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庸医杀人,钱贵姑娘惨遭失明 刻薄起家,竹清财翁喜生逆子 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①地方有一个乐户②,姓钱名为命。他妻子郝氏, 小字翠娘,举止风骚,言语娇丽,少年时候在美妓之中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她年 过三旬,方才生了一个女儿,夫妻二人爱之如掌珠,惜之如至宝。 -------- ① 上元县──唐上元二年(公元716 年),改隋代设置的江宁县为上元县, 治所在今南京市。五代吴将上元县分置上元、江宁二县,从此直到明清,上元与江 宁同城而治。明代初年南京为国都,上元县同时也是应天府府治的所在地。辛亥革 命后,上元县于1912年并入江宁县。 ② 乐户──指由官方控制的“世袭”的娼家,与皂隶等同称为“贱籍”,不 得赴考出仕,不得与“良民”通婚。乐户古代就有,《魏书·刑罚志》中规定: “诸强盗杀人者,首从皆斩,妻子(指妻子和儿女)同籍,配为乐户。其不杀人及 赃不满五匹,魁首斩,从者死,妻子亦为乐户。”明代的乐户规定头裹绿头巾,腰 系红腰带,脚穿连毛猪皮鞋,其中有许多是忠于建文帝的官员家属,至清初方才革 除,见《清文献通考》卷十九:“雍正元年令……山西等省有乐户一项,其先世因 明建文末不附燕兵被害,编为乐籍,世世不得自拔为良民。至是令各属禁革,俾改 业为良……与编氓同列。” 这个小姑娘将近周岁的时候,生得眉目如画,肌肤如脂,见到她的人无不喜爱, 都叫她“粉孩儿”。到了六七岁,她就学着涂脂弄粉,染唇描眉。她父母见她天资 聪颖,送她到书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对钱为命说:“你们门户人家③,所 重者无非财帛。何况你又姓钱,这孩子可以起名叫钱贵,谐音钱柜,岂不又巧又妙?” 钱为命说:“很好。”卜通就把她留在馆中,每日教她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这女 孩儿聪明异常,竟能过目成诵,两三年下来,连诗词一道也颇通达。她父母心中欢 喜,自不必说,大家也为她欢庆,都说:“钱家的钱树子,从此要兴旺发达了。” -------- ③ 门户人家──娼家的通称,可自称也可旁称。 又过了两三年,钱贵虽然还只有十二三岁,就已经俨然成人,丰姿绰约,令人 一见魂消。真是: 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窄窄金莲。 腰肢似荷茎迎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亚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 欺弱柳。 不料那一年金陵城中疫病盛行,钱贵偶染时症,伏枕数月。她父母延医问卜, 打卦求神,各种办法全都试过,病症虽然渐渐痊愈,只是双眸从此不明:你看她依 旧是一双好眼,她看你却是模模糊糊的,只有两三分视力。城中的名医国手尽力医 治,毫无效验。 那时候的医生,伎俩原也有限,而其中又分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 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天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 剂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之后时来运转发了大财也未 可知,不然再也无望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一等富的医生,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 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不论阴晴雨雪,大街小巷上抬着乱跑。 到晚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鸡,叫背药箱的小子捧着,跟在轿后,故意让人 看见,好叫人家说:这个人一天到晚这等兴头,而且如此大吃大用,一定是名医无 疑。他们替他四处扬名,哄人来延请。却不知道他是自费几百文钱,在街上摇摇摆 摆,其实一天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有那倒运的人请他看病,他不过是拿别人的 命来试手。胸中千般算计,口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使 用人家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 就说此人的命数已尽,药石罔效。真个是: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尽 管《大明律》中也有庸医杀人的罪款,可曾见有谁用过一次?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 哪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高,遇着的 都是不该死的症候。多看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其实何尝有丝 毫真才实学?所以那富的勉强还过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简直是朝不保夕,寸步难 移。近时歧黄①中人,大都不过如此。难怪那钱贵一对娇滴滴的秋波,不多时就被 这些庸医弄得个视而不见。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而到了这样地步,也无可奈何。 -------- ① 歧黄──传说歧伯和黄帝是我国医学的创始人,因此后世以歧黄作为医学 的代称。 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生得越发美貌可爱。钱贵小的时候虽然有人知 道她生得标致,后来都听说她坏了双目,只以为是个废物了,谁知她的眼睛虽然看 不见,却丰姿约绰,仍是一个才色俱佳的美人。郝氏见她年龄已经十五六岁,虽然 少了双眸,却出落得天仙相似,也到了可以破身的时候了,一心要寻一个肯出大价 钱的好主儿来与她梳拢①。 -------- ① 梳拢──指妓女第一次接留宿的客人。梳和拢都是梳理头发的意思。旧俗 姑娘垂辫,成婚后盘髻。妓院中稚妓也垂辫,第一次接留宿的客人,也要像出嫁一 样盘髻上头,点大蜡烛拜天地,嫖界的“行话”,叫做“梳拢”。 她这种门户人家,所爱的无非是钱,巴不得女儿早梳拢一日,早一日得利。见 没有大财主来相看,贫穷的又出不起大价钱,心中急了。有与她相交多年的一个旧 友,叫做竹思宽,就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要是能够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 相谢,还许他常来常往,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这话,不但有利可得,而且有情可 图,为她为己,不免格外上心,去替她招揽说合。 这个竹思宽是个什么人?他也是个篾片行中朋友,自幼好赌,又好偷他父母亲 的东西做赌本。虽还不曾在外边做梁上君子,而家贼之名,已经传遍于亲戚乡党。 人们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为“赌 贼”。 他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祖籍江西。他的一个宗叔名叫竹耇(音g ǒu 狗), 也是江西人,是个看守孝陵的太监。他仗着这个路道,迁移到南京来住。好在手中 原来也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积蓄,就开了一个钱铺,专放印子钱①。每月放出大钱一 千文,要是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期满,足收钱一千二百文。要是借死的, 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如果这个月没钱还他,下个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 这样重利,谁敢去借?无非都是那挑葱卖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 天挣来的钱,除了还他之外,只剩下几文勉强度日。还有一种人,赌输了,借钱作 本想翻稍,赢了的当时就还,输了的不免又要借。或是有体面的人,暂时贫穷,少 了人家一些零碎账目,被逼得厉害,又要顾惜脸面,没奈何,明知这印子钱是个大 火坑,也只得去借来暂且挪一肩。如果多欠他些日子,就抬出他令叔的名目来吓人: “这可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钱,叫我替他放的。你若少了他的本利,他对知县官一说, 你捱了板子,再双手送来,只怕迟了。”人家听见这话,谁敢短少?卖儿卖女也顾 不得,还他要紧。这样若干年下来,居然也积了有二三千两银子。 -------- ① 印子钱──民间高利贷的一种,因开头每还一次利钱在折子上盖一印子而 得名。利息高低,因时代、地区而异。正文中所说,借定期的是月息三分;活期的 日息四厘,即借钱一千,一月后本息共还两千二百。 竹清生性啬刻,亲友们到他家来,不要说款待酒饭,连茶也从来不肯给人一盅 吃。他或有求于人,或有体面朋友光临,没奈何,忍着心疼,备一餐粗饭相留,这 也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儿。妻子黄氏,是他来到南京以后娶的,倒是个做买卖正经人 家的女儿。但是生性出奇的小气,说起来更为可笑。他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子,又没 别人,间或买斤肉回来,何妨正大光明地收拾来吃?可她生怕有人来看见会抢去吃 了一般,弄一个小广锅,在床后马桶根下炒熟,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余下的盛出 来,关了房门,两口子像做贼似的,急忙忙偷着吃了才开门。等到竹清出外办事去 了,她才把那藏起来的肉拿出来独享。 有一天是她生日,她哥哥送了四斤肉、两尾鱼、两只鸡、两盘面来给来贺生日, 她哥哥、嫂子、侄儿、侄媳都来拜寿。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黄氏把那 肉割了有四两光景,炒了一盘,将那鸡头、鸡翅膀、鸡脚炒做一盘,剁下小半截儿 鱼尾巴来做一盘,别的忙忙收起。再用白水加些盐下了一撮面,每人只有大半碗, 拿出来款待哥哥、侄儿。她嫂子看不过,说:“姑奶奶,外边三个大人,这一点子 东西哪里够吃?菜少些也还罢了,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不尴不尬的三个,成什 么样子?”她倒回答得好:“谁叫他不送四样来?他只送了三样,那一样叫我哪里 变去?”她嫂子说:“不论粉丝也好,粉条也罢,或者韭菜白菜之类,添一盘算了。 那能值几个钱?”黄氏皱着眉头说:“可怜见的,家里要找半个刮痧的钱①也没有, 拿什么去买?”他嫂子又说:“那肉还多着哩,再割些下来,做不得一盘么?”她 听了,由不得眼泪扑簌簌往下滴,说:“刚才割的那一块,比割我身上的肉还疼呢, 还叫我割。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是要来送我死了。”他嫂子见她这个光景,也 不好再说。 -------- ① 刮痧──因中暑而引起的头晕、肚子疼、上吐下泻等不适,俗称“发痧”, 治疗的土办法,是用铜钱蘸上油在后背上刮,称为“刮痧”。 竹清把三个盘子品字形放在桌上,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 也不再让,众人只得放下了筷子。见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她急忙收了进去,藏 在抽屉内。她嫂子也知机,肚子还没饱,料想坐着也没用,决没有再留他们吃饭的 意思了,就带着媳妇要回家去。黄氏心中暗喜,也不假留一声,送到门口,看他们 坐上了轿子,见轿夫抬起来了,这才说:“我正要收拾饭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再坐 坐,空空的回去。”他嫂子也不再说什么,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心中想: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我要 是画一轴来供养,不但要费银钱,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①,每日要上香,再供 一尊菩萨,又要费一份儿香钱,小零小碎的,一年总算起来就要好几十文,如何行 得?两口子商议说:“观音是佛,玄坛是神,菩萨既然送得子,难道神就送不得子? 我画一个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高兴 地说:“凑巧,凑巧。”拿刀子就把那娃娃抠了下来。舍不得钱买面打糨糊,两口 子刮下来许多牙垢,把个娃娃粘在玄坛怀中。他夫妻二人每人上了一炷香,虔虔诚 诚地祷告了一番,叩了十多个响头才起来。 -------- ① 玄坛财神爷──关于财神的传说很多,一种传说是财神爷姓赵,名玄坛; 也有说财神分东南西北中五路,由五位财神各管一路。 竹清对黄氏说:“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愿我是不敢许的,真要是养 了儿子,拿什么还?俗话说:‘宁许人,莫许神。’神道跟前是扯不得谎的。不过 俗话又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咱们既然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时常有些供 养才是。”黄氏说:“你这算计不好,若时常供养,花费倒大了。你竟大大的许个 猪羊愿心,要是养了儿子,咱们就折它几两银子,反正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仍旧 还了咱们,岂不省事?”竹清摇头说:“万万行不得,办事情要深谋远虑。倘或神 道竟把银子收了去,那时候怎么办?”黄氏想了想,说:“不然把我许了财神爷吧, 料想神道是不会要人的。”竹清说:“越发行不得。倘若玄坛爷一时灵感起来,赐 了个儿子给咱们,却把你拿去做小奶奶,我可不是得了儿子,倒把个老婆送掉了?” 黄氏说:“这不好,那不好,你倒是想个主意出来呀!”竹清说:“我有个好主意: 每日两顿饭,是咱们要吃的。你每顿饭做好了,不论荤菜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 就算是供养了。古话说:‘心到神知。’这岂不妙?”黄氏连声称赞说:“这主意 好,这主意好。” 从这天开始,她倒也着实虔心。每饭必供,供必叩头祷告一番。拿白菜豆腐去 供,她还不在心上。或买些肉来,她怕神道吃了去,拿个小碟,少盛几块,心惊胆 颤地拿去试试,少刻去收,竟丝毫不动。她试过几次,都是如此,胆子就大了,后 来就全送了去供过,才收下来吃。 一天,她买了条鱼,也全送了去供,不想错眼不见被野猫叼去吃了。等她来收, 只剩下一个空盘,惊得目瞪口呆,忙走来告诉竹清:“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 竹清见她面目变色,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儿。她说:“原来神道爱吃鱼。我 见他往常不吃,把一尾鱼全拿了去供,谁知吃得精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了。” 竹清听了吐舌说:“你前日还说拿银子折猪羊,又说把你许给玄坛爷呢,倒是亏我 没有听你的话。”黄氏说:“造化造化,亏你见得到。就是这鱼,今后是再也断断 供不得的了。”从此以后,他家就再不买鱼。 过了几个月,他们夫妻两个睡到半夜,似梦非梦,像每常日里一般,到神前去 叩头求子。那神道忽然指着案边蹲着的一头猛兽说起话来:“我看你夫妻二人,倒 还虔心,就把它赏你们做儿子吧。”夫妻二人又惊又喜,惊的是神像竟会说话,喜 的是给他们一个儿子,连忙叩了许多头。再看那兽,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竹清说: “我往常见爷爷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怎么又换了一头金钱豹子了?”财神笑着说: “我专门弄这个豹子来,只为如今世上坏人太多,我管人世间财帛,见有那在银钱 上十分刻薄的,就遣它暗暗去啃这些人的脑髓。你既然向我求子,就把他赐给你做 儿子。”竹清说:“爷爷,小人求了一场,既蒙慈悲,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这 等一个凶恶的畜生,怎能要他做儿子?”财神爷笑着说:“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 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竹清说:“儿子好坏倒也罢了,只怕它啃我 的骨肉。”财神大笑:“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都吸尽了,就不许它啃一啃你么?” 说着,用手一指那豹子,那豹子吼了一声,望着他二人扑了过来,吓得他二人大叫 “哎呀”,醒来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住。 过了几个月,黄氏经水不行,吞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子,怕的是那 头豹子来投胎。到了五六个月,那胎儿作起怪来,在腹中横冲直撞,痛得黄氏捂着 肚子流眼泪。一天几次,连夜间睡觉也不能免。黄氏十分忧虑,跟竹清说:“这不 是求了儿子来,倒是求了个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道怎样呢?”竹清也着实担心。 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缝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婆 守了三日三夜,方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剩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可这样的年 纪得了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 三朝这天,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送了贺礼来吃喜酒。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是 她嫂子来代庖,丰丰盛盛地款待了来人。她家往常待客,那菜肴不过徒有其名而已, 连盘底的青花还盖不严。今日忽然丰盛起来,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这 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子做的事,简直是来败我的家私!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么?” 他自己就大嚼起来,不住地喝酒。已经吃了有五六分醉意了,众人向他道喜,敬他 喜酒,他盅盅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了个双盅,他到口就干。多喝 了几杯,竟有八九分醉了。众人要散去,他站起来送客,一跨门槛,不提防踩着一 块骨头,站立不稳,一交跌倒,把踝子骨扭错了骨缝儿,疼得满地乱滚,叫苦连天。 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儿,抬他进去睡下。又跑到 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给他贴上。他家没有多余人,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躺 倒了,只得回家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侍。 过了半月有余,他夫妻二人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 多费些米菜,急忙打发她回去。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议:“妹子这样大年纪, 才得了个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脚几乎扭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 了,我再约些亲友攒(音cuán )些份子,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说好么?” 他妻子说:“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待客人也还成个样儿。如 今她起来了,是她自己料理。送了份子去,她还藏起来,弄些不堪入口的菜蔬来待 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她的刻啬么?依我的主意,你收齐了银子,买 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坛酒,剩多剩少再给她买点儿柴米。这样或者她还收 拾得好看些。”他舅子依着妻子,买齐了送去。 到了弥月那天,也有十四五个客来到她家。等到晌午,才放下两张桌子,八个 人一桌。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什么东西?每张桌上只有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 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卜,一盘猪头肉烩豆腐,一盘是猪爪子同槽头 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人一举筷子,只剩了 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好拿着寡酒相让。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条腿、两块大 肋巴,都落了下来,拿到房中床后去腌。正欢喜中,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 柴出来,就把灶前的余柴引着,浓烟大起。黄氏跑去一看,见火焰已经窜了起来, 就要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一同把火扑灭了。等到出 来,只见他家的两条饿得瘦骨伶仃的狗,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大吃大嚼,把盘 子、骨头、酒盅都拱下地来,打得粉碎。众人也没兴头再坐了,纷纷告别而去。 客人一走,竹清跟黄氏说:“自从生了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日又险 些遭了火烛,将来还不知如何呢!”从此终日忧愁。 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又是生气又好笑,恼了一场。 这孩子倒无病无灾,易养易大。到了五六岁,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东,他偏 往西。竹清夫妻见儿子长得倒也清秀,几年来也没有什么病痛祸患,虽然生性执拗, 做父母的再没有不疼儿子的。那黄氏更是把儿子姑息得不像话,凡事不敢拗他一拗, 惯得那孩子天也不怕,到了十岁才送去读书。先生听说他性子拗,给他起名叫思宽, 是要他变化气质的意思。 思宽在学中才坐了两日,就想出个逃学的方法来,对先生说:“我爹爹身上不 好,家里没人使唤,叫我回家去呢。”先生放了他,他躲在外边,先还同小孩子们 跌钱①下城棋②,输了,回家见他母亲那里有藏着的钱,就偷了出去。后来就渐渐 同人掏丁拐③掷四子④,输得可就大了,只好把家中零碎东西偷出去卖了还人家。 这些事黄氏其实全都知道,只瞒住了竹清。竹清每月白送了学钱去,他总不到馆中。 清晨出去,饿了回家来吃饭,放了学回家来睡觉。黄氏又护短,不肯告诉丈夫说儿 子逃学,在外面赌钱以及在家中偷东西的话。间或背地劝劝他,他就摇头摆脑梗脖 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连爷带娘的一通混骂。 -------- ① 跌钱──是一种儿童赌博:聚三五个人,每人出钱一至三枚,先议定正面 或反面为胜,再抽签或用别的方法定次序,然后依次轮流把钱同面向上平铺在手掌 上,迅速撤手,让钱掉落地上,可将议定正面或反面朝上的铜钱捡走,余下者由下 一人继续“跌”。 ② 下城棋──是一种儿童赌博性棋类游戏:在地上画若干格子,用石子儿或 碎瓦片当棋子儿,由两人对弈,一攻一守,以攻入城堡或将来攻者消灭为胜。 ③ 掏丁拐──是一种成人赌博:用三十二张牙牌比大小。 ④ 掷四子──即掷骰子的一种,用四颗骰子比点数的大小。 竹思宽到了十四五岁,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但他每日只在外面戏耍,连家也 不归,连老子都不怕。他娘再要说他一两句,他把娘一搡一个筋斗,骂是不消说得, 卷袖子捋胳膊,竟还有挥拳的意思。弄到后来,那黄氏见了他,竟像是见了活豹子 的一般害怕,连哼也不敢哼一声。他自幼就知道他妈妈藏着些梯己的肉莱,每逢他 饿了走回来,总是恶狠狠地问他娘要肉菜吃饭。黄氏怕他得很,只好忍着心疼,取 出来给他吃。 一天,黄氏留了几块好肉打算自己独享,他又来要菜,黄氏舍不得拿出来,回 答他没有了。他四处去翻,在床背后翻着了半碗肉,怒气冲冲地说:“这不是肉? 你怎么说没有?不给我吃,大家吃不成。”连碗摔到院子里去,便宜那狗吃了。他 气恨恨地走了出去。 黄氏虽然心疼,却敢怒而不敢言。见他去了,放声大哭:“我的儿哟,你好狠 心。可惜我的肉哟,我心疼死啰。肉哇,可惜我的肉哇!我的命好苦哇!”眼泪鼻 涕地数说着,哭个不休。 有个邻家的女人偶然到她家来,见她这等数说着哭,吃了一惊。只当是她儿子 死了,忙过来问。她哭着实告,那妇人忍不住掩口含笑而去。恰好竹清回家,看见 院子里那破碗,跌足大叫:“哎呀,这是怎的来?把个碗打破了,可惜了的。”黄 氏听见丈夫的声音,才住了哭。竹清进房,见黄氏泪痕满面,问她为什么。黄氏不 肯说儿子摔了肉,只说:“我方才失手打破了一个碗,由不得心痛落泪。”竹清说: “经过这一次,下次小心些,把两只手捧得紧紧的要紧。” 竹思宽先还是在家中偷些东西去赌,后来只要见他父亲不在家,他就不拘衣服 器皿,凡是可当可卖的,拿着就走。他娘也不敢阻拦。竹清回来,黄氏还不敢告诉, 等着要用的时候发现没了,她方才说是儿子拿了去。竹清查查家中的东西,已经不 见了许多,暗暗叫苦。后来每逢出门,总要把值钱的物件都锁在柜子里,钥匙自己 带在身边。 一天,竹思宽赌输了没钱还人,着了急,走回来寻当头,一无所有,就问黄氏 要。黄氏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哪里还有什么可当可卖的东西?穿在身上的脱 不下来。”他四处翻了一会儿,只有黄氏的一条蓝布单裤。他见不济事,一眼瞥见 老子床上的被子,夹着就走。黄氏急了,撵了出来说:“裤子我不穿也罢了,这被 子可是你爹晚上要盖的,你怎么拿了去?”他头也不回,一直去了。 竹清回家来,见床上没了被子,问起来,黄氏方说儿子连她的裤子都拿去了。 竹清脸都气白了,这是晚上要盖的东西,跑到各当铺去问,方才赎了回来。黄氏忙 把裤子卷紧了,暗藏在财神爷的案子底下。此后竹清轻易也不敢出门了。 一天,竹思宽回来,竹清问他:“你也不小了,尽往下流里走,朝死里赌钱做 什么?你从小就玩儿钱,到如今输了多少?可曾见你赢回一个钱来?你这样一想, 就应该改了。”他怒目而视:“你说我下流,我偏下流个样子给你看看。你说我赌, 我先还是小赌,你不说我还好些,你既是这样说,我这就去大赌一番。”口中嘟嘟 囔囔地去了,果然走到屠家去赌。 屠家是当地有名的赌场。这些放赌的都有耳目,知道他家有几千两银子的产业, 就让他上场,一场下来,就输了一百余两。同他玩儿钱的,不是光棍儿,就是大老 的儿子,都到他家门口来要。竹清先也舍不得,终日来见打闹辱骂得实在不像样子, 口口声声要叫他娘出来剥裤子。竹清受不得,忍着疼,没奈何,只好替他还了。他 见老子替他还得容易,越发放心去赌。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还了有一千余两。又 不敢奈何儿子,只有自己气得个要死。有相好的亲友叫到衙门去告,可他又舍不得。 一时间疼起银子来要去告,过后心疼儿子自己又中止。因此惯得竹思宽越发肆无忌 惮。 又有一天,他同几个光棍儿耍钱,他的手气顺,从早至午,赢了有三四百两筹 码。歇了算账要银子,众人说:“爷们的钱是那么好赢的?把你那妄想的心打掉了 吧。只好等你哪天输了,慢慢儿的准账吧。”他急了,说:“往常你们赢了我不知 道多少,我输了就要。我好不容易今天赢了,就想赖我的!”众人说:“实话对你 说了吧,爷们原是想赢你的,如今不幸输了,算是你的造化。别说是三四百两银子 了,你就是想要三四百文钱,大约还不能够呢。”竹思宽又气又急,就骂了几句。 这边三四个人一齐上,拳头嘴巴的打得他嘴巴鼻子中都是血,满脸红红紫紫,大包 小瘤。把头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①,扯得稀烂。 -------- ① 海青──明代南京、苏州一带指一种袖子宽大的长袍叫海青。因为穿上这 种衣服,张开两手,很像一种巨雕海东青。清以后,海青只用来指僧袍、道袍。 正闹着,恰好他舅舅路过,喝住了。问起缘故,竹思宽将前后经过一讲,他舅 舅对众人说:“这个不长进的奴才,几年来输了已经有二千多两,今天才赢得这一 场。列位即便没有,也该好好儿说,犯不着就动手。赢了他的要,输了他的打,自 己也说不过去吧?这是鼓儿词上说的赵太祖的赌法,输打赢要了。”众人见他有些 体面,不敢回嘴,何况自己原也理亏,就讪讪地说:“且饶了他这一回。再要想问 爷们要,叫他试试爷们的厉害。”就走了。 他舅舅送他回到家中,忿怒地向竹清说:“既有本事养儿子,怎么就没本事管 教?叫他在外边赌钱闯祸,怎么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连同参赌的人一齐 处治几个,也戒戒他的下次。” 那竹清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说:“我何尝不想到?送到了官,怕亲戚们看着没 脸面。”他舅子大怒说:“好好好,你儿子这样不长进,倒有脸面?你这等出奇的 心肠,就怪不得有这样好的儿子了。亏你怎么活了这样大年纪?”越说越气,又恨 恨地说了一句:“呸,孽障。将来还不知怎样现世呢?”就忿忿地出去了。 竹清望着儿子说:“今天你可试着了,输了白白给人送去,赢了不但不能得, 还要捱打。你想你输了多少了?有这两千两输了的银子,要是开个铺子做个生意, 既能赚钱,又操练出人来,何等体面?今天叫舅舅这样骂我,你也过意么?”竹思 宽说:“你要肯给我银子开铺了,我会去赌钱么?我是闲着没事儿做,才干这营生 的。”竹清说:“给你银子开铺子,又好拿了去赌。”他说:“要是开了铺子,做 了买卖,还要赌钱,那我也不是人养的,竟是驴子肏出来的了。”竹清说:“据你 想,做个什么买卖好?”他说:“小本生意,碜滋滋的,我不想做他。本钱大了, 你又不放心。要是有五百两银子,开个钱米铺也就罢了。”竹清听儿子说有生意做 就不赌了,父母有爱子之心,巴不得他回头学好,就取出五百两银子来,租了三间 铺面,搭了一个伙计看秤付货写账目,又替他做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帽鞋,择吉开张。 他果然竟有三四个月不曾去赌,把个竹清夫妇喜得合不上嘴。 竹思宽人物长相好,言谈话语也得体,见人一团和气,又舍得银钱。这些在街 上开绸缎铺、布铺、杂货铺的人都来跟他相与。他也时常请这些人到茶馆中吃茶, 到菜馆中吃饭,众人也都还席请他。见他少年圆活,倒都看得他甚高。 他足足戒赌有半年光景,忽然赌兴又发,忍不住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输了五 百余两,只好就把钱米店折算给了别人。人家来抬钱米的时候,伙计才知道。出来 要拦阻,竹思宽反而拿刀子要同他拼命。伙计无法,只得连忙去报与他父亲知道。 竹清跌跌撞撞跑了来,钱米已经搬走,只剩了个空铺子,连竹思宽都不见了。只好 捶胸跌足,怨天恨地而回。 竹思宽到哪里去了?他把铺子输掉了,要想翻本,手头没有银子,就走到素常 相识的这些铺子里说谎:“水西门外上江到了几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于要回,只 要给本钱就卖,就照眼下时价,也有四五分利。家父的银子都放在外边,一时收不 起来,铺子里又没有这许多。家父叫我到宝铺暂且挪用一些,或五十两,或三四十 两。三五日内米发走了,如数送来奉还。” 众人见他现开着铺子,又知道他父亲手里有钱,见他说得合情合理,哪有不相 信的?各家店铺中三五十两不等,共借了四百两有余,拿到屠家,又全部送进他人 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这些店铺老板从他铺子门口经过,见店门关着,还以为 是他和伙计们一同去照料发米呢。 过了四五天,见店门仍然锁着,访问左右店铺,方才知道他做的那些好事。众 人约会齐了,到他家来问竹清要钱。竹清见是儿子做的事,又都是素常相识的,情 理两个字上都说不过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数偿还。这一下,将他生平刻薄挣下的 钱财,尽行抖出。所剩房产田地,不过五六百两,那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 竹思宽这两场赌送去了一千余两,他虽然不怕父母,也自觉无颜,就老在屠家 住着不回,零零星星又输了一二百两。众人得惯了便宜,又来找竹清要钱。竹清这 时候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但是囊中无钱,也无可奈何,只得学那脱空祖师的妙法, 两只推聋的耳朵,一张装哑的嘴巴,塞耳弗听,缄口不言。后来被人家辱骂得不堪, 只得开门出来,走到街上大声叫屈说:“我几千两的一份家私,被你们众人勾引我 那不成器的孽障,弄得精光。如今只剩我一条老命,你们拿刀来杀了我吧。”拉着 众人撞头磕脑的要寻死。众人先还以为他仍像当日那样好骗,不想老儿钱弄光了, 真着了急,要来拼命,谁不怕事?一哄就都走了,回头又钉着竹思宽要。竹思宽没 法子,想出个妙策:“我家的银子虽然没有了,房产地土总还值一千两,但文书在 我老爹手中拿不出来。我写下一张欠约,等我老爹一死,立即就还钱。今天且叫我 再掷掷,翻翻本着。”众人知道他家的产业还值数百金,就依允了。两三个老把势 同他下场,一夜间就赢了他七八百两,立逼着他将房产地土都写了卖契,同伙许多 人做保。这几个赢了的,拿出几两银子来,备了几桌酒席酬谢众人。竹思宽也吃了 一饱,还欣然自得。 此后众人知道他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赌,只赌现钱。他身边一 文赌本皆无,着了急,想起他一个表姐夫来。这人姓苏名才,就是黄氏的侄女婿。 他有千余两银子的资本,在外路贩买杂货。竹思宽走去看他,苏才见了,很是高兴, 说:“你姐姐对我说,你竟改过不耍钱了,开了个铺子,这样往成人里走还不好么? 这是姑老爹的积行。”他就借此因头说:“我开的铺子,本钱短少,转不过来,老 爹放的账一时又收不起来。今天买了一桩米,差二三十两银子就撅住了。我听见姐 夫回家,一者来看看,二者想问姐夫挪二三十两银子权用一时;三两天就送来。” 苏才说:“我的货物还没有发出,银子是没有的。既然你等着要用,把你姐姐的头 面且当几两用吧。”就叫妻子拿出几件首饰来,说:“这些当得二十两银子了,你 拿去吧。”竹思宽说:“一客不烦二主。既然姐夫、姐姐美情,索性成全了我的事 儿吧,再得十两就够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苏才想了一想,又对妻子说: “把你我穿不着的衣服借些给他吧。”他姐姐又将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给他。他说 了声“多谢”,笑嘻嘻地拿着去了。到了当铺中一当,当了三十五两银子,走到赌 场又轻轻地送出去了。 过了半个多月,苏才不见他送东西来还。竹清待亲戚极淡,人都不怎么上他的 门。苏才因为要问他讨东西,就过来看看姑丈、姑母。坐下叙了几句闲语,刚说起 竹思宽借当头的事儿来。竹清听了气得两泪交流,把思宽历来的所作所为前前后后 细说了一遍。苏才听了这话,知道这项物件他是万万不会来还的了,赶紧去找他要 当票要紧,就辞了出来。 正走到街上,见两三个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宽在那里打闹。苏才一看,他连衣服 鞋袜都没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着一条衬裤,赤着两只脚。苏才上一问,众人说: “他输了我们十多两银子,只将一身衣服给我们,值不得一二两银子,就想罢了, 如何饶得他?”苏才说:“列位看他这个样子,还问他要命么?劝列位撂开吧。” 众人哪里肯依?这个一拳,那个一脚。苏才看不过意,说:“列位不必动手,打死 人是不要偿命的么?”向顺袋中掏出一两来银子,递与众人说:“这个列位拿去买 杯酒吃吧,放了他。如果还不肯,那就听凭尊意,我不管了。”众人先看竹思宽的 样子,知道是逼不出来的了,不过是打几下出出气。后来见苏才拿出银子来排解, 实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下他,假意向苏才说了几句好听的话,笑吟吟地往酒馆中去 了。 苏才叹了口气,对竹思宽说:“你这样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东西,料道你 是不能还的了,把当票给我吧。”幸而当票还在贴身的小衫里,忙取出来给了苏才。 苏才说:“你这个样子,还有脸面在街上走么?我送你回家去。”他还不肯,苏才 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项事对竹清说了,然后回去。 竹清见贤郎这样个形状,也无话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老牛舔犊, 没奈何,只好给了他一件旧长袍穿上。 一天,黄氏侄儿忽然骑了头驴子如飞而来,说:“母亲得了暴病,叫我来接姑 妈,快去见一见。”黄氏说:“你快到码头上去叫乘轿子来。”他忙忙地去了。等 到叫了轿子来,驴子已经不知何处去,找竹思宽也不见了。他急得暴跳如雷:“我 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里的驴子骑了来。这没得说,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赌本了。” 竹清在房中羞得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他急了一阵,没奈何,只得同黄氏步行去了。 竹思宽把驴子偷去,做了二两五钱银子的筹码,顷刻之间又送得精光。他打听 得舅妈没有了,到了第六日上黄家去,那里正念首七经①,他毫不觉得羞耻,走了 去帮忙。他娘舅表兄见了他,虽然是一肚子的气,可家中有许多亲戚,当着众人又 不好发泄,看妹子姑娘的面上又不好撵他。到了晚间和尚念经做佛事,直到三更方 歇,人们困倦了,全都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见大门开着,灵前的供器都没有了, 还不见了许多孝衣,连白布桌围都拿了去。查点众人,单单不见这位姓竹的贤甥。 他娘舅急得乱叫:“你把别的东西偷些去也算了,你把孝衣拿了去,这忌忌讳讳的 怎么能重做?这是打哪儿说起?”忙叫儿子拿了银子到屠家赌场上找着了他,拿当 票把东西赎了回来。把个黄氏羞得要有个地洞也就钻下去了。 -------- ① 首七经──迷信的说法,人死每七天消一魄,七七四十九天消尽。因此旧 俗稍有家底的人家,人死后每七天做一场法事,请尼僧念经,追荐亡灵。第一场法 事在人死后第七天做,特别隆重,称为“首七经”或“头七经”。 过了几天,黄氏回家,把儿子办的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丈夫。竹清有些年纪了, 羞愧气恼齐集胸中,渐渐饮食少进,恹恹成病。这竹思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就长 住在屠家,做了个帮闲。 他没有钱,也没人再同他赌。他在旁边拈几个飞头,十天半个月积得几文,就 同人家小耍耍。他输完了家业,却把赌艺练得精熟,竟不会输了。屠家见他伶俐, 就让他相帮照看赌账,拿点儿红利。 竹清久不见儿子回来,门口也不见有讨赌账的再来闹,家中所余也还供得上吃 穿,眼耳清净,病倒觉得好了些。他久不出门,一天拄着根拐杖,到街上茶馆里坐 着散散心。跑堂的送上一壶茶来,他忙说:“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的。”掌柜的 认得他,知道他吝啬,怕费茶钱,就笑着说:“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钱的。”他 这才留下。筛了一杯吃着,见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他听了听,原来正在 谈他的家务呢。一个说:“为人在世,银钱谁不爱?要是十分刻薄,触了鬼神之忌, 远报儿孙近报身,是再也躲不掉的。像竹思宽的老子那个老孽障,我虽然不曾会过 他,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也是天地间少有的了,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盘剥了 一辈子,弄了这么个家私,也没有享用一日,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轻轻地送了个干 净,背后还落了人家多少笑骂。”那一个笑着说:“我前日在老屠家,见竹思宽把 房产地土都输了,写了文书给人家。只等那老儿一倒头,都是别人家的。那老孽障 不知道儿子办的这件事儿,还坐在鼓里呢。他要是知道这话,大约也就要气死了。” 竹清听了这几句话,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把腿都气软了。定了半晌,才挣扎 着回家,说给黄氏听了,夫妻悲切了一场。他的旧病原本未曾大好,如今生了这口 闷气,转成了一个气蛊,又舍不得钱医治,看看就要不行了。临危的时刻,心想: “这个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什么冤家,今生相遇,哪里是什么父子?他跟我拗 了一生,如今要是说我死之后叫他挖坟埋葬,他是决不依的。不是烧了,就是弃之 于水。如果我叫他火化,然后水葬,他就定然埋了我。”想好了,烦邻舍到屠家寻 着了他,来到跟前,说:“我生了你一场,养了你三十来岁,不曾得你一日的孝养。 为一个‘赌’字,我劝了你几千百遍,越劝你越要拗着去做。我如今要死了,也管 不得了,任你去吧。我死之后,料道也没人会到我坟前烧钱化纸。你就不必土埋, 把我烧了,弃在水里头吧,倒还干净。”说毕,就闭目而逝。 竹思宽每当他老子劝他不要赌,他偏要赌得更厉害;劝他不要下流,偏要更往 下流里走。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不是?他遇见有同他一般的人,也劝他们说:“你 们这是何苦,不要像我这样不长进。”但他是生来的逆种,明知故犯。这次听了父 亲临终的话,他一时心中也觉得难过,暗想:“实在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子一场, 他今日临死的言语,再不依他,也觉太过不去些。他在生的时候我恨他,是因为他 常在我耳边聒絮,老是说些不入耳的话语,所以拗他。如今想起来,他挣扎了一生, 一份儿家私全让我给败尽了,他也并不曾把我怎么样。凭良心说,我要是有这份儿 家私,被他花尽了,我还不依呢。今天只想他的好处,不要想他的歹处吧。我将来 或者生个儿子,也还想他孝顺我呢。人常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外人还讲究人 死仇解呢,何况是一家?罢罢罢,把冤仇解了吧,我依他的遗言就是。”就买了口 棺材装殓起来抬了出去,一把火烧了,捡了骨殖,家中拿了个旧瓶盛了,到城外赛 虹桥上扔进了水中。 债主们见他父亲死了,都来索逼,他就把房产地土的契据全都交付出去。黄氏 是被儿子降服了的,哪敢擅发一言?暗气在心,加上悲痛丈夫,没几天也一命呜呼 了。竹思宽想:“她虽然不曾说过是土埋还是火化,想他夫妻二人自然应该在一处 的。”也就烧了,弃于赛虹桥下。