肚子的饭,就能把 你饿死了。” …… 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这里就是监狱! 池步洲突然想到:啊,五年前内江的那个看相先生说我四十四岁有大难,原来 是牢狱之灾呀!?既然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一关,我又不肯听从他的劝告在家乡安心 务农,致有此劫,如今是自作自受,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天由命了。 二、自作自受,锒铛入狱 提篮桥监狱,正名儿叫做“上海市监狱”,当地人称之为“西牢”,因为建在 杨树浦提篮桥街,所以习惯上都称之为“提篮桥监狱”。 这个监狱,本是上海租界时代“大英帝国”对中国人民的恩赐,也是西方文明 在东方古国的具体体现。根据所谓的“领事裁判权”,租界内的中国百姓,概由英 帝国主义者逮捕、审判、关押,中国方面无权过问。因此,这座监狱也是中华民族 百年屈辱的标志。当时的上海,是东南亚最大的都市,提篮桥监狱,则是东南亚最 大的监狱:大墙里面,一共设有八座男牢、一座女牢、一座专门关押洋人的真正的 “西牢”、一座监狱医院。每座楼房,能关一千人左右,十座楼房加上一座医院, 一共能关押一万多犯人。对于上海这个犯罪率极高的“冒险家的乐园”来说,设立 这样巨大的监狱,是十分必要的。正因为它的吞吐量大,从租界时代到解放以前, 这里还从来没有“满员”过。 在晨光下,依稀能看见一座座的楼房上有许多带铁条的门窗,这就是牢房。独 臂监狱长训完了话,被捕的犯人分几拨由全副武装的民警押解着,送进监房。池步 洲被押解着进了二号楼,又爬了近一百级楼梯,到了第四层的“中厅”,已经气喘 吁吁。这里有一个年轻的值班看守,坐在一张桌子面前监视着左右通道里的动静。 武装民警把名单和犯人一起点交给他。他逐一在名单上编了号码,拿钥匙先开开通 道的铁门,把犯人们都轰了进去,然后依次打开一扇扇牢房门,把犯人们按编号一 个个塞进监房里。 天色虽然已经亮了,但还没有到起床的时间,原来呼呼大睡的犯人被开启铁门 声吵醒,有的嘟囔了几句,翻个身接着再睡,有的就用粗话骂娘。遇见骂得十分难 听的,看守就大声训斥,然后吩咐监房里的“号头”安排铺位,让新来的犯人睡下。 池步洲被关的监房,进身大约有二米五, 宽约二米,属于“一步楼”式结构: 一进门有一块进身约半米的水泥地面,左边靠墙放着一个马桶;剩下的全部面积, 是半尺高、两米见方的木板“统铺”,大小跟一张老式的双人床差不多。按照原设 计,一间牢房只关一个人,最多不过关两人,现在铺上已经有四个人头朝铁门睡着。 看守叫醒了“号头”,让他给“2444号”也就是池步洲安排铺位,铁门就在身后 “咣啷”一声关上了。 这里的犯人编号,第一位数是牢房编号,后三位数才是犯人的编号。池步洲的 编号是2444,表示二号监、第四百四十四号犯人。第一二号监,关的大都是政治犯 或重刑犯,流氓小偷儿之类,大都关在七八号监。池步洲乍一听见这个号码,心里 一悸愣:我今年四十四岁,怎么我的号码也是四十四?难道“四”与“死”同音, 真的不吉利么? “号头”是狱方指定的“小组长”,也叫“学习号”,一般都是进来时间较长、 认罪态度较好、肯于靠拢政府帮助政府做工作的犯人。按照惯例,他睡的是右边靠 墙的铺位,而睡左面靠墙铺位的犯人,脑袋正好冲着马桶。──睡觉头朝外,是监 狱里的规矩之一,大概是便于狱警查监吧。 号头吆喝了几声,让其余几个犯人往右靠靠,对装睡不理的犯人,还动手拨拉 推搡,在嘟囔叫骂声中,终于在左面墙脚腾出一尺来宽的地位来。号头让池步洲和 衣躺下,还多少也匀给他一角薄被,没再说任何话,就各睡各的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犯人,睡最后一个铺位,脑袋冲着马桶,是监狱里不成文的规 矩。 池步洲突然从尚称宽敞舒适的家庭中被投入这样拥挤狭窄的监房,闻着马桶的 尿骚味、犯人的汗腥味、屁臭气和口臭气,听着同监房甚至隔壁监房犯人发出的 “呼呼”鼾声,想想自己出于一片爱国热忱为抗战做出了巨大贡献,如今却被当作 反革命分子看待,再想想妻子儿女们现在一定在撕心裂肺地呼喊哭叫,哪里还有一 丝儿睡意?眼睁睁地看着鸽子笼似的监房和通道上射进来的昏黄电灯,心潮起伏, 思绪万千,根本无法合眼。 好在过不了半个小时,起床的哨声就响了,号头督促大家起床,把被子叠得整 整齐齐的,最后全都靠墙盘腿坐下,等待看守来开门带出去洗脸、刷牙、倒马桶。 池步洲刚刚被捕,家里还没送来洗漱用具,只好暂时将就,在牢房里的习惯说 法,就叫“克服克服”。人一进了这个门,不管你有罪没罪,是上等人还是下等人, 就一律在前面加上一个“犯”字,而“犯”字是带“反犬”旁的,至少有一半儿已 经不是“人”了,还能讲究什么? 监狱里每天开两顿饭:上午九点开一顿,下午四点开一顿。按规定,未决犯每 人每顿一饭盒饭,份量大约是三两,由大伙房的刑事犯炊事员按人头份儿送到各监 房门口,各自取食。菜当然是素的,就浇在饭上面。监规规定:每顿饭,饭菜都必 须吃完,不许剩下,更不许浪费,要是发现谁糟蹋粮食,下一顿饭就要停止供应了。 九点过后,早饭送到。犯人们等急了似的慌忙抢到手里,有滋有味地吃着,像 是美味珍馐。号头把剩下的一个饭盒放到了池步洲面前,糙米饭上面浇着一勺雪里 蕻豆腐。这时候池步洲心中好像烧着了一团火,一点儿食欲也没有,连看都懒得看。 号头说:凡是新来的犯人,开头一两天都是这样。别说是糙米囚粮了,就是鸡鸭鱼 肉,也难以下咽的。三天一过,这样的糙米囚粮,就会变成山珍海味。他问明了池 步洲确实不想吃以后,就把饭平分给了大家。 吃过饭,把空饭盒送出门外,犯人们就坐在铺位上,听号头给新来的犯人读 《监规》。这是例行公事,也是当号头的职责所在。按《监规》规定,犯人之间, 是不许说出各自的姓名,更不许谈论案情的。但是规定是规定,只要查监巡视的看 守不在门外,低声地互相交谈几句,号头并不禁止。 号里的四个犯人,虽然都是“四·二七”大逮捕以前抓进来的,但无疑都是政 治犯。因为这里的犯人,基本上都是按犯罪性质划分楼房的。坐在池步洲旁边的2433 号犯人先悄悄儿地问他:昨天夜里警车啸叫了一夜,抓进来那么多人,是不是有什 么特别行动,又问他犯的是什么案子。池步洲本不想说话,但是想到新来乍到,对 这里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能从老号那里多知道些东西,也许对自己有用;再说, 自己一肚子烦恼,说说话儿,也许能稍解心宽,就也低声地告诉他:看样子是进行 全市大逮捕,各区同时出动,抓人的确很多;至于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无非因为 自己以前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被算作历史反革命了。 2433号犯人自我介绍说:“解放前,我在黄浦分局当警察,是个一道杠的警士 级小巡长,还不算警官,管的是几条街道的治安巡查。解放以后解放军接管了警察 局,宣布警官以下一律作为”依靠力量“留用,解放前的历史问题,只要说清楚, 一概既往不咎,要大家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我‘放下包袱’以后,将近两年来, 做了许多户籍核实、整顿治安、清查逃犯等等工作。如今局里各项工作刚刚有了些 头绪,却以历史问题没有交待清楚为名把我给抓起来了。每次提审,总追问我解放 前抓过几个地下共产党员。我在旧社会当了十几年警察,因违犯治安管理而抓的人, 少说也有好几百个了,谁知道哪一个是共产党?即便真有共产党,能告诉我么?看 样子,一进了这个门,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这时候号头插了一句话:如今上海还没有法院,凡是偷鸡摸狗的小案子,在公 安分局就解决了;凡是与政治有关的案子、杀人放火的大案子,或者牵扯到婚姻、 房屋、债务之类民事案子,才关提篮桥监狱,由军管会政法领导小组审问宣判。他 开导池步洲说:“把你关进这里来,绝不会是解放前你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估计 可能还有什么大问题没说清楚。你一定要争取主动坦白,争取早日结案,早日到劳 改大队去劳动,生活比在监狱里要好得多。要不然,长期关在这里,永远结不了案 子,也永远见不到家属。” 池步洲正奇怪这个号头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自己不争取把问题都说清楚了? 2433号犯人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代号头解释说:“解放以前,他也是黄浦分局的, 不过他是个‘三道头’警长,是我的上司,解放以后没有留用他,也没有逮捕他。 他自己到反动党团分子登记处登记,坦白自己参加过军统组织,从此公安局三天两 头找他写材料,今天要他检举这个,明天要他证明那个。到了今年年初,干脆把他 抓了起来,关在这里,拿他当活字典用,还说这是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可以毫无顾 虑地检举他所知道的特务分子。这一关,已经在这里关了三个多月,到今天还没有 结案呢。” 池步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解放前,是无法无天的社会,除非是秘密逮捕,凡 是公开逮捕的,第一允许有律师辩护,第二也允许家属探监;如今是新中国了,在 这一点上,怎么还不如旧社会? 正沉思间,又有几辆警车啸叫着先后从外面开了进来,好久之后,才听见开铁 门、关铁门的声音从远而近,终于池步洲的监房里也被塞进两个犯人来。 按照监狱的原设计,牢房有大小之分,以适应不同身份的犯人。最大的牢房, 能关二三十人,最小的牢房,只关一个人。从这间牢房的大小看,原设计也许只关 一个犯人,最多也不过关两三个犯人。即便按三个人算,每人还有半米多的铺位, 如今一下子关了七个人,每人只有二十厘米的铺位了,晚上怎么睡觉? 新来的犯人全部送进监房,又把昨夜抓来的犯人一个个提出,押送到楼下一间 大房间里核对登记表格和按捺指纹卡片。先由一名警员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事先填 好的登记表来,按姓名、年龄、籍贯、住址、案由……等等逐项询问核对。轮到池 步洲核对了,他看见表格的“案由”一栏上,写的是“反革命”三个字,犟脾气发 作起来,不但坚决否认,还振振有词地声明自己抗战期间有功,解放以后无罪。核 对表格的警员也不理他,问过以后,就把表格交给另一警员,让池步洲捺印指纹: 用油印机的滚筒蘸上油墨,在一块玻璃上来回推滚,等油墨涂匀以后,先每个手指 头蘸上油墨,在一张大卡片上摁出十个展宽了的指纹,再整只手掌蘸上油墨在另一 张卡片上摁两个全手掌掌印。 池步洲对这种做法十分反感:从道理上说,没有判刑的未决犯,既可能是有罪 的,也可能是无罪的,从身份上说,还是公民。提取指纹留存档案,只能对已决犯 进行,或对与指纹有关的嫌疑犯进行,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地胡搅一锅粥,不问青红 皂白,不问是否有罪,一加逮捕,就先提取指纹留档呢?这种做法,简直是无视人 的尊严,是违反“人权”的。 他当然不懂得,在那个年代,“人权”这个概念,是属于资产阶级思想范畴的。 对无产阶级来说,第一根本就不承认有“人权”的普遍存在,因为在阶级社会里, 只有统治者的权力,根本没有被统治者的权力;第二即便真有“人权”这种东西, 也要服从革命的需要,人民的需要,祖国的需要。共产党代表革命,代表人民,代 表祖国,因此也就是必须服从共产党的需要。解放初期,大陆推行的是“人治”而 不是“法治”,没有舆论监督,虚设监察机关,以致后来流毒泛滥,造成下面以权 代法,上面“金口玉言”,一个人说了算,归根结底,推行“人治”而不推行“法 治”,是一切错误的总原因,是一切腐败现象的总根源。 解放初期,我就在上海的政法部门工作,对当时的办案情况可以说是比较了解 的。从道理上说,法制机关本来应该是最讲理的地方,但是解放初期的法制机关, 往往是最不讲理的地方,或者是“讲一面理”的地方。因为“法”属于上层建筑, “理”是有阶级性的;不同阶级的人从不同的阶级偏见出发,各说各的理,那自然 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一个人被捕,有两种可能,一是有罪,一是无罪。作为司法人员,首先必须甄 别抓来的人有罪或无罪。但是解放初期的司法人员出于阶级偏见,往往在“共产党 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你是共产党抓来的,所以绝不会错”的错误论证法指导下, 对抓进来的人,不是先去甄别其罪错的有无,而是一概肯定其有罪。于是,任何人 被捕,哪怕你原来是共产党员,现在也依旧对党忠心耿耿,却一进门就要你认罪。 不认罪的,就是态度恶劣。世界各国的法律,量刑的标准主要是罪行的大小,认罪 不认罪是次要的。罪犯不认罪,只要铁证如山,也可以根据其罪行判刑,但并不加 刑。中国的解放初期,对于罪犯“态度的好坏”看得很重:重刑犯因为态度好可以 减刑,轻刑犯因为态度不好可以加刑。当时执法机关中有一句很流行的话:“不管 你有罪没罪,凭你这恶劣态度,就可以判你的刑。”于是,量刑没了标准,法治就 变成人治了。 从常情分析,一个没有罪的人,被铐上了手铐,关进了牢房,从精神到肉体, 都受到了摧残与折磨,心情的“不愉快”,当然可想而知。如果这个人道德、修养、 认识、情操都很高,懂得任何政法机关都有抓错人的时候,因此耐下心来,与政法 机关合作,把自己的冤情剖析明白,从而最后达到无罪释放的目的。这就叫“有错 抓没有错判”。但是具有如此高尚情操的嫌疑犯和审判员并不是很多,多数人无罪 被捕,总是火气极大,呼喊顶撞,也在所难免;而司法人员则更不冷静,虽然那时 候上海地区的司法人员还不敢公开地用刑,拍桌子、瞪眼睛之外,采取“疲劳轰炸” “限制饮食”等等变相体罚来迫使犯人认罪的事,却是屡见不鲜的。 作为执法人员,在定案之前,头脑中绝不能先认定被审问的人有罪,不然就是 先入为主,不可能客观地、公正地办案了。一个审判员,要设身处地地为人家想一 想:如果你也无罪被捕,你的心情如何?但是解放初期的办案人员,没几个会这样 想,多数人的逻辑是:你是共产党把你抓来的,一定不会错。你不认罪,申明自己 无罪,他就会反问你一句:“难道共产党错了吗?”如果你真的回答说“正是共产 党错了”,那可就不是态度恶劣的问题,而是“污蔑共产党”、“攻击共产党”的 问题了。那年月,谁说一句共产党不好尚且是大逆不道,为当局所不容,敢说共产 党有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不严惩你,严惩谁去? 池步洲长期在国民党政权下工作,一向以中国人的民族气节、固有道德和人性 良知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对共产党的认识方法和行为准则一无所知,难怪他解放 以后对共产党的某些政策法令格格不入,最后终于被当作反革命抓进监狱里来了。 有道是“识事务者为俊杰”,池步洲从半夜被捕直到关进了牢房,并没有大吵 大闹,而是逆来顺受,考虑的是如何洗刷罪名,还我清白。 但是对于当局未经判决就认定是反革命、就强迫提取指纹手印一事,他却实在 无法接受。手印一摁,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了吗?按照他的性格和“士可杀而不 可辱”的认识,真想拼一个鱼死网破,也不能接受这种“非法”的对待。可是想到 妻子儿女,想到只有活着才能最后澄清自己的问题,只好一忍再忍,也和其余犯人 一样,任凭人家怎样摆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当他搓着一双无法洗静的“黑手”、 满噙着热泪回到监房来的时候,当天新来的犯人问他:“过堂了?”他还没回答, 老犯人以“行家”的口吻反驳他说:“他只比你早来几个钟头,怎么会提审?你没 见他两手墨黑,和你一样?他是昨天下半夜抓进来的,这是补上‘弹钢琴’这一课 去了。告诉你吧,这里的规矩,不关你三天五天,是绝不会提审的。你要问他,他 说是案子多,没排上队,其实是杀杀你的火气,把你的火气杀下去了,他再来慢慢 儿地消遣你。反正他不着急你着急。” 池步洲没有说话,从这个“行家”的口中,他知道自己既然不幸而进了这个门, 只好继续忍耐,只有听任别人摆布的份儿了。 三、虾兵蟹将,作威作福 下午时分,一个看守抱着一个铺盖卷儿和一个网兜,里面有脸盆、毛巾、牙刷、 牙膏之类,走到监房门口,喊了一声:“2444号犯人,家里有东西送来,你点收一 下。” 池步洲一听是家里送东西来,忘记了号头说的在这里不允许见家属的话,还以 为妻子没走,急忙凑到铁门前面问:“她在哪里,能让我跟她说句话儿么?” 这个看守年纪稍大,瘦高个儿,经常坐在过厅里值班,有时候也到各监房门前 走走,伙房送饭来,就由他领着各房分送。这个人说话和气,从来不瞪眼睛。听池 步洲要和家属见面,正想回答他,突然从过厅走过来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 目黧黑,眼睛里冒出一股仇视的凶光,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腔声势汹汹地说:“这 里不许犯人和家属说话!” 池步洲心里正没好气,就顶他一句说:“现在我是跟这位警官说话,不是跟家 属说话,你这么凶干什么?” 年轻的看守被池步洲噎了一句,翻了两下白眼,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就对那个 年长的看守喊:“不要理他,给他纸笔,叫他写交代。” 年长看守开开门,把被褥卷儿和网兜递给池步洲,还有一张印有监狱收发室字 样由家属自己填写的“送物清单”,要池步洲照单核对以后签字。单从这一点来看, 监狱的办事人员,倒还想得挺周到的。 年长看守拿走了签收的单子,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和几张 纸。没走几步,那个黑脸年轻看守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端着一把宜兴紫砂小茶 壶,高声喊:“你拿了几张纸?给他几张,收回几张!” 年长看守隔着门把纸笔递给池步洲:“让你用这个写罪行交代,一共四张纸, 不够问我要,多了还给我!” 池步洲问:“我想给家里写封信,行不行?” 年长看守用手指指过厅外面,放低了嗓音小声地回答:“这你要去问他,他是 班长,我是听喝的,不敢自作主张。” 从他的话里,听得出三分牢骚。池步洲本想让他把那个班长请来的,灵机一动, 又改了口:“劳您驾,请您跟那位警官说一声,我有个情况,要向他反映。” 年长看守点点头走了。2433号犯人过来,悄悄儿地说:“他姓王,和我一样, 也是个留用人员,我们本来就认识的。不过他连我这样的小官儿也没当过,所以暂 时还让他在这里值班。要是他犯一点儿错误,这碗饭也就吃不成了。” 正说着,年轻看守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在铁门外面一站:“谁要反映情况?” “是我!”池步洲已经站在铁门里面等着他。 “你有什么情况?可以向我说。” “报告警官,我想给家里写封信。” 那黑脸年轻看守站在铁门外面运了半天气,两眼斜睨着池步洲,好久没有说话, 过了足有一两分钟,突然冒出一句:“现在是大白天吧?” “是啊。”池步洲不知道他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应着。 “你没睡着吧?” “没有哇。” “没睡着你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你不知道监狱里不许跟家属通信?”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没有经验,请您多多指教。第一,政 府把我抓来,我得知道为什么。第二,我抗战期间对国家有功,解放后规规矩矩做 人,兢兢业业工作,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我得告诉家里,不要为我担心。第三,我 被关在这里,太无聊了,要让家里给我送几本书来看看。有这三个原因,所以我必 须给家里写信。信件经过你们检查,难道还不放心?” 池步洲已经意识到写信的希望是没有了,只为这个看守班长说话太刁,故意气 气他。年轻看守果然生起气来,瞪大了眼睛:“什么?你 ‘必须’给家里写信? 越说你越来劲儿了!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现在是把你关 起来要你交代罪行,不是把你养起来让你在这里看书!你们这些人,书读得越多越 反动。当年要是少读些书,恐怕今天还不会蹲监狱呢!别废话,到了这里,是龙给 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老老实实地写材料交代你的罪恶!”说着,再也不理池步 洲,又一步三摇地走了。 池步洲当然没听他的话真的坐下来写什么交代材料。尽管他没到过这种鬼地方, 可也知道看守跟审讯是两拨人马,作为看守,根本无权让犯人写什么交代材料,因 此只是苦笑了一声,来了个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坐在铺位上闭目养神,继续想心 思。 2433号犯人捅捅池步洲,小声地说:“这个李班长是山东老区来的,贫农出身, 没念过几年书,翻身以后参军,给首长当过几年通信员,进城以后分配到黄浦分局, 可又什么都不会干。跟他一起来的人,都当了科长、股长了,他什么也不是,只帮 着收发室送送信件、报纸,闹开了情绪,这才把他调到这里来当看守班班长,大小 也是个官儿,他还不满意呢。要是他文化稍微高一些,给他个拘留所所长当当,大 概是没问题的。” 池步洲微微一笑:“幸亏他没读几年书,只当个班长,要是多读了几年书,当 上了监狱长,读书越多越反动,咱们可就都别活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苦笑起来。 下午四点,伙房送来了晚饭。池步洲和新来的两个犯人都没有食欲,就由那四 个人分了这三盒子饭。久蹲监狱的人,天天吃素,肚子里的油水少,一顿饭不过三 两,尽管不干活儿,也总是觉得饿。吃起饭来,一个个都是狼吞虎咽,惟恐其少, 尽管每人加了一两多,也是风卷残云似的,转眼就都吃光了。 入夜以后,七个人平分这两米见方的地铺,每人的宽度不到二十厘米,怎么睡? 号头不愧为“老号儿”,自然有办法:他把一床被子铺在铺板上,让大家把衣服裤 子都脱了,堆在脚后,只剩一条短裤,然后按号数依次,人人都朝一个方向面朝左 侧身而卧,依旧头朝铁门,由号头拿另一床被子给大家盖上,最后他自己也“嵌” 进预留的空档中,七个人居然都躺下了。 这一夜,池步洲虽然离马桶远了一些,但是鼻子尖儿碰着别人的后脑勺,翻身 必须统一行动,有人起来解手,必须喊号头帮忙掀开被子,解完手,原来的地位已 经没有了,又必须“打楔子”挤进去,再请号头把被子盖上,比头一夜更难过。池 步洲处于“内忧外患”的夹攻之下,尽管闭着眼睛,依旧一夜未睡。 第三天上午,大伙房送来早饭,这时候池步洲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眼前金星乱 迸,可是嘴里发苦,依旧没有什么食欲,勉强吃了十几口,还剩下大半饭盒饭。他 已经反复学过两次监规,知道剩下饭菜是要吃批评还要受处罚的,只好悄悄儿地问 2433号犯人还要不要。人到了这里,饿急了,既不要脸皮,也不再怕脏,2433号犯 人听池步洲说要把剩饭给他一个人,连声道谢,急忙把饭盒子抢了过去。再要晚一 步,号头要是发了“大家平分”的话,可就不能由他“独吞”了。 下午开饭之前,李班长一步三摇地走到铁门外面,拖长了声音喊:“2444号犯, 你的材料写出来没有?” 池步洲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这个新中国的“牢头”,估计他还不敢像《水浒传》 中“远恶军州牢城”中的差拨老爷那样整治犯人,干脆再得罪他一次,就站起来走 到铁门后面,没好气地说:“我是国家干部,关于我的历史材料,都在档案袋里装 着,请警官先生调来一看就明白了。我的一生,当过许多任大官儿,关系复杂,四 十张纸都写不完的,就这四张纸,能写什么?” 李班长一听这话,果然像开了电门似的蹦了起来:“你老实点儿!你摆什么干 部臭架子?告诉你,比你官儿大十倍二十倍的干部我见得多了,到了我这儿,都得 听我的差遣,让他朝东谁也不敢向西。你是什么玩意儿,敢在我面前摆干部架子? 你的档案袋,就在我手里,我早就看过了,知道你是什么变的。现在我不是要看你 的臭历史,是要你坦白交代你的罪恶!” 池步洲鼻子里“哼”了一声,干脆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懒洋洋地回答: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我一生历史清白,抗战期间对国家有功,对共产党无 罪,解放后工作认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没有任何罪恶需要交代。再说,即便有, 我也会在法庭上向审判人员说清楚,大概还没有必要向看守班班长交代吧?” 池步洲的这一席话,可真扎了李班长的肺管子了。他用拳头擂着铁门,愤怒得 像一头狮子:“看守人员有动员、教育犯人坦白交代罪行的职责,你写的材料,你 在监中是否服从管教,我们都会负责转给审判人员的。你不拿土地爷当神仙,不服 从管教,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本班长的厉害。”说完,生怕池步洲又要损他,扭转 头气呼呼地大踏步走了。 李班长一走,号头长叹了一口气,发话说:“老弟,你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 总应该知道‘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和‘不怕官只怕管’这两句老话吧。他一个从老 区农村来的孩子,从小受的是共产党的教育,也就是阶级斗争的教育,跟你受的 ‘和为贵’的孔孟教育或者‘自由、平等、博爱’的西洋教育,完全是两码子事儿。 你不是资产阶级就是反动派,是他的敌人,他不跟你斗难道跟他的上级斗?他跟你 没有共同语言,你跟他恐怕也没有共同语言,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老弟,我看 你也是条硬汉子,请听我的一句忠告:人到了这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心字上面一 把刀’──忍着,跟看守人员不要发生任何冲突,一切逆来顺受,有问题跟预审员 说,争取早日结案,早日离开这里,才是正路。” 2433号犯人也凑过来开导说:“李班长这个人,年轻好胜又没文化,最吃捧了。 你只要跟他说上三句好话,就会乐得眉开眼笑,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他最忌讳的, 就是说他官儿小,没权力。他当个看守班长,是没有判你十年二十年的权力,解放 军的纪律约束着他,除了说两句难听的话之外,也不敢真动手打人。说句公平话, 他倒不是坏人。不过你要是把他气急了,他整起你来,也够你受的。又不是他把你 抓进来,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就好像演戏一样,他演他的牢头,你演你的犯人,大 家同台演戏,咱们一起把这台戏演好了,一起谢幕,不是很好么?” 池步洲想想这两个“老号儿”讲的虽然不是至理名言,却也是经验之谈,甚至 还是肺腑之言,就苦笑着道了谢,低头坐着,不再说话。 到了四点钟,大伙房送饭来了。姓王的看守递进六个饭盒来,说了一句:“班 长通知,2444号犯人不服从管教,晚餐免进。”接着又小声地说:“2444号,你快 把材料写出来交上去吧,班长一生气,有权把你关进小黑屋里去,那时候你可就后 悔也来不及了。” 等送饭的人走远,2433号犯人悄悄儿地说:“你看怎么样,吃眼前亏了不是? 不过不要紧的,头两天我吃你的饭,这一顿咱俩分着吃好了。” 号头摆摆手:“不用,你的份儿不要动,咱们瞒上不瞒下,我来安排。”说到 这里,他问那两个昨天新来的:“你们两个,今天能吃多少?” 那两个犯人,一个说“完全不想吃”,一个说“吃是一点儿覓不想吃,可又怕 身子顶不住,好歹吃几口吧”。于是号头用饭盒子盖儿给他拨出小半盒饭来,再把 剩下的一盒半饭分成五份儿,每人得一份儿。号头把一份儿饭菜送到池步洲的面前, 叮嘱他快吃,别让看守看见。 池步洲把饭盒子推了回去,摇摇头说:“我不饿,不想吃。”他整整两天没吃 东西,肚子其实已经很饿,但是自己的囚粮被扣,要他吃人家的“布施”,他宁可 饿着。 2433号犯人不满地说:“你这就不对了。你进来两天半,没吃什么东西。头一 两天不想吃,人人如此,到第三天,可就人人都想吃了。号头顶着雷给你分一份儿 ‘匀饭’,是看在你有骨气的份儿上。你要是连这份儿情也不领,说句在这里不该 说的话儿,那可就是看不起大伙儿了。” 池步洲听他这么说,可真有点儿两难。想了想,在牢房里,能够做到同舟共济, 患难与共,也不容易。这份儿情,还真不能不领。就学着江湖礼节,抱拳作了个箩 圈儿揖,果真三口两口地就把这份儿不足二两的“匀饭”吃光了。──饭是糙米饭, 还有沙子,但是吃起来却觉得特别香,不知道是饿急了呢,还是因为“同窗”们的 义气感动了他。 吃过饭,“同窗”们苦口婆心地相劝,要池步洲随便写几句,交上去,算是圆 了李班长的面子,好让他下台阶,更主要的是以免同监房的人吃挂落,找来另眼相 看。池步洲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如果仅仅为了给看守圆面子,他才不干呢,可 是想到如果因为自己的“犟脾气”给同监们带来意外的灾难,这可就“太不够义气” 了。反复思考的结果,是生平第一次违心地写了一篇“认罪书”,无非是在国难当 头的时候回国抗战,不该投靠南京政府,为国民党卖力,不该替蒋介石破译密电码, 不该在中央军委会当少将,不该受蒋介石的接见和嘉奖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罪恶。 关键在于自己对共产党没有认识,所以没有参加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没有去延 安却去了重庆。所有这些,都是罪恶。关键在于自己对共产党没有认识,所以没有 参加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没有去延安却去了重庆,等等。 写完以后,2433号犯人把姓王的看守叫过来,他们是老相识,打了个招呼,让 他转交李班长,同时美言几句。李班长反正不识几个字,拿到了池步洲的认罪书, 算他的工作有了成绩,有了台阶可下,也就没有再来找麻烦。 四、突击逮捕,监狱爆满 夜里九点,按常规夜班看守应该吹哨子让各监房的犯人就寝,但是今夜过了九 点很久了,还听不见吹哨。犯人们当然没有手表。即便进来的时候戴的有,也在进 门的时候连现金和贵重物品统统被收走代为保管起来了。但是时间概念总还是有的。 到了夜里十点钟光景,忽然街上凄历的警车声又接连响起,从远而近,最后几辆警 车先后开进了分局,停在院子里。2433号犯人猛醒似地一拍脑袋:“对了,明天是 五一节,按照公安局的惯例,节日之前都要抓一批人的,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时间还不太晚,看样子这批犯人进门之后先办“入监手续”,即搜身、交出贵 重物品和禁违品、核对登记表、提取指纹等等,因此警车到后好久,才听见“咣啷 咣啷”的开关牢房声逐渐从远处传到近处。犯人们直念佛:“老天爷,可别再给咱 们监房加人了,再来一个都挤不下啦!”可是怕什么偏来什么,终于牢房门被打开, 而且一下子推进五个犯人来。号头也忍耐不住了,喊了一声:“报告班长,我们号 里已经有七个人了,再加一个都没法儿睡啦!” 夜班看守没好气地回答:“先给你这里分五个,每个号里都一样,全是十二个 人。要做好思想准备,再来人的时候,还要加人!” “那怎么睡觉哇!”号头哭丧着脸说。 夜班班长已经把牢房门关上,临走前扔下一句话:“怎么睡都行,你自己想办 法!” 两米见方的铺位,本来最多只能睡三个人,现在要超员三倍睡十二个人,除非 有缩身术,否则谁也没有办法让大家一起睡觉。一直等到十一点多,总算吹响了就 寝的哨子,表示这一拨犯人已经安插完毕,至于今天夜里是不是还有人来,那是另 一回事儿了。 号头在想最妥善的过夜方案。“老号儿”们紧皱着眉头,新来的犯人个个愁眉 苦脸,有一个还哭了起来。2433号犯人建议分两拨儿倒班儿睡:一拨儿六个人,统 铺上倒是能挤下,可是另六个人呢?难道在一米半宽、半米长的水泥地上站着不成? 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号头拍板:谁也别想躺下睡了,十二个人分两排,一排 靠东墙,一排靠西墙,面对面地坐在铺位上,各人的腿可以伸直,也可以拱起,腿 上盖一床被子,谁有本事睡着,尽管入睡! 但就是这样的办法,六个人分两米宽的铺位,每人平均不过一市尺宽。谁的屁 股只有一市尺宽?尽管把所有的被褥都垫到了铺板上,腾出了所有的面积,也仍然 挤坐不下。 2433号犯人究竟是个老警察,经得多见得广,脑子也灵光,善于随机应变。他 的铺盖中有一块油布,把这块油布垫在水泥地上,再把自己的褥子铺上。这个地铺, 就有半米来宽,一米六长,弯曲着身子,勉强可以躺下了。他抱拳向大家作了个揖: “诸位,兄弟就在这地下睡,哪位要解手,请注意点儿,踩着我还在其次,可别把 尿撒在我的被子上!”说着,伸了伸舌头,脚朝马桶管自躺下去了。 要是在往常,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今天,在“怎么睡都行”的许诺下,看 守们只要犯人不闹事,也不来管那许多了。 剩下的十一个人,就这样“打通腿”坐了一夜。 池步洲进监狱的第四天,是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五一劳动节。按照狱方规 定,每月一号和十六号两天是改善伙食的日子:菜中有荤。上午那顿饭,依旧和往 常一样,池步洲饿了三天,已经食欲大开,一盒饭不用怎么“努力”就吃光了,似 乎还有些意犹未足。新号吃不下的饭,号头仍按人头份儿“匀”,但他却谢绝接受 了。下午的饭,不但米的质量好了些,而且饭上面的菜中,还有几块骰子大小的肉 钉,当然是肥的。池步洲一向不爱吃肥肉,奇怪的是今天吃的这几块肉钉,味道竟 然特别鲜美! 池步洲终于认识到:自己已经从刚进牢房时的“什么都不想吃”发展成“见什 么都想吃”了。再过一两天,很可能每顿一盒饭不够吃了。 五一年的五一节,上海市公安局的干警们谁也没有休息。他们倾巢出动,进行 “四·二七”以来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突击大搜捕,凡是“四·二七”漏网的,务必 在这一天全数逮捕归案。 下午四点钟的“晚饭”以后,新逮捕的犯人一批批地被送进牢房里来。第一批 两个,第二批又是两个,第三批三个,加上原来的十二个,一共十九个!这一来, 可连蹲着的可能都没有了,大家只能像挤公共汽车似的人挨人站着。几个新进来的 人受不了这种苦,号啕大哭,还有个人高声大叫:宁愿早点儿拉出去枪毙。看守们 只顾往监房里面推人,可不管你是坐是站是死是活。 这种场面,可真难为了“号头”。他一面嘶哑着嗓子做安定人心的思想工作, 告诉大家这是暂时的困难,政府一定会很快就想办法加以解决,倒好像他就是上海 市市长似的,一面把人员分为两拨儿,一拨儿站着休息,一拨儿可以蹲下或蜷成一 团坐下来休息。号头又喊又叫的,刚进五月份,就热得满头大汗,天亮以后,嗓子 就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夜,别的牢房里,有好几个人晕倒抬了出去,而这个牢房里,则因为号头 安排得好,尽管有发牢骚的,有骂大街的,有想寻死觅活的,却没有人晕倒。这个 军统小特务,恐怕有生以来还从未这样肝脑涂地地报效过党国呢! 五月二日,果然政府发了善心,开来几辆警车,把多一半儿的犯人疏散到不知 什么地方去了。牢房里面,暂时保持每监十来个人的数目。 经过这一役,池步洲简直有隔世为人的感觉。他懂得了:作为一个人,只有吃 不尽的苦,没有享不完的福。但是这样的福,全中国五亿人口、全世界几十亿人口, 可不是任何人的能够享受得到。 被挤得最难受的时候,耳听到有人高喊“宁可早点儿拉出去枪毙”的时候,池 步洲也曾经想到过死。他是一个性格犟轫意志坚强的人,像这样活着,连猪狗都不 如,有什么意思呢?可是他也知道,如果真的去死,只能落一个“畏罪自杀,自绝 于人民”的结论。自己是无罪的,死并不足畏、不足惜,但是活着的妻子儿女,却 会因为自己的死而痛不欲生,即便不死,也要终生戴着反革命家属的黑帽在社会的 最底层痛苦挣扎。一想到妻子,他就感觉到太对不起她。将近二十年来,颠沛流离, 饥寒劳碌,没有过过一天安定的日子,也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所有这一切, 难道就因为自己要回国来抗日,是因为自己太爱国的缘故么?他相信共产党既然能 够从蒋介石手中夺得政权,总有几个能人懂得打天下和治天下不是一码子事儿、政 权可以用武力取得却不能用武力来维持这些道理,因此总不相信“千秋功过无人评 说”的局 面会无限制地延长下去。 有了求生的欲望,才产生了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迎来这一天呢,他可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五、是非颠倒,审判真理 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过了十几天,直到五月中旬,姓王的看守才来通知池步洲, 说是今天要提审了,带他到预审室去。一边走,一边叫他态度放端正些,争取一堂 定案,好早日离开提篮桥监狱。 预审室里,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后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是预审 员,女的是书记员。离桌子两米开外,放着一张小椅子,比普通椅子矮些,特别是 靠背,只及腰际。之所以要把椅子放得那么远,可能是出于审讯人员安全的考虑: 万一犯人图谋不轨,审讯人员可以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姓王的看守把池步洲带进预审室,示意他在小椅子上坐下以后,就退出去了。 预审员年纪不大,估计也就二十多岁,却绷着脸,装得十分老成、十分严肃的 样子。他一面翻阅着档案,一面用带有苏北腔的“官话”慢条斯理地先按审讯程序 问了姓名、年龄、籍贯、捕前工作单位等等,然后切入主题:“据看守员反映,你 在被捕之后态度很不端正,摆干部架子,自称有功人员,还写了一份丑表功的‘认 罪书’,是不是事实?” “我是按照看守班长的要求写的,没有丑表功。我的历史,早已经写过一份详 细自传交给本单位的登记处了。我一九三七年回国抗日,为国家、民族做了许多工 作,是功是过,不辩自明。对共产党,我虽然无功,却也无过。”池步洲按照自己 的认识侃侃而谈。 “你的历史,我们早就已经全部掌握了。”预审员指指他面前的一大摞档案。 “让你交代,是看你老实不老实,对自己的罪恶历史有没有深刻的认识。要按你的 ‘认罪书’上所写,你是走错了路的问题,不是立场问题:如果你从日本回来,去 了延安,你就是为人民效劳,为共产党效劳;可惜你投靠了国民党,去了重庆,那 就是为蒋介石效劳,为国民党反动派效劳。如果说你有功,也是对蒋介石有功,对 国民党反动派有功。蒋介石是阻挡中国革命的顽固堡垒,是屠杀人民的刽子手。你 有功于他,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清楚么?你把自己的一生罪恶,都说成是当时 走错了路的问题,是客观因素造成的。你为什么不从主观上检查:怎么有的人从日 本回来就去了延安,而你却认定了要找南京政府,要投靠国民党呢?这说明你和蒋 介石是一个立场,对共产党不仅不相信,而且是仇视的。我提醒你,对于自己的一 生罪恶, 应该从阶级立场上去分析,你才能够提高认识,才能够完全彻底地交代自己的 罪行,争取从宽处理。“ 看样子,这个从苏北来的青年,读过几年书,也读过几本马列主义 ABC,政治 水平比李班长确实要高得多,所以特别把他派来审讯池步洲。但是这种强词夺理的 理论,池步洲并不心服:“既然你跟我谈认识,那我也不妨说说我的认识。一九三 七年我从日本回来,是国共合作联合抗日时期。那时候民族矛盾上升,国内阶级矛 盾有所缓和。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参加国民党也是为了抗日。不要忘记当时的 执政党是国民党而不是共产党,八路军和新四军都服从国民党中央军委会的指挥, 朱德、毛泽东给蒋介石打报告,他们也自称是‘职’。大敌当前,凡是抗日的,都 是爱国的,都是有功的。时至今日,你片面强调只有投靠共产党的才是革命,投靠 国民党的就是反革命,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不是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蒋介石打 内战,是抗战结束以后的事情。我是反对打内战的,抗战一结束,我就回福建老家 种田去了。所以我说我抗战时期有功,对共产党无罪。” 青年预审员没有想到今天碰到的罪犯理论水平比自己还高,在历史事实面前, 他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祭起最后一宗法宝:用大帽子压人了。只见 他脸皮一沉,厉声说:“池步洲,不要宣扬你的那些歪理了。要知道,歪理千条, 难敌真理一条。真理就掌握在共产党手里。所以共产党是战无不胜的,所向无敌的, 永远不会犯错误的。如果你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你就会相信共产党把你抓起来绝不 会错,你就应该认真检查自己的历史罪恶,彻底坦白交代。你的罪错是历史造成的, 主要责任不在你,党和政府自然会根据你的认识程度适当量刑。” 池步洲一听这个青年预审员避开了某个人是否有罪的明显论点,却笼统地宣称 共产党永远不会错,不禁笑了起来:“预审员先生,现在审问的是我池某人有没有 罪错的问题,不是审问共产党有没有罪错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请先给我下一个 结论,慢给共产党下结论好不好?我是一个个人,没有资格与共产党相提并论。这 里面并不存在我错了共产党就对,我对了共产党就错的因果关系。就是两个政党之 间,由于具体事物的复杂性,也不存在绝对的错与对,两者都对、两者都错的实例 也是有的。例如国共两党都抗日,都为抗日贡献力量,都为抗日作出牺牲,这就两 者都对。共产党是人的组织,不是神的组织。不论按照西方神话还是东方神话,神 尚且有犯错误的时候,何况是人呢?毛泽东自己就讲过:只有三种人不犯错误:已 经死了的人,还没有出生的人和刚刚出世的人。共产党既然是人的组织,就难免不 犯错误。宣传共产党永远不会犯错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在这种错误思想指导下, 自以为不会抓错人,恰恰最容易抓错人。远的不说,把我抓来,不正是抓错了的典 型么?” 这一篇说辞,在那个年代,有这样认识的人很多,但敢于这样直说特别是在法 庭上直说的人,可谓绝无仅有。池步洲是个性格特殊的人,头可断,瞎话绝不说, 阿谀奉承的话更不肯说。 这个苏北籍青年南下以后,在军管会政法部当了一年多预审员,一向被人奉承 为理论水平相当高的党员干部,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有人敢说共产党也会犯错误。今 天从池步洲的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感到惊奇,而是感到这个犯人的狂妄, 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程度。他问案子,自以为很讲文明,很讲政策,从来没有跟犯 人拍过桌子、瞪过眼睛。但是在池步洲面前,他也由忍无可忍进而无法自制起来, 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说:“池步洲,时至今日,你还执迷不悟, 抱着蒋介石的大腿不放,不但宣扬国民党也抗日,还胆敢污蔑共产党也会犯错误! 可见你是死心塌地要为蒋介石殉葬,要与共产党为敌到底了。谁不知道,蒋介石消 极抗战,积极内战,整个抗日战局,是八路军、新四军和千千万万爱国的老百姓在 支撑着的。如果没有共产党,单靠蒋介石和像你这样的人去‘抗战’,中国早已经 灭亡,你也早已经当上亡国奴了。” 池步洲是个认死理儿的书呆子,听预审员这样说,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说: “整个抗战期间,我都在中央军委会工作,对于抗日前线的情况,清楚得很。‘七 ·七’事变以前,蒋介石奉行的是不抵抗政策,把东三省的大片河山拱手让给日寇, 确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七·七’以后,说蒋介石抵抗不力,节节败退,把大半个 中国被日寇占领,也是事实。但说国民党将领全不抗日,只有共产党孤军奋战,好 像也不是事实吧?多的不说,上海沪淞抗战,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血战台儿庄 ……这些大仗、硬仗,好像都不是共产党打的。抗战初期,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 后,开展游击战争,歼灭小股日寇,开拓根据地,壮大了自己,也曾经在平型关大 战、百团大战中取得辉煌胜利,功绩不可磨灭。但是就全国的主战场而言,还是国 民党的部队在牵制着敌人。抗战结束以后,我们有过统计,抗战期间,国民党部队 阵亡的将领,就有五十一人之多,共产党阵亡的将领,只有左权将军一人。如果当 时只有八路军和新四军,没有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中国将会是个什么样子,恐怕 也是不难设想的。” 一席话,说得青年预审员火上加油,暴跳如雷:“池步洲,时至今日,你还在 为国民党蒋介石涂脂抹粉,恣意诬蔑共产党,可见你的立场始终站在国民党蒋介石 一边,对自己的罪恶,丝毫也没有悔改的表现。即便你以前任何罪错都没有,仅凭 你今天的态度和言论,我就可以判你无期徒刑!不过……考虑到你长期在蒋介石手 下为他卖命,中毒特深,对共产党缺乏了解,今天本庭暂时不加追究。但是你也绝 不要以本庭的宽宏大度为良善可欺,回去以后,必须认真反省,深刻检查自己的立 场、观点和思想方法,翻然悔悟,重新认识,详细写出材料,交代自己的一生罪恶, 争取人民的谅解和政府的宽大处理……” 池步洲回到监房,想想共产党建国已经一年半了,却还没有一部完善的法律, 上海市解放已经两年,却还没有建立起正规的法院,预审员不是学法律的出身,不 但不懂法律,连最简单的形式逻辑都没学过,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或随意解释政策法 令办事。如此治理一个国家,怎么能够治好?像今天碰见的这个苏北青年,很可能 是水平最高的预审员了,尚且“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要是碰见一个李班长 那样的审判员,结果岂不是更糟? 三天以后,第二次提审,预审员依旧态度严肃地正容端坐,第一句话就问: “经过这三天考虑,你对自己的问题,可有新的认识?” 池步洲倒也干脆,只回答一句话:“没有新的认识。” “那么坦白材料也没写啰?” “我的自传早已经上交组织。我没有犯罪,当然没什么坦白材料可写。” “那么你投靠蒋介石、破译密电码都不是罪恶了?” “当然不是。抗战期间,我接受蒋介石的命令,朱德、毛泽东也接受蒋介石的 命令,如果我因为是蒋介石的部下而有罪,那么朱德、毛泽东当时也都是蒋介石的 部下,岂不是也都有罪了?至于破译日寇密电,那是我为抗日所作的贡献,是我的 功劳,不是我的罪行。” “住嘴!不许你继续攻击革命领袖!像你这样顽固不化的花岗岩脑袋,还真少 见。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到绑赴刑场,后悔可就晚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共产 党办事,是认真的,不是说大话吓唬吓唬你的。你的所有罪恶,我们早就已经调查 清楚。否则也不会在大逮捕的第一天就逮捕你。既然你不肯主动坦白,我们也不勉 强。只要你肯承认你历史上的几条主要罪恶,也算你主动认罪。现在我问你:一九 三七年十月,你参加了中统特务组织,这你能否认吗?” “否认。第一,我回国以后,到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处情报科机密二股从事 破译日军密电码的研究,是纯抗日工作,与特务组织无关,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特务 组织。第二,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处于一九三八年八月改组成立国民党中央党部 调查统计局,而我在一九三八年七月就已经离开了机密二股,从此与中统局没有任 何组织关系,怎么可能参加中统特务组织呢?” “你这纯粹是玩弄时间概念的强辩!你工作的机密二股就是中统局的前身,一 九三八年八月改组为中统局,从常识判断,改组前的人员,当然也就是改组后的人 员,而且肯定是基本成员。你企图用不承认主义狡赖,是赖不掉的。” “你这叫想当然,也叫强加于人。机密二股有特务组织,改组以后原来的特务 分子都转为中统特务,都有可能,因为我不是特务,不了解内情,不能妄加肯定。 至于我自己,我虽然在机密二股工作,我再三说明,那是为抗日服务的,干的不是 特务勾当,我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 “你这简直拿我们当无知的三岁小孩儿。你身在特务机关中,做的也是破译密 电这种特务行当,却愣说你不是特务,谁会相信?你说你不是特务,你拿出证明来。” “你是不是无知,我不加评论。不过请你注意:例如一个人在总工会工作,却 不是工会会员,这你相信吧?因为职务系统和工会系统,是两个组织。特务机关也 一样。我在机密二股研究日军密电码,是我的职务。他们的特务组织,我确实没有 参加。至于证明,不论是数理证明还是哲理证明,只有成事实的,才能证明,未成 事实的,除了‘归谬证法’之外,本身是不能证明的。例如我是不是参加过中统特 务组织,如果能拿出我参加过的档案材料,就证明我是个特务分子,如果拿不出证 明材料来,就证明我不是特务分子。预审员先生,我正要问您,您说我是特务分子, 可有证明吗?” “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我审问你,不是你审问我。我说你是中统特务,当然 有根据。没有根据,怎么就抓你不抓别人?前天就跟你说了的,关于你的检举材料, 我这里一大摞,之所以要让你自己坦白,主要是政府要做到仁至义尽,要考验你态 度是否端正,让你有一个可以争取从宽的机会。要是到了向你摊材料的一天,懊悔 可就来不及了。” “谢谢政府的好意。请预审员先生注意:检举材料具有两重性:可以是有根据 的事实,也可能是没有根据的凭空捏造。政府接到检举材料,第一步应该检验检举 材料的正确性,正确的才加以利用,不正确的就加以否定,故意诬告的还应该反坐, 这才是正常的司法程序。不然,见风就是雨,岂不是给挟嫌报复者以可乘之机?… …” “别往下说了。关于政府如何做工作,不用你操心。中国共产党成立三十年了, 进行过多次政治运动,粉碎了无数明的暗的敌人。在这方面,我们已经积累了丰富 的经验。你的问题,我们当然做了大量的取证工作,对你的罪行,也已经了如指掌, 十分清楚。你自己写的自传,我们当然都看过的。对你在国民党时期担任的伪职、 你所做的工作,那都是明面儿上的,你就是不写,也尽人皆知。关键在于你的秘密 身份,你竟连一个字也不写。这就是你的罪行。不妨给你提个醒儿:我们不但知道 你是正牌儿的中统特务,而且知道你在中统局内担任的是什么职务。还是那句话, 只要你现在承认,还算你主动坦白,政府依旧可以考虑宽大;如果仍然执迷不悟, 从严处理起来,可别说我们事先没有提醒你。” “再次谢谢政府的关心。对于个人历史,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我没有参加过 中统,就是没参加过中统。自己绝不会遗忘,更不用政府提醒。关于有人检举我参 加过中统,而且在特务内部担任什么职务的问题,我再次声明,绝无此事。政府可 以继续调查,我本人也有责任帮助政府搞清真相。为此我请求政府准许我跟家属见 一次面。我妻子一九三七年随我一起回国,我的所作所为,我妻子全都清楚,可以 让她帮我取得旁证。” “你想得倒天真。你总也知道:自古‘狱不通风’,没有结案的犯人,怎么可 以跟家里串通口供呢?根据政府规定,结案以前,是不许接见家属的。什么时候能 见家属,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态度了。再提醒你一句,政府的容忍,是有一定限度的。 再给你三天时间,把你自传中没有写到的历史事件都补充出来,争取早日结案,早 日见到你的家属。” 这一次提审,预审员的态度算是最好了。接下来又提审了三次,态度可就一次 比一次凶,话也一次比一次少。双方的矛盾和距离,则越来越大。对池步洲来说, 政府开展镇反运动,案子成千上万,工作不可能做得那么细,出现偏差,也在所难 免,只希望经过甄别,尽快宣布无罪释放,恢复工作。至于是否赔礼道歉,倒不强 求。对预审员来说:手头有检举材料,池步洲明明是中统特务,却死不认罪,启发 动员,耐心等待,工作已经做到了家,碰上这个花岗岩脑袋,偏不开窍,下一步怎 么顺藤摸瓜,引出更多的线索来?运动期间,每个预审员所承担的案件堆积如山, 天天开夜车也看不过来,工作可以说够辛苦的。作为一块硬骨头,只能留待最后来 啃。所以前后一共审问了五次,最后一次甚至说出“你什么都不承认,叫我怎么结 案”这样的话来,好像一旦抓进了监狱,就一定有罪,他来审问,就不可能无罪释 放,就必须判刑,才能结案似的。他攻不下池步洲这个“顽固堡垒”,只好把他的 案子挂了起来,先攻那好攻的,暂时不提审他了。 六、不是刑罚,胜似刑罚 解放初期,政法部门──至少是上海政法部门的审判员不打犯人,这是基本上 可以肯定的。因为一九五二年上海市法院筹备成立,我本人就在法院系统工作,经 常出入于提篮桥监狱和各区公安分局,可以证明。但是各分局拘留所里有一宗“不 是刑罚的刑罚”,比什么刑罚都厉害,那就是饿肚子。 饿肚子可分两种,一种是饿上三顿五顿或三天五天,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那只是一时的难受,饿过去了,有饭吃了,也就没事了;另一种是“亏”,说起来 是天天有饭吃,但顿顿吃不饱,时间一长,先消瘦,后浮肿,眼睛发黑,心里发慌, 腿抬不起来,路也走不动,吃什么都是甜的,特别想吃盐,而吃多了盐又最容易得 浮肿,那个难受劲儿,好比钝刀子杀人。 拘留所里,每天一顿粥、一顿饭,不过半斤米的定量,又没油水,对一个七尺 男儿来说,一天两天甚或十天半个月,都还好扛,接连几个月过这“吊命”的日子, 不死也不活,这“刑罚”确实不好受。 许多江洋大盗、惯匪窃贼,鞭子蘸凉水抽都不害怕,却最怕这种“人道主义的 刑罚”,在拘留所里关的时间一长,什么大案、小案、陈年老案全都交代出来,目 的只有一个:早日结案,好转到监狱或劳改大队去天天吃饱饭。 相对而言,提篮桥监狱的犯人可比拘留所里的犯人强多了。尽管伙食很差,每 天六七两糙米饭还是有的。 池步洲是个文弱书生,对于食物的摄取量,比膀大腰圆的汉子似乎要少些,但 也架不住日积月累的“亏损持久战”。 对池步洲来说,还有一种“精神刑罚”比饿肚子更难挨,这就是失去了妻子儿 女的任何消息。 他有五个子女,除去老大参军走了之外,靠妻子那点儿微薄的工资,怎么养活 四个孩子?自己被捕以后,政府怎样对待妻子?是否也在用变相的刑罚在威逼利诱 她坦白从宽、检举立功? 骨肉至亲,牵肠挂肚,真是肝肠寸断,难舍难分哪! 三个月下来,由于营养不良和精神崩溃,他瘦得脱了人形了。 这时候,老犯人大都结案了,后来的犯人也结案了。与池步洲同时被捕的人中, 很大一批已经拉出去枪毙了。这消息,是在报纸、广播上都公布了的。池步洲看不 见报纸,也没人告诉他,当然不知道。最后,连留在监狱里当活字典的号头都结案 了。池步洲虽然已经变成了“老号儿”,可他缺乏“活字典”的那一套处世哲学, 不会逢迎看守,也不会安排处理“号”里的日常事务,因此不能提升为号头,只能 继续“挂”着。这在监狱里也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名称,叫做“留犯”。 2433号犯人和号头离开监房之前,也曾经恳切地劝过池步洲:“做人不能太认 真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政府把你抓来,表面上是没有原告,实际上政府就是原 告。你想和政府较劲儿,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即便政府抓错了,能在你面前承认么? 共产党宣扬的是自己一贯正确,从来不错,能从你这里开例承认自己有错么?你硬 顶着不承认,最终只能死在牢房里,死亡报告上填的依旧是反革命,有什么用处?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政府叫你承认什么你就承认什么,第一先争取离开 这死不了也活不了的牢房,到劳改大队去吃顿饱饭,然后再慢慢儿想办法翻案。留 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老弟!” 池步洲也确实认真考虑过号头的话,但是考虑的结果是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 自己给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生平最恨的就是特务,如 今偏偏要他承认自己是特务,这口窝囊气儿怎么咽得下? 这期间,狱方因为他的案子迟迟不能了结,给他转了监房,而且从此以后每隔 一两个月就转换一次监房。转监以后,基本上保持五人一室。只是长期不洗衣服不 洗澡,身上长满了虱子,每天只好以捉虱子作为消遣。监狱里就有个很大的澡堂子, 但是据说也只有判了刑的人才有资格入浴,“未决犯”是没有洗澡的权利的。 第一次转换监房,池步洲和一个叫朱衡义的同关一监。他是胡宗南的外甥,曾 在舅舅手下当过几年少将机要秘书。国民党败退台湾以后,他脱离军队,去了香港。 解放初期,上海与香港之间的来往还很方便。他见香港的老板们照常到上海来做生 意,也于一九五○年底堂而皇之地回到上海,打算从事进出口贸易。按照他的看法: 我已经弃官从商,不再与国民党、胡宗南坐一条船了,共产党难道还会拿我当敌人 看待么?所以他一到上海以后,就坦然地住进了高级饭店,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 毫无顾忌地与这个会面,跟那个约见,三天两头请客吃饭。到了一九五一年初,有 一天他西装革履地刚从旅馆的电梯里出来,三四个便衣儿一拥而上,说是有点儿事 情“请”他去谈谈。这一“请”,就把他“请”到监狱里来了。 这事儿发生在“四·二七”大逮捕以前,当时监狱里犯人不多,他一个人关一 间牢房。“四·二七”之后,他的牢房里当然也有过“沙丁鱼罐头”的场面。池步 洲第一次转换监房,跟他关在一起,他见池步洲文质彬彬,主动上前搭讪,一亮 “底牌”,彼此都是“少将”,于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躲开狱卒的监视,几乎 无话不谈。两个月以后,第二次转换监房,就不知他下落了。──直到一九六三年 以后,在上海与他再次相逢,才知道他判刑以后被送到新疆劳改,释放以后,得到 胡宗南旧部、起义将领陶峙岳的庇护,有了工作,到上海来洽谈一笔生意。后来在 “文化大革命”中是否遭到更大的冲击,就不知道了。 有一个问题常常萦绕在池步洲的心头:这一次“四·二七”大逮捕,自己的朋 友究竟有多少人抓进来了?来到监狱以后,从老犯人的口中,他得知只有案情重大 的人,才关押在提篮桥监狱,一般的小案子,大都关押在分局拘留所。上海市有那 么多区,究竟有多少人关在分局,那是无法估计的。提篮桥监狱,按正常容量,可 以关押一万人,如今大大超员,按超员一倍计,也有两万人。但是也不一定。因为 别的监房是不是都像他的监房那么拥挤,可不尽然。在每三四天一次的放风中,他 经常看见一些外国神父,他们身穿黑色长袍,头发梳得镜光,脸色红润,精神饱满, 可以判定绝不会是五个人一间牢房,也不会是一天只吃六七两粮食的。再打一个折 扣,就算关押了一万五千人吧,在八九座大楼中,一间牢房只关五个人,除了放风 时间之外,又不许走动,怎么可能知道别的监房里关的是什么人呢? 监狱里为了避免犯人因为活动量太少而引发肌肉萎缩症,都有放风的制度。按 道理说,放风应该每天两次,每次半小时。由于提篮桥监狱关押的犯人太多,尽管 有一个相当大的广场,但能够提供的活动场所相对而言之仍太小,所以这里一般只 能每三四天放风一次,每次不过一刻多钟。为便于管理,放风大都以通道为单位进 行,因此放风的时候所能遇见的人,也老是那几个,至少是每换一次监房,总是那 几个。要想在这百分率极低的部分犯人中碰见熟人,概率必然是很低的。 但就在这样的概率下,池步洲居然也碰见了一个熟人。 每次放风,犯人们 排成队,在楼房之间的空地上一圈儿一圈儿慢慢儿地走,也可以伸展伸展胳膊,但 绝不许说话,更不许交头接耳,甚至眼睛都不许斜视,不然,旁边的武装看守就要 过来训斥,严重者立刻拉了出去。 有一次放风,池步洲忽然发现旁边一队正在转圈儿的犯人中有一个熟人。当然 对方也发现了他。两人都感到惊讶不已。但是既不能说话,更不能打招呼,只好装 作不认识的模样,脸上毫无表情地互相注视,以此来传递感情,表示问候。 这个人,姓胥名日新,也是东京时代的老友。他毕业于东京工业大学,精通内 燃机。一九四一年,池步洲介绍他到国际问题研究所当顾问;一九四三年,池步洲 出任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主任,曾聘请胥日新当电磁学的上校教官。抗战胜利后, 胥日新出任上海市政府印刷厂经理,解放后留用,仍任经理。按说他是个技术人才, 与政治无关,是因为什么被捕?当时是无法打听的。──后来才知道他因冤案被判 刑十年,在劳改中因解决了许多机械上的疑难问题,得到提前释放,靠教书维持生 活,直到一九八三年初才平反昭雪。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池步洲觉得这样活着,实在没有意思,几次想到自杀, 却又顾虑重重起来:我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在妻子面前怎样交代?她是不是会以 为我真是中统特务?以为我一直来都瞒着她?反过来说,她现在究竟怎样了?是活 着,还是经受不住压力自杀了?如果她真的先我而去,孩子们是不是流离失所了? ──这样一想,生死倒在其次,最强烈的愿望,倒是要与妻子儿女见最后一面了。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已经四五个月没有提审的案子,突然又提审了。还 是那间预审室,还是那个年轻的苏北预审员和那个从来不说一句话的女书记员。他 们见到池步洲那形容枯槁的样子,都大吃一惊,女书记员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死 不认罪,自己糟蹋自己,你就不想想你还有妻子儿女么?”预审员脸上凝霜,冷冰 冰地说:“他们这种人,不见棺材是不会落泪的。” 今天的戏,是另一种唱法。预审员并不问什么,而是与书记员一起站立起来, 命令池步洲也站立起来,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张盖有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大印的 “军办秘(52密)二字第10662 号决定书”,然后严肃地宣读: 被告人池步洲, 因参加军统局特务组织,担任调查员,并参与破译日军密电码,解放后又拒绝登记 ……等罪行,被认定犯有反革命罪;鉴于被告人抗战初期出于爱国热情,回国抗日, 属于误入歧途,因此特予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池步洲大声抗议,但是预审员没有理睬他,示意武装看守把他押回牢房。那年 月,大陆还没有正常的司法程序,由军管会判的刑,带有“军法”的性质,是不许 “不服”的,不服就是不认罪,也是加刑的依据。在上海,上海军管会就是最高权 力机关,既没有“上诉”的先例,也没有“上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